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奋千先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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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林奋千先生书
作者:陆世忱 
本作品收录于《古书隐楼藏书

与林奋千先生书[编辑]

古棠约庵陆世忱著

天地之大,古今之遥,生人何限?贵而王公,贱而个役,富而贯朽,贫而带索,寿而耄期,歼而殇礼,智愚之相混,贤不肖之相杂,就一时耳目论之,亦若真实,乃未几岁月更焉,又未几山河改焉。回问向之往来奔走,营营逐逐者,都已消归无有。一变而城郭丘墟,再变而桑田沧海。极而推之,荒唐而论之,世运难留,乾坤易老,不转盼间,将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元会已过。而大块且不可久存,由是而言之,宇内虚幻,景也,虚矣,幻矣,岂有一真实哉。自古帝王贤哲,视人世间一切功名富贵如春红入眼,浮云过太虚,了无馀味,淡然相遭,独求天所以禀畀我者而力践之。此真至真至实之事,而毫无虚幻者也。噫!上而天,下而地,前而千古,后而万年,东西南北,八表八极之无穷,我幸生其中,参为三才,灵千万物,谅必有一奇特处,岂同草木鸟兽之终归腐烂也者。奈何举世不思,尽人莫悟,甘心唯唯否否,虚度一生,到头形寄空木,魂归泉土。而上天所以禀畀乎我者,毫不之知。嗟乎!嗟乎!其辜负皇天后土者实多矣!岂特皇天后土而已,而我生之所以自辜自负者更多。

盖天之所以命人,至大至久。是大也,非寻常之所谓大,盖大无外;是久也,非寻常之所谓久,盖久无疆。大无外则东西南北上下统焉;久无疆,则前前古后合焉。东西南北上下统,则六合之内,六合之外归之;前前古后合,则一元之前,一元之后贯之。何物非我有,何时非我有,夫至无物无时不为我有,岂非至真至实,而尤谓之虚幻可乎。

天之所以命我,而我之所以受于天者,何物也?心也。心何物也?灵也。灵何物也?觉也。觉著,无形无象,须冥悟默会而后可得也。盖尝返观内顾以求觉体。是体也,一意不生,前后际断,灵灵醒醒。若睡熟之醒转,呼而未经落想转念。若默坐之闻响,而未及审音辨物时也。先儒所谓哑子吃苦瓜,意中了了,却说不得处。又言水中盐味,非无非有。如猫捕鼠,一眼看著他,一耳听著他也。噫!至矣。天之所以为天,我之所为我,只此而尽矣。盖一点灵光,照天烛地,人人都有。失此则禽兽鬼域之归,得此则神圣君子之列。可不重乎,可不慎乎!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曾子、子思皆教人慎独,“独”即“几希”也。几希者何?即此灵灵醒醒觉处也。天下之人,同是一心,未尝有殊。而其归,乃或至十百千万之远者。无他,觉与不觉而已。觉则明,不觉则昏。明则见善而行,不明则趋恶而安。善则君子,恶则小人。小人之极则幽厉归焉,君子之极则尧舜称焉。此不齐之极致,而势所必然也。人之所以为人,觉而已矣。党则醒,不觉则梦,醒梦之关也。觉则生,不觉则死,生死之关也。觉则人,不觉则禽兽,人兽之关也。是三关者,而皆赖一觉以通之。觉之为义大矣哉!

试以醒睡论,方睡时,茫然无觉。无觉则无所谓天地日月,无所谓山川百物,无所谓城郭宫室人烟杂处。不惟是也,将更无所谓父母妻子堂房什物等事,且必无所谓近体之床帐衾枕衣服。而手足且无之,肺脏亦无之。惟其冥然少知,顽然不灵。即一我已不自有,而况其他乎?及醒也,仿佛之际,能辨有有矣。少焉,辨有身矣。倾耳聆之,声音达矣。拭目望之,光明接焉。披衣而起,翔步而出,俯察仰观,觉天地万物,莫不秩秩乎罗列于其中,觉使之然也。故有觉,则有天地万物,无觉则无天地万物。非无天地万物也,有之而我不知,即谓之无天地万物也亦宜

