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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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百龄传
[编辑]──秦松龄(留仙)
锡固多佳山水,间生瑰闳奇特之士,常以道艺为世称述。若倪征君云林以画,华学士鸿山以诗,王佥事仲山以书,乃今过处士百龄者,则以弈。其为道不同,而其声称足以动当世则一也。
百龄名文年,为邑名家子。生而颖慧,好读书。十一岁时,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击退守之法。曰:“是无难也。”与人弈,弈辄胜。于是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时福清叶阁学台山先生,弈品居第二。过锡山,求可与敌者,诸乡先生以百龄应召。至则尚童子也。叶公已奇之。及与弈,叶公辄负。诸乡先生耳语百龄曰:“叶公显者,若当阳负,何屡胜?”百龄艴然曰:“弈固小技,然枉道媚人,吾耻焉。况叶公贤者也,岂以此罪童子耶?”叶公果益器之,欲与俱北,以学未竟辞。自是百龄之名,噪江以南。
遂益殚精于弈。不几年,学成。曰:“可以应当世矣!”会京师诸公卿闻其名,有以书邀致者,遂至京师。有国手曰林符卿,老游公卿间,见百龄年少,意轻之。一日,诸公卿会饮,林君谓百龄曰:“吾与若同游京师,未尝一争道角技,即诸先生何所用吾与若耶?今愿毕其所长,博诸先生欢。”诸公卿皆曰:“诺!” 遂争出注,约百缗。百龄固谢不敢。林君益骄,益强之,遂对弈。枰未半,林君面颈发赤热,而百龄信手以应,旁若无人。凡三战,林君三北。诸公卿哗然,曰: “林君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于是百龄棋品遂第一,名噪京师。
当是时,居停主某锦衣者,以事系狱,或谓百龄曰:“君为锦衣客,须谨避;不然,祸将及。”百龄毅然曰:“锦衣遇我厚,今有难而去之,不义。且吾与之交,未尝干以私,祸必不及。”时同客锦衣者悉被系,百龄竟免。
已天下多故,百龄不欲久留,遂归隐锡山。日与一二酒徒狂啸纵饮,不屑屑与人弈,独征逐角戏以为乐。百龄素贫,出游辄得数百金,辄尽之博泬。其戚党谯嗬百龄。百龄曰:“吾向者家徒壁立,今所得资,俱以弈耳。得之弈,失之博,夫复何憾?且人生贵适志,区区逐利者何为?”噫,若百龄者,可谓奇矣!以相国之招而不去,以金吾之祸而不避,至知国家之倾覆而急归;为公卿门下客者垂四十年,而未尝有干请。若百龄者,仅谓之弈人乎哉?
张山来曰:善弈者多在垂髫,然其人往往啬于寿。今过君独历四十馀载,岂其命名为之兆耶?
八大山人传
[编辑]──陈鼎(定九)
八大山人,明宁藩宗室,号人屋。人屋者,广厦万间之意也。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尝写菡萏一枝,半开池中,败叶离披,横斜水面,生意勃然。张堂中,如清风徐来,香气常满室。又画龙,丈幅间蜿蜒升降,欲飞欲动。若使叶公见之,亦必大叫惊走也。善恢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父某,亦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
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如是十馀年,遂弃家为僧,自号曰“雪个”。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岁馀,病间,更号曰 “个山”。既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可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数年,妻子俱死。或谓之曰:“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个山驴遂慨然蓄发谋妻子,号“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山人既嗜酒,无他好。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汁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广幅间,或洒以敝帚,涂以败冠,盈纸肮脏,不可以目。然后捉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如爱书,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其颠如此。
外史氏曰:“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笔墨雄豪也?余尝阅山人诗画,大有唐宋人气魄。至于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问其乡人,皆曰得之醉后。呜呼!其醉可及也,其颠不可及也!”
