翠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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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绡
作者:宣鼎 
1880年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续录

  皖有傅公子忘其名,年十五,貌翩翩,裙屐风流,顾影时有不群想。会院试名落,心愤懑,明年坚欲援例试北闱。二老钟爱如掌珍,不忍拂,盛备车马。适有骆、牛二生亦愿试北闱者,遂厚赆,以公子嘱之曰:“携吾儿去,仍携吾儿归,功名利钝,所不计也。”二生敬诺。比到都门,路左有古刹,入而小憩,见僧寮壁有绢画一轴,画美人拈红豆微笑,貌如生。公子睨之,恋恋不忍去,遂一人赁僧寮居之,二生另居旅舍,相距里馀耳,朝夕过从,谈文甚乐。

  一日,公子候二生不至,思作狭斜游,以破旅寂。出门惘惘,无所适从,忽见驺从甚盛,呵叱而来。公子避道左,见车中一贵官,鹤发叟也,修眉而长髯,宽衣而缓带,问是何少年,曰:“傅某。”叟惊日:“傅公子耶!踪迹有年,失几交臂,愿即过访尊斋。”即下车携公子回僧寮,言词豪迈,跌宕寡侍,绝不作衰老态。公子乐甚,请结忘年交。叟曰:“善。”旋呼酒与公子纵谈终夜,藏阄猜枚,色色当行。叟自云:“胡姓,陕产也。家京华有年,与公子有夙缘,若不以老相见摒,为欢方长。”五更鸡唱,始起,与公子订后约,登车去。门外拱候之厮养,咸执炬前驱,灿若火城。

  由是往来甚密,或城南观剧,或饭肆选优,叟掷白镪甚洒脱。公子欲作东道主,辄笑止之。旋闻试期近,公子意将临时抱佛脚,而叟亦不至。一夜叩关入,则摒人与公子语,袖出拟稿十四作,皆典重华贵者,曰:“此物来大不易,子秘之,携入闱,或有用。”公子疑陈文,曰:“痴矣,直书无碍。”郑重而别。

  及入闱,三场题均有,照缮而出。叟汗面奔喘至,私问公子曾书否,曰:“竟作抄胥,可愧也。”曰:“获隽矣。乞勿泄,泄则祸不浅。”月馀揭晓,公子竟中第四名经魁,牛、骆二生康了。阅公子文,莫不惊诧,是非老手莫办。谒座师,惊为仙才,殷殷留住京,以待南宫。二生劝公子且归,公子以座师之言对,其实恋叟之高谊也。二生日催促,叟若预知之,私谓公子曰:“此不难,老夫不乏朱提,请给伊旅费,著一同住京何如?”公子告,二生遂安。一日叟忽至,问公子曰:“郎君表表,又新折桂,仆有葭莩戚,愿以弱息妻郎君,浼老夫冰焉。”曰:“诚荷老丈爱,但家有两亲,当作函预谋之。”曰:“曷随老夫一至其宅,亲睹其女,公子好否,再订婚议,何如?”曰:“善。”即同出,门外已有两车,各登其一,怒骡冲踔,狡仆后随,过数街道,入一第,则闬闳华丽,阀阅大家。叟下车肃公子入,曲廊洞室不知几落,花坞竹篱,曲折数处,达一厅事,其中陈设之灿烂,可以炫目,且画烛双烧,氍毹贴地,似作喜庆者。就座视阶下奴子,皆鲜衣雁行立,主人久不出。公子趋语叟曰:“主人安在?”叟笑曰:“仆即主人耳。”须臾,一老抠珠翠华裳,艳婢环侍,叟日:“此山荆也。”妪笑曰:“公子果英特,大家举止。”公子即冉冉下拜,并表谢忱。既坐,叟曰:“仆有爱女翠绡,愿以之侍君箕帚,以报前世德。荆妇舐犊,不欲弱息远隔晨昏,故诱君下贲,为蓬舍光。”公子愕然起谢曰:“叨近冰清,极所欣幸,然某有老亲,前已言之,何敢不告而娶?”叟笑曰:“迁矣!”谕干仆引公子至曲房澡浴,更孝廉章服,诣厅事。少顷,庭施供帐,工奏箫韶,女仆执烛捧香拥翠绡出,严妆袨服,玉珮珠冠,公子偷睨之,温柔婉娈,貌类天人,不觉心醉,乃成礼于罗绮之丛,合巹于香泽之队。既成眷属,情好逾恒。

