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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集/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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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阳祝理者,为县大族。壮岁试举子不捷,遂放意林泉,以诗酒为务。凡郡之佳山胜水,废陵古庙,游览将遍。所作诗文,长篇短句,稿积盈架。骚人诗客日相娱乐。然理之为人性尚忠正,恶偏私,每见人之不忠不孝者,疾如深仇。

  一日,于一友处,遇有《岳鄂王传》,取而读之。将毕,勃然震怒曰:“当是之时,天不在上耶?地不在下耶?举国之人皆昏醉而不知耶?何容奸邪如此妄为!”手碎其传,仰天呼叹,抚膺顿足,归而不食者累日方已。忽日作诗一章,邀诸同侪,具牲酒设香灯以诗诉于天。复作文以祭之。其诗曰:

    六飞南渡天维缺,八陵九庙风尘隔。

    神州百二犬羊屯,两河黎庶流膏血。

    宗泽亡来势莫支,伯彦当权徒卖说。

    孱谋不念父兄冤,甘仇忍耻无心灵。

    岳侯忠义金石坚,威宣酋虏兵无前。

    铁马横行踏沙漠,金戈高杖挥燕然。

    万姓欢呼期旧物,两京迅扫除腥膻。

    报国赤心先刺背,有誓不与仇同天。

    传檄中原平有日,三军含笑胡儿泣。

    父老壶浆远近迎,猾盗投诚争献执。

    关陕河中日震惊,胡都重货皆移北。

    一朝诡计促旋师,十二金牌星火急。

    东窗私语逆谋临,万里长城竟陆沉。

    塞上旅魂思故国,海隅屈膝仰仇金。

    一时意许山河介,万载含冤海岳深。

    清风千古称高节,寒月当湖见此心。

    我读此传气山涌,欲奋老拳施毒猛。

    纠同仗义爱仁人,发取秦奸遗臭冢。

    断棺粉骨夷茔园,拔树寻根绝裔种。

    岳兮岳兮奈若何,此恨绵绵天地永。

  复作告天文曰:

    仰彼苍兮高玄,伸痛愤兮于天。

    何忠良兮受戮,奈奸逆兮长年。

    问鬼神兮安在,胡纵恶兮无愆。

    荐予请兮可察,虽异代兮当为之伸冤。

  祭毕,割牲煮酒,与诸友共饮尽欢而罢。

  是夜,理将就寝,忽得重疾,及晓其口歪若吹螺。诸友闻之奔走莫救。或有请女巫降神者,神曰:“秦相乃先代元老,尔非岳侯亲知,无故代人复恨,阴报如此。若不发愿相酬,此病必死。”举家惶惧,叩拜承伏,而责理之狂诞。理但微笑不答。

  是后理疾少间,而集家资数十万,更典水田,足钱百万,为游杭之计。遂具衣装,从童仆,戒行有期。诸友饯祖,共请其故。理曰:“少至秦相之墓谢过耳。”众以为然。遂张帆而去。

  不越数日而回,众怪而问之,理以手加额曰;“噫!理以愚钝之姿,早失问学,妄自为之。操施管见,几陷于不义。幸遇哲人,得救斯过,盖予之幸也、福也,诸公又当为予贺也。”众请其说,理曰:“予之此行,实欲至杭以财为费,纠集义人,发掘秦奸之冢,以伸古今之冤,岂肯伏躬信巫酬愿也!不意行至高邮,阻风湖口,近一水村而泊,予乃下船随岸闲步,将里许,绕出汀沙之表,予乃抉丛芦之阴,藉沙而坐。

  “时当仲秋,水落洲空,沙明浪静,四顾湖光极目无际,上下相涵,水天一碧。新月初升,暮云影里生光;落日将收,夕色霞边返照。一天诗料,满腹幽怀。理正沉思间,忽闻人声。映芦窃窥,见岐岸之上有人面湖而立。细视,乃一樵者也。一手持一空担,一手提一巨缶。良久,大呼数声,洲渚皆震。遥见败荷深处撑出小舟,乃一渔者向岸而来。将近,樵者呼曰:‘得鱼否?’渔者答曰:‘得一巨鲈,煮已将熟,亦未知有酒乎?’樵者举缶示之,二人鼓掌大笑。乃移舟近岸,维于一老树。樵者以两足踏其船头,坐于树根。渔者就船屈膝相向而坐。

  “少倾酒至,二人且饮且谈。理乃潜身窃听,皆世外恍惚之言,非经所载之语。良久,樵谓渔曰:‘今饮甚乐,我欲歌诗,君当和之。’遂击缶歌曰:

    云敛千山万木秋,采樵活计最清幽。

    闲来易酒随心赏,不识人间更有愁。

  渔者叩舷而和曰:

    水落湖空一望秋,纶竿趣味一般幽。

    湖鱼湖酒终朝醉,得失从教世上愁。

  理潜于芦中,闻此佳作,不觉径前,失声而和曰:

