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文化 (片冈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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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文化
作者:片冈铁兵
译者:刘呐鸥
本作品收录于《色情文化 (刘呐鸥)

山动了。原野动了。森林动了。屋子动了。电杆动了。一切的风景动了。经过了这令人厌恶的经验,我们村里的新文明史开始了。这不是说要解释怪谈和文明同时袭击到村里来的事。新铁路施设了之后,村里也筑起车站,明空下,青草上,每天火车要走过好几趟。春天,在铺满了这山国的盆地的华丽的植物中间,油漆和油烟的气味和微风错杂在一块儿。迷漫在烟霞里的外省的铁和煤。这种感情,使这村里的今年的春天很是热闹……

谁也预想不到车站马上会变作灰黑色的,因此那车站高耸着,返照着日光,矜夸着青色的油漆。这里每天一定由都会运来了好些人。对于这层,最敏感的不是在车站马路旁边临时筑起来的两三间的客栈的女主人。而是那在车站附近老现着往时的样子的,油漆不鲜明的校舍中的小学生们。他们把自己的校舍的油漆比到了新车站的,才知道它是已经颜色半褪,受过长年的日月风雨的残虐的了,但是这个事实却不会造成使他们轻蔑自己的校舍的结果。这个事实有使他们对于新车站怀着尊敬和爱慕心的效果。这样,他们对于车站的关心竟比对于火车的本身更大。


我回到这乡里来已经有半年了。我是把在都会里被恋爱和放荡和研究所磨痛了的身体带回来的。我乡里的家差不多快要破产了。大座的房屋已经在人家手里,只有后面的一座——也是三间小小的房里,在那儿住着我和祖母。

我在这里发见了我和谁都没有约束的心身。我以为这就是无限的平和。在这人世中,发见了站在和谁都没有约束的地位确是一件珍奇的事。那是恰像感到自己的死一样的一种不可能的感动。但是我是活着。不得已,我每天看书。

可是,有一天,我的平和忽然要被搅乱了。从都会里,一封信含着奇怪的香气来了。

“坐车到你那儿去。另外带一个人。好像和你们曾在一块过。知道了吧,他是谁。但是为什么来呢,你想不出吧。并不为什么。因为没有钱了。避开债鬼,到乡下来疗养精神。其次,是想看你——啊,忘了,好久不见了。你好吗?再会。”

但是,我若为了这封信而想起许多事,那是自讨麻烦的。要来就来,要跟谁来是自由的。这封信里面是含有许多她的空有的兴味气氛的。但是现在在我冷冰冰的心里,只映出她是一个悲惨的女人。

在我的阴湿的房间里已经点了几夜的红灯呢?自从那信来了之后,我连时间的经过都不知道了。那是在一个明朗的午后,我在那美丽的车站迎接了一对男女。

“好久不见了——电报接到吗?”她先开口,“但是,倘若电报不到,你就不会来迎了吧。”

“呀!久违久违。”

他接着对我招呼。

她所带来的男人是他,这我并不感到什么大的惊异。但是,我觉得不好不讲什么,于是便,

“啊,是你吗?”这样说了。

他的脸子像同志一样,崩然地笑了,现着“怎么的,想不到吧”的表情。

我说:

“我现在住的地方很狭小。住住是可以的,不过你们不大自由。”

“不要紧的,这里没有客栈吗?”她无聊地嘴里说。

“说得真无聊,这种调子是和你不相称的,”我微笑了。

“真的吗?但是我可不是本来就是无聊的女人吗?”

她献媚地看着我,同时他的眼光变成苍白,险恶地射在她的鬓边。

“这景色是可爱的,”我忽然地感到。这景色在我是熟稔的,不珍贵的,从前常常有的。她必定在着。我在着。另外一个人也在着。这另外一个人有时是他,有时是他之外的旁人。不时都是她做中心,我和一个人在着——这是在京里时的我的历史的插画。今天久久地把那插画的一页只在一瞬间展开了。可是,今天的景色却稍有些差异。我们不是在京里。现在我们所站着的地方是乡下的小车站的空阔的庭前。是春光在冷淡地降下来的旷地。这旷地上虽然布满了她的香气,可是她却显得比碎断在空箱子上的桃色的礼凤还要无聊。


他们决定暂住在车站前的客栈里了。送他们进客栈之后,我觉得我的任务告终了。

“那么,我想失陪了,”我开始预备回去。

“忙吗?”