老子云:“上德无为,不以察求”。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者,觉也。觉则何以死可也?曰觉则长觉,身死性生,物去神留,天地古今一觉中境矣。天吾天,地吾地,人吾人,物吾物矣。何也?觉也者,无声臭不睹闻者也。无声臭不睹闻,是无极也。无极则无穷尽,无方体,廓之而六字充,永之而万古存。山何有更,此觉不敝;两大有尽,此觉靡穷。行将太虚无量,混元比寿,无终无始,无上无下,无内无外。凡厥元会运世中之万有万变,一皆消息往来于浑浑浩浩之间,又何生死之足论乎?夫人 物也,秉天之气受地之形,陶铸于阴阳,予夺于造化,所以有生死也。觉非物也,不与生俱生,不与死俱死,所以大圣大贤,虽当既死之后,而形消气寂,万劫常灵。此其道在人为德性,在天为天命,在往来造化为鬼神。天也,鬼神也,人也,一也。虽然难言矣。夫人纵欲则易,循理则难,天理人欲,不容并立,皆杂出于方寸之间。欲去而后理存,人尽而后天见,然不外一党焉尽之。朝闻道,具诸闻此焉乎。昔者,季路问事鬼神及死,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之说,实自吾儒始,特其言引而不发,故若未尝言之云尔。故不肖尝谓,吾人论学,当平其心,定其气,从容寻绎,以来臻乎一是之地。是之所在,何容强非。故天地之间,人为贵,此说不容非也。天下之大,修身为本,此说容非也。然身要矣,心尤不可无。心要矣,而不灵不觉,何以为心,此说不容非也。灵矣,觉矣,念念如斯,时时勿昧,合动静常变而不易,刀锯鼎镬,身可得而杀,心不可得而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其惟斯人乎,而调其尚言死乎。且死也者,形之变也,气之散也,骨肉肢体之秽而烂也,然平日之所为昭昭灵灵、不依形、不恃气者,安往耶?苏子有言:“不因生而存,不随死而亡也。”是实理也,是真事也,寻而究之自知,体而验之自见也。此说不容非也。呜呼,圣人之徒,亦言其实理真事不容非者而已。盖此为吾人大本大源,非为生死计,得是事者自无生死,大无外,久无疆,充塞宇宙。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受于天者盖如此。是故圣人泯心观化,知此性至大且久。思天地之无穷,识吾生之有限。谓是六宇何大,我身可小,岁时何永,我身可暂,生物何众,我身可微,计可以与造物争雄长者莫先乎此。所以慎守勿坠,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夷齐之求求此,孔颜之乐乐此,历代圣贤之忧勤惕厉而不敢懈,不敢懈此。此也者何?觉也,觉则真实矣,真实则诚矣。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又曰:“博厚所以载物,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德王道其尽于此乎。虽然是非必得时则驾,功大名显而后见此盛也,古之一室啸歌,悠然远引,初无羡于王公大人之尊高显荣而终不失其亲覆者,诚在此而不在彼也。岂诚有分外之荣枯足动其欣戚哉,亦求所谓觉者而已,夫吾之所谓觉者,人之所不见也。然党虽人之所不见,而天即此物焉,地即此物焉,凡天地内所包含遍覆亦莫非此物焉。盖由外而返求之,天则天矣,而天天者谁乎?地则地矣,而地地者谁乎?人则人,物则物矣,而人人物物者谁乎?知非吾之觉之而不见其有也。古之君子,知无在非幻,而此独真;无在非虚,而此独实,盖有其真,而后幻者不幻,有其实而后虚者不虚。噫,天地诚大,古今诚遥,向非灵明一点,宇宙俱无,安得不保其真而守其觉乎?

