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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食录/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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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钗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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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冯生居郡城,郊外闲步。花木丛萃中,一宅双扉半掩,有美人倚门斜盼,如有所待。见生徐徐掩门,如不胜情。生怅然而归。

  次日复往,又见焉,遂低徊驻足,挑之以目。女低语曰:“蛱蝶亦恋花枝耶?”生应曰:“蝶不恋花而更谁恋但未识花恋蝶否?”女笑曰:“蝶既恋花,何不飞上梢头,栩栩何为?”生遂入,面门遽掩。闲馆云虚,惟女独处。生问:“宅上无人乎?”女曰:“吾有新妇,何谓无人?”生笑问:“卿安有妇?”女曰:“吾族纳婿,均谓之新妇,今卿是也。吾名紫钗郎,卿宜郎我,勿得卿我,我乃得卿卿。”生笑颔之。

  紫钗向壁曰:“新妇恶岑寂,兰奴车蒲奴可出侍。”俄有二青衣自壁中出,妩媚可观。生大惊,知其非人矣,疾趋欲遁。紫钗追捉其臂曰:“既为夫妇,不啻骨肉,何相弃之速也?”遂命青衣:“将酒来,与夫人压惊。”酒至,连酌奉生,每杯自饮其半,两颊盈盈然如桃花之冶艳矣。生初甚畏怖,至是心动,渐狎嫟之。紫钗覆命青衣:“往请诸姊妹及魏姑姑来陪夫人花烛宴。”凡称新妇及夫人,皆谓生也。生亦戏自称曰“妾”。

  须臾,青衣报曰:“请姑至矣。”有自东壁出者,有自西壁出者,共四人,皆韶颜艳质。指生问曰:“此新贵人乎?”乃自巾领下及袜履,一一审视,威敛袂向紫钗曰:“贺汝得佳妇!”生颇羞惭面赤,俨然如新妇之腼腆者。

  青衣又传:“魏家姑姑至。”则一美人自南壁出,年稍长,迎紫钗笑曰:“偷香贼乃敢延客,劳我远涉!”紫钗亦笑,问:“阿素何不教来?”魏姑曰:“小蛮女累人难行,已命小婢将饼馅饵之矣。”

  于是叙札就席,佥曰:“新人宜首座。”生逊谢,诸女共挽生坐之。复挽紫钗坐于次,曰:“新郎君宜此位也。”紫钗亦谢而后坐。巳而诸女以次皆坐。一女名小琼,年最少,居婪尾焉。兰奴奉壶,蒲奴进馔。琼盏雕盘,无复凡器。芳洁充筵,咄嗟而办。

  酒数巡,一女拽爵而起曰:“吾观夫人眉黛,风雅新妆,妙咏可得闻乎?”一女曰:“此吾辈亭,奈何以苦夫人?”生素自负,不觉愠见,曰:“诗岂苦人之具乎妾虽不才,原有所献,请即席赋之。”诸女微哂曰:“愿聆佳句。”取笺笔授生。吟哦久之,不能就,雨汗浃两颊。小琼曰:“吾为夫人解围,可乎?”遂夺笔书曰:

   “海内青莲死,谁为倚马才?

    一言难返汗,点点落吟腮。”

  盖生姓冯氏,诗拆其宇以嘲之也,一座哄然。方哗笑间,南壁一婢抱三岁小女儿出,曰:“阿素寻母来也。”魏姑抱置膝上,将乳之。诸女群起弄儿曰:“能作一催妆诗,便当乳尔。”儿应声而就,诗曰:

   “妆阁整巾衫,菱花笑相见。

    脂凝杜子唇,粉傅何郎面。”

  诸女咸喜曰:“真彗种也!”生惊愕愧赧,殆无人色。紫钗颇怜之,对众曰:“吾妇新来羞怯,故文思偶踬。再言诗者裸罚之,律无赦。”众笑而戢,生亦少安。

  紫钗又曰:“今日宴者,阿素之外,凡七人,适符竹林之数。吾有觞政,名占一筹,得五君者勿饮,得山公者罚一爵,惟钻核儿最为污鄙。若得阿戎,当以大斗酌之,而能有辞者仍勿饮。”众皆曰善。青衣具牙筹,书七贤姓名各一,以紫金筒贮之。

  紫钗探得王戎,生得山涛,诸女意在沛公,哗曰:“今日为二人合欢之酒,第一筹便是佳偶,宜行合巹礼。”乃引满一斗,令同饮各半。爵亦如之。饮讫,贮筹复探。生得王戎,酌大斗矣。一女得山涛者,索笔戏书曰:“臣山公启事:臣以斗筲,狠窃鼎锺。状见王戎,梵林猺竖,风尘小物,臣不敢滥爵,愿荐戎自代。”举爵向生,生无词以报,遂并饮之。