“不,没有什么。只乱看着书。”

“是小说么?”他说。

“不是小说,关于音乐的书。”

“哼,奇怪。我记得你是不欢喜音乐的,你也最近买了留声机了吗?”

“音乐一向是不欢喜的。留声机也没有买。即使巴代莱夫斯基忽然到这乡下来开个会,我也不见得去听。”

他露着调笑的眼光叫,

“怪话,不欢喜音乐又要看音乐书——你说乱看,可是,有什么味呢?”

“有味的。只因为音乐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有味。小说或是哲学定要告诉我什么。要讲和读者有关系的事。但是,音乐书却是属于和我没有关系的知识的世界的。悲多汶怎么伟大?第五沁馥尼是关于命运的什么曲?都是无谓的。所以看着不觉得苦。”

他们沉默着,所以我便讲下去。

“就不是音乐书,若是不会给我现实的效力的书,什么都好的。就是纹章学,星座学也——”

“那是使感情愚钝的读书吧,”他说。

“还不如说它是——不刺激感情的知识积蓄好一点儿。”

“恋爱,在现在的你,怕也是无关系了吧?”她冷笑似的说。

“不错,”我回答。

“真的吗?那么,老A,”她招呼了他。

他显出木偶一样的表情。于是她便在我的面前把木偶一样的他搂抱了。

“不要紧吗,老B?”

她从那木偶的颊边,用那尖锐的视线向我这儿射过来。

“不要紧什么?”我反问。然后静静地站起来。

“好,记得吧。”

听她在背后说着,我走出了那间房。


隔天早上我一直睡到正午的日光照到枕边的纸窗上的时候。窗外的庭边似有声音叫着我,我便醒了。

开了门,看是附近的小孩子三四个大声地笑着,站在庭中的樱树下。

是了,今天是礼拜,我想着了。我起初回来的时候,曾一次给附近的小孩们讲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从此,孩子们便把我当做朋友一样,时常来找我。当然,觉得麻烦时便不大去管他们,所以他们也就渐渐地不来。今天是好久不见的了。

“叔叔,刚才,叔叔的朋友,从田畔走到山里去了。”

“叔叔的朋友,谁呢?”

“昨天叔叔不在车站上同他们讲话吗?”

对了,我心里想。这些孩子对于车站是比谁都要敏感的。首先吸收那从新铁路运来的一切的色和香的是小学校的孩子们。从这铁道来的一切都会的东西,要首先浸润这些小学生们的心,然后才变作村里的东西。

“他们怎么啦,”我心里低声说。在满庭的开遍了花的几株樱树下,重叠着的孩子们的脸子嘻嘻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我发声问。

“叔叔的朋友呢,不好笑吗?”

“他们干了什么给你们看见了吗?”

樱树下的脸子这时一齐大声笑起来。

我把纸窗关了。白天的微暗在我的身边造起了阴影。我觉得我好像刚由孩子们的心里接受了什么有弹力的东西的投射。那是什么我可不知道。但是,孩子们必定从那对男女的身上看见了什么。不然就是孩子们从那对男女敏感地吸收了什么。总之我觉得那对男女的影子,用孩子们的心做了媒介,袭到我上面来了。

那么,不是他又在孩子们的面前做了木偶吗?

昨天,我亲眼看见她抱了木偶。但是那在我却不是刺激。然而,现在,我却有了和昨天两样的感觉。滤过了孩子们的新鲜的幻影的她和他,用别样的感觉冲到我胸膛里来了。这是什么呢?满庭中的无数的花片是阳光的断片。那些孩子们的脸子是在光亮的无数的断片下笑了的。关着纸窗,我一个人在房里。我觉得现在已经活泼地,眩目地艺术化了的她,好像在我的身边发散着什么妖艳的香气——

激烈的香味感到了……


“吃惊了吧,昨天。”

午后他一个人到我家里找我。

“也不大吃惊。那是她常用的手段哪,”我应。

“不是她那种妖妇式,我就要上劲一点的呢。”

“不是很起劲了吗。专诚地带你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是的,正是这样,”他忽然现出悲哀的脸色。“你大概全知道了吧。她为什么到这儿来,我又为什么同她来——除了一件事情以外,你是什么都知道的。”

“除了一件事情?哼,那也不见得不知道。她是逃避债鬼来的。”

“错了。回来了,那家伙。”

“那家伙?”

