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三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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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鹤仙也没同胞兄弟,只有个族兄,名乔龄,字芝友,原是陇西宁远卫守备。因公革职,此番进京捐复,路出蒲关。鹤仙逆计芝友出京之日,李夫人当已分娩,好教他护送前来。不想芝友到了太原,已不及见李夫人了。

  鹤仙得了此信,便差四个干弁、两个老家人,星夜赶至。淳恳痴珠替李夫人权厝后,挈阿宝兄妹西来。

  痴珠因此决意三月初十回南,把所有书籍、古玩并一切衣装,开了清单,悉给秋痕。此时秋痕,是领阿宝住在西院,当下将单收过,瞧也不瞧。痴珠又将自己那幅小照,付给秋痕道:“这做你画里情郎吧!”秋痕噙著泪,一言不发。

  阿宝平日,跟著李夫人呼痴珠为先生,看了秋痕情景,接著说道:“刘姑娘,你难道不和我先生一起走么?我是要你和先生,同送我到舅舅衙门去。你不走,我便跟你住在这里。祇是先生一人去找舅舅,没你伺候,你也该不过意。”说著,便倚在秋痕怀里淌泪。

  两人半晌无言,正是肠断魂销之际。给阿宝这一说,便各伏在几上,大恸起来。阿宝含著泪,东边扯手袖,西边牵衣襟,往来跑个不了。

  此时院中鸦雀无声,祇听得客厅“哗喇”一声响,把两人吓得一跳,倒停住哭了。出来一看,原来是顶格年久,塌了一半,将个燕窠跌下,燕子纷飞叫噪。

  正在诧异,忽见秃头进来回道:“李狗头带车来接姑娘,说是他妈突患重病,叫姑娘即刻回家。”痴珠尚未答应,秋痕说道:“我那里有妈!就是我的妈病,要我回去,也待得明日。”痴珠忙接著道:“不是这般说法。你对狗头说,现在李少爷跟著姑娘,明日骗开李少爷,就给姑娘回家看病。”秃头出去说了,狗头没法,祇得回去。

  次日一早,李裁缝、狗头领著跛脚,坐一辆车,便来门房和秃头吵嚷,要接秋痕。秃头道:“早哩!爷还没有起来。这个地方,是你们说话的所在么?”李裁缝嚷道:“奇呀!你们把我女儿占了几个月。如今他妈病了,也不给他口去看,到底是甚么意思?”穆升不待说完,便抢上前道:“放你娘的屁!谁占你的女儿?”狗头冷笑道:“你问那姓韦的!”

  秃头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从狗头背后一把揪住,骂道:“你这小忘八蛋,敢怎样撒野!”狗头刚把手来抓秃头,却被林喜带劝带笑,将狗头两只手鳖住,给秃头连刷了五个嘴巴。李裁缝气极,将头向穆升撞来,却被穆升抓住,骂道:“肏不死的老东西,要和我拼命么?赏你一个死!”便将手一掀,摔出门来。

  这里看门听差和厨下打杂人等,都一齐跑来。拉的拉,劝的劝。吓得跛脚手足打战,那李裁缝便倒地,号啕哭起冤来。狗头祇是寻人厮打,却被大家按住手。池、萧两人也起来。

  痴珠、秋痕在睡梦中,听得外面吵闹,不知何事。叫人又不见一个,祇得披衣出来。刚走到月亮门,遇著厨子天福,是个急舌,说话不大分明,说是“爷们和吕家的人打架”。

  数日前,汾神庙住了一个吕通判。穆升因他的马常跑入西院,与他家人才有口舌。因此错听了,就不出去招呼,祇叫天福传谕穆升,不要多事,并唤他进来。

  当下秃头听天福说爷唤,秃头便先走了,穆升、林喜、李福也走了。李家父子晓得痴珠起来,便舍命跟著秃头,闯入月亮门,大家都挡不住。

  痴珠这会才晓,是李家父子闹事。听得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撒赖,直气得胸吭冤填,手足冰冷,在屋里和秋痕默默相对。一会,竟嚷到西院客厅。秋痕愤极,抹了泪,挽好头发,包上绉帕。检出痴珠一轴小照,藏在袖里,向痴珠道:“你听我的信!”痴珠泪眼盈盈,不能言语。

  秋痕早跑出客厅道:“你们闹甚么?你们不过是要我回去,走吧!”此时心印、池、萧都在一边,做好做呆的劝。瞥见秋痕出来发话,倒觉一跳。跛脚迎上前来,秋痕向阿宝老嬷道:“少爷没有醒,醒了你好好骗他回去。”又向心印、池、萧道:“往后大家替我宽慰痴珠,我做鬼就忘不了!”又向李裁缝道:“要我回家,犯不著闹出这种样儿,叫人笑话。”一面说,一面扶著跛脚走了。

  李家父子见秋痕出来,理早短了。而且此来,祇怕秋痕不肯回去。如今秋痕已走,趁著池、萧一人拉一个,就也出来,跟著车去了。祇痴珠、秋痕七个月交情,从此分手,便永无见面之期,说来也自可伤!