  最后生复得王戎,不胜其虐,而紫钗得刘伶,生因谓之曰:“妾闻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石,五斗解酲,郎当代妾饮。”紫钗不欲忤其意,将饮之,时阿素方卧母怀见之,亟代钗答曰:“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也。”众皆失笑,紫钗遂不饮。生怒甚,瞋目叱素曰:“乳臭儿,安敢尔?”而小琼得阮籍,白眼而起,揶揄曰:“君等视濬冲,双目真闪闪如岩电矣。”众复大噱。

  生是日虽置身罗绮间,而为众所播弄,神气沮丧,赖紫钗常袒护之。然终觉口众我寡,遂力求罢席。魏姑曰:“新人欲入温柔乡,吾辈纠缠何为者?”诸女皆起别,各向四壁中而去。生时已被西,不暇谁何。黼帐锦衾,烂设东阁,遂与紫钗缱绻焉。次日晨起,诸女以酒肴来会。复纵饮至暮而散。

  生既住半载,亦能行壁中无碍,因过从诸女家。皆华屋幽闺,更无杂客,乃次第与诸女通焉。觉脂肤玉体,井殊凡艳,巫山洛浦不过矣,而小琼与生情好尤笃。紫钗知之,亦不问也。

  如是数年,键户而居,足不履阈。一日忽思归,言于紫钗。

  紫钗黯然不言,而愁怨之容可掬。生慰之曰:“归即来耳,何不释乃尔?”紫钗强颔之,泪珠荧荧然落襟袖矣。将行之夕,诸女毕至,惨怛惆怅,无复欢容。时阿素稍长,鸦头绿衣,随母而至,亦牵衣喃喃叙别也。而紫钗及小琼,执手呜咽,断肠哀怨之语,至不可闻。生虽不胜其悲,而私怪儿女之情过于牵恋,谓数日便当重会,何至如木落水流相诀也遂别而行。

  至家,妻见之若不相识,但言此妇何来。生大骇,急言“吾乃冯某也”。妻亦骇曰:“吾夫久出无踪,而此妇假其名,得毋妖乎?”将欲走避。生猛然追忆,恍惚如梦,记紫钗故戏我,曾以巾帼遗我矣。乞镜自照,宛然好女也,亟白其故。妻不之信,生因笑谓曰:“不记双桥钓鲤时耶?”妻曰:“竿头鱼饵安在?”答曰:“藏于狮山浅泽中。”盖当年闺中隐语也。语既符,妻熟视其状。犹可识,遂纳之同寝。床第之间,固犹是稿砧风度。明日,重改衣装,本来之面目始见。

  居旬日,往访紫钗,风景不殊,道逾犹是,而仙村人面,俱不知何处所矣。茂林丛莽之间,猿鸟悲鸣,若有弹指而泣者。生回念当时情况,雨散云飞,欲再求阿郎呼我作新妇,了不可得,而泣别伤离之状,耿然在心目间也。遂悼痛而归,感疾迷离,数月而卒。

  非非子曰:冯生,丈夫也,而女子妇之;紫钗,妇也,而男子郎之:以为戏耳,岂意易形哉方其为妇也,不忆其尝为丈夫也。方其为丈夫也,不知其已为妇也。

楚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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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溪之印山有徐君开,邑诸生。与余族祖某公,甥舅也。相距十馀里,有村曰塘下,为两家往来之捷径。其西石山劈立,中隔一港,阔二丈许,最为险峻,罕有人行。

  徐一日省其外舅,挟一雨盖而行。经此地,日己瞑。逢一鬼修修而来,--状甚丑恶,腰以下长五六尺,--径来捉其臂。徐举雨盖奋击之,鬼亦反搏。徐将不胜,大呼救人,亦无应者。忽见其亡友楚材者奔来助之,鬼乃却,长啸数声,跨港而去。楚材亦倏忽不见。

  徐至舅家,已三鼓矣,口噤不能言。翼日乃述之,云云。

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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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氏群夫者,忘其郡邑矣。家号素封,而好接异客,技术之士多往依之。

  有画师客其家,自言有奇画,愿与众观之。乃张画于壁,见楼台亭馆,重叠缦回,类西洋画。徐问画有何奇,画师曰:“吾能身入其中,故奇也。”徐以为妄,笑曰:“噫!帖然一纸,涂以丹碧,公乌能置身其间乎?”画师乃向画咒之,即有一旁门洞开,耸身而入,门亦随合。扪之如故,索之不可得也,共相惊怪。门复启,而画师瞥下矣。