在这儿我感着了奇怪的神秘的不安了。那家伙就是常久去在满洲的她的丈夫。我还在都会时,像我们一群的中心一样地任意举动着的她,有一个丈夫是不能隐瞒的事实。那丈夫到满洲去了之后,她便趁着他的不在自由地行动了。“丈夫回来时一定会杀死我,”她时常这样说。那家伙年青的时候听说是个有名的不良少年。和人打打架就杀死了人的经验是很多的。他不在时的她的不正当的行为,有了他的友人的报告,就是在满洲的他也会知道的。“你的生命是只在我回来的一日以前,你要预备好,”这种信不是他的恐吓。他不是个空吓人的汉子,是她最明白的。我的朋友说:

“他回来的两三天前她就离了家来匿在我的客栈里。但是她渐渐患了恐怖症,时常受被杀的幻影的恐吓。后来她竟说客栈的女仆是西太后。西太后!不要笑她由满洲引起西太后来的无学。其次她就开始做妄想说回来的丈夫纠合东京的中国浪人来探索着她。因为住在东京一刻也不能安宁,所以要我同她一块儿逃走。要逃走,我想不是大阪,就是名古屋,不然就是福冈——总之谁也想不出是这山岙。但是她说大阪,名古屋,福冈都有中国浪人,一点不肯听话。终于就定了你这乡下了。你说我是怎样的笨汉呵,从从顺顺地陪她到这儿来,可是,我……”

“不,不是你笨。总是她笨,没有法子的。不是你的笨诱你到这儿来的,那是一种不好说明的奇怪的执着力。但是你安心吧,无论她弄什么策术,我总不会陷入她的术中的。第一,我是生理上的无能。又是精神上去势了的。我没有感觉她的魅力的动机。在我,一切的东西是中生的存在。她又是此时还在想中国的女性代表是西太后的傻子。而一切的傻子在我是丑恶的。”

“但是她必然取你。她是带我来刺激你的。我最初注意到此事,是昨天在你眼前和她接吻的瞬间……她这样地焦急想取你回来。她一定取你。”

“她一定取我,或者是的。但是,她必定马上要舍弃我的,何以呢,因为我已经没用了。我是不到音乐会去的音乐研究家。”

“不,那样说也没用。你的……,只是幻影。是自己陶醉。就使不然,她也知道一切……”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的什么都熟知了,可是,她不知道这种神秘术。”

我想起半年前我还在都会里的生活了。我们几个人是像开在都会的苍白的皮肤上的一群芥藓的存在。用她做中心,我们ABCDE五个青年同盟做着神经和肉欲的奴隶。但是当她的感情暂时向我一个人集中的时候,我忽然离了他们的一群回到这故乡来了。我要脱离我们叫惯的绰号“深海的电气鳗”的她的魅力,我的苦痛不是家常便饭似的。

但是,时候已经过了。我不是昔日的我了。我在这村里的破屋中和谁也没有关系地呼吸着。这是一种,除积蓄无用的知识以外,生着的感觉差不多没有了的生活。

“D结婚了。E死了。C爱了一个少女。剩下来的只是你和我两个人。我只打败了你就好了。然而……”他开始热情地说。

我制止着说,“不是,还有那个家伙呢?”

“那个家伙——对啦,”他呻吟着说,忽而自慰地,“但是,她是在永远逃避着那个家伙的地位上。”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可是,我总不解这个疑问,你为什么那样忽然间从我们的群里逃避了呢?”

“你刚才说C同一个少女坠入爱情。C这个家伙是那样地健康的。受了她的魅力引诱确是病的境况。”

“但是,我不想你是那样的健康的,”他冷笑似的说。

“或者是的。但是,老实对你说,我因发见了一件不快意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了你们。”

“不快意的发见,什么呢?”

“是生理学的发见。然而是不懂生理学的我的发见。”

“那么到底——?”

“她是一个美丽的媒介者,……”

“病毒的?”

“不是,关于‘普鲁多泊拉斯姆’的。”

“‘普鲁多’……”

“Proto-plasm(原形质——译者)。喂,你不认出你和我在极微妙的肉体的阴影中有一部共通的地方吗?就是说,你不常在我的身上感到你自己的影子吗?有时在眼睛和颊上的皱纹里,有时在鬓的动摇里,在一瞬中摇曳的表情的一点里,你不感到我和你有相似的地方吗?”

