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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沙先生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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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芦沙先生文集
卷四
作者:奇正镇
1883年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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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七迂润圣○壬午十一月[编辑]

近日阴寒,伏惟静养有相,体度百福。慕仰风味,未尝敢忘。正镇气魄素弱,重以不能燮理,百邪欺凌,殆无宁日。未知壮年吟病,古亦有其人否耶?垂示知行答辨,谨已反复,开发弘多,感荷无量。

昔人之勤于寻师闻道,或至结辙千里,负笈殊方。盖不如此,不足以有成。今幸密迩声光,牛牟驼之相及,一未趍造轩屏,抠衣请业。其怠缓愚劣,固宜见绝于先生长者,乃以讲论緖馀,辱相寄示,盛意蔼然,若将有以终教之,此实追惟先好,不遗其孤也。如是则小子之感,岂惟在于发蒙砭聩耶?就其中有不能无疑者,“各言尔志”,孔氏有云,不以辄陈而加僭越之诛,因与之明教则尤幸矣。

平坞之论曰:“知而能行者贤者也,知而不行者不肖者也。”直以不肖者之知而不行,上对贤者之知而能行,则不肖者之知,无异于贤者之知,独其行不行,为贤不肖之辨耳。此其立言,固不能无病,而若以不肖者之不能真知,遂倂其知字而去之则过矣。有一分之知者,当责以一分之行,有二分之知者,当责以二分之行,何必真知为知,而所谓行者又居其后乎?

平坞之论,只是粗处说,真知之云,乃是精义妙境。今欲搀入为说,则正如人方病大寒大热,却其桂、黄之用,而盛言呼吸、吐纳却病延老之术也,此浅见之不能无疑者也。至于吾丈所自为说,则其为惑滋甚。不量僭妄,历言之可乎?

人之知,一而已矣。吾丈曰:“知觉之知,非对行之知。”此盖以真知为知,而知愚之过不及,不得为知矣。心之不能无知,犹目之不能无见、耳之不能无闻。

吾丈曰:“众人无知行。”此盖以致知为知,而天机之昭著者,不得为知矣。夫必以真知为知,则有知无知,何时而齐?事物之理,无不真知而后谓之知,则非颜子从事博约之后,不足以当之。其于学者分上,已难议为,况于众人乎?

若其一事之真知,则此固众人之所有,而下愚之所不能无者。紾兄而得食,任人之所不为也,刀钜、鼎镬,视死如归,一节之士优为之。死生迫于前,不足以夺其守,则其知之明,可知矣。朱子以不食乌喙,不蹈水火为真知。若此类皆不可谓之知,则是必从“太极生两仪”,推而至于“万物生万事出”处,方谓之知乎!

且致知之于一知字有间矣。经曰:“致知在格物。”朱子释之曰:“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补亡章曰:“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吾知、已知,皆就众人上说,曰致、曰穷,方是学者向上事,学者之异于众人者,正在于此。若使众人而无知,则学者之初,虽欲致之穷之,又乌得为无面之不托乎?必也滚合致知二字,以为一知字而后,合于‘众人无知’之说。然而世间本无此字也。

盖知ㆍ行是活字,其上须著生ㆍ安ㆍ学ㆍ利ㆍ困ㆍ勉等字,方见资质高下分量,须著致字力字,方为学者工夫。众人则无此工夫,汩其知而至于蔽塞,放其行而究于污下。其知其行,或不越乎寒煖之知觉,利害之趍避,则其违禽兽不远矣。然而众人之行,又常不及于其知,此其故何哉?知是本有之明,行为气习之拘,本有之明,无时而可息,气习之拘,非有勇者,不能截断。宜乎其知有明处,而行无所造也。

平坞‘知而不行’之说,盖为此发,吾丈乃执‘真知’之论,主张不舍,又分圣凡以四科,归众人于无知,众人之一分明处,今焉暧昧而莫之白矣。此小子之所深慨也。

程子“天地高厚”之论,因其已知,益究其所未知之意,非以已然者非知而知其所以然者乃为知也。引以为知觉非知之证,不知其可也。且致知者,奚徒求其所以然?其所当然,亦未易穷。

朱子亦以所当然、所以然一串说。盛论有仍其所当然而究其所以然之语,若是则致知之工,专在于所以然,而所当然者初不著力,恐欠精密。若论知行之先后,则先知而后行者,是就一事之知行而言也。如知温凊,方能温凊,知奉养,方能奉养是也。

万事是一事之积,故言知行,皆先知而后行,知行并进,是就用工处而言也。若待知尽方行,则终无力行时节。且持身应物,顷刻之所不能无,安能徒守兀然不用之知觉而谓之学乎?故知行之工,可交修并进而不可阙一。

以致知对力行,致知固为知上工夫,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则行己在其中矣。知其知之当致而实致其知,则致知反为行矣。故知行之工,又周流圆转而无所滞,此车轮鸟翼之说也。

行先而知后者,是就工夫接续处而言也。方其未行,知之虽明,不如身亲履历者看得益亲切。故孔子之知命、不惑、耳顺,在于三十而立之后。就其近者而言之,则朱子所谓“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是也。知譬则目也,行譬则足也。人之行步,谓之目到而足随之亦得,谓之足目俱到亦得,谓之足到而所见益明亦得,各随所言之境界而意思自别。明乎此则先后之言,各有攸当,而两般一般之论,已成赘矣。

今以精粗、始终一滚说去,而终之以两工夫一工夫,有先后、无先后之论,又曰:“必欲两之则有二心之病,必欲一之则有混沦之蔽”,不亦茫荡泮涣而靡所适从乎?且两之则有二心之病者,恐其心体妙用,有失照管。以目视以足行,不可将足目唤做一物,然而主宰乎足目者心也。心则一而已,故目视足行,相凑合而无痕,尚何二心之病乎?是故知行者事也,地头各异,主宰者心也,妙用无碍。学者之于工夫,不厌各致其精,而所谓一心者固自若矣。此又先后两般之论,所以不能涣然于心者也。

凡若此者岂敢自是其见?有疑而不以质,恐负寄示之意,辄此率意写去,而志在明理,语多不逊。万望恕其僭而察其愚,复明辨以破其惑,则岂惟愚昧之受赐?亦为后学之嘉惠,不胜区区祈仰之至。

又按朱子“车轮鸟翼”之论,正为知行发。其本语盖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者如车两轮,如鸟两翼”云云。涵养与致知,是两项工夫,而可交修并进,故曰如车两轮,如鸟两翼,二者废其一非学也。故继之曰:“未有废其一而可行可飞”,非以涵养为一事敬为一事,而以两轮两翼当之也。夫涵养须用敬,如为轮须以木,本非二物,有何两轮两翼之可言乎?

然则平坞以涵敬为轮翼,恐是错看朱子语。吾丈曰:“老兄见先儒之用于涵敬,疑弟之强引。”但明己言之有本,不以平坞涵敬之论为不然。不审吾丈果以涵敬各为一事,而谓可以双轮双翼譬之乎?

吴翌虽不知其人如何,其为说必以知为今日事,行为明日事,如春耕秋获之不可以相入。故朱子所以有“岂可俟其知至而后行?”之答也,非以知行为无先后也。且知未至,亦可随所知而做去,则吾丈必以真知为知,而以众人之不行,归咎于无知者过矣。

答外兄洪祐德[编辑]

省礼言。时月逾迈,卒襄已久,孝子之心,何以堪处?正镇不吊昊天,早丧怙恃,先人仪刑,至今赖一姑母之存,而幽堂忽闭,天地茫茫。此悲此恨,何处告诉?

岁前下临时,虽知日期已卜,而及期沍寒乖常,附棺之事,何以措手?奋飞无翼,恨结徒积。继以河南再从兄逢令婿郞于同福境,言自葬所归。始知果已奉行,而今玆拜书,又信所传不虚矣。

搬移又何能办得若是之勇?凡百间关,不问可知。但究竟事,果有依赖住接之道,而率下孤寡,亦已挈去否?

河郞袖书来,而巧失逢著,不获面问其详,实多未爬之痒耳。惟有依戒一晋,是为情理,而顾此未冷之尸,其出入难以指期,奈何?不备。

李星贤蓍成[编辑]

怀人不见,一日比之三秋,况声息俱阻于半岁乎?徂玆饥馑疾疫之忧,不减乱离,不审尊门能作如何经过。而鸰原散在各处,幷得无故否?栗村令咸,应有的信相闻,而亦春后不相面矣。怀思郁郁,日夜靡瘳。

正镇三月初,挈家来寓,坐席未安,而时沴犯室,大小八口,无不轮过三四次,而免者独此身耳。樵没自兼,神形俱瘁,这间形容,如何尽言?末梢虽幸不损人命,而皆形壳仅存,内间老病之馀,重经劫火,尤无来头回甦之望。盖此身中岁险巇,饱吃风霜,而今年亦是一番大厄会也,闷怜奈何?