  众遂问画中之状,画师曰:“何问为第同往观之。”众皆喜。

  画师指画中门最大者曰:“当令开此正户,以迓诸君。”户应手而开。画师先立门中,一一以手捷之入。第见粱栌丹鹱,鸟革翠飞,埒于王侯甲第。每历一门闼,便觉改观:或粉壁森然,忽启双摩;或画栋巍然,忽开叠阁;或窗间缒下,别有亭池;或石罅穿入,另开园圃。其堂室之形制,矩方之外,有似月者,有似圭者,有似弓者,有似扇者,有似蕉叶者,有似香炉者,有似锺者,有似环玦者,有似壶瓮各器者。瑰形诡制,无一雷同。

  最后启一偏门,众皆入,乃徐妻卧室也。时方盛夏,徐见妻裸卧白绡帐中,皓体毕呈,急不及掩避。诸客见之,无不掩口奔出。至画所,画固俨然在壁也。

  徐大怒画师辱己,寻刀将杀之。画师复耸入画中,画与人俱失所在。

荆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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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末时,荆州有许氏民,生三子一女。子以射猎为生。女最幼,年十六,嫁北村卢氏子,甚敬其夫家。自舅姑以下,悉得其意,乡里称顺妇焉。而父母尤绝怜之,诸兄亦各爱此妹。岁时往来,音问甚数。每猎得麇鹿獐兔诸物,或鲜而馈之,或腊而致之,虽一割之甘,未尝不共。女归宁父母,岁辄数四。

  一日,偕婿来母家,女忽发狂,走入室,闭户良久,母于隙间窥之。忽一虎突门而出,攫母,啮杀之。父惊走,虎复攫父,又杀之。其婿在旁,震骇仆地,虎不之顾。时三子方游猎归,遇虎于门。虎欲搏三子,咆哮而前。三子正持猎具,因共格虎,得不伤。虎复奔入室,三于追视之,则虎方人立,其皮豁落,乃其妹也。

  三子哀号,并其婿执女以诣县官。女自辩形变则心变,故不识父母,当无罪。令曰:“不然。心者身之宰也,心变故形变,即形变而心不宜变。且真虎杀人亦法所不贷,况女而虎其父母者欤?”进置女于法。

  非非子曰:令之言然哉!夫虎,猛者也,亦灵者也。人而虎也,宜不猛面更灵君子于是知女之处心积虑而后成于虎,不然,何昧于亲而辨于婿也荆人之死于虎欤荆人之死于女也。而牛哀之变又不足言也,噎!

竹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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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安有士人,偶宿土地庙,梦土地饬其属曰“明日仙人过此,宜洒扫涤除,以迓仙跸。”复谓其媪曰“尔我亦宜沐浴以待,勿以慢误取罪也。”士人趋问曰:“仙人为谁?”曰:“田真人也。”士人曰:“某亦愿迎之。”土地曰:“何与尔事且尔凡骨尸居,安得见真人?”士人曰:“某慕道亦有年矣,反逊于君之纪纲耶?”土地卒不许。士人大嚷,土地命逐之。出户而觉,颇以为异。

  归以语同学者,次日同往庙前伺之。有竹冠道人自西来,朗目修髯,丰度飘洒;葫芦长剑各一,系于腰下;过庙门而拱手焉。诸人私计,殆田真人也,径前牵其衣,请大仙过我。道人笑曰:“某姓宫,名去绵,游方道士耳。安知仙术何于之误耶?”诸人请益坚,道人曰:“既诸君款留过厚,某漫无短长之人,安敢峻拒聊且过子。”诸人喜跃,导之以归。共洁一斋而奉之,饮食器具,效至甚诚。

  居十馀日,诸人屡求度世及黄白导引之事。道人茫然,略无所答,忽染沉痾,淹淹欲毙。诸人始犹奉汤药,渐见其疾不支,颇悔之,咸咎士人之妄。士人亦自以为冒昧也。将谋迁之于他室,道人曰:“念某客死他乡,乞以此斋为葬地,饮食而祝我,则公等始终之德也。”众怒曰:“我辈误识尔,耗费不少。此吾辈清修之所,顾以为尔宅兆耶”