“唔,……”

“我是感得到的。我发见了你和C,D,E,不晓得什么时候也互相有了共同的肉体的阴影。我们各各俱有A,B,C,D,E,五个人共同的影子。这到底是什么呢?我想。结果我得到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媒介者的假说。那么什么的媒介者呢?那是我们五个人的各各的原形质的。这是我的直感,在没有生理学的基础的一点。但是,无论怎么样,那是我的实感,是可以承认的。自从有了这个不快意的发见,我便忽然开始感着我们的关系的丑恶了。”

但是,这时他急忙看着手表说。

“那末,我失陪了。”

“她等着吧。”

“不,她和我同时出了客栈,途中碰到了一团的小学生。这时在小溪的堤上玩着。”

“抚弄弄小学生也是很好的。”我苦笑。

从门口将要辞去时,他讽刺地说,“但是,假如这村中的小学生都和你一样地变了‘普鲁多泊拉斯姆’的交流体,那你怎么样呢?”

“傻子!”


礼拜一的午后,猛然一阵轰轰的声音响到我书斋来。那是很像在烧着很多的玻璃的碎片一样的唱歌。当然我晓得这是由附近的小学校的校庭里来的。我以为是孩子们看热了运动竞技举起来的感动的叫唤。但是我感着不安,站起来开了临视着小学校的窗子。隔着一片紫云英的田野,由窗边看得到半里多路的那边的小学校。学校的这面是村里的街道。

小学生们从校庭的栅子间伸出无数的头,望着街路大声呼唤着。街路上是他和她挟着腕臂走着。

哇——啊!

忽然他和她在路上站住了。两个人凑近去相对着面。

一瞬间,刚才的“哇——啊”的叫声停止了。春霞飘动的山野和这儿的世界的一切都在静寂中,好像鼓动被切断了一样。他和她接吻着。

从原野那面渐渐走近来的火车的响鸣,像从地狱底下涌出来似的传到耳边。列车来到小学校的后面的长的铁桥时,就把那组成的铁板急速地吃得隆隆地响鸣。同时小学生们也便更大声地高举着欢呼。车列还过不了铁桥,长长的欢声又继续起来了——

还是四月。阳光在野花的上面鳞跃地乱舞着。世界喊出那从瞬间的假死苏生起来的欢呼。

我也想从这楼上的暗暗的书斋走到他们那儿去了。


街道上的两个人,这时又开始继续他们的散步了。无数的小学生们离开了那栅子,便在白色的运动场里乱跳乱舞起来。无数的帽子向空中被抛了。帽子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子,落到小小的手中,忽又向青空中飞上去。

这时由车站里响出开车的汽笛声,同时好像用这个做记号似的从校舍中前后地跳出四五个先生来。他们像要把在那里跳着,抛着帽子的学生一个个抓了去。学生们左右逃避了。穿着黑色的对襟服的先生们好像很生气的。他们一抓到学生,便很暴乱地,用手掌劈劈拍拍地打起小孩子的屁股来。

但是,不一会,上课的钟声明朗地响了。

那天整天我的肚里不时留着的哇啊的欢声,由我身体的内部奇痒地鼓着我的耳膜。

我以为,为了小学生们的欢呼,生出病来了的。不,我显明地感到那对无规纪的男女的性欲,滤过了小学生的欢呼,在我的血管中不知道注射了什么。

入夜了。我受了冲动,很想到客栈里去找他们。我疑心我身中像有毒素的幼小的灵魂藏匿着一样,静静地听着耳边的叹声。

但是,想不到,她竟来找我了。

“你一个人吗?”我问,“老A一个人留在客栈里不觉得苦吗?”

“觉得苦?那有这种怪话?我们的中间不是从没有那种事情的吗?”

“那——是在东京的话。但是,这儿是乡下,不嫉妒一点是无聊不过的。”

“以前,你是不会这样想的。无用的,变做了乡下人……”

是在楼上的书斋。我想起了今天的我的状态,感觉着危险。我故意把向着庭园的纸窗开了。

“夜樱呵!”