新妇于归,初以室屋未定,欲移居而后议之耳。今既占得一屋子,可以相聚。且家事之忧霅若此,各在一处,甘苦不相闻,岂理也哉?玆令迷儿择吉以往。妇人谓嫁曰‘归’,资装未备,不须挂怀也。冀幸照亮。

金东里[编辑]

跻山顶坐,仙庐便在眼前,呼吸唯诺,若可相通,而迄无音墨之一传,伏怅深于他时。麦凉浮陇,新绿可染,伏不审静居体节,益享清胜否?稚晦迟归,非夙料之所及。或有事端耶?

侍生自入僧舍,能吃三合饭,比在家时,则不啻果然矣。但肚里病根,终有未尽消磨者,脚部又有浮胀之气,前头夷险,未可预卜,只得静俟造物者处分耳。平生以百忧自绕,虽知世闲有林泉一段事,而不能力践其域。今者为病所驱,抗尘容俗状于鸟语树绿中,恍然如有所失。知过去光阴,枉负清债多矣。桑楡之收,未尝不窃有意焉,而二竖子之不相饶借如此,奈何?

此意无可告诉处,仰尘尊听,而笔芜辞冗,不能自鸣其意,还可郁也。续当有便,姑不备。

金东里[编辑]

顷日迷儿回自拜床,擎来一幅惠字,奉读未既,玉屑霏霏,喜玩耽赏,弥日不已。第缘阙便,未即陈谢,下情缺然,子宪之来,伏闻体候安宁,慰释实多。

棘围之行,当有成筭义谛,非侍生之所敢妄评。而第念此事或当以正格、破格论,若谓之失节,则恐是不著题语。

大抵大隐市朝,古亦有之。飮水冷煖,傍人不知,幸勿趑趄如何?但念劳攘节宣,倍意加护为上。若来往之路,或致体事失宁,则此最伏虑者耳。

侍生初三日,挈家寓中洞村,滚汩未定。诸般事俟别时仰白。

金东里[编辑]

远役馀,复牢蛰,末由造轩屏问起居,怀慕则不浅矣。令孙再屈,兼拜下状,谨伏审穷阴体节安宁,岂胜慰豁?曩时俯赆清章,遣意郑重,有非蹩所敢与闻者,而厚眷固亦铭诸肚里,不敢忘也。

发行之后,病情益苦,留京二旬,所索者长安茶。觱发当前,非远客所堪,不得不遄归。往来屑屑之诮,正是为我准备语。若难进易退等语,则何尝梦到他境界耶?

归巢已近旬日,而胃脘之不能化糓,犹夫作客时也。明是元气凋脱所致,似非时月药饵所能疗,奈何奈何?凡百无可供闻者,虽或有之,亦非纸墨所形容。姑得缩之不展,惟俟一造拜晤耳。

权信元宇仁○壬午八月[编辑]

春间,乃渊传致一书及别纸数幅,辨析精详,诲谕申复,有以见兄之苦心勤意。盖兄自谓独见直诣而古人不可追,后生不可待。有一金乃渊矛盾不相合,历岁月而不能一,宜乎兄之眷眷,不以愚陋而遐弃也。若不输怀竭情,岂不反负盛念?吾兄有受病之源,请从流而溯论之可乎?

盖兄初见,万事万物,莫不各有其理,面貌自别,向背顿殊,若与古人一贯之旨理通之说,大有迳庭。又就一源上理会,以为“一理浑然”,则“恶其顝突而不能为万化根本”,以为“万象森然”,则“嫌其破碎而不足为万化根本”,去来推究,不得其说。

末以为“万化之纷糅,出于阴阳两端,阴阳之相推,原于生生一理。非生生则阴阳有时而息,非阴阳则万变无自而生。于是取以证正于古人,则‘生生谓易’,《易ㆍ大传》之辞也,‘太极动静’,周濂溪之说也。”遂以为“‘生生’二字,可以尽一源之妙,可以通万理之殊。”于是信之太遽、护之太过,举一隅而忘其三隅,得外面而废其里面。遂使乃渊有“无星无寸”之讥,愚昧有“种豆得瓜”之斥。此盖发轫一差,末流之弊,亦势所必有也。

尊兄何苦而必欲理之通乎?凡天下之理,患其不能分异,不患其不能相通。夫惟极天下之异,则自有以会天下之同,何者?夫赏人之善者,必罚人之恶;忧人之忧者,必乐人之乐。天下之不同情者,莫如喜怒忧乐,而能乎此者,必能乎彼,以其理之同也。此非待人安排而同也,亦非以同一生生而谓之同也。是其天然面目,虽欲二之,不可得也。由是以言,喜怒忧乐同情也,所遇之人耳,水火金木一理也,所乘之机耳,万事万物,又安往而不然哉?夫是之谓理通。兄之恶万理之多端,必欲其归一者,不已病乎?既知理之通,则万理森然于一理浑然之中,而浑然非顝突,森然非破碎者,皆可知之矣。

夫道不在大,亦不在小,合而言之,则亘古亘今,上天下渊,和虚实浑人物,充实而无间断者是已。此是生两仪、生四象、生八卦者,分而言之,一草一木一微尘之理,便是两仪、四象、八卦之宗祖。夫极其小而无内,其中亦何所有?而万事万物,无不具足,何忧于浑然者之顝突?极其大而无外,其中亦何所不有?而一事都无,何忧于森然者之破碎?以物观之,二者之相去固远矣,以道观之,彼亦无馀欠焉,此亦无馀欠焉。理之通亦明矣,其为精妙亦至矣,何故必欲取一个形象名目,以为周罗包括之具乎?

兄每以至精至妙、妙妙等语,赞叹此理之妙,而细考其实,则只是天地万物,同一生生,分之则万个生生,合之则一个生生而已,曷尝有端的意味哉?窃尝反复于尊兄去年与乃渊往复之说,参以前日之所耳闻,的知病源在于此也。故略以寂寥之语,转及尊听,而益一减一、卦爻动静等语,所以明森然者之非破碎也,枝叶花实、种豆得瓜等语,所以明浑然者之不顝突也。

书既成,窃自托于膏肓一砭,以为苟蒙详悉。所谓“理之通者,当于此而得之”,不谓兄初看“凡物之情”以下而谓之“言则是”,推以“瓜豆”以下而谓之“意则不是”,又加以“认气为理”之重律。窃恐所谓“言则是”者犹未深知其言之是也。至于万化之出于生生,夫谁曰不然?但以论一源则不可。

盖理之万殊者,皆可名也。名之,亦可言也,元亨利贞是也。言之,亦可行也,仁义礼智是也。惟一源则名言之所不及,自夫子强名太极之后,无人敢下一字于其上,惟周濂溪以‘无极’二字释之而已。及其有阴阳五行,则知其元有阴阳五行之理,及其有万事万物,则知其元有万事万物之理。有此实理,故流行呈露而不能已,即所谓“生生”也。此如种子在里,必有剖甲发芽之理,即所谓“生理”也。虽然亦岂生理之外,别有所谓二气、五行、万事、万物之实理哉?一有生理,则二气、五行、万事、万物不易之正理一齐都具,更无分别,更无先后。

吾兄因流行之用,瞥看本然之体,遂执其空壳子,欲以笼尽实事物,亦可谓疏矣。若如兄一理生生,乘气变化,以生万理之说,则是今日生一物,明日生一物,积而至于万物,是则可也。今日生一理,明日生一理,积而至于万理,呜呼殆矣!

