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正公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八
范文正公集 卷第八 宋 范仲淹 撰 宋 楼钥 撰年谱 景江南图书馆藏明翻元天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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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正公集卷第八
上张右丞书
乾兴元年十二月日文林郎试秘书省校书郎权集庆
军节度推官监泰州西溪镇盐仓范某谨斋戒选日裁
书拜于右丞〈阁下〉某闻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
之心也哲人传焉故贤贤相与其道不息若显隐者
则惟时尔使伊尹之心邈乎无传则贤贤相废来代以
降岂复有致君尧舜觉天下之后觉者哉今有施阿衡
之才之道而将博其传者可无眷眷以求其人乎有服
膺仁义亲逢圣贤而未预其𫝊者可无遑遑以听于大
人之门乎敢斋戒以辨之恭惟右丞维岳降神仪我华
旦文以鼓天下之动学以逹天下之志始乃育大节历
小位艰难备思造次惟道践七諌之清列奉万枢之密
府奏议森乎朝听顾问沃于天心早以位峻中司礼严
百辟人神恊赞贰于台宰邴侯之问系乎𢡖舒叔相之
才著于礼乐而常居以正色动惟至诚名可巽而道不
可屈怀可卷而节不可降故昨让庙堂之高回星象之
度能轻人之至重易人之至难故道清朝廷名高泰山
盖尽美矣然我宋重明累圣与周比隆贤人之业宜卫
社稷当复正荧煌之座为万之休光四海之景福此
右丞之才之道之万一也天下才士莫不稽颡仰望光
明但仲尼日月之阶难为其升尔某何人也可预陶甄
之末其大幸者生四民中识书学文为衣冠礼乐之士
研精覃思粗闻圣人之道知忠孝可以奉上仁义可以
施下功名可存于不朽文章可贻于无穷莫不感激而
兴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岂所谓不知量也
又昔人云一卷之书必立之师岂天下之道无从而正
之而可得其指要乎某所以鸡鸣孜孜望其有𫉬于此
而当世大君子以某雕虫之技而怜之者有矣未有谓
某之诚可言天下之道者今复吏于海隅葭菼之中与
国家补锱铢之利缓则罹咎猛且贼民穷荒绝岛人不
堪其忧尚何道之可进自惜属文未逹见书未博三十
为学未𫉬事大贤人之师周旋其心未能受大君子之
道其愚不巳尚遑遑乎听于大人之门恭惟右丞播洪
钧之仁矜其不肖以一言置于左右至于稼穑之难狱
讼之情政教之繁简货殖之利病虽不能辨亦尝有闻
焉似可备僚俊之末议且使朝夕执事于前观之可否
如得其诚愿预教育然后天下之道可得而明阿衡之
心可得而传使某会遇之日有益于当时有垂于将来
乃右丞之道传传而不朽矣昔郭隗以小才而逢大遇
则燕昭之名于今称道黄公天人也有以跪履而授帝
师之道者岂以孺子而舍诸智愚不同人则然矣先民
有言曰希圣者亦圣之徒也此庶几于万一然干犯台
严无任狂越战兢之至不宣某再拜蝢首
上执政书
天圣五年月日丁忧人范某谨择日望拜上书于史馆
相公集贤相公参政侍郎参政给事某居亲之丧上书
言事逾越典礼取𥬇天下岂欲动圣贤之知为身名之
计乎某谓居丧越礼有诛无赦岂足动圣贤之知耶矧
亲安之时官小禄薄今亲亡矣纵使异日授一美衣对
一盛馔尚当泣感风树忧思无穷岂今几筵之下可为
身名之计乎不然何急急于言哉盖闻忠孝者天下之
大本也其孝不逮矣忠可忘乎此所以冒哀上书言国
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庶乎四海生灵长
见太平况今圣人当天四贤同德此千百年中言事之
秋也然圣贤之朝岂资下士之补益乎盖古之圣贤以
刍荛之谈而成大美者多矣岂俟某引而质之况儒者
之学非道不谈某敢企仰万一因拟议以言之皆今易
行之事其未易行者某所不言也恭惟相府居百辟之
首享万锺之厚夙兴夜寐未始不欲安社稷跻富寿荅