  忽一童子造门请曰:“吾师在此否?”众问为谁,童以道人对。众喜,告以病。且给之曰:“尔师日望尔来护病归去,今始来耶?”童闻之,趋面入见,道人已不能言,但以目视童,泪隐隐承睫。童大恸躄踊,呕血数声而绝。道人见之,长吁一声,亦死榻上。诸人慌乱,不知所为。惧为人所觉,亟具薄材,谋以夜半瘗之粪壤之下。解槐腰间剑,剑光艳发;视葫芦中,皆黄金。众大喜,汉瓜分之。

  道人忽大笑而起,谓童子曰:“可去矣!”童子亦起,因掷其剑化为龙,掷葫芦化为鹤,各乘其一,飞腾空中,冉冉而去。诸人相顾骇愕,悟仙人之游戏矣。

  其卧室有香,经月不散。壁间有五言古诗一首、七绝二首,宝墨淋漓,向莫之见也。抄而读之,随抄随灭。五古云:

   “琼树三千丈,种在流霞阙。

    朝浥瑶台露,暮挂糇山月。

    风霜饱更荣,花叶无衰歇。

    梁洪花下倾,醉倒胭脂雪。”

  七绝云:

   “空山明月照莓苔,剑匣匏尊久不开。黄鹤未知尘世险,等闲载我出蓬莱。”

   “海云千片散幽襟,昌老无心却有心。仙侣相逢好归去,碧桃花下抚瑶琴。”

雷葬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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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建有妇人顾氏。其夫洪某,车慵也,事母甚孝。母老且盲。洪每慵得钱,则市酒肉归,使妇为母作食。妇素不职而好馋。夫不在,辄凌君。夫所市食,辄先自啖过半,以少许食姑。姑虑儿怒将虐妇,秘不以告,叹息而已。洪卒不知。

  后妇产一男,数月矣,馋愈甚。洪市切面归,令妇熟以进母,而洪仍御车他所。面既熟,妇食毕。姑索禽,妇无以应,欺其盲不辨物,乃烹蚯蚓而进之。姑食,大呕吐。忽烈风暴雨,雷震一声,失妇所在。

  雨既霁,洪御而归。过石山,见一裸体妇人--乃其妻也,--腰以下葬于石中,周身皆石,宛如熔铸,力拔不得出。问其故,喑哑不能盲。亦不死,双目炯炯,环转视人,蠢然一物矣。石旁雷书二十四字深入石中,类携刻,其文云:

  “埋半身以存孤,豁双乳以哺子。日一食以延生。终三年而击死。”

  洪日抱儿就乳,井挈饮食而饲之,日止一餐,遵雷教也。

  观者如堵。环视不得近,近则有物拽之仆,亦可异也。

  三年,雷复击妇死,暴尸于外。遍体焦烂,蚯蚓嘬之。而石缝仍合如故。

  非非子曰:不孝之罪,上通于天。雷神殛之,易易耳。第妇当诛而洪宜有后,洪贫不能再娶也。洪贫不能更召乳媪也,则子必死而洪无儿,足诛其妇并杀其子,杀其子竟绝其嗣矣。非所以报孝子也。于此见天之妙用,于此见雷之苦心。

望都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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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痘神何神也姑勿深考。或曰:居峨嵋山,姐妹三人,身著麻衣,盖女仙之流,主人间痘疹之疾,人呼为麻娘娘云。神甚灵显,而严于小节。病痘之家为位奉之,言语稍不检,衣物稍不洁,及诚敬少懈者,病者辄作神言语呵谴之,虽私隐无不昭揭。其甚者,痘或不治,为得罪于神也。灵界之迹不可胜纪,然亦非妄祸人者。

  吾乡陈君洪书,儿时以痘死,置于东厢。其母抚而哭之,坐于户限,倦面假寐。见三麻衣妇人入室,视儿惊曰:“向几误!此望都宰也,可放还。”言毕,出户去。母惊觉,儿已苏矣。后果任望都县令。罢官归,今犹在。

  由是观之,痘殇者非尽神之为政也,其亦数之前定者与!

上宫完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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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北上官完古,尝行远村。归值日暮,投止无所。至一山,见远灯明灭林外。寻灯而至,乃一小村,数十户,户各一灯,灯色甚绿,有异常火,而哭声甚哗,比屋皆然。未便遽入,隐身缓步听之。

  一妇哭曰:“乌乎,吾不图尔之至于斯也!”一妇哭曰:“哀哉吾夫!痛哉吾夫!”一妇哭曰:“天乎,何夺吾二男之速乎!”一男子哭曰:“吾弟素勤谨,不意亦罹横祸。”一老人哭曰:“吾经营数十年,仅足衣食。尔破我产已甚矣,又役我子而死之,此恨宁有终极耶?”又有男女二人共哭曰:“阿父阿父,衰朽之年犹不能兔于沟墼!”其馀声情哀抑,听不能彻。

  又一家不闻哭声,但闻男女数人窃窃私语,乃有人数四伺门外,若谋机事恐人觉者。完古甚怪,入而问之曰:“是何哭声之多也?”男女乍见,皆惊避。旋闻人语云:“客也,何避为?”