夫子是从头次第说,故曰:“太极生两仪、生四象、生八卦。”其实则亦可曰:“太极生六十四卦。”周子是从尾次第说,故曰:“五行一阴阳一太极”,其实则亦可曰:“万物一太极。”故卦虽未画,义则先彰,物虽未生,理则先具,此前者浅论之意也。

大抵有是理,方有是物。理虽委权于气,气实受命于理,如人之疾徐,虽在于马,而马之缓骤,实由于人也。尊兄之论,如人出门,无所定向,信步随筇,奔走徊徨,坦途荆榛,均为行行。如是则运水搬柴,皆为妙用,鸢跃鱼飞,何所不可?然则开口而为君村所攻者,非不幸也。

兄又好为器水之比,以为“一井之中,无方圆之水。”乃渊辨之以为“水是有形之物,故可以喩人物性偏全,非所以论本然不易之妙”,愚则以为不然。盖水是圆通不凝滞之物也,故方其在井,湛然纯一,虽无方圆之可见,而方圆之体,固已默具于其中,实然而不可易。故及其取而注之于器也,值方则必方,值圆则必圆,敏妙神速,无龃龉扞格之患。及乎方器之水,注之圆器则圆,圆器之水,注之方器则方,此是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虽方圆随器,而无往而不各全本然之则,此尤可验一理浑然,万象森具之非虚语矣。

虽然兄之用工亦久矣,心路已熟矣。种荑稗而已有秋矣,食土炭而已有味矣。瞿塘回棹,势重万斤,此之道,所以其见愈高而其害愈多,其心愈不可回也。幸须虚心以察其理,奋勇以赞其决,只就平易路头商量,则以兄之高材笃学,不日将有著实滋味,岂如废疾灭裂辈横竖说而止耶?寻便未易,久未有覆,辄此修写以俟,而语涉张皇,他不暇及。惟望照亮。

权信元[编辑]

别后一幅书,获之不意,披感深矣。比日暑气倍炽,仰惟兄体保重。弟二十七日,始自星洞还旅店,经宿为艰,故七十里,当日了办。傍人贺其矍铄,而自家筋力殚矣。柳生闻其亲庭病报,行到翌日,凌晨而归,其便未及付谢状耳。

示喩理气之说,为未决公案久矣。其间虽或逢著,未尝提起此事。盖以两家各无回头之势,且其所执未必实见,而强辨不置,所失已多矣。不如权行倚阁,各俟所见之有进也。今见兄以话以书,忠告如此,其指迷之意则可感,然回视胸中,旧执之外,了无新得。兄之所言,亦不过再诵二十年前旧话。若是而可以使醉迷者回寤,则正镇之回寤,已在二十年前矣,何待今日耶?

议论之不能归一,尚亦少事。两家之吴下阿蒙,岂非可叹可惧?今不欲广为论说,效兄之再诵前言,姑以一转语仰问。兄每言“理气二者元不相离”,此就事物上观之,其说固的当,无可更评。非徒兄知之,吾亦知之。但未知一个理字,是挑出而名之者耶?

杂理与气而名之者耶?杂理与气而犹谓之理,则古人命物之法,恐不如此。理之得名为理,以其有条理、文理脉络可寻耶?抑以儱侗昆仑,无头无脚耶?若以儱侗昆仑者,名之谓理,则古人用字之法,恐不如此。故愚则以为“不相离之中,亦有不相杂之可指者也,浑然之中,元有粲然之可言者也。”此非正镇之私言,布在方册者,昭如日星,兄病偏信一己耳。

大抵天下,只有‘不相离’一涂,则曰事、曰物、曰天地阴阳足矣,何故分开出理字、气字,使后人生无限葛藤耶?分开处分开看、合一处合一看,方成正当眼目,所谓‘理通’者,于是而始可议矣。

老兄见分开者,辄以合一者汩之,曰道、曰理、曰太极云者,皆和泥带水看,遂谓“此个物事,本无准的,东西南北,惟气之从。”若是则乃无骨虫,非枢纽根柢也。兄闷我之不达理,其言甚当,其意甚厚。但所谓‘理’者,果如兄言而止,则知此何益?吾实不愿其达理也。

别纸[编辑]

盛教有曰:“太极固指理言,然气未尝不在其中。”

谨按此一句,若出于识理者之口,则此便是冲漠无朕而万象已具之意也,何不可之有?但以老兄发此言,则是乱道之诐辞,不可不明辨而痛斥者也。请以形而上下之说明之。上道下器,圣人皆就一‘形’字言之,惟形字是老兄所谓“理气一体吻合,元不相离”底境界也。盈于天地之间者,无非是物,不待出气力发明而造化本自如此。圣人何故无事中生事,不可分开处分开说,形字上面,必著而上字而谓之道,而下字而谓之器?此正圣人垂世立教之苦心极力处,群书群经,虽所言不同,其实无非此意。后世学者,但依圣人见成说,头头处处猛著精彩,截断得上下分明,久之眼目圆滑,自然见得此个物事,至虚而至实,至无而至有,能为两仪、五行、万物之祖,而实行于两仪、五行、万物之中。不以一理而有所阙,岂以万理而有所加乎?不以有是物而始存,岂以无是物而遂亡乎?如此方不负圣人垂教之意。老兄乃独取圣人极力分开底说话,抑勒而汩陈之,必使漫漶杂糅而后快于心者,抑何曲折欤?其受病之源,不难知也。当初有观理之意而不得其门而入,未达散殊而径筭一源,闻有“统体一太极”之说,便求见一块物事手可摸而目可击者,上天下泉,此物终不可见,则以夫子所谓‘形’者当之。形者即气以成而理亦赋焉者也。故曰:“太极是带气之物”,于是太极为汩董羹。凡分开之言,出于也,则注解而勒定之,以就己见。出于东儒侪友也,则诋斥而嘲侮之,以尊己说。又见此形既局定,不足以为万化之宗祖也,以乘气变化之说通之。于是一太极,为改头换面,寄寓可怜之物,凡生阴生阳,全付之太极所带之气而理无与焉。故极意形容理妙者,不过‘圆通不拘’四字。于是一太极,为熟鹿皮,但有不相离之形,元无不相杂之妙。故谓“气消灭时,理亦消灭”,于是理有招魂时,一太极有绝命日。不谓老兄之高明俊杰,所见一差,其辗转诖误,乃至于此也。病已沉痼,恐是无药可医,直是令人苦痛。

盛教曰:“太极之理,圆通不拘,既可如此,又可如彼。”

此一段,是兄之论理欛柄,而吾之最所不喜者。愚见以为“太极之理,似圆通而实方严,如此者必如此而不为彼,如彼者必如彼而不为此。”故流行宣著于事物之间者,截然各有一定之分,加不得减不得,过不可不及不可,学者明此也,道者行此也。若如兄言,一味圆通不拘而已,则马可牛角、桃可李花、冬可衣葛、夏可衣裘,率天下之人而祸天理者必此言也。且兄之此言,吾实有讶惑。兄既斥一本之涵万殊,以为太极之分片,而可如彼又可如此之言,胡为而发于兄也?夫可如此又可如彼,则是两片也,如此者不止五千,如彼者不止五千,则是万片也。可如此故此得之而为此,可如彼故彼得之而为彼,则是虎从虎窟出,蚁从蚁穴来也。然则蚁虎之说,不几乎倒戈而自攻乎?蚁虎之说,大抵认形气为太极之病,深愿老兄扫蚁逐虎,勿使此二物,病我灵台。

盛教曰:“太极单指理,阴阳单指气云云。”

凡盛教之所以自唱自诘,讥切辨驳者,无非不近理之妄谈,焉有知理者而其言若是?太极单指理固然,阴阳单指气,是果成说乎?有此理故必有此气,岂有无气之理?无此理则气无从而生,安有无理之气也?有动静之理,故气不能不动静者,是果互相动静之谓乎?千不是万不是,奈何奈何?

盛教曰:“合气言理云云。”

愚欲改之曰:“即气观理。”

盛教曰:“鸢之飞鱼之跃云云。”

鸢鱼者,形而上下之形也。所指而言者,在于形上则不害其为单指理,在于形下则不害其为单指气。近世议论,皆以理为空荡荡,无头脚物事,故自仁义礼智,已谓兼气而言,愚每掩耳不欲闻。

权信元[编辑]

金生一去,盛夏已届,有便受教,诚望外也。仍审露地高卧兄候益旺,不有所得,何以及此?足令吾党增气。况连纸累牍,少年精力,宛然犹在,仰贺尤剧。

所教谨已读过。吾之几年闭口不道此事,以今观之,岂非先见?金生便仰覆,亦决知无益于彼此,故不欲拕长。书成后思之,则一向损没,又似负见教之勤意。故复有别纸一幅,寔出于不获已,初非乐为浮辩,轻肆客气而然也。

来教归之于“楚悍之喑哑”,尚复何说?从今以往,不如“默然复守吾太玄。”更劝老兄幸勿以此等说,形诸文墨,以迷后生如何?自误尚可,误人而可为乎?兄自许百世以俟,此语亦必不见听,然释氏老子何尝不自许百世以俟?慎旃慎旃。

声气之间,或有尚气之蔽,所养未深,岂可谓必无此事?盛戒当珮以自省。但兄之为我谋甚厚,而其所自为谋,恐不能若是之厚。尽己有所不足而能推己,恐亦无是理也。惟千万自爱。

别纸[编辑]

“天命之谓性”,公以此句为空无一法耶?为万理毕具耶?