先帝之知致今上之美况圣贤存诚以万灵为心以万
物为体思与天下同其安乐然非思之难致之难矣某
窃览前书见周汉之兴圣贤共理使天下为富为寿数
百年则当时致君者功可知矣周汉之衰奸雄竞起使
天下为血为肉数百年则当时致君者罪可知矣李唐
之兴也如周汉焉其衰也亦周汉焉自我宋之有天下
也经之营之长之育之以至于太平累圣之功岂不大
哉然否极者泰泰极者否天下之理如循环焉惟圣人
设卦观𧰼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知变者其能久乎
此圣人作易之大旨以授于理天下者也岂徒然哉今
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
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朝廷无忧则苦言难
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
未教则贤材不𠑽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
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
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𨻶矣贤材不充
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巳竭矣天下无
恩则本不固矣傥相府思变其道与国家磐固基本
一旦王道复行使天下为富为寿数百年由今相府致
君之功也傥不思变其道而但维持岁月一旦乱阶复
作使天下为血为肉数百年亦今相府天下之过也
昔曹参守萧何之规以天下久乱与人息肩而不敢有
为者权也今天下久平修理政教制作礼乐以防微杜
渐者道也张华事西晋之危而正人无徒故维持纪纲
以延岁月而终不免祸以大乱天下今圣人在上老成
在右岂取维持之功而忘磐固之道哉某窃谓相府报
国致君之功正在乎固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
奸雄明国听也固本者在乎举县令择郡守以救民
之弊也厚民力者在乎复游散去冗僣以阜时之财也重
名器者在乎慎选举敦教育使代不乏材也备戎狄者
在乎育将材实边郡使夷不乱华也杜奸雄者在乎朝
廷无过生灵无怨以绝乱之阶也明国听者在乎保直
臣斥佞人以致君于有道也夫举县令择郡长以救民
之弊者何哉某观今之县令循例而授多非清识之士
衰老者为子孙之计则志在苞苴动皆徇巳少壮者耻
州县之职则政多苟且举必近名故一邑之间簿书不
精吏胥不畏徭役不均刑罚不中民利不作民害不去
鳏寡不恤游墯不禁播蓻不增孝悌不劝以一邑观之
则四方县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而望王道之兴不亦
难乎某恐来代之书论得失者谓相府有不救其弊之
过矣如之何使斯人之徒为民父母以困穷其天下又
朝廷久有择县令郡长之议而不遂行者盖思退人以
礼不欲动多士之心故务因循而重改作也岂长世之
䇿哉傥更张之际不失推恩又何损于仁乎今约天下
令录自差京朝官外不过千数百贠自来郊天之恩鲜
及州县若天下令录自大礼以前满十考者可成资日
替与职官七考以上可满日循其资俸除录事参军则
县令中昏迈常常之流可去数百人矣盖职官录事参
军不甚亲民为害亦细此谓退人以礼士岂有怨心哉
其间课最可尚论荐颇多俟到铨衡别议畴赏前既善
退后当精选其判司簿尉不由荐举初入令录之人并
可注录事参军如无贠阙可授大县簿尉仍赐令录之
俸其曾任令录有过该恩合入本资者可依初入之例
颁此数条入令者鲜然后委清望官于幕职判司簿尉
中历三考以上具理绩举充其川广福建县令可委转
运使等就近于判司簿尉中举移庶从人便若此后诸
处县令特有课最可旌尚者宜就迁一官更留三载庶
其宣政者可以成俗其侥幸者自从朝典如此行之三
五年中天下县政可澄清矣愿相府为天下生灵而行
之为国家盘固基本而思之不以听刍荛为嫌而罢之
则天下幸甚幸甚某又观今之郡长鲜克尽心有尚迎