张山来曰: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后某抚军驰柬相邀,固辞不往。或问之,答曰:“彼武人何足较?遗矢得归可矣。今某公固风雅者也,不就见而召我,我岂可往见哉?”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 “哑”字示之。其画上所钤印,状如屐。予最爱其画,恨相去远,不能得也。
圆圆传
[编辑]──陆次云(云士)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
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借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人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吴欲之而固却也,强而可。至则戎服临宴,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吴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吴语曰:“卿乐甚?” 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迨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 “能以圆圆见赠,吾当保公家,先于保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留府第,勿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希;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随遣使以银四万两犒三桂军。
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曰:“我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 “为闯拘絷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砍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裂!犹意吾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决,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
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人三十馀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吴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缓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
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邬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曰“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荣南面三十馀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赂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张山来曰:吴三桂未叛时,予读祭酒《圆圆曲》,不解所谓。甲寅后,友人因为予言其故,深服先生先见之明。今读此传,益知《圆圆曲》之妙也。
又曰:唐陈鸿作《长恨传》,白居易因谱为歌。今云士乃因歌作传,详略之际,较之前人稍难,诚足辉映后先矣。啸翁传
陈鼎(定九)
啸翁者,歙州长啸老人汪京,字紫庭。善啸,而年又最高,故人皆呼为“啸翁”也。
啸翁尝于清夜独登高峰颠,豁然长啸,山鸣谷应,林木震动。禽鸟惊飞,虎豹骇走。山中人已寐者,梦陡然醒;未寐者,心悚然惧。疑为山崩地震,皆彷徨罔敢寝。达旦,群相惊问,乃知为啸翁发啸也。啸翁之啸,幼传自“啸仙”。能作鸾鹤凤凰鸣。每一发声,则百鸟回翔,鸡鹜皆舞。又善作老龙吟。醉卧大江滨,长吟数声,鱼虾皆破浪来朝,鼋鼍多迎涛以拜。
他日,与黄鹤山樵、天都瞎汉、潇湘渔夫、虎头将军十数辈,登平山六一楼,拉啸翁啸。啸翁以齿落固辞,强而后可。初发声,如空山铁笛,音韵悠扬。既而如鹤唳长天,声彻霄汉。少顷,移声向东。则风从西来,蒿莱尽伏,排闼击户,危楼欲动。再而移声向西。则风从东至,旗然荡然,如千军万马,驰骤于前。又若两军相角,短兵长剑紧接之势。久之,则屋瓦欲飞,林木将拔也。于时炷香烬,而啸翁气竭,昏仆于地。众客大惊,亟呼山僧,灌以沸水,半晌乃苏。归而月印前溪矣。
啸公能医,工画,善歌;垂八十,声犹绕梁云。
外史氏曰:“古善啸者称孙登,嗣后寥寥,不见书传。迨至我朝,称善啸者,洛下王、昭阳李而已。然予尝一闻之矣。第未知与苏门同一音响否?昨闻啸翁之啸,则有变风云,动山岳之势,大非洛下者可几及也。岂啸翁之啸,直接苏门者耶?”
张山来曰:予遇啸翁,欲闻其啸,翁以齿豁辞,不意其在平山发如许高兴。惜予不及知也!
客窗涉笔
[编辑]──佚名
康熙间,天津城外有旅店。其后一室,夜多鬼,店主键其门。时有优人至其家,人无宿处,欲入此室。店主告以故。其扮净者云:“无惧,吾能服之。”众饮酒,半醉,各归寝。扮净者取笔涂赤面,著袍靴,装关公。丑涂墨面,持刀装周仓。小生白面,持印作关平,左右立。关正坐,点烛若看兵书状。顷之,炕后一少妇出,前跪呼冤。装关公者,心慑不能言。扮周仓者,厉声问:“有何冤?可诉上!”妇指炕者再,周又厉声云:“汝且去,明日当伸若冤。”妇拜谢,忽隐去。至明日,三人启炕砖视之,下果有一尸。询店主,云:“此屋本一富家者,前年迁去。某赁之。其邻右云,屋主向有一妾,后不复见,殆冤死耶?”众云:“今夜必复至,当细询之。”至夜,三人仍装像于室,众伏户外伺之。初更,妇人又自炕后出,怒指三人云:“吾以汝为真关君,特与诉冤。汝辈何能了吾事?”乃披发吐舌灭灯而去。众大惊,三人不敢复入室。
张山来曰:此鬼谬矣!即非真关君,宁不可借其力以鸣于官而究其冤耶?