朱子李伯谏语。今愿老兄代伯谏下一句答语。

“天命之谓性”,公以此句为专指理耶?为杂理与气言之耶?

右鄙陋所自设问目,愿老兄为我下一句答语。就天地造化论,不如近取身为亲切。愿一闻之。

拟与权信元[编辑]

“默然守玄”之语,厥有委折,兄本疏脱,必无以细谅矣。盖有此论以来,兄则困于独见而不回,我则拘于方册而难变,一冰一炭。熟口惯耳,兄将发口,我已心语曰:“此必离气合气,归重于气之论也”,我欲开喙,兄亦默揣曰:“此必一理万理,推本于理之说也”,未闻,固已明知,既发,果非他说,听之无味,言之徒劳。若是而犹哓哓不止,殊失语默之宜,尚何望其能开发于人也?此一事也。

抑兄之所执,非小小差失。后世若有见其论而失笑者,则兄之良贝,儒门之幸,或有妄相祖述者,则其害天理乱人心,将有不可胜言者,吾虽无似,诚不忍此论首出于贤者之口也。汲汲开喩,拔之于涂炭之中,是朋友之责也,而独见之害,甚于洪水,熟处之忘,难于拔山。才见外面有不可者,则舒究无望,波浪益涌,与其激动以助成其势,不如姑镇静以缓其锋。此又一事也。

虽然前日之止权止也,犹有望焉,今日之默永止也,永止则友道从此缺矣。到此不能无馀憾于其间,以为“不可则止,上面先有忠告善道一段事,或者吾所以忠告之者,有所未至欤?若是而止,是径止也。”于是回心易虑,思一竭其愚而毕其辞,所恨口本吃讷,学又荒芜,条緖猥多则无以撮其要,阃域玄奥则无以阐其幽。尊教所谓“浪里捞月”者,真善喩也。安敢望有裨于高明?粗伸平日期仰之情而止耳。

理气二者,有则俱有,元无先后之可言,而从上圣贤之言化育流行,莫不以理为源头,如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曰:“太极生两仪”,曰:“诚者物之终始”,不一而足,其故何哉?老兄信以为此二者本无主仆之势、先后之分,而姑以名位之尊,处之上头,若新市平林将帅之奉更始欤?抑曰凡此所言,皆带气之理,故能为万化之枢纽,如献帝之赖董卓而履至尊;赖曹操而平祸乱欤?

以兄“理不能生气”之说观之,似乎上所称者,以兄“太极带气”之说观之,似乎下所称者,而五尺之稍黠者,必能辨其说之丑差,则多为之辨,不亦赘乎?虽然兄既迷惑之甚,不得不略言之。

名位之尊,必有来历,更始也,故虽庸懦无能,犹得以假尊于一时。理无声色臭味,非有势焰气力,其所以尊,徒以其枢纽万化,根柢品汇之体用也。非此本无理之名,设使有之,所谓气者肯让头归尊乎?气不归尊而圣人强尊之,是果言有物之道乎?且夺人之劳以为功;挟人之势以为尊,浅夫犹或羞之。今以无星之秤、无寸之尺,惟气是赖,以成枢纽根柢之功用,乃独专据其尊,专有其功,曾谓天地之至公,造化之神明而有此哉?

说得如此,若有二物较强弱、计勋阀于冥冥之中者,又若一物离气独立以成其造化之功者,欲加之罪,不患无辞。然而救焚拯溺者,其趋不得不疾,其声不得不急。通首尾而活看则药也;摘一句而吹觅则病也。吾于兄,将若之何哉?然则单理字,果可以生二气、生五行而为万物之宗祖乎?

曰凡言理者,皆单理字也,天下岂有和泥土、杂沙石之理字也?天下无二本,理也者万化之本也,夫岂无其实而圣人言之?理之生二气,其情状可得以闻乎?

曰理之难明也久矣。世人常不知其为何物而求之,宜乎其以此为问也。理者何物也?即二气、五行、万事、庶物不得不然之故也,今日樵童方言所谓妙理者是也。二气五行,非此不生,品汇庶物,非此不生。既曰非此不生,则生此者谁也?其情状岂不昭然明白乎?

然则生之为字,正如天命之命,帝降之降,借彼有形器之名,状此无形器之妙。所谓命者,岂耳提而命之乎?所谓降者,岂交手而降之乎?所谓生者,岂血气成胎,弥月如达而生之乎?命与降不疑焉,于此独疑之何哉?然则理气有先后乎?

曰理气之在万化,吻然一体,元不相离,而就此不相离之中,若问其曷为而必若此,则其故在于理而不在于气也。然则主仆之势,先后之分,即此而已判然矣。况理气无先后之说,只是流行一边耳。若因其流行之已然者,而深原其所从来,则理先而气后,焉可诬也?

此语兄必大骇,然此非无证之空言,请以实事明之。方其动而阳时,未有所谓静也,然而静之妙未尝无也,故毕竟不得不静,此所谓阴之理先具也。方其静而阴时,未有所谓动也,然而动之妙未尝息也,故毕竟不得不动,此所谓阳之理先具也。以一株花木言之,方其发生也,气则专于发生而未有收敛也,以理论之,则今日之发生,乃所以为收敛之地,故发生不止,遂至于收敛。方其收敛也,气则专于收敛而未有发生也,以理论之,则今日之收敛,乃所以为发生之地,故收敛不止,必至于发生,此理先具之显然可见者。

盖动者偏于动,静者偏于静者物也,物也者气之所为也。动而未尝无静,静而未尝无动者神也,神也者理之所在也。此处颇精微,岂麤眼之所能看覰乎?故朱子曰:“太极者象数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称”,又曰:“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又曰:“未有此物,先有此理”,又曰:“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此理”,又曰:“气有不存,性却常在”,又曰:“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凡若此类,不可悉举,何尝以理气之元不相离而废先具之义乎?

程子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朱子释之曰:“自其微者而言之,则即体而用在其中,所谓一源也,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即显而微不能外,所谓无间也。”所谓‘即显而微不能外’者,固不相离之谓,而所谓‘即体而用在其中’者,乃先具之实。先具故曰本体,先具故曰本然之妙。其体也若临时排定,体则体矣而非本体也,其然也若自今始然,然则然矣而非本然也。

非有以离乎形气,而所指而言之者,在乎不犯形气之地,此之谓太极。东方有山样大物出,亦是此本体透露出,西方有针样细物出,亦是此本然宣著来,不是本体之外添一毫,本然之上增一分,故曰:“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若是则太极果专指理耶?果兼指气耶?理之为枢纽根柢,果赖其与气同行耶?理之于气,但以不相离之故,而遂无先具之妙耶?平心降气而求之,其必有以处此矣。然则一太极之理,谓之一理可乎?谓之万理可乎?若曰万理,则如一蚁一虎,各有窟穴,片片分出耶?

曰一者万之緫也,万者一之实也。外万而言一,外一而言万,皆不知理者也。言其无所空阙,则谓之万理森然,言其初无缝合,则谓之一理浑然,其实非有两事也。况蚁虎窟穴之论,其见最愚,言之令人代赧。

形气谓之粗,粗者固有各窟宅。道理谓之妙,妙者亦有别窝穴乎?以蚁虎拟众理,是认道理为形气也。今夫一以涵两者物有之,户枢是也。才有一户枢,便涵蓄一开一阖,谓户枢无所涵蓄则不可,谓开阖各有窟穴则不可。一以涵十者物有之,筭筳是也。才有一筭筳,便涵蓄自一至九,谓筭筳无所涵蓄则不可,谓自一至九各有窟穴则不可。定体藏用之妙,物无不然。此特其易见者耳,可见理之本来面目如此也。虽然以兄“气灭理亦灭”之说观之,似必以为“方其开时,阖底消灭,方其阖时,开底消灭,不开不阖时,开阖都灭。”若是则户枢只是蜕去之空壳,元无涵蓄之物,窟穴有无,无可论之地。不审兄之所见若是乎?若是则真所谓末如之何也已矣。假如尺蠖以可见者言之,则屈处但有屈,伸处但有伸,若论其皮里事,则屈中岂无伸,伸中岂无屈?兄之诸般说话,皆由不知皮里事,于此深思而有寤焉,则前日曲径,亦可以如雪见𬀪矣。

盖尝统而言之,兄之心恙,起于蚁虎二物,弥留于‘元不相离’四字,锢于‘理通’二字,谵妄唤出离气、合气一个虚影。于是理无不容已不可易之妙,气为无根自生之物,同生同死、乍存乍亡,上天失主宰之心,造化若风花之转,政悉归田氏国阳尊义帝。一心之天地万物,可谓乖乱极矣,而方且傲然自处以达理,诬天明而不畏,侮圣言而不惧,差之毫厘,所谬奚止千里哉?