送之劳有贪燕射之逸或急急于富贵之援或孜孜于
子孙之计志不在政功焉及民以狱讼稍简为政成以
教令不行为坐镇以移风易俗为虚语以简贤附势为
知几清素之人非縁嘱而不荐贪黩之辈非寒素而不
糺纵胥徒之奸克宠风俗之奢僭况国有职制禁民越
礼颁行巳久莫能举按使国家仁不足以及物义不足
以禁非官实素飡民则菜色有恤鳏寡则指为近名有
抑权豪则目为掇祸苟且之弊积习成风俾斯人之徒
共理天下王道何从而兴乎某恐来代之书论得失者
亦谓圣朝有不救其弊之过矣然朝廷以黜陟郡长为
难者官有定制不欲动摇惧其招怨谤而速侥幸尔故
知县两任例升同判同判两任例升知州柰何在下之
时饰身修名邀其清举居上之后志满才乏愆于素持
止能偷安未至覆𫗧故贤愚同等清浊一致此乃朝廷
避怨于上移虐于下俟其自败民何以堪故郑庄公伺
共叔之自弊而春秋罪焉以其长恶也易曰履霜坚冰
至由辨之不早辨也此圣人昭昭之训岂用于先王而
废于今日者哉近年诸处郡长以赃致罪者数人皆贯
盈之夫久为民患如此之类至终不败者岂止数人而
巳乎虽转运使提刑狱职在访察其如位望相亚怨
𬽦可敌非致败露鲜敢发明宜乎论道之间激扬天下
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皇上疑命于今六载矣以军国重
大未可行远古之道今郊礼之馀宜宣大庆可于两制
以上密选贤明巡行诸道以兴利除害黜幽陟明舒𢡖
四方岂同常务可命御史严谕百僚与出使之官绝书
刺往还之礼仍翌日首涂以禁请托茍利天下大体何
伤所出使之官宜以宣庆为名安远听也其诸道知州
同判耄者懦者贪者虐者轻而无法者堕而无政者皆
可奏降以激尸素又四方得以上闻未举巡守之礼而
遣观风之使非不典也然后委清望官于朝臣同判中
举诸郡长于朝臣知县中举诸同判今后同判之官非
著显效及有殊荐虽或久次止可加恩郡国之符不当
轻授其知县之人入同判者宜比此例如此行之天下
郡政其滥鲜矣今一司一务犹或举官一郡之间生灵
数万反可轻授于人乎愿相府为天下生灵而行之为
国家盘固基本而行之不以听刍荛为嫌而罢之天下
幸甚幸甚某前所谓官有定制不欲动揺惧其招怨谤
而速侥幸者两宫圣人临轩命使激扬善恶澄清天下
何怨谤之有乎自兹以降非举不授举官之责厥典非
轻何侥幸之有乎如所举之人果成异政则宜旌尚举
主以劝来者圣朝未行此典盖亦阙矣县令长既得其
才然后复游散去冗僭以阜时之财者何哉某观天下
榖帛厥价翔起议者谓生灵既庶使之然矣某谓生者
既庶则作者复众岂既众之为累哉盖古者四民秦汉
之下兵及缁黄共六民矣今又六民之中浮其业者不
可胜纪此天下之大蠹也士有不稽古而禄农有不竭
力而饥工多奇器以败度商多奇货以乱禁兵多冗而
不急缁黄荡而不制此则六民之浮不可胜纪而皆衣
食于农者也如之何物不贵乎如之何农不困乎某谓
谷帛之贵由其播蓻不增而资取者众也金银之贵由
其制度不严而器用者众也或谓资四夷之取而使之
然则山川之所出与恩信之所给自可较之非某所敢
知也今议更张之制繁细非一某敢略而陈之夫释道
之书以真常为性以清净为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智
者尚难于言而况于民乎君子弗论者非今理天下之
道也其徒繁秽不可不约今后天下童行可于本贯陈
牒必诘其乡党苟有罪戾或父母在鲜人供养者勿从
其请如巳受度而父母在别无子孙勿许方游则民之
父母鲜转死于沟壑矣斯亦养惸独助孝悌之风也其
京师寺观多招四方之人宜给本贯凭由乃许收录斯
亦辨奸细复游散之要也其天下寺观毎建殿塔蠧民
之费动逾数万止可完旧勿许创新斯亦与民阜财之
端也又古者兵在于民且耕且战秦汉之下官库为常
贵武勇之精备征伐之急也今诸军老弱之兵讵堪征
伐旋降等级尚费资储然国家至仁旨在存活若诏诸
军年五十巳上有资产愿还乡里者一可听之稍省军
储复从人欲无所归者自依旧典此去冗之一也又诸
道巡检所綂之卒皆本城役徒殊非武士使之禁𭧂十
不当一而诸州常患兵少日旋招致榖帛之计其耗万
亿以某观之自京四向千里之间或多寇盗盖创置巡
检路分颇多而卒伍至羸捕掩无效非要害者宜悉罢
之所存之处资以禁军训练既精冦盗如取况千里之
内抽发非难又使少历星霜不至骄惰彼无用之卒可