  有数男子出,衣履甚敝,椎鲁类农夫,因先闭其门,谓完古曰:“客远来未知,此地官长自丞簿以上贪残如狼虎,数年工役繁兴,科派乡里,日役丁男敷千,而少给其食。小民失业,劳苦吁天。饥馑洊臻,道殣相望。无以供租税,悍吏日来吾乡,叫嚣隳突,鸡狗不宁。乡民流离,死丧殆尽。今副使且至矣,闻县官捉人除道。副使爪牙千百,所在骚扰。不死于劳悴,则死于敲扑。仓卒之间,未能远徒,且谋宵遁耳。”

  完古慰之曰:“古有力役之征,民为上劳,亦其职也。”农夫皆怒曰:“公若为吏,当不减县官之酷。”室中有妇人呼曰:“此何时,尔辈尚闲话,不畏县里公差耶?”言未已,忽闻扣门声甚急。男女皆吞声。一妇人悄语曰:“吏至矣,吾当应之。尔辈且从后门出。”遂启门而奔,完古亦从之。诸人行甚疾,顷刻相失。完古道黑不能前,乃伏于丛莽之内,屏息伺之。

  须臾,见数吏持火炬,挟锒铛绳素,呵叱而来,搜索甚急。

  映火而窥,有一吏似是族子某,盖数年前已死者,而声情逼肖。欲出问,恐有误,因念此岂阴府耶且官吏酷虐如此,乡里死徙如此,向何不少闻耶?旋闻一吏曰:“不知从甚路去好?”一吏曰:“歧路难寻,当分道索之。”且行且语,亦顷刻不见。

  乃出寻路,至旧村,而妇人之哭如故也,男子则皆逃矣。完古欲求宿,妇人皆曰:“吾寡妇,不便留客。”使于门外檐下坐。

  夜久门闭灯灭,哭声亦寂。

  迟明视之,乃坐坟冢间耳。

  非非子曰,先贵溪公少时,舍于东里饶氏。孤馆空山,竹树阴翳。有哭声起于山间,呦呦然,呜呜然,如怨如诉,若远若近,虽桓山之禽、泰山之妇,不足喻其哀切也。卧则闻之,起则寂然。每夕皆然,辄为心恻。后以询其居人,乃知有孀妇贫而无子,以冻馁死,实葬此山。公悲其遇,哀其情,为作《鬼哭赋》。呜呼!穷民无告,虽魑魑泉台,犹无泪干时耶今观于上官氏之所闻,乃知长梦之人更有新安,石壕之苦也。

报仇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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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溪彭坊村妇李氏,年三十馀。夜梦一人告曰:“若,吾仇也,乃在此。吾将报若,若勿避,”觉而异之。

  次日午晌,妇治蔬厨下。家人惊报:“有巨蛇见于寝室。”妇心动,知其为梦中人也,操刀而往。见蛇尾在楼而首垂地,遽前斩之。蛇奔出于外,妇逐而剐之,刃创数十,而蛇竟毙。妇亦昏碚,有顷乃甦。

  后遂怔忪得悸疾,死而复苏者岁辄数四。至今尚在。

  非非子曰:怨毒之于人甚矣!蛇仇于人,犹思报焉。然预以告人,使知为备,蛇亦愚哉!或曰:非蛇也,鬼物也。若是,即谓之愚鬼。

徐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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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明吾乡徐太保,少时偶行绿野。前临石濑,深不及骭,褰裳可涉。已解其履矣,忽见-女子婷婷而至。立而望之:年可十七八,丰态绝妍,临流不语,怅望夷犹,若欲济而恨无粱者。徐曰:“美人欲涉乎?”女子微笑。徐曰:“美人欲涉,奈罗袜之难凌波何?”女子乃低头自顾,仍微笑而羞涩不胜。徐笑曰:“书生之鹏背,可作舟楫乎?”女子颔之,乃以双袖附徐肩。徐以两手挽其足,载之中流。依依丽影,清涟可鉴,不觉微吟曰:

  “玉女渡银河,红裙罩绿波。”

  诗未成,已登彼岸。女子下而续之曰:

  “只因诗二句,夺却状元科。”

  言罢不见。

  徐惊且悔,悟神人之试己也。后登天顺己丑进士第二名,官至太子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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