夫达理云者,里面纤悉委曲,无幽不通,方是达理。故程子曰:“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乃若活套笼罩说话,不过皮面事,假使说得十分另别,于达理远矣。况所言未必是当乎?今老兄得‘离气、合气’四字虚壳,便以自许,其识暗见疏,于此可验,无怪其于理未精也。下学之初,观理眼目,不能圆滑固也。程子曰:“不敢自信而信其师,故久而后通”,惜乎,无以程子此言,謦欬于兄之初年乎!

孔子大圣,明言:“太极生两仪”,我则不信曰:“理不生气。”朱子大贤,明言:“太极指其本体之不杂阴阳而言”,我则不信曰:“太极杂气。”子思亚圣,明言:“诚者物之终始”,我则不信曰:“物者诚之终始。”程子大贤,明言:“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我则不信曰:“合气言则万象森然。”其蔽皆兴于自信而不信师也。

执据不相离之流行而欲废先具之本源,亦同一伎俩,烦不殚述。此如童观庸医,聋于药性,瞽于古人合药本意,妄犯手势,或颠倒君臣,或存拔材料,其不戕人命者几希。

“合气则森然”,情甚丑拙,其实合气反不能森然,何者?阴时无阳,阳时无阴,鸢处无鱼,鱼处无鸢,半圆半缺,七渗八漏,其能森然乎?惟指其不杂者言之,故动静相涵,飞跃一体,乃所谓森然也。

兄之所言,何异于倒朔以为南,躙冠以作屦乎?且“冲漠森然”,盖言人不见其森然,而其实则森然云尔。若合气之森然,人谁不见,而待程子之言耶?读书如此,可谓枉用工矣。

古今道术,盖皆以一理为宗,而见处各有不同。为人间万法本然完具者实底一,吾儒之学,自此门入,以为人间万法本皆无有者虚底一,二氏,自此门出。彼以无名为道,而仁义为道德之失,礼为忠信之薄,以性空为真理,而天地日月为幻妄,君臣父子为假合者,知其本无故也。此以叙、秩、命、讨为天性,三千、三百为至理,战兢临履,不敢坠失者,知其本有故也。

兄所言“合气则万,离气则一”云者,吾未知此一何一也。非空无一法之尊称耶?兄欲裂裳裹足,走流沙而归天竺,则吾不敢知,尚欲挂籍儒门,则可不屡省而亟反之哉?虽然何可及?兄虽以理为言,其实主气耳。气之始终,无资于理,理之有无,常制于气,非主气而何?天下之异说虽多,特未有主气一学耳。老兄必欲充其数耶?

凡此所言,皆前者发端而未竟者。即吾太极圈中本然全具之说,非如兄之太极本无主张,之东之西,惟气是从也。

权信元[编辑]

长夏已徂,瞻翘靡日不勤,即拜六月初惠书。粗慰渴怀,而犹以未闻近日候度为怅。弟仅免疾恙耳。

教意谨悉。吾之不能明白说破,使兄开寤,必是吾学识不逮而然,譬如挽弓力不及,分寸其可强乎?但念诸先生,非不明白说破,而兄之独见,终是难回,则其所不能开寤,恐亦非专傍人之罪也。

老兄以豪爽之资,忍穷求志,不受缁涅,私心常所爱慕。但能不以知道自处,益勉于下学,则真个知道,安知其必无其日乎?不幸中年,生出太早计,心路已滑,不可救药。愚陋忝在旧契之末,既无挽回之手段,闻无理之论发于兄之口,不啻癏痛之切己。不忍自我激之,益致乖张,故出于下策,闭口不道此事者二十年,今者无端被兄撕炒,惹出一场说话,果无毫丝之益矣。则又出于下策,进自误误人之戒,策虽拙,皆出于片片忠谋。老兄自初至终,一不相谅,甚矣不我知也。

书辞中所露出者,其于鄙意,未展十分之五,而兄已看作轻蔑朋友,若展尽时,又当如何?若是而犹欲勿废讲学,何异于闭门而使人入乎?此有一幅书藳,而不欲呈纳,知兄无择荛之意故也。今见来教,果然矣。

权信元[编辑]

归袖未挽,岭路关心。冲黯之思,与日俱积,匪意尊胤临门,倾慰可知。兼承长书,奉审兄候保重,为吾道贺。

指迷之意,无穷无尽,宁不知感?第所奉虑者,不愤而启,不悱而发,曰:“姑舍汝所学,以从我”,俯就太过,得无道不尊之嫌乎?且观兄意趣用语,盖以我为无状小人也,与无状小人,论上达一源之旨,独不为天下笑乎?

揆以往复之常礼,当逐条置对,罄竭愚衷,而妄意私窃以为兄之所当荡涤消磨者,盖有急于此者,不言则已,言而不先其急,未为开心见诚也。

向也盖欲根核到底,而见兄都无信听之意,故发端而语未竟,今者兄之不信我,如水益深,言之则归之于谤己而已矣。且往古来今,直言例未免有所触犯,作触犯之语,使尊胤奉之以去,则失礼之中,又失礼焉,是以不敢发一辞焉。孤负勤教,只深惶蹙。第有一语奉告,兄若欲论理气不已,则与圣仪论之如何?此友心路公平,其言必有可采。

大抵兄之读书多,故笔势之滂沛,非吾辈所及,性质滞,故文理之茫昧,或不如初上学小儿。圣仪恐不可轻也。有宿构韵语,同此呈纳。

别纸[编辑]

不欲说理说气之大意,已正于书面,复以平生相与之义,强颜略陈愚见,有何大不可乎?

所谓“理先具”者,非谓先有悬空之理也。自万象而言,则未有万象,已有万象之理,自二五而言,则未有二五,已有二五之理,自天地而言,则未有天地,已有天地之理,推之又推,毕竟先有此理,乃有此气,故谓之理先具也。然而万象之理,先具在二五上面,四象之理,先具在两仪上面,阳仪之理,先具在阴静上面,阴仪之理,先具在阳动上面,此天地之理,先具在先天地上面。是果悬空乎?

若是故万物之所得以为体者,有本然之名,有不可易之语。本然者,谓本来已然也,不可易者,谓非后来之所可易也。《图解》“本然之妙”一句,《大学或问》“所以然而不可易”一句,何不仔细看乎?有见乎先具之义,则诸般迷惑,次第可通矣。

迷惑既通,则理气谓之无先后亦得,理气本无先后,不待注脚。谓之理先气后亦得,自其已然而原其未然。谓之气先理后亦得,自其已然而言,曰气以成形,理亦赋焉,曰木神仁金神义,皆自其已然而言。其论本原也,谓之一理浑然亦得,理本一,无待注脚。谓之万理森然亦得,理本是有条理底物事,非无星之秤无寸之尺。融通活泼,左右逢原矣。

兄知猫有阴阳,故儿孙男女之理,已具于生育之前,而不知造化亦有阴阳,故森罗万象之理,已具于变合之前,可谓窥镜而忘其面,步月而疑其影者也。凡兄所引朱子说“无先后”处,吾非不知。然则其言“有先后”处,又当置之何处?执“直看成峯”之语,欲废“横看成岭”之说,几何不以井中之数星,欲废盖天之全图也?“冲漠无朕”一段,程子本语若但有“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八字,都无下文,则兄虽强坼相因之一意,看作对偶之双脚,以为一体一用,一合一离,固为可欺之方。难明之状,今则不然,此八字之下,不旋踵而有‘已具’二字。‘已具’云者,‘未有’二字之案山也。未有万象之气,而已有万象之理,故曰‘已具。’若如兄说,则虽使假舌于,何以区处‘已具’二字耶?吾所谓“文理或不如初上学小儿”者,指此等处也。

以人性言之,人身上,既有耳目、口鼻、手足,以此等理,谓之兼气而言,固难明之状,人心中,既无山川、草木、鸟兽、鱼鳖之气。若兼气而言,安得谓之万理毕具,安得谓之万物皆备?凡此皆决知无益之辨,一览后投之圣仪,使之详订其可否如何?兄则头脑不是,私意大炽,难与言也。

兄书中所疑《纳凉私议》中一段语,吾固疑其或近于牵合,敢不拜教?若以此并疑全篇,则此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朱子既以即“体而用在其中”,释程子本语,何尝坼体用而二之,以为“体则冲漠,用则森然”乎?又引程子此语,以解《太极图》曰:“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此言体藏于用也,“自其微者而观之,则冲漠无朕,而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此言用具于体也。曷尝如兄间隔体用,以为“体一而无万,用万而无一”乎?盖万一间隔者,气之局也,万一融通者,理之妙也。一便是万也,故浑然而非儱侗,万便是一也,故已具而非分片。此是理之本来面目,不知此者,自是己之眼目不明。以己之盲,欲废天下之视,恶乎可哉?