  居三日,偶检绣奁,得香巢吟稿一卷,字迹秀润媚绝,类闺秀,笑曰:“卿作耶?”曰:“然。”读之,皆与大家左棻抗,敬服之。得暇,间驾车回寓邸,僧问何往?诡词以对。一日翠绡谓公子曰:“吾父母无子,膝下仅妾,能慰情,家中左库充牣者皆白镪,筦钥亦妾司之,郎若需用,请自取,毋告也。”数月,二生时访公子,不值。问僧,僧莫知所对。一日,二生潜俟僧室,比公子至,出而询之,度不能隐,以实告。二生心异之,而不知所以。及公子回甥馆,二生尾而迹之,见公子下车,入一废第破院门,忽不见,回视车亦杳,再深入寻觅,则颓垣断井,荒径迷离,杳无人迹,心知有异。翌又晤公子,告以所见,曰:“是必鬼物,宜早绝,不然君且死,我等归,无以对君家两大人也。”公子坚云:“此中朱门绣户,实是大家,何得如君言?且渠家中巨富,然则,荒烟蔓草中,有如许黄白物耶?”言已,袖掷一银铿然,持示肆主,皆云:“是灿灿者,佳银也。”二生私授以策曰:“曷往来多运此物,藏寓所,以觇其变。”公子默然。二生逼再四,明日果如所说,两月馀运二千余金至,皆付僧收之。翠绡一夜对灯含晕,珠泪莹粉,问公子曰:“妾身且为君有,而况其他?妾见君屡袖银出,不见市物归,然则郎有二心与?若是,妾惟有一死。”言已,汍澜泣下。公子慰再四,而女心终不怿。由是生回寓恒小住数日,奴子来请多迁延,心亦畏入魅乡也。忽见叟至,正色云:“仆与公子神气相通耳,妻以爱女,不为不厚,神天在上,可鉴此心,君若见疑,请即去,毋自惶惑。”公子唯唯否否。由是时来时去,女于枕上多泪痕,公子亦唏嘘欲绝。

  翌又回寓,正小卧,与二生闲话,忽阴霾障天,雨雹如矢,雷电交作,砰訇若山崩谷塌。既而雨霁,门外有女子携婢至,蓬首血面,敝衣趿履,状亟颓丧,遽呼曰:“傅公子在此耶?”二生急匿公子,出而应之曰:“此处无公子。”曰:“噫,冤孽哉!”言已大哭,抽咽良久,始悲啼而诉曰:“公子杀我全家,以怨报德,读书人何太忍也?渠匿不见我,然则伉俪之情,尽于是与?我父母均以科场妄举触法,全家遭戮,惟妾与此婢有宿根,仅追去金丹,罚往雪山供苦役,五十年始释,来与郎诀耳。金甲神在门外,妾不可须臾留。”噭然一声,玉人顿杳。盖二生潜为公子以黄书疏,焚告于关神武王之庙,甫三日耳。明日,再视故处,则碧血淋漓,殷及街砌,公子心伤目断,殆若离魂,勉试礼闱,落第,舁银而归,瓜分之。嗣后亦绝不敢入都,以孝廉终。 

    懊侬氏曰:一衿之微,犹不可强,况高掇巍科者哉?狐叟之妄举,其死宜也。然施之情太厚,报之祸转烈。公子人也,究竟于心何安?友谈此事,余忽忽不乐者竟日,诚不敢置一词。久之,始得十六字偈曰:精卫衔冤,蜗皇遗恨,是非不书,付之公论。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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