康小范言其伯父讳元积者,顺治辛丑进士,自幼能知前事。方诞生时,与同辈三人,皆沙门中道履坚粹者。冥主赐以进贤冠,绣紫衣,礼而遣之。至一桥,有以杯茗进,同辈饮之。某独疑而置之,遂别去。某困诸生久,每思及此,曰:“吾既紫绣来,阎老非谑我者!”后登进士。谢恩之日,班次中遇两同年,面目宛然当日两僧与偕来者。询之两君,则皆惘然,想即桥上杯茗为之蔽也。
崇祯末,张献忠屠戮楚中。麻城人为贼所杀,魂走川中,不自知其死也。急欲东归。每至途中,辄为风吹转。夜行三载,终不得归。于是闻风声,即伏地握草木根,乃不复回。将至故邑,城门尚闭,于岳庙后少憩。见有一神,奉簿登殿,向岳帝云:“与麻城梅某一子。”帝云:“此人孽重,不得有子。”神又云:“天曹所命,不敢违。”判官持一簿向帝云:“梅某于某日,见一冻人,买一草束烘之得活,是当得子。”帝云:“可将坐庙旁人与之。”四五人拽是人行。是人呼云: “我人也。何投胎之有?”众笑曰:“汝是人,何畏风夜行耶?”是人始悟已为鬼。至殿上,又云:“某即投胎,不愿之梅某家。向识其人,何可为若儿?”判官云:“但往为若儿,有好处。”是人记所言,数人押至梅某家。梅某妇产一儿,即能言,家人以为怪,欲杀之。儿述前生,并托生事,梅惊异。于是力行善,抚子成人,今尚在也。康熙丙辰二月,施溥霖言之。
张山来曰:方岳帝未奉天曹命时,梅某妇已有孕矣,岂预知有投胎者耶?此与回生者胸前微温,同不可解也。
闻见卮言
[编辑]──顾呈美(辉六)
顺治甲午正月,四明一士人金良者,召仙。仙大书乩云:“解元金良”。士人大喜,及开榜,解元乃锺朗也。盖“锺”字旁有“金”字,“朗”字旁有“良”字,神仙之游戏耳。然金君于次科亦即中式。
晋时义兴善卷寺,雷震其柱。题字凡三:一曰“诗米汉”一曰“射钧记”,一曰“谢君之”。皆大书,可径尺,非篆非隶,深入木理。正统间,周文襄公命试削之,字随削而入。乡人摹拓,云佩之可以愈疟。宋祥符间,岳州玉贞观,雷书一柱曰“谢大仙人”。问乩仙,曰:“雷神之名也。”本朝顺治间,福州饥,昼锦坊有卖米者,雷震死其三人,有字大书尸上,其文曰:“■■■■■■■■■”。无人识者。人题之于万寿塔壁。夜有蜘蛛垂丝于字之中,直贯而下,视之,乃“米中用水,康中用木查”九字也。询知其人平日果然,天诛不爽矣。
张山来曰:予曩在鸠兹市上,曾见破书一帙,所记皆雷事。其中雷书甚多,以其近于荒唐,未之购也。由今思之,仍当以数十文买之。今亦不知在否矣。
樵书
[编辑]──来集之(元成)
樵川吴生善请仙。顺治丁酉,督学岁试将及,数子问场中题,书曰:“尹字带儿孙,一旦不离心,”复问:“次题出经题否?”曰:“否否否!”比入试,首题是“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至“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乃知“尹字儿孙”,“君子”也,“一旦心”,“恒”字也。次题“乐正子强乎”三段,三“否”字也。同时有武学生,亦问试题,书四语曰:“二人并肩,不缺一边。立见其可,十字撇添。”及入试,论题乃“天下奇才”四字。始悟“二人并肩”,“天”也;“不缺一边”,“下”也;“立见其可”,“奇”也;“十字撇添”,才也。拆字巧妙如此,非仙语不能到也。
康熙己酉科,山阴袁显襄,叩乩仙,问场中题目。批云:“不可语。”曰:“然则终无一言耶?”曰:“题目即在不可语上。”曰:“乞明示之。”批一“署”字。出题乃“知之者”一节,有四“者”字,且在“不可语上”一章之上。袁遂获隽。
贵州番民杂处,多纻术,能以木易人之足。有郡丞某过其地,记室二人从游其地,寓于客邸。一人与妇人淫;其夫怨之,易其一足。一人不与妇淫;其妻怨之,易其一足。明日踯躅于庭。丞知,逮其人,始邀归作法,而足如故。
张山来曰:淫其妇而仅易其足,可谓罪重而罚轻矣。
钱塘于生三世事记
[编辑]──陈玉基(椒峰)
钱塘于生某,忠肃公裔孙也。笃行,不妄言。虽盛暑不解衣带,每沐浴,必深自蔽匿。人怪之。一日浴昭庆寺僧寮,同学蔡生者,排户逼视,见其两腋间,肌寸许,左豕右蛇,豕鬛而蚴,蛇麟麟然。