减万数庶使诸郡节于招致此去冗之次也又京畿三
辅五百里内民田多𨻶农功未广既巳开导沟洫复须
举择令长使询访父老研求利病数年之间力致富庶
不破什一之税继以百万之籴则江淮馈运庶几减半
挽舟之卒从而省焉此亦去冗之大也至于工之奇器
败先王之度商之奇货乱国家之禁中外因之侈僣上
下得以骄华宜乎大变浇漓申严制度使珠王寡用榖
帛为宝此又去僣丰财之本也今盛朝之代何事而不
可行乎曩者国家禁泥金之饰久未能绝一旦使命妇
不服工人不作于今天下无敢衣者使其馀奢僣皆如
泥金之法亦何患不禁乎又播蓻之家古皆督责今国
家有劝农之名无劝农之实毎于春首则移文于郡郡
移文于县县移文于乡乡矫报于县县矫报于郡郡矫
报于使利害不察上下相𫎇岂朝廷之意乎若县令郡
长一变其人乃可诏书丁宁复游散之流抑工商之侈
去士卒之冗劝稼穑之勤以周礼司徒之法约而行之
使播者蓻者以时以度勤者惰者有劝有戒然后致天
下富之寿之彼不我富不我夀者岂能革之哉此则厚
民力固本之道也观夫国风之七月小雅之甫田皆
以农夫之庆为王化之基岂圣人不思而述者乎故周
汉李唐虽有祸乱而能中兴者人未厌德作乱者不能
革天下之心是本之固也六朝五代之乱鲜克中兴
者人厌其德吊民者有以革天下之心是本之不固
也然则厚民力固本非举县令择郡长则莫之行焉
或谓举择令长久则乏人亦何道以嗣之某谓用而不
择贤孰进焉择而不教贤孰继焉宜乎慎选举之方则
政无虚授敦教育之道则代不乏人今士材之间患不
稽古委先王之典宗叔世之文词多纎秽士惟偷浅言
不及道心无存诚曁于入宫鲜于致化有出类者岂易
得哉中人之流浮沉必矣至于明经之士全暗指归讲
议未尝闻威仪未尝学官于明上贻笑不暇责其能政
百有一焉诗谓长育人材亦何道也古者庠序列于郡
国王风云迈师道不振斯文销散由圣朝之弗救乎当
太平之朝不能教育俟何时而教育哉乃于选用之际
患其才难亦由不务耕而求获矣今春诏下礼闱凡修
词之人许存䇿论明经之士特与旌别天下之望翕然
称是其间所存䇿论不闻其谁激劝未明人将安信傥
使呈试之日先䇿论以观其大要次诗赋以观其全才
以大要定其去留以全才升其等级有讲贯者别加考
试人必强学副其精举复当深思治本渐隆古道先于
都督之郡复其学校之制约周官之法兴阙里之俗辟
文学以专其事敦之以诗书礼乐辨之以文行忠信
必有良器蔚为材况州县之用乎夫庠序之兴由三
代之盛王也岂小道哉孟子谓得天下英材而教育之
一乐也岂偶言哉行可数年士风丕变斯择材之本致
理之基也又李唐之盛常设制科所得大才将相非一
使天下奇士学经纶之盛业为家之大器亦䇿之上
也先朝偶属多务暂停此科今可毎因贡举之时申其
坠典必有国士继于唐人岂非家之盛选欤勿谓未
必得人遂废其道此皆慎选举敦教育之道亦何患乏
人哉傥国家行此数事若今刑政之用心则无不成焉
前代乱离鲸吞虎噬无⺊世⺊年之意故斯道久缺反
为不急之务既在陈平之朝当为长久之道岂如西𣈆
之祸而有何公之叹者乎愿朝廷念祖宗之艰难相府
建风化之基本一之日图之二之日行之不以听刍荛
为嫌而罢之则天下幸甚幸甚至于嵓穴草泽之士或
节义敦笃或文学高古宜崇聘召之礼以厚浇竞之风
国家近年羔雁弗降或有考槃之举不逾助教之命孝
廉之士适以为辱何敦劝之有乎又流外之官澄清未
至㳂之则百姓受弊革之则诸司乏人将使群谤不兴
众心知劝不敦仍旧之制加奖善之方自簿尉两任
有举奏者许入录事参军录事参军有举奏者许入职
事官或换三班使臣既有进身之阶岂无畏法之志设
使流内之人无迁进之望而能尽公者必亦鲜矣今后
百司新入之人或采其艺能或出于仕族行藏必审考
试必精避役之人无图之类严革其弊高为之防既激
其流复澄其源亦何患流外之冗乎某又谓育将材实
边郡使夷不乱华者何哉盖闻古之善御戎者将不乏
人则师战而不衄边不乏廪则城围而不下狄疑且畏
罔敢深入此刘汉所以长也不善御戎者将在贵臣边
须远馈故战之则衄围之则下狄无疑畏乘虚深入此
石𣈆之所以亡也今兵久不用未必为福在开元之盛
有函谷之败可龟鉴矣何哉昔之战者耄然巳老今之
壮者嚣而未战闻名之将往往衰落岂无晚辈未闻边
功此必庙堂之所思也仍闻㳂边诸将不谋方略不练
士卒结援弭谤固禄求宠一旦急用万无成功加以边
民未丰边廪未实下武之际兵寡食足如屯大军必烦
远馈则中原益困四夷益矫深入之虞未可量也于时