万物虽多,无一不本于理者,此一本也。如兄之说,则理气二物,齐头出来,以生此物,此二本也。万物各各如是,是二万本也。

金乃渊载愚[编辑]

道理当活看,不可拘执摸捉。凡物之情,二多于一,三多于二,万千多于十百,益一则赢,减一则缩,理则不然,一非不足,万非有馀,何必于浑然、粲然者,强生计较?如糓种之未生,只有一生理,然只此一生理之中,枝、叶、花、实,元自具足,微妙牢确,推移不去,故实函斯活,方花方实,依旧成就一粒糓种。不如是,只管生理乘气变化,则种豆而得瓜者有之矣。

要之三百八十四爻四千九十六卦,吉凶悔吝,已具于一动一静之间,如此看去,其与万木森然于一山之中,各有其根者,意思自别,未知此意与兄如何,而信元见之,又当以为如何。

孟子之言“存养”,通贯动静,而动时意思较多。及朱子引取以释《中庸》首章,而与省察为对则属静矣。盖省察专属动故也。信元之论生枝生蔓可怪。

葬埋之说,未易晢明,勿论可也。愚昧平日所执,同于信元之见。但气化相感,非一端可求,则祸福之应,安可谓必无也?若以苗裔之繁衍衰替,每每归之于冢墓吉凶,则不可也。

金乃渊[编辑]

盖生生是直说,万理森具是横说。生生是盛德之实,万理森然是大业之本,二者浑融,无有彼此,无有先后。‘理通’二字,当于此处看,信元急于理通而见道如器,以为万理森然,则终是歧贰不合,遂刊落其横者,主张其直者,汲汲乎常恐理之不通也。此其病理通为之祟也。

且其一生理乘气妙运,以生万理之说,初非恶语。但欲执此而废彼,则是为不知理之通而大本有所不明矣。今遣一旅,以薄孤城,未知云梯、临冲,彼将用何术阻当也。但恐辞令之际,无讨论润色者,或取敌国之侮耳。吾兄前后诸说,皆明白完实,略无可疑,而“水不可以喩本然之妙”者,恐不然。已于信元书中,略言之矣。

理是通底物事,故于物则惟水之不凝滞,可以譬之。夫水逢方为珪,遇圆成璧,激之则跃,顺之则下,盈科则进,得坎则止,遇物则湿,器满则溢,皆是不凝滞。以下缺

黄圣仪锡进[编辑]

病疏泓颖,或见有便,未克修字,惠书之到,每先愧而继感也。恭审春序已中,存省日懋,曷任献贺?兼承有溯汉水访高贤之意,足见筋力之尚旺。比诸尫羸不迁坐席者,奚啻章亥耶?仰羡仰羡。弟之喘息危浅,允敬见之,或能言其一二与。

上里别纸,谨已奉翫。第一条颇未通畅,第二条精致,第三条切实,要之不合于浅见者寡矣。此事本如大路,而可惜此老人为蚁虎二虫所困,辛苦五十年,枉走荆棘。吾则素养浅薄,谋忠反归助澜。不得已出于三缄之下策,开寤之责,或在老兄。而前后盛论,以愚观之,终觉有紾兄徐徐之意味。或者自家足迹,尚未离十字街上,生死路头,未甚剖判而然耶?此深可惧。

愚意且停论辨,更就自家心上,体认翫索,真个觉得冲漠万象不为虚语。然后知圣贤许多道理,皆推寻其本来种子,非幻化生出,寄寓安排也。进一步而论造化之妙,则亦不过如此而已,岂不简易明白乎?妄陈愚见,悚息悚息。朱子林德久书,想前此已经眼,而其言若预知今日信元之有此论而发者。故使允敬誊去,伏幸览过。

朱子林德久略曰:“才见说四者为性之体,便疑实有此四块之物,磊碨其间,皆是错看了也。须知性之为体,不离此四者,而四者又非有形象方所可撮可摩也。但于浑然一理之中,识得个意思情状,似有界限,而实亦非有墙壁遮拦分别处也。然此处极难言,故孟子亦只于发处言之。不是本体中元来有此,如何用处,发得此物出来?但本体无著莫处,故只于用处看,便省力耳。”

“界限之说,亦是要见得五者之在性中,各有体段,要得分辨不杂,不可说未感时都无分别,感后方有分别也。观程先生‘冲漠无朕’一段,可见矣。”

此两书议论,因《玉山讲义》及《答陈器之书》而发,合《讲义》与《答陈书》而观之,则其旨趣脉络,犂然可寻矣。此事朱子犹曰极难言,曷不曰“性本浑然一理而已”,及其“感物而动,乘气变化”,“今日生一理,明日生一理,积成万理”乎?若是则言之无难,晓之甚易,何苦而必为此难言之言也?

只为理本如此,言之虽难,不可迁就以避之也。理本不如彼,晓之虽易,不可诬罔以就之也。盖一理云者,总万理而名者也,若除却万理,则所谓一理何理也?譬如一人云者,总百体而名者也。若扫却百体,则所谓一人何人也?

然而人者有形者也,故眼有眶、鼻有梁、舌有锷、耳有郭,个个墙壁,在在遮拦,而理则无形者也。是以有界限而初无墙壁,各体段而亦非磊碨,所谓本然之妙者此也,所谓所以然而不可易者此也,理之通盖如此。

今人才谓“万理全备”,便疑其如蜂窠榴核,各有方位处所,此则磊碨墙壁之见也。才谓“一理浑然”,便认为儱侗昆仑,如醉如泥,此都无分别之说也。朱子此书,岂非明见百世之下,有此等见解,而预为之防者乎?

黄圣仪[编辑]

去年兄之屈手缄于弟者,盖再度矣,而其一浮沈后发者,久后始得转到。到时弟方在大病,人鬼关头。但闻鱼书之来,其中说话,虽使傍人倩读,亦无以领解头尾。后月馀,始得以自眼看过,大抵高见,颇与曩时陋说相符会。若是则弟之穴窥埴擿,亦不全然落陷耶。从古有志之士何限?而见解易差,气质难矫。坐此二病,毕竟良贝者多矣,此吾辈之所当深自省察者。

正镇之偏,常堕在委靡因循窠臼。年纪忽近六十,自前年病后,精魄都失。失后忘前,手脚痹麻不能运,眼花喉喘,吸吸待尽。盖秋叶经霜,无再润之理,安能复与朋友相对追随,如昨年秋?设或相对,又安能上下论议耶?想兄闻来,亦必为之垂怜也。

章门护丧所[编辑]

正镇顿首。吾党寡佑,圣仪老兄,先我而逝。抚平生气魄,一坚一脆,不啻相悬,而人事之乖谬至此耶?

交游,素来稀阔,今又衰白交期,尽入九原,独此兄在耳。虽积岁不闻謦咳,而相望相倚,若瞽之有相,今焉已矣。悠悠寰中,复谁仰止?痛怛之怀,非书可喩。惟望凡百详审,以副化者临履之本心。不备上状。

李孝一僖锡[编辑]

秋怀憭戾,兄书适至。知大归已决,某水某丘,岊亲石旧,可谓“于鱼得计”,而吾之凉凉于世,从今以往,割比翼一半矣。怅恨益无以为情也,奈何奈何?