天地之大,古今之遥,无非觉也,小觉小之也,大觉大之也,昔阳明子行山中,有指崖中花树问曰:“夫子尝言天下无良知外物,若此花树亦是良知否?”阳明子答曰:“汝未到崖谷时,此知与花树俱冥,汝才到面前,便一时都明白来,此非良知而何?”然则天下岂有觉外物也,尝言大无处,久无疆矣。而所谓大无外者,何如光景也?所谓久无疆者,何如形状也?且试言其大无外者,人之所及意量者,至天地以内止耳,天地以内而止,是有外之大也,今试思三百六十五度之周天,而日月星辰系之,曾有几何,而即以谓之至大不可也。夫惟旷观乎日月轮回之外,而知虚空不可穷尽,推而数之,可以一倍天地,可以十倍天地,可以百倍天地,使其止是,仍有外矣,则更为极之一万万倍天地,极之十万万倍天地,极之百万万倍天地,极之千万万倍天地,极之万万万倍天地,然而不可穷也,不可尽也,故曰大无外焉。且试言其久无疆者,人之所及意量者,至混沌以内止耳,混沌以内而止,是有疆之久。今试思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元会,而岁月日时积之,终归于尽,而即以谓之至久不可也。夫惟遐思乎亥子递更之永,而知古今不可量,推而数之,可以一番混沌,可以十番混沌,可以百番混沌,可以千番混沌,可以万番混沌,可以万万番混沌,使其止是,仍有疆矣。则更为极之一万万番混沌,极之十万万番混沌,极之百万万番混沌,极之千万万番混沌,极之万万万番混沌。然而不可穷也,不可尽也,故曰久无疆焉,至焉尽矣。可谓真久真大矣。虽然,非觉而何以有是久大也。故大无外,亦即觉之大无外也,久无疆亦即觉之久无疆也,故曰无穷尽,无方体。易曰:“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由是言之可大可久,易简焉尽之矣。

夫易简之道,无他道也,觉是也。天下孰有久大于觉者?又敦有易简于觉者,故曰:人之所以为人,觉而已矣。是觉也,虞廷精一之旨,孔门一贯之传,周之静,程之敬,朱之正心诚意,尧夫之弄丸,象山之致广大,白沙之养出端倪,阳明之良知,皆是物也。河图,图此者也;洛书,书此者也;六经四子,而亦无非载此者也。凛是觉于跬步,则无倾跌之患;凛是觉于声咳,则无不静之谓;凛是觉于日用饮食之地,则无贻悔于庸行,以是凛凛于君忠;凛凛于友信;凛于父母师长夫妇兄弟,则孝则敬则别则序;施之家而家齐;施之国而国治;施之天下而天下平。无忝厥祖,可保子孙。呜呼!觉至是,则向之所谓幻者非幻而已,无不真;向之所谓虚者非虚而已,无不实矣。不然唯唯否否,虚度一生,如草木,如鸟兽,或全无知觉,或一知半觉,朽腐坏烂,而天之所与我至大久者,终不可见,亦足悲矣!亦是悲矣!宇宙何穷,我生止是!奚以参三才,奚以灵万物?庸庸琐琐,浮浮沉沉,痛痒不知,死活不顾,食粟饮水,穷日穷年,不旋踵而老,至不旋踵而大限临身,不可少延!蜗名蝇利,烟灭灰飞,向之所谓逞能求胜计长虑短者安在乎?亦何贵为此一番空人乎哉!故曰:人之所以为人,觉而已矣。觉则大,不觉则小;觉则久,不觉则暂。将为大乎?将为小呼?将为久乎?将为暂乎?觉则人,不觉则兽;觉则生,不觉死。将为人乎?将为兽乎?将为生乎?将为死乎?觉则真,不觉则幻,觉则实,不觉则虚,将为真乎?将为幻乎?将实乎?将为虚乎?此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呜呼,世之儒者,亦尝有志于学矣,没溺于辞章,拘牵于传注,固滞于闻见,缠缚于讲解。其下者,苟且功名,梦想富贵,所为卑污苟贱,真有市井庸愚不肖道者。噫嘻,何太甚也!夫此道之不讲久矣。人安固陋执泥目前,浇刻居心,薄恶成俗,一旦有人焉起而言之,不以为迂,则以为妄。夫以为迂,吾甘之,以为妄,吾受之,而独惜此道之不足见见信于,则可恨之至也。昔尧舜在上,此道明于天下,如日中天,光辉无处不到,三代之盛,君明臣良,家齐国治,而一时之风俗人心,还淳返朴,礼明乐备,仁育义正,盖莫不沦于肌肤,浃于骨髓,固已举斯世而登之仁寿之域,孔子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也,夫此道,久大之道,亦即合内外道也。本即天德,施为王道。王道者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天德者何?乃天之所以与我,而我所受于天者。惟其实有以得之于已,故曰:德也。夫是德也,即天也,上之无上也,下之无下也,始之无始也,终之无终也。推之极东,而极东无尽;推之极西,而极西无尽。推之极南极北,莫不皆然。此非创为是说,盖天如是,德如是,道如是,此说不容非也。世人不察,往往才闻性命之说,便目为禅。呜呼!天命之谓性,乃中庸首章开口一句,村农牧竖,谁不读谁不闻?而忽将此两字,认为异端所有,则惑之甚矣。昔程子闻人讲《中庸》,笑曰:“只怕开口一句,便已道错。”。由今思之,道错尤善,只怕今人开口一句,便记不得。噫!蔽甚矣。夫人心之灵,千古有如一日,东海有圣人出焉,西南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莫不皆同。象山子之言,岂欺我乎。故不肖尝言,乞丐之徒,皆有道体。盖尝于街衢间,闻其片言迩论,时或言近道合理可听者,故知其中心之灵,未尝无也。岂惟人哉,虽鸟兽昆虫亦有之,观其饮啄自如,游行自适,乃知天之生物,莫不赋以性,各给以命,有如此。奈何世之儒者,朝夕读书,说华淡藻,而毫不问此。与之言退藏于密,则曰无乃太深;与之言无方无体,则曰无乃太元;与之言大莫载小莫破,则曰荒唐渺茫;与之言规矩绳墨,则曰腐儒拘士;与之言圣神君子,则曰疯癫痴厥。少者闻此言,则曰生死之说此老年人当讲求,吾辈正当英发用事,何必祥如此;老者闻此言,则曰倘前此几年,吾力尤能为之,今衰耄不须提矣。且窘于财者,多以丰厚为先图;而富家多累,又曰待吾事少清为之。时值安常,则今日待明日;及纷烦从杂,又曰匪不欲,不暇也。噫!人言如此,将必如何而可。不肖忱窃以为总归自暴自异而已。夫以如是之大,如是之久,而又人皆具足,人皆可为,何苦自暴自弃,甘为湮没朽腐而同入禽兽鬼域之归?吾不知其何心也。