庙堂之上虽有皋陶之谋伯益之赞不亦难乎夫天下
祸福如人家道成于覆篑败于疾雷圣朝岂恃其太平
而轻其后计王衍之鉴岂曰不明清谈之间坐受其弊
盖备之弗预知之弗为许下之兵日血十万岂不痛心
哉今西北和好诚为令图安必虑危备则无患昔成周
之盛王道如砥及观周礼则大司马阵战之法粲然具
存乃知礼乐之朝未尝废武今孙吴之书禁而废学苟
有英杰受亦何疑且秦之焚书也将以愚其生人长保
天下及其败也陈胜吴广岂读书之人哉况前代名将
皆洞逹天人嗣续忠孝将门出将史有言焉今将家子
弟蔑闻韬钤无所用心骄奢而巳文有武备此能备乎
今可于忠孝之门搜智勇之器堪将材者密授兵略历
试边任使其识山川之向背历星霜之艰难一朝用之
不甚颠沛十得三四不云盛乎至于四海九州必有壮
士宜设武举以收其遗唐郭子仪武举所得者也斯可
遗乎又臣僚之中素有才识可赐孙吴之书使知文武
之方异日安边多可指任此皆育将才之道也又㳂边
知同精加举择特授诏命专谋耕桑三五年间丰其军
廪此则实边郡之道也将材既育边郡既实师战而不
䘐城围而不下狄疑且畏敢深入乎纵有搔动朝廷可
高枕矣前代御戎其䇿非一唐陆贽议縁边备守之术
请置本土之兵勤营田之利与今事宜相近可约而行
也本土之兵者若今之北边有云翼招收之军更可增
致作为奇兵至于营田之利宜常兴作而加焉愿相府
为国家安危思之五代之乱非远也为河朔生灵思之
景德之前未久也今相府劳一夕之思绝百代之耻无
使中原见新羁之马赤子入无知之俗则天下幸甚幸
甚圣人曰微管仲吾其发左衽又曰民到于今受其
赐管仲霸臣也而能攘戎狄保华夏功高当时赐及来
代况朝廷之盛德乎某又谓朝廷无过生灵无怨以绝
乱之阶者何哉盖天下奸雄无代无之或穷为夜舞或
起为大盗伺朝廷之过执以为辞幸生灵之怨吊而称
义不然亦何名而动哉今明盛之朝岂有大过亦宜辨
于毫末杜其坚冰或戚近挠权或土木耗国或禄赏未
均或纲纪未修或任使未平斯亦过之渐也某敢小举
其失以言之国家戚近之人不可不约除拜之际宜量
其才非曰惜恩惧乎致寇力小任重则挠权乱法增
朝廷之过启奸雄之志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
夺之矣所谓盗者其奸雄之谓乎今道路传闻或缁黄
之流或术艺之辈结托戚近邀求进贡或受恩赐或与
官爵此挠权之渐矣可不畏乎夫赏罚者天下之衡鉴
也衡鉴一私则天下之轻重妍丑从而乱焉此先王之
所慎也又土木之兴久为大蠧或谓土木之费出于内
帑无伤财害民之弊故为之而弗戒也某谓内帑之物
出于生灵太祖皇帝以来深思远虑聚之积之为军国
急难之备非謟神侒佛之资也国家祈天永命之道岂
在兹乎如洞真寿宁之宫以延燎之灾一夕逮尽岂非
天意警在帝心示土木之所崇非神灵之所据也安可
取民人膏血之利辍军国急难之备奉有为之惑冀无
状之福岂不误哉一旦有苍卒之忧须给赏之资虽欲
重困生灵𭧂加率敛其可及乎此耗国之大也可不戒
哉傥谓内藏丰盈用不可竭则日者黄河之役使数十
州之人极力资奔走道路岂惜府库之馀而不用之
耶故土木之妖宜其悉罢岂相府之不言乎两宫之不
听乎又文武百官之禄取兵荒五代之制或职轻禄重
或职重禄轻重轻之间奔竞者至大亨之世犹患不均
岂圣朝之意乎所宜损之益之以建其极又今三司之
官差除颇异禄赐弗轻何知弊而不言多养望以自进
天下金谷决于群胥掊克无厌取怨四海使先帝宽财
之命弗逮于民和气屡伤丰年寡遇曾不谓之过乎盖
由三司之官不制考限不责课最朝受此职夕求他官
直云假涂相与匿祸天下受弊职此之由岂圣朝之意
乎宜其别制考课重议赏罚激朝端之俊杰救天下之
疲瘵其庶几乎又古之勲臣赏延于世今则毎举大庆
必行此典自两省以上奏荐子弟并为京官比于庶僚
亦既优矣而特毎岁圣节各序子孙谓之赏延黩乱巳
甚先王名器私假于人曾不谓之过乎非君危臣僣之
朝何其姑息之如是耶遂使序之人塞于仕路曾未
稽古使以司民国家患之屡有厘革然但革其下而不
革其上节于彼而不节于此天下岂以为然哉我相府
岂惜一孺之恩不为百辟之表乎又远恶之官多在寒
族权贵之子鲜离上国周旋百司之务懵昧四方之事
况百司者朝廷之纲纪风教之戸牖咸在童孺曾无激
扬使寺省之规剥床至足公卿之嗣怀安败名未尝试
难何以致远非独招缙绅之议实亦玷钧衡之公此则
禄赏未均任使未平纲纪未修之类也斯弊巳久何可