  当下软瘫在窗下弥勒榻上,心印、池、萧劝解一会,痴珠叹口气道:“祇这十二日缘分,也不许完满!”于是大家议论:李家今日如许决裂,是何缘故?都想不出道理。

  后来萧、池两人探得是钱同秀、卜长俊、夏旒、胡耇四人布的谣言,说是痴珠要带秋痕回南。其实痴珠是拼个生离,秋痕是拼个死别。再不想四人,做出这种谣言,恰中牛氏心病。所以今天,闹出这一段散局。

  看官记著:痴珠、秋痕散局这一天,却为荷生、采秋进城之前一日。荷生是二月初六日午刻,到了雁门关。初七日,檄颜副将带兵二百名,由马邑偏关,西出红门口。檄林总兵带兵二百名,由平鲁朔平,北出杀虎口。密令二将,于口外炮台瞭台,多张旗帜,一路传单谕帖,俱声言是带五千名兵。

  先是,关外各口汛官奉到大营严檄。已经将炮台沟垒,一例修整;瞭台探望,一例添人。如今即饬两将一路查勘。

  十一日,紫沧至关。荷生便同紫沧带兵出关,驻扎广武故城,等候消息。

  十二日,大营接到三边总制五百里咨文,说是逆回业自解散;首犯数名,亦已擒获枭斩;是日飞札韩给事班师。

  十四日,荷生得信,一面人关,一面檄颜、林二将撤兵。

  紫沧先回州城,同地方官商议,赶于花朝替荷生迎采秋归于行馆。十五一早,差员往接荷生。

  十六黄昏吉时,州里备一座蓝呢四轿,轿杠加两道红彩,轿顶结个彩凤,下垂四角彩结。四员营弁,步行护轿。轿前是二十对红纱宫灯,四对提炉,一部细乐。轿后是八名银鞍骏马的家丁,前往东巷。红豆、香雪一身艳服,扶著采秋宫衣宫裙上轿。

  荷生就行馆中设祖先香案,引采秋行礼。紫沧教青萍,于寝室排两张公座。红豆、香雪护侍采秋,谒见荷生。是夕,行馆灯彩辉煌,管弦杂沓,春风溢座,喜气盈阑,不用说了。

  但采秋远别父母。荷生回忆山妻,遥怜秦女,触目动心。欣喜之中,终不免有些伤感。倒是旁观觉得才子佳人,如此圆全美满,真个福慧双修,一时无两。

  军中大宴三日,传令颜、林二将带兵先行。紫沧也于是日起身。

  二十六日,荷生、采秋双双言归。先是驻扎代州,得了痴珠来信,述及近事。荷生叹道:“痴珠真是晦气!”采秋道:“痴珠还怕有甚么大不好。”遂将前梦告诉荷生。荷生也为诧异,因笑说道:“瑜、亮本来是一时无两呢。”

  紫沧及颜、林二将,先于二十七到了并州。索安等管押采秋妆奁箱笼,于二十八也到并州。地方官为著荷生,是九重特达之知,后来地位难于限量。此番办的差事,虽照著小钦差章程,却件件加倍讨好。

  柳巷行馆,铺陈供给,都照大营。荷生私事,全托紫沧、爱山领著贾忠等照管,公事便交给羽侯、燕卿兼办。

  二十九巳刻,青萍领著四员营弁。护卫采秋、红豆、香雪一乘四轿、两乘小轿,先进了城。荷生带著几个新来的跟班,一路酬应迎接官员,直迟至未正,才进行馆。接著,又是经略来拜请会,两人叙话,直至黄昏。通省官员这一天便都不及见了。

  次日一早,接见曹节度后,就出门回拜了经略、节度及大营办事诸幕友。便来秋华堂,看视痴珠。

  痴珠虽晓得荷生班师,即日可到。但昨天一早,被那狗头父子吵闹,与秋痕撒了手。接著,又是阿宝醒来不见秋痕,哭得痴珠肝肠寸断。大家好容易哄住阿宝的哭,回县前街去了。痴珠顾影雪涕,骨立形销。

  第三日早起,荷生打大营前来,慰问痴珠,便询秋痕。痴珠黯然不能答应,倒是秃头回明。荷生叹口气道:“我早料有此散局!”痴珠也叹口气道:“再休说起。”就把鹤仙的信,给荷生瞧,便说道:“我送阿宝兄妹到蒲关,即由河南回南。”荷生瞧了信,说道:“蒲关祇隔十一二天的路,不算甚么。南边的路,现在文报两三个月不通,你怎么走得?而且你这样单薄身子。”

  痴珠不待说完,截住道:“我是走得到那里,就死在那里,也算是走了!不然,还留在并州城养痾,有此理么?”荷生道:“你不要急,再作商量。”随站起身道:“我今日初到,百凡没有头绪。”帘外跟班传呼伺候,痴珠接著道:“我初十是准走呢。”荷生眼皮一红,便匆匆去了。正是:

东歌西哭,一喜一忧;
莫非命也,谁怨谁尤。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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