忱愚不肖,去圣逾远,去古云遥,禀赋既庸,习染愈甚,岂惟不敢希圣,亦胡敢贤。然道则高矣美矣,即使若登天然,全不可几及,而亦思有以日兹兹也。盖此道虽不易几及,而实有可学而至者,则惟其存心而已。具存之?曰操之则存之。曷操之?曰求之则操之。曷求之?曰觉之则求之。故曰学者,觉也。吾人为学,常守此心,如龙养珠,如鸡抱孵,如顾婴儿入市,一步一顾,耳目之近,使不限于大过,意念之动,使不丧其天真,其庶几乎。然则学也者何也,曰是吾所谓冥悟默会而有所得者也。冥悟默会,不著一意,不落 想而澄然湛然,了了独喻者,所谓觉也。然世人之不觉亦久矣,冥冥而趋,闲闲而行,比比皆是。可惜此天人好事,自己抛却不理,到头时戚戚身儿女,丝毫无用,梅何及,恨何益也。然则,今未雨之绸,会宜早计,虽竭蹶趋去奔赴之而不暇,而又何暇他求乎哉!舍是而他图,是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也。且此事则又非为之而无效者,一日为之有一日之效,终身为之,有终身之效。忱以为即或未必果有成立,犹胜不为。况先难后获,在所断然。故人之为人,莫先夫学,而莫要要于志。孔子一志学,直到曳枝逍遥时方歇手。孟子一生愿学孔子。吾人今日仰秦山之高,望沧海之大,巍乎岌岌,浩乎茫茫,真令人有无可著想处。然而有此觉焉,则攀跻之路,而渡涉之航也。先儒谓学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业,为万世开太平。向尝诵习此语,以为大丈夫之志,原当如此。今思之,岂不诚然乎哉。果克志此志,学此学,以圣贤为己任,则所得益进而日深。此点灵明,充塞天地,至大至久,皆非虚语。但祈提定此中,逐细看过,自知用意所在。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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