极乎惟我相府能革其弊能变其极而天下化成不为
难矣晋赵王伦石勒之徒心窥天子口责丞相岂非奸
雄之人伺朝廷之过乎又今久安之民不经涂炭劳则
易怨扰则易惊猛将谋臣威信未著况边民尚困边廪
尚乏苟有搔动馈运所艰武备未坚狄志可骋既挠之
以征战或加之以饥馑生灵穷而奸雄奋迅鼓舞群小
血视千里此五代之鉴昭昭焉非止方册之有云抑亦
耳目之可接也我太祖皇帝亦尝有事四方劳于馈运
而生灵不敢怨奸雄不敢动者何哉一则馀民久在涂
炭乍睹明盛如子得母纵有劳役未甚曩昔此生灵所
以不敢怨也又当乘天开之运震神武之威征伐四方
动如山压况躬擐甲胄备尝艰难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此奸雄所以不敢动也所谓彼一时此一时尔今朝廷岂
谓当时之易而不虑今时之难乎又谓保直臣斥佞人
以致君于有道者何哉有若人未之病则苦口之药鲜
进焉国未之危则逆耳之言鲜用焉故佞人易进直臣
易退其致君于有道也难哉及其既病也药必错杂而
进故鲜效焉及其既危也言必错杂而用故鲜功焉盖
佞人在矣直臣远矣其悔之也难哉今朝廷久安苦言
而不用者势使之然矣天深戒而不变者祸可畏矣伏
闻京师去岁大水今岁大疫四方闻之莫不大忧此天
之有以戒也岂徒然乎而京师之灾甚于四方何哉盖
京师者政教之所出君相之所居也祸未盈而天未绝
故鉴戒形焉不独恐惧其心必使修省其政国家之德
尚可隆天下之道尚可行也傥弗惧于心弗修于政渐
盈于祸渐绝于天则国家四海将如何哉或谓国家之
灾由历数之定非政教之出若如所论则夏禹九畴之
书果妖言耶岂欲弃而焚之乎茍天下有善则归诸巳
天下有祸则归诸天岂圣朝之用心愿黜术士之言奉
先王之训必不谬矣必无过矣于保直臣斥佞人则两
宫二省之心如日星焉孰可蔽其明乎纵有行伪而坚
言伪而辩试于行事人焉廋哉往日不极言而今极言
者学陋之人思虑未精又亲安之时上惧失禄不幸亲
今亡矣朝廷或怒之自顶至踵惟忠也又何忧乎傥相
府思变其道与国家作长久之计固其基本一旦王道
复行使天下为富为寿数百年则福在国家功在相府
得与天下生灵长见太平幸甚幸甚窃以五代以来诸
侯𭧂酷视民如芥生杀由之皇朝龙兴典章一宽真宗
皇帝至仁如天尽心于此内则举执法之吏外则创按
刑之司徒流之间无敢差者若今于教化之道复如刑
名之用心亦何患不至乎今缙绅之间多议按刑之司
无益于外亦思之未深耳如得其人糺察四方绝斯民
之𡨚恊先帝之志岂无益乎得人而巳不可谓川之既
平可壤其防也今王刑既清王道可行此天下士人为
相府惜其时也或曰天下之事犹指诸掌岂相府弗克
行乎亦在两宫之意尔谓人主在上或喜怒生杀或好
恶邪正则谏诤之际为臣不易也乃修四方之政教
正百司之纲纪澄清风俗相府之职也岂必两宫之意
乎傥相府疑某之言谓欲矫圣贤之知为身名之计岂
不能终丧之后为歌为颂润色盛德以顺美于时亦何
必居丧上书俞越典礼进逆耳之说求终身之弃而自
置于贫贱之地乎盖所谓不敢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
之忧是不为身名之计明矣观前代国家当其安也士
人上言论兴亡之道非圣主贤相则百不一采及其往
也则后之史臣收于简䇿为来代之鉴今日之言愿相
府采其一二为国家天下之益不愿后之史臣收于简
策为来代之鉴狂斐之人诛赦惟命以庙堂深严恐不
得上乃敢相门之下各致此书庶有一逹于聪明干犯
台严下情无任惶恐激切之至不次某死罪惶恐再拜
上资政晏侍郎书
天圣八年月日具衔范某谨斋沭再拜上书于资政侍
郎〈阁下〉某近者伏𫎇召问曾上封章言朝廷礼仪事果
有之乎某尝辱不次之举矧公家之事何敢欺默因避
席而对曰有之遽奉严教云尔岂忧国之人哉众或议
尔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巳苟率易不已无乃为
举者之累乎某方一二奉对公曰勿为强辞某不敢犯
大臣之威再拜而退退而思之则自疑而惊曰当公之
知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
下之奇名不及㤗山之高未足副大贤人之清举今乃
一变为尤能不自疑而惊乎且当公之知为公之悔傥