“管它干吗?”她连回头都没有,“老B,你变得多了。我是拼命地来的。我知道不叫你帮帮忙是没有法子的。这你也是知道的。”

她扭着腰凑近我来。突然我觉得滞在我身内的小学生的欢声,一时停止了。我站起来把灯熄了。

“你……”她含怨细声说。

我苏生了。我把手搁在她肩上——可是,室里没有灯光的此时,庭中的樱花,映照着月光,把阶下一面涂得银白出来了。我想没有法子了。同时我觉得有许多光闪闪的小孩的眼睛在夜樱中窥探着。

那些敏感的小孩们!是什么时候,溜入庭中攀到樱树上去的呢?那是来偷看我们的秘密的幼小的灵魂。静寂寂的晚上,樱花皎洁地,动也不动。我像对着很多光闪着的眼睛冲去似的,煽起她的热情。

“我怕,怕,你的脸怎的这样可怕?”她叫喊着。

但是,我觉得怕的是我。怕也无用了。我在她,和半年前一样,不过是一个奴隶而已了。

不,我不过是一个小学生呵。

…………


隔天,我家里后面的紫云英的田里,来了四五十个放课后的小学生,紫云英长得很高,田里现出一面是花和日光的织物。四五十个小学生分作两组一齐举着哄声,混乱地打斗起来。斗一斗就重叠地滚在花上。“哇哈哈,哇哈”,他们不绝地笑着。田里所有的花都被幼小的肉弹压坏了。植物的群众,花瓣碎了,茎骨折断了,叶翻出了里面,举着无声的悲鸣。但小学生们仍是重叠地在那上面滚动。受了伤的植物的血,青色的云一样地在地上飞动。哇哈哈,哇哈哈。红色的花瓣的斗形因悲恨变成苍白。由被折了的茎骨发着青色的气味。被折了的茎骨和将在被折的很多。所以发出来的青色的气味弥满了田野的空中。阳光眩耀地下注着。在这儿,像在什么宴会的场里一样,一切的东西都似乎一刻一刻渐渐地瘦了下去的样子。在这盛会的饷宴里,在这丰润的阳光里,有隐隐地变苍白了去的存在!哇哈哈,哇哈哈,小学生们笑着,并不想停止这个奇怪的争斗的游戏。他们的活泼又激烈的呼吸,在那渐渐地失去了新鲜的花原上,互相混交着,把节奏乱了。少停,他们便用手把脚下的紫云英乱暴地扯起来相掷。这时,花和叶和茎骨的子弹像无声的雹一样,在空中交飞了。雹即时浓厚地快速地乱飞着。就使它们在空中融化,因为植物的雹太多的原故,或者也有超过饱和的程度而残留下来的花瓣。但是不一会雹势却衰了。忽然日影来了。阴郁的春天包蔽了他们的乱舞。小学生们已经不笑了。不觉力尽,不再打斗了。他们倒到花上去。倒下去的人的数目急速地增加了。倒下去的人的身上花片的霰下来了。雹也全不飞了。一切的少年都把身体在花草的上面平伏了。


然而,这光景不知道为了什么毫不使我欢娱。关了纸窗,回到房里之后,我的心中好像还有一点不清爽的阴影。我觉得我已经和小学生没有什么关系。同时我感到了已经取回来了的我。我觉得昨天以来的我是丑恶不过的。我看了小学生们刚才的游戏,便想起那曾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发见的“普鲁多泊拉斯姆”的摇曳。今日的发见不是关于血的,而是关于更深的神秘的东西。我和小学生们被新铁路带来的运命这样丑恶地播弄着,这我用不快的心反省了。那么,我怎么才好呢?不,我不怎么也好的。我是安心的。我是从她的魔力把自己解放出来了的。像前天一样,今日起,我又是一个憎恶音乐的音乐耽读者了。

“有什么用着我吗?”

在门口迎接着她的我说。幸亏是早上,小学生们刚在上课。今天是从他们的监视中解放出来的。

“你说有什么用着你——”

她展着怪异的眼睛看我。

我依然维持着冷酷的脸子。

“我此刻在看书呢。”

“啊,是的吗。”

她的脸忽然变成冷冰冰的,继之,变成苍白的。暂时站在门口,嘴唇战栗着,一会又复了常色说,

“真会说谎。”

她笑了。但是她的笑声还未消失以前,眼泪已经润湿了她的眼睛……

“就叫我上去也有什么妨害呢?别利用人家的弱点,这样虐待人!”