    抑气无伸鬓欲秋,喜闻佳叶出尘幽。

    倘蒙莫叱容叨和,少涤狂生万斛愁。

  二人赫然相顾,有不乐之色。理乃至前长揖,谢其轻和搪突之罪。二人不甚相答,其渔者径前解缆欲去,其樵者笑而留曰:‘彼非狂夫俗子,亦吾儒之晚生也。况复能诗,正可共酬一晌之乐,何为相界若此耶!’渔者微笑而止,遂邀理坐于次而共相酬乐。樵谓渔曰:‘适间我倡而君和,今君当先倡,我二人宜和之。’渔乃让于理,理不敢当。渔遂鼓枻而歌曰:

    一著烟蓑万虑空,林泉廊庙本来同。

    虚舟漾漾随行止,笑杀当年阮藉穷。

  樵者抚掌应声而酬曰:

    汉楚功名过眼空,是非荣辱古今同。

    争如懒散忘机客,总谓身穷道不穷。

  理固辞不已,拱手而赓曰:

    志士仁人此日空,理冤举直孰能同。

    挥金不吝求成义,不为区区世路穷。

  吟毕,各畅饮数杯。樵谓理曰:‘此孩子倡。’理不敢辞,离次吟曰:

    天高地厚此冤深,报应无闻似石沉。

    欲向旁人陈往事,不知那个是同心。

  樵者笑而答曰:

    白云重叠乱山深,斧担归来日又沉。

    且向江湄酬一醉,自来钟鼎不关心。

  渔者颦蹙而应曰:

    扁舟一叶水云深,看破尘中几陆沉。

    一任虎狼争失鹿,是非不到野人心。

  吟毕,渔者谓理曰:“观子诗意愤抑深切,操心欹崄,为何至此耶?”理不敢隐,遂备告其居处姓名,诉其读传不平之由,发愤游杭之计。

  渔闻理言,一笑而绝倒,曰:“子为儒生,如此之事不明,是冒儒名也。予试为子陈之:夫天以阳言,地以阴言,五行于斯又分形气。人秉阴阳之全,具五行之妙,所以本五常而备百行也。若人事乖离,则阴阳五行各失其序,理逆气违,阳敛不舒,阴惨肆悖,而有水旱之灾、瘟蝗之害,甚至兵起国危、人民荼炭,非天有所作为,乃人事应感如此,虽天亦无如之何。且赵宋之有天下也,赵普首建篡谋,后佐太宗背母兄而杀弟侄;王钦若之侍真宗,以诡而降天书;王安石以行新法而败民业;其源大抵如此,而欲望其流清,得乎?其间数君,虽有丝毫之善,功不补过。乃至徽钦而后,事至莫挽。天心仁爱,延及九庙,贼桧之生,非飞之仇敌,乃宋国当倾之眚物也。非徒杀飞,实灭宋也。飞存宋存,飞亡宋亡。宋既当亡,其可使飞不亡哉!然阴在阳中,阳顺阴逆,故君子道长而福,小人道消而祸。阳在阴中,阴顺阳逆,故小人道长而福,君子道消而祸。其飞桧同事将亡之宋,正阴惨阳伏之时。桧既合时享福,飞欲不祸得乎?此所以子之不足与桧为冤也。”理曰:“若然,则岳侯当以忠顺为非、以奸逆为是乎?”渔复笑曰:“若以飞之生死论之,更有说焉。夫大丈夫之于世也,恒以生遇其时与不遇其时,死得其所与不得其所,以为幸与不幸,岂较其寿之短长、事之成败以为得失者哉?若岳侯者,正所谓生遇其时、死得其所,其光其美何以加之!且古之人臣,能建不世之功,得全其始终者,是几人乎?自宋兴以来,能事武臣比比不少,世独以岳侯称者何?盖因志将伸而骤屈,功将成而复堕,年当富而卒夭,国气已振复至于不可为,致使仁人义士悲惜悼痛,如在己躬而不掷也。如邓禹者,汉之名将,而有关中之败;孔明者,蜀之卧龙,而有街亭之失;曹彬者,宋之良将,而有白沟之溃。设使当时世无秦奸,岳侯不死,孰敢必保其始终乎?噫!非秦奸则岳侯精忠不彰,非秦奸则岳侯功名不著,非秦奸则岳侯始终不美。天设秦奸以成岳侯万世不磨之,。欲为岳侯报怨者,是不知其所而为也呵呵。”

  理乃脱然明悟,不觉手舞足蹈,喜极而狂,辄向渔樵百拜谢教。于是渔者拍渔鼓而歌,樵者吹匏笙而和,理为之起舞,哄然而乐。彼各皆醉,渔即解缆将去。樵谓理曰:“今此之别,后会难期。吾有小诗,敬为子寿。”诗曰:

    世间惟酒可消愁,事大如天醉即休。

    彼是我非皆莫较,但能潦倒足风流。

  吟毕,长啸而去,渔亦鼓枻而归。理既还舟,次日往访,竟无踪迹。理乃浩叹而归,誓绝报怨之念矣。”

  诸友宣传,远近惊异。理因樵者之诗,遂自号潦倒子云。乃弃妻子,独驾一舟远游近访,后不知所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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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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