默默不辨则恐缙绅先生诮公之失举也如此某何面
目于门墙哉请露肝膂之万一皆质于前志非敢左右
其说惟公之采择庶几某进不为贤人之疑退不为贤
人之累死生幸甚死生幸甚某天不赋智昧于几微而
但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韩愈
自谓有忧天下之心繇是时政得失或尝言之岂所谓
不知量也盖闻昔者圣人求天下之言以共理天下于
是命百官箴阙百工献艺则大臣小臣无非谏也建善
旌立谏鼓谘刍荛采谣咏斯则何远何近咸可言也此
诚历代令王惧上有所未闻下有所未逹特崇此道以
致天下之言俾九重之深无所蔽也亦必忧国大臣惧
义有所未从谏有所未上复广此道以致天下之情冀
万乘之心有以动也某又闻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
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卫𫖮曰非破家为国杀身成
君者谁能犯颜色触忌讳建一言哉亦忠臣之分也而
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者谓各司其局不相侵官如当
二千石之位则不责尚书之政当尚书之位则不责三
公之政非言路之谓矣又曰天下有道庶人不议盖言
有道之朝教化纯则庶人无所议焉某登进士第由
幕府历宰字为九卿之属似非庶人敢不议乎如云远
不当谏则伯夷叩马谏武王岂近臣哉太公谓之义士
夫子称其贤人曾不以远而为过乎至于颕考叔曹刿
杜篑弦高鲁仲连梅福之徒皆远而谋国者也前史嘉
之况国家以公之清举置某于近阁同文馆之列唐文
皇于此延天下之才使多识前言往行以谘政教之得
失备廊庙之选用如朝廷延才之意不减于前则某事
君于此非远也又闻言未及而言谓之躁今国家诏百
官转对使明言圣躬之过失宰司之阙遗其不预转对
者俾实封章奏以闻则某非言未及而言也若以某好
奇为过则伊尹鼎太公直钓仲尼诛侏儒以尊鲁夷
吾就缧绁而霸齐蔺相如夺璧于强邻诸葛亮邀主于
弊庐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
乔杖䇿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
也某患好之未至尔若以某邀名为过则圣人崇名教
而天下始劝庄叟云为善无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说岂
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
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
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经曰
立身扬名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又曰耻没世而名
不称又曰荣名以为宝是则教化之道无先于名三古
圣贤何尝不著于名乎某患邀之未至尔某又闻天生
蒸民各食其力惟士以有德可以安君可以庇民于是
圣人率民以养士易曰不家食吉如其无德何食之有
某官小禄微然岁受俸禄仅三十万窃以中田一亩取
粟不过一斛中稔之秋一斛所售不过三百金则千亩
之𫉬可给三十万以丰歉相半则某岁食二千亩之入
矣其二千亩中播之耨之获之敛之其用天之时地之
利民之力多矣傥某无功而食则为天之螟为民之螣
使神有知则为身之殃为子孙之患某今职在校雠
务甚清素前编后简海聚云积其间荒唐诡妄之书十
有七八朱紫未辨膏肓柰何某栖迟于斯绝无补益上
莫救斯文之弊下无庇斯人之德诚无功而食矣所可
荐于君者惟忠言耳况我国家以六合之广四叶之盛
抚既济之食防未然之几兢兢持盈旰昊不暇谓今天
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礼有所未格乐有所未谐
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纲有所未振兵轻而有所