“老A呢?干着什么?”我稍放柔了声音问。

“跟后就来了。我——是先一步出来的。……一块儿来就好了。”

“没有法子。上来吧。”

我叫她到楼上来。

“你刚说我利用你的弱点。这到底是从那儿学来的感伤的口调?我们的中间,也有什么弱点不弱点吗?你也在不觉中染了乡下的空气了吗?”

我这样说着,也不想去诘难她。我除讲些没有感情的冗辩以外,一点也找不出这对座的兴味。

“你虽这样说,但是替我想想看。我,自从他从满洲回来之后,连一点胆量都消失了。”

“想必被杀死,那是你的夸大的妄想。”

“不,我一定会被杀死,就是不被杀也要发狂而死。”

“怎么说呢?”

“你说怎么说,他们不是尾随着我吗?随便你逃到什么地方也没有法子的。他的手下日本国中到处都有。他们就使此刻到你们这村里来,我也可以得到你的救助,而且,虽说有许多手下,也不想会到这山村里来的,但是我知道这也没有用了。”

“你若是怨我不听从你的意思,那尽管去怨吧。”

“不,不是那样的。我老是不能安心,他的搜索的手不是已经到这村里来了吗?”

她眼里现着深深的恐怖,急忙缩了身子。

“傻子。那么傻的——不是好像怕着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一样的话吗?你这么样。”

“不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所以觉得这样安然。说起来,真可怕,他把杀人不算做什么一回事。就是杀了人,必要时也有替他出首的部下。而且在满洲时不知道做过了什么把血看做像屁一样的危险的事体,所以回到日本来,这时不知道怎么地饿着人血呵——就说,”在这儿她急忙地缩细了声音讲下去,“就说前天晚上,我一个人到这儿来的时候,对啦,就是那天晚上,我初次知道了我就是藏在这个村里也是没有用的……”

她小孩子似地呜咽起来了。

“那晚,怎么啦——。那晚不是你也满意地回去的吗?”

“是,那晚。”

她拭着眼泪爽朗地笑了。

“那晚,真不错,我真快乐——可是那是我的错误,那时我是在快乐的梦中。但是我觉得从庭中的朦胧松肥的樱树中好像有很多的人在窥探着我们。那时候因为我尚在梦中,所以也不去管他就走。夜月的路上,吹着爽快凉风,我一个人走回客栈。但是刚走近客栈还有百馀步时,我听见好像背后有许多脚步声音。是什么呢?我想回头去看,但急忙又停止了。怎么呢,因为我知道那脚步声必定是追赶我来的,假如我一回头,被他们看见了脸,一定不大好的。那时我忽然想起了,想起我在你楼上睡觉时,觉得从那庭中的胖大而又白濛濛的樱花中有许多人在偷看着我们。这样想到了那樱花中星光似的发着光的东西,我便觉得毛发悚然。那光闪着的是眼睛!是眼睛!追逐着我的眼睛!那时我早就拼命飞起脚来走进了客栈门。飞也似的登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时,猛然两只眼睛,炯炯地——”

她在这儿再朗然笑着,

“可是这眼睛却是老A的。就说是老A的眼睛,那时却也真可怕,凄然有光。他把那晚的我和你的首尾掘根掘叶地尽管问,但是我那有心情。我说我怕,怕,只顾拼命滚入他的怀里,呵呵,呵呵。”

我很想把那在樱花中发光的无数的眼睛,不是她所怕的追逐者的眼睛,那不过是充满着好奇心和知识欲的高等科一二年的男学生的眼睛的话说明给她听。但是我不。她的恐怖结局在我是有利的。她的丈夫的手已经伸到这山中来了,这个幻影可以使她不能长住在这村里。这在我是很爽快的事情。就是那些可怜的小学生们的心理也可以回复健康,我相信。无论她受着什么幻影的苦恼那是跟我没有关系的。我想她那样的存在,为这世上的健康和卫生起见,结局是没有的好。像她那种除了肉感以外连行动的动机都没有的女人的存在确是丑恶的。是污浊的本原。是臭恶的本原。

“那么,打算怎么样的,假如不能住在这村里——”我冷冷地问。

“你这傻子,何必呈那么一种脸呢,我本想逃避的。”

“这一次到那儿去?”