东谷公高风,固尝稔闻于兄,今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宁非所愿?顾比日百感所煎,心虑荒忽,又有因事而幡然寤者,把笔一事,有永阁之意。勤教不免相负,此非托辞,谅之否?此公文字之可传与否,自有定价,岂琐琐者所可损益其万一也?意多辞缩,容俟异日便雁。

李孝一[编辑]

纸墨不与人俱遐,足慰别后思欤!知将越,老健羡羡。弟坐席不迁,犹复迍邅,不归故宅,其没廉可厌。

抑又念古人有云:“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吾则皓首已落,先天尚何所期?兄首未全皓,犹愿勉旃。

谱序云云,垂死故友,兄当为之谋一日间,反欲使之血指汗颜耶?千万停之。

李孝一[编辑]

一年好天气,秋晩最多,宋玉悲哉,未必公评。老人杖屦,此或其时,而爱而不见,可慨也。雅双至鼎来,皆不易得。

天冠真灵山也,但此衰朽,无可以裨万一,为恧缩耳。老兄此际入夫山,作数日游,又能以纸上语,替故人一面,闻之耳根清凉,见之如获金鎞。第答主倅数句语,棱角太露,使人善意抑塞,恐是气质之偏,终是消磨不得,奈何?已与生略言之,此不长语。

弟数朔山斋,不医腹疾,近又感冒拥衾,殊无聊赖。惟默谅。

李孝一[编辑]

书来比一面,不啻过之。但此移宅,岂吾所欲,亦岂择而居之?落叶为秋风所驱,飘飖而不自止耳。兄于此事,似已身经谙悉,而“山益高、水益深,乐且未央”等语,殆近于同浴而讥裸何耶?抑又思之,宽我羁怀,其言不得不尔。吾之所以宽兄,亦岂外此?两人各自抬眼谛视,化儿弄人,把同一场戏剧则足矣。相望远近,加三之一,会面未涯。惟自护。

李孝一[编辑]

晩秋影响,儿辈凤城归,略绰人耳,所未闻者,玄冥按节后事。伏惟老骨益劲。得失过去浮云,想不以置怀。而仄闻政府有启下新令,或是蠖屈鱼变,会有其时。吾虽惭于贡禹,兄其庶为王阳欤?是冀是冀。

弟初冬,几不能支,自去月望后,渐次安静,仅若昔时样,今年腊月三十日,似可利涉。吾两人此世盍簪,傥有未尽之缘耶?允性不顾而去,在渠岂不快活,吾辈以世情筭之,不能不怆怆耳。

李孝一[编辑]

与笔砚绝交,恰已周岁,南坡非再生人耶?向再生人,恶得无一字?昨年南徂时行色,岂料有今日书?手持一只履,翩翩向西方去,与萧梁使臣酬答,达摩灭后犹能之,此书无乃是耶?虽然宁有是哉?未死之友,惊喜之情然耳。

既有今日书,则又若有再逢之缘,而南坡之生出鬼门关,已是奇事。顾此朝不虑夕者,又安能延待盍簪之期耶?吾之情大略说了。馀外事说之,徒乱人心緖,不如勿说。

李赞文重吉[编辑]

别多会少,昔人所悲,伏承耑人惠书,副以海错之贶,冠山不在天上耶。仍审献发之交,定省崇卫,感与慰并,不知攸谢。

弟顽丑日添,语鬼食尸,何足道?斑衣奉亲,白首读书,世间几人?吾之所以一见倾倒于老兄者,端在于此,而自顾无以塞兄厚眷,是愧是愧。惟冀益崇明德,以慰岁寒相思如何?千万非书可既。

李青一可白[编辑]

完城人回,略凭试围中动息,后复茫然,瞻菀深矣。即于甥侄来,谨审静居震艮超茂,何等仰慰之至?伏闻近日追随诸名胜,作香山故事,足令人神旺。场屋事若如意,则必将埋头于软红尘里,岂能办得此优闲气像?所谓塞马得失,有如是者耶?

正镇宿祟不祛,新证每添,长时坐在昏花中,有何一分好况耶?只自怜闷。萧寺一会,亦旧债之未偿者,若得一次了当,则岂非大愿?第游客之来,山僧例以白眼待之,此是不好风景。又盛夏挥汗来往,乐不足以偿苦,此所以难于勇赴也。虽然若得驾言信息,则敢不践约耶?

元悦成婚,已失今春,早晩有时,不必生躁热。若其取舍之道,一节为上。此是渠之一生苦乐所系,诸般外面,阁置勿论可也。如何如何?千万可属默会。神眩乱草,不备。

郑文一在灿[编辑]

有合必有分,使人难为情。况山云犹湿,行旆遽动,怅然曷胜?伏惟旅宿何店,仆马不告病,驾到日,省馀浑节一安,区区仰念。

弟自再昨日以后,可谓家事已了,慰悦之外,复有何说?遂成一绝曰:

男已双孙女有归,樽前白发不羞挥。草堂况在名山里,病未侵身便拂衣。

一笑。

郑文一[编辑]

书面‘六花’字,高人方在山上耶?尘土去云霄几里?“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李白谅不虚语。盛作又在胎中,长文短句,昔人犹难两工,公则兼之矣。未读,先使牙颊生香。正深望洋之叹,敢容一辞之赞?

两老人衰健,公何见之晩也?我则非扶杖,不能作大小便之行,朝见一人,夕已忘其谁某。公则千里徒步,欲折月中桂,其衰其健,三岁小儿也知之。但所虑仰,则公未尝作衰惫语,今忽如此。无乃见我之不能收拾,作此反辞,以相嘲谑耶?不然则老欲生火,忘其家之畜千里马,而欲窃邻人之蟾蜍也。以此以彼,皆非好消息,切宜戒之。

弟岁前之衾,春半未卷,支离极矣,而健者何敢言病也?

李汝重正敏[编辑]

佳儿佳妇,家翁之福禄可知。想自四月归,心气益和,疾疹扫除,仰慰仰慰。但念伊时回程水涨,果能利涉?积雨苦热,眷下宁靖否?是为㴑念。

弟夏间,孙儿辈经红疹,一快也,而疹后馀证,屡过危境。追思齿酸。室人自前月末,又患疟疾,老人此病,必非吉兆。年谷初将大无,而下稍反有丰年之望,亦一喜事。岭上益登云,果然耶?甥儿来,诸般动静,可以详闻。

李汝重[编辑]

孙儿辈渠曰上京,吾曰不紧,老不胜少,毕竟发去,故匆卒未付一字。即见甥儿下来,法家子弟,非渠而谁?既悦且羡。兼承惠幅,仰审调候秋风无损护,尤慰尤慰。内间黄病,令人追惊。此亦极老人不风自倒,非朝伊夕,况此等坏证横侵耶?其后日多,不至失摄否?

弟荏苒年光,自知就木已卜日,而姑未招魂耳。拕至明春,则实有再逾芦山之愿而尚可必乎?年谷大熟,已矣无望,而前头尚在严霜之早晩,未知年运竟如何。

朴周彬济文[编辑]

比者,或传贵村近处村染大炽,虽不能伻讯,虑仰亦极矣。此际承拜手存,以审大小浑节均安,村邸亦干净,此变岁喜消息也。痒证之快消,自何时然,而课业能不全阙否?令从氏在家做业否?曩见槐花已结,不能不为从氏辈驰想也。逢场为致此意如何?

弟家间幸无他,染气亦幸不犯村里,而邻村则皆不净,远近死亡之闻,可为惨怛。来往过次,亦从此益难,姑俟夏尽凉风发耳。穷家每当忌故,虽饭羹之奠,常患无资,而今年则尤窘迫,不成伦理。左右每此不忘助需,女家之孝,反有胜于子家之不肖也。悲感无已。

许上舍[编辑]

长夏贻阻,幅中承候慰慰。老兄充养纯深,此书窥见一斑,读之牙颊生香。腊月三十日,阎罗老子,决是设筵起敬,有何盘问之苦,勿虑勿虑。

如弟真是可虑。知而不能行,罪浮于不知,且况浮实之名字挂在身边,责亦难逃。正宜收补,希觊末减,而腐落已甚,振作末由。今于来教,于我心戚戚而已。家故鳞次未霁,此亦老病者难堪,奈何?