未练边虚而有所未计赏罚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
未充乃诏百官转对其未预者并许封章此吾君尽心
以虚受天下之言也亦天下君子尽心以助成王道之
日也然献言之初或有所赏于是浮浅侥觊之辈争为
烦言或采其细而伤其大或夸其利而隐其害下冒上
之宠而矫其辞上疑下之躁而轻其说此政教之大害
也某远观五帝三王爵以尚德禄以报功未有赏其空
言者至于舜俞禹拜惟重其言而行之逮夫春秋之时
则有举贒之赏唐文皇赏孙伏伽之谏以天下始定而
权以进之未始久行焉今朝廷必欲求有道之言在其
择而必行不在其诱于必赏言而无赏则真有忧天下
之心者不废其进焉然后下不冒上之宠而直其辞上
不疑下之躁而重其说此政教大利也某亦尝闻长者
之馀论郁于胸中而莫敢罄发者耻与浮浅侥觊之徒
受上之疑于国门矣谋昨辄言国家冬至上寿之礼者
斯言有罪必不疑其侥觊矣是故轻一死以重万代之
法请皇帝率亲王皇族于内中上皇太后圣寿请诏宰
臣率百僚于前殿上两宫圣寿实无减皇太后尊崇之
威又足存皇帝贵高之体盖一人与亲王皇族上寿于
内则母子之义亲君臣之礼异与百僚上寿于外则是
行君臣之仪非敦母子之义在今两宫慈圣仁孝之德
而行此典则未见其损柰何后代必有舅族强炽窃此
为法以仰制人主者矣圣朝既不能正之使后代忠臣
何所执议先王制礼之心非万世利则不行焉或五帝
不相㳂乐三王不相袭礼此何泥于古乎某谓礼乐等
数㳂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岂㳂革之可言哉
谓某不知圣人之权则孔子何以谓𣈆文公谲而不正
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是讳其权而
正其礼也岂昧于权哉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
苟诚为今日之事未量后代之患岂小臣之狂言大臣
之未思也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
其心傥进用于时必有甚于今者庶几报公之清举如
求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某之
举也夫天下之士有二党焉其一曰我发必危言立必
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为其一曰我逊言易入逊行易
合人生安乐何用忧为斯二党者常交战于天下天下
理乱在二党胜之间尔傥危言危行𫉬罪于时其徒
皆结舌而去则人主蔽其聦大臣丧其助而逊言逊行
之党不战而胜将浸盛于中外岂国家之福大臣之心
乎人皆谓危言危行非远害全身之谋此未思之甚矣
使缙绅之人皆危其言行则致君于无过致民于无怨
政教不坠祸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无忧此远害全身
之大也使缙绅之人皆逊其言行则致君于过致民于
怨政教日坠祸患日起大乱之下忷然何逃当此之时
纵能逊言逊行岂远害全身之得乎凡今之人生于太
平非极深研几岂斯言之信哉昔魏𣈆之乱哲人罹忧
至有管宁之徒渉海而遁某今进危言于君亲蹈危机
于朝廷不犹愈于渉海之险而遁于异域者乎傥以其
远而尽心不谓之忠言而无隐不谓之直则而今而后
未知所守矣惟公察某之辞求某之志谓尚可教则愿
不悔前日之举而加平生之知使某罄诚于当时垂光
于将来报德之心宜无穷巳傥察某之志如不可教则
愿昌言于朝以绝其进前奏既巳免咎此书尚可议责
使黜之辱之不为贤人之累则某退藏其身省求其过
不敢以一朝之责而忘平生之知报德之心亦无穷巳
恭惟资政侍郎羽翼旧贤股肱近辅赫赫之猷天下所
望愿论道之馀一赐鉴虑与其进则天下如某之徒皆
不召而进矣与其退则天下如某之徒皆不斥而自退
矣决天下进退者其在公一言乎干犯台严不任战惧
之至不宣某再拜
范文正公集卷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