“管它干么?不如说再会吧!就是今天我也想走的。”

在这儿,他来迎接她了。


为要送今天走的他和她,我便到他们的客栈去。我一踏进房门,就看见他们,把皮箱放在房的中央,急忙地整理着洋服。

“没有什么行李的。”

她说着开了皮箱看时,却是满箱糖果。

“这么多的糖果,带来干吗?”

“我也想不出。但是也没有什么想不出。怕旅行中不自由而带来的,因一直到今天没有去打开来看,所以连吃都忘了的。”

然而,此时,他们住的楼外的街上,忽来了一团从学校里回来的学生,口口声声不知道呼唤着什么,停留在那儿。这个给我们知道了,她便含着微笑站起来,走到纸门外去。孩子们看见站在楼上的回廊的他们的恋人,便急忙沉默了。那沉默是充满着于不知道什么的,眼看不出的香气和色彩的热望的。她是挟着糖果盒子的。她的雪白的手,在栏杆的上面,像柔软的橡皮一样地涡卷着。五色的糖果——红的,青的,黄色的,透过日光,像捣碎了的彩虹似的降到孩子们的头上去。

在那五色的宝玉的降雨中,幼小的群众纷杂着,举着唤声。但是当那盒中的糖果,有的积在孩子们的手中,有的消入口里,有的碎在地上渐渐缺乏了的时候,她的全身也好像渐渐变了纤细,渐渐变了苍白。忽然最后的时候到了。她尖锐地叫喊着,逃回室里,便倒身平伏在铺席上。

“怎么啦?”他吃惊问。

“快,快!……”

急速的呼吸的波动直打到肩上,她断断续续地说。

“糖果。在日光中闪动。炫耀得我眼都花了。我也渐渐地精神昏起来,但,忽然从我手里落下去的糖果中,我看见有两颗只是停在空中,老不下去。那是两个银白的糖果。我生出气来,又怕着,想把它掷下去,梦中只把糖果尽向着它们掷去时,我才知道了。它们不是两颗白色的糖果,而是两只发焰的眼睛……从那车站的阴影之下凝视着这儿的眼睛。那个家伙的眼睛——快,快逃吧!”

她在明亮的日光中频繁地落下去的五色的糖果的交错中发见了一对静着不动的眼睛!她说他早既连这山中的车站都张起罗网来了,顽固地不听话。

他们一刻也不能够迟延了。但是,假如那个家伙在这车站,他们是不能从这村里坐车的了。

“你是被幻影追逐着的。静静地安着心吧!车站里那么可怕的外省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我虽然这样说了,可是不能把女人的恐怖从她的头上赶出去。

假如真的要避去那个车站,他们除非走路跑过村里的山巅,由前一个车站去坐车以外,是没有别的法子的。

新铁路在这山国的烟霞的深处散布着黑烟和油漆的气味。埋满了盆地的春天的植物的中间,火车悠然地匍行了。村里的文化,像开在偏僻的地方的新店一样,在都会的化妆品的商标的美学上渐渐地有了基础了。然而在村里的幼小的灵魂上先种下去的,却是恋爱的文化的形式。这文化的流入的形势,是像掌管病毒的猖獗的,恶魔的精力一样地激烈。但是这形式却没有由都会来的便宜的白粉的商标图案那么新。只因为它带有了病的支配力,所以有装饰着村里的文化的第一页的资格。

而这第一页在无限的展开的预想中告终了。从客栈的后门逃出来的一组都会的幽灵,不一会来到村界的山道上,就和我告别了。那是沿着夹山的溪谷,向深林中进去的一条山道,我一直看到他们的影子向森林中消失了之后,才一个人坐在路旁的石上,很久很久,出神地浴着日光。

我忽抬头看上空中。看那山巅。

山巅把那和溪谷中的山道平行的山背,在青空下描着缓缓的曲线的波纹。忽然我瞠目而视了。在那铺着柔软的青草的山背上,一队的小学生蚂蚁似的连续地跑着!他们是在追赶那从溪谷去的他们的恋人,恋人的灵魂,由山背抄着近路。在连绵的山背上,连绵的小学生的行列,追着无限的幻影,无限地向青空的那面泼剌地走动过去。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44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75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国本地版权期限更长,但对外国外地作品应用较短期限规则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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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40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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