许上舍[编辑]

牍中承候,少慰瞻望。弟腐臭如昔。寄生石火界中,最不可一日皱眉,吾非不知,而赋命臲卼,一生多在忧戚中。

今读来书,真所谓乐而忘忧,不知年岁之不足,仰羡仰羡。第当留之几案,时时披复,以豁窄胸。惟冀迓岁益庆。

郑而见海暻○丙午[编辑]

一幅之感,奚啻百朋?长时侍汤,夙所贡闷,而寒节当头,色忧益倍,尤庸奉虑。玉儿常在眼中,文理想必将就,为之健羡。

弟身恙不甚,日与孙儿辈为侪伴,而根钝无术可开,令人生嗔,奈何?八月又得一孙,合三颗耳。

郑而见[编辑]

病日益锢,真未冷尸。不谓尚垂记念,手存珍重,感不容喩。因审潦暑,省馀诸节,神卫多祉,实协宿祷。

弟春间几不能支,自五月来,稍能吃饭耳。野色此处亦告丰,仁爱天心,若偏为贫人地。何当对握,一泻幽郁?

宋希圣一贤[编辑]

孙枝摧折,非善门所宜有,亦非老人所堪当。闻之衋伤,不忍提辞仰慰。弟亦今年,遭孙妇丧,有失乳曾孙,情理悲切,久益难见耳。

老兄是抱痾之身,年渐隆耆,而闻诸令婿郞,“肌肤动作,比前益壮”云。此殆内有所养而然,仰贺且羡。弟过了回甲厄年,一倍衰飒。遥遥相望,仙凡迥别,所谓“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韵语阁废已久,而老兄有命,其敢默默?第恐尘秽雅赏。

门前手植忽成林,环顾平生馀素襟。醒醉两忘安用酒?峨洋内足不须琴。儒门诡遇元留戒,志士穷居早见心。自叹桑楡筋力薄,澄湖一曲阻相寻。

一粲是冀。

李穉固奎亨[编辑]

向于苏君便,承惠覆书,有秋杪临贶之教。虽知难于必责以践约,时有篱间喜鹊,未始不倾向,而庶几遇也。即者迷儿历拜轩屏,问幅随到。披审兄服中起居,亦合席之次,岂胜慰浣?

第哀咸病录,深可忧虑。积祟之沉痼若是,前日语间,未有所闻何耶?当传之现道,而此回难于受答。来月苏友似当有来去,其间容入商量,若有所得,则敢不奉献,以俟裁择耶?

每岁吉贝之惠,实是绨袍之恋。今又专人伙惠,而又有经机杼者,岂敢曰年例而忘感铭耶?

弟今年经过,差得安稳,若可以整理旧袠而姑未及耳。孙枝、后生,今则可谓成林矣,不可不谓之‘晩景滋味’,而渊明《责子诗》,未必不由此而作,则还可一呵者。多少留俟后便。

李穉固[编辑]

令第二郞眉宇,今犹森然在眼矣。方以宗武期之,病报犹云不意,况凶闻乎?兰焚玉碎,何世无之,而孰谓吾兄遇此不淑?命者无可奈何者也。事已至此,则自宽为上。

吾虽不能为玄衣之诗,兄实无益为西河之悲也。徒增恶緖,不如姑缩。弟昨自金榜洞省坟行归,苶然不振。因君明行略此,不宣。

李穉固[编辑]

下状以病报来,实非所图。况书辞多危苦语,有若告阔别者然,宁有是也?证势虽未目击,参以君明所传,有不然者。又详来书,周尽无遗漏如此。固知兄本性周密,

又情眷迥出之致,然而所苦若沉重,安能有此?无乃遭戚之馀,心弱意孤,过自忧畏而然耶?若是则恐于调病不宜,幸须宽荡心地,以俟药效,以慰相望之情如何?

弟既见此书,情当寻医问疾,坐废之躯,末由奋飞,是为忉怛耳。

朴舜闻济邦[编辑]

春夏之交,知尝为无妄所厄,而不得一相问讯。其后因午谷从侄,虽闻已获痊可,而窃想素来清羸之躯,必多馀瘁之弥留,其为悬情,何可胜云?夏滞于雨潦,秋又无端浪走三朔而归,积雪已连山矣。躬晋之计,既未易遂,则又欲一次伻探,而疲奴呵冻,姑俟阳日矣。匪意先之以专价、华之以手幅,书末所馈,又出知,其为慰感,又难形喩也。重堂气候之始愆旋平,既深仰贺,而侍馀调养,又似无大端失和,但未知快健果未。

课诵何书?是为未破之郁耳。简编之可亲,夙岂不知?比间尤觉人生斯世,舍此无可为者,而从来悠泛,未免虚掷光阴,今又桑楡景晏,精力衰少,穷庐之叹不浅,然而犹不能无勉策之思。如左右年龄,比我尚富,政宜以调病视旨之暇,尽心于此事也。实有多少可说话事,而非面难究。

朴舜闻[编辑]

夏月以来,人间邈然,每念到情爱分厚处,未尝不以安否为虑也。即此匪意,耑奴惠状坠地,忙审重侍馀大小家诸节,连得神卫,险岁喜消息,孰过于此?

戚从新寓之初,邻比颜面未熟,而染疫犯室,此身之外,无得免者。忧故方张之际,奴子又逃走,身为负柴奴、身为没水婢,舂皮麦煮米飮,非自家则不成。两月经过,真令人发白,但幸无死亡之戚,岂造物者故欲戏人而已耶?儿子又四次加痛,尚不能运步户庭耳。惠馈便成年例,而此时珍感,又非他时之比也。凉生即为贲然,以图一场谈笑如何?

朴舜闻[编辑]

岁且尽寒益乖,掩关无聊,只深人遐之怅。即承耑人惠幅,奉审慈闱不失宁节,是庸仰贺,而贤胤宿痾,尚此弥留,为虑何已?谷城往还,可知彼处亦无现故,而所骑是家畜耶?道村无故,亦可慰也。

戚从今冬颇安稳。若搬移一计,自是迂儒口头语,岂容易可办之事耶?人生飮啄,皆有主张者,若或过自骚扰,则亦恐被渠所笑,奈何?非面难尽。惟开岁一临之为望。

朴舜闻[编辑]

顷因士承,凭审省奉一安,是慰是慰。以山讼事,频作此乡之行,而竟无一顾,此殆左右气衰之验。若有年前气力,则虽忙甚,宁有是乎?“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此之谓也。

戚从虽不言病,而衰悴甚矣。室忧逐日过危桥上,要之鼓盆不远矣。甥儿其母愿教之情,非不可念,而看渠性懒,甚于此处儿。吾无威严而门多宾客,不出一声而空过一日者许多。求牧而不得则反之为当,玆起送而缺然则深矣,奈何?

朴舜闻[编辑]

讣使回便,有数字,其后连以匆挠,未得遣儿辈相问,缺然实多。即于甥儿来,闻忧故蔓延,至今未定。老侍下悲挠危迫,可以仰认,极虑极虑。

戚从意外除命,吾岂辞官爵人?而此任实非力所堪,其间忧惶闷迫,难以悉喩,未知何日可出场也。相面未易,惟千万慎抑,仰慰慈念。

朴舜闻[编辑]

梦寐外,令长孙不淑,惊惨何言?兰焚玉碎,天理固如是耶?幸有一呱呱,若过一纪,逝者可以立代。而为其家老者视此,如颔下珠,其期望何如,倚仗何如?而忽然失去,鬼胡忍斯?事到无可奈何处,一命字外,虽圣人无消遣法。吾之所以持赠于尊者,惟此而已。

柳美仲[编辑]

连次承枉,重辱以书,披感不可言。仍审暑令,静体动静晏卫,尤叶宿祷。弟一味呻楚耳。

先迹弁文,甚愧匪人,而重违盛托,起草以送。如有未安,却幸往复商确耳。册子中误书字,略行标识,其疑而未决者,不敢下手也。伏望消详,其誊出时,亦须以诸家所藏本,会萃参考,勿之有馀悔如何?馀不备。

柳美仲[编辑]

前游年辈,皆弃我先逝,独老兄存耳。筭来似有不偶然者,而可望不可亲,与隔世人争得几多?每庸怅然,匪意获拜心画,隔世人做不得。拾之似梦似真。

自称“聋生一笑,对不聋人语”,自言其聋可也,吾之聋不羡公。不知‘聋生’尊号,我乎公乎。

今年又失了一孙,魂魄益离散,消一日如送一年,支离之云,正吾语也。老兄清福未艾,近又加冠于孙儿首云,何支离之有?知旧问讯,不能作一字回答,已半年矣,至于老兄书,不可无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