生泣下,已乃曰:“此予三生业也,于今犹不忘。予初为豕,甚憎其生。既就死,极梃刃汤火,神识终不去。已为蟒蛇,在岩穴下,自顾狞恶。时掩藏,则口苦饥;百虫啐腥,附于甲。立啖尽。已念业益重,间日食一大禽。又念杀生无已时,誓日饮水。又念毒涎入水杀鱼蚌,误饮人杀人。慨然曰:‘生而害生,曷不死?’遂引首于山,曝烈日中以死。见冥官,曰:‘汝有人性,重生命,舍生。当拔汝为人。’”言罢,生又泣曰:“予未尝以告妻子,今亦无用自匿矣。”蔡闻言悚然,因语于李九来,笔之书。
陈子曰:“轮回果报,为浮屠家说,予不乐道。阅《太平广记》诸书,载此类甚多,亦不之信。今九来亲得之其友,可无疑。嗟乎!物类以不嗜杀而得为人。人嗜杀将不得复为人,亦理有必然者。金坛某巨公死,距百里许,农家适产牛。见腹下殊毛,若书某公姓名。众骇语,闻其子。鬻归,闭之别室,以终其年。予闻之巨公姻党,亦无足疑。夫天下之为乱臣贼子者多矣,岂能尽执其人而刀锯鼎烹之?故往往有逃于法者。苟非有冥报,使计穷力竭,贿赂无所施,干请无所用,人亦何惮而不为乱臣贼子?故冥报者,所以济国法之穷也。吾友魏冰叔作《地狱论》,其说实有稗于世道人心,当书此文质之。”
张山来曰:馀曾作《轮回说》,谓人为异类,世苟不知,便不足以为戒,故必毛上成字方可耳。
活死人传
[编辑]──陈鼎(定九)
活死人,姓江,四川人,名本实。家素封。明亡,散家财,弃妻子,入终南学仙。十年得其道,遂遨游四海。既而止妙高峰,从阎老人结庐炼金丹。又十年,丹成。
座下弟子百馀人,推荆溪陈留王为首。能驾云往来,能水面上立,能峭壁间行。尝缚虎为骑,出入市中。活死人怒,呼而责之曰:“所贵乎道者,清净无为也。无为而至于无声,方臻众妙之门。故曰:‘有声之声,延及百里;无声之声,延及四海。’今汝所行,皆有为也。有为则骇世惑俗,岂清净道哉?”于是陈留王乃尽弃其术,掩关息坐。三年,然后请见。活死人大悦,曰:“子可以授吾大道矣!”
既授,乃集群弟子告曰:“吾闻‘成功者退’。今吾道既已得人,吾将隐矣。”乃命掘一土穴山半,仅可容身。活死人入居之,命以土掩,毋使有隙,但朝夕来呼吾可耳。既埋,群弟子如命,朝夕往呼之。活死人在土中,必大声应。三年,呼之不应矣。群弟子乃树以碣,曰“活死人之墓”。
外史氏曰:“神仙多为骇世惑俗之事,活死人既怪其弟子骇世惑俗,何为活埋土穴,而使呼之应之三年之久耶?岂夫子所谓索隐行怪者,即世之所谓神仙耶?”
张山来曰:活埋土穴中,令人呼之而应,此当是其弟子辈故为此言以骇世耳,未必果有其事也。
义牛传
[编辑]──陈鼎(定九)
义牛者,宜兴桐棺山农人吴孝先家水牯牛也。力而有德,日耕山田二十亩。虽饥甚,不食田中苗。吴宝之,令其十三岁子希年牧之。希年跨牛背,随牛所之。牛方食草涧边,忽一虎从牛后林中出,意欲攫希年。牛知之,即旋身转向虎,徐行啮草。希年惧,伏牛背不敢动。虎见牛来,且踞以俟,意相近即攫牛背儿也。牛将迫虎,即遽奔以前,猛力触虎。虎方垂涎牛背儿,不及避,蹼而仰偃隘涧中,不能辗。水壅浸虎首,虎毙。希年驱牛返,白父,集众舁虎归,烹之。
他日孝先与邻人王佛生争水。佛生富而暴,素为乡里所怨。皆不直之,而袒孝先。佛生益怒,率其子殴死孝先。希年讼于官。佛生重赂邑令,反杖希年。希年毙杖下,无他昆季可白冤者。
孝先妻周氏,日号哭于牛之前,且告牛曰:“曩幸借汝,吾儿得免果虎腹。今且父子俱死于仇人矣!皇天后土,谁为我雪恨耶?”牛闻之,大怒,抖搜长鸣,飞奔至佛生家。佛生父子三人,方延客欢饮,牛直登其堂,竟佛生,佛生毙;复二子,二子毙。客有持杆与牛斗者,皆伤。邻里趋白令。令闻之,怖死。
外史氏曰:“世之人子不肖,父仇不能报者比比矣。乃是牛竟能为吴氏报两世杀身仇。噫,牛亦勇矣哉!宜乎令闻之怖死也。”
张山来曰:牛之为物,虽巍然一躯,然观其状,大抵顽而不灵。今此牛独能为主报两世之仇,复怖死一贪墨吏,殆所谓“犁牛之子骍且角”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