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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起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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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短句的词起于何时呢?是怎样起来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的答案是:长短句的词起于中唐,至早不得过西历第八世纪的晚年。旧说相传,都以为李白是长短句的创始者。那是不可靠的传说。《尊前集》收李白的词十二首,《全唐诗》收十四首,其中多有很晚的作品(如《尊前集》收的“游人尽道江南好”一首《菩萨蛮》乃是韦庄的)。长短句的《忆秦娥》,《菩萨蛮》,《清平乐》皆是后人混入的作品;据《杜阳杂编》及《唐音癸签》,《菩萨蛮》曲调作于大中初年(约850),李白如何能填此调呢?《乐府诗集》遍载李白的乐府歌辞,并收中唐的《调笑》,《忆江南》诸词,而独不收《忆秦娥》诸词,这是很强的证据。并且以时代考之,中唐以前,确无这种长短句的词。我们细考《乐府诗集》所收初唐及盛唐的许多歌词,——除那些不可歌的拟题乐府之外,——都是五言,七言,或六言的律绝诗,没有长短句的词体。《表异记》记高适、王昌龄、王之涣三人在旗亭上听歌妓唱的词也都是五言和七言的绝句。再看各家文集里所载的乐府歌词,自李白的《清平调》到元结的《欸乃曲》,都是整齐的近体。张说集子里有几首歌词,注明乐调的,更可为证。如《苏摩遮》(后来词调中有《苏幕遮》)五首,每首下注“臆岁乐”三字,其词皆是七言绝句。又如《舞马词》六首,前二首各注“圣代升平乐”,后四首各注“四海和平乐”;而其词皆为六言绝句。又《破阵乐》二首,是舞曲,其词皆为六言律诗,与后来词调中所谓“谪仙怨”相同。(旧说《谪仙怨》是唐明皇幸蜀时所作,说见《全唐诗》百二十册。此说大谬。张说死在开元十八年,在明皇幸蜀之前二十六年。)

  总观初唐、盛唐的乐府歌词,凡是可靠的材料,都是整齐的五言,七言,或六言的律绝。当时无所谓“诗”与“词”之分;凡诗都可歌,而“近体”(律诗,绝句)尤其都可歌。

  中唐的乐府新词有《三台》,《调笑》,《竹枝》,《杨柳枝》,《浪淘沙》,《忆江南》:这六调是可信的。馀如世传白居易的《长相思》二首,《如梦令》二首,皆不见于《长庆集》的前后集;他最后的自序明明的说“若集内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我们岂可深信?又如刘禹锡的《潇湘神》等,宋本《刘梦得集》有“右已上词,先不入集;今附于卷末”一行跋语(《四部丛刊》本);或有“右已上词,先不入集;伏缘播在乐章,今附于卷末”一行跋语(《结一庐剩馀丛书》本),所以我们也不可深信。

  我们且看这可信的中唐六调。

  《三台》与《调笑》始见于韦应物的集子里。《三台》是六言绝句,与张说的《舞马词》相同,不算创体。《调笑》,《韦江州集》(《四部丛刊》本)作《调啸》;一名《宫中调笑》,一名《转应曲》,一名《三台令》。《调笑》之名可见此调原本是一种游戏的歌词;《转应》之名可见此调的转折似是起于和答的歌词;《三台令》之名可见此调是从六言的《三台》变出来的。今举一例:

    胡马,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路迷,——

    迷路,

    边草无穷,日暮。

《竹枝》,《柳枝》,《浪淘沙》皆是七言绝句。《竹枝》是扬子江上流的民歌,刘禹锡记他在建平所见云:

    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刘宾客集·竹枝词序》)

民间的《竹枝》,今有两首,误收在刘禹锡的集子里;我们抄一首为例: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晴字双关“情”字)

白居易、刘禹锡极力摹仿这种民歌,但终做不到这样的天然优美。

《杨柳枝》也是一种舞曲。当时还有一种舞,名叫《柘枝》;白居易、刘禹锡有诗摹写那种舞态。《杨柳枝》大概与此相近。白居易晚年病中有《卖骆马》,《别柳枝》两诗;《别柳枝》云: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两个舞妓必无同名柳枝之理;可见“柳枝”是一个类名,凡能舞《柳枝》的就叫柳枝。《柳枝》词与《竹枝》同体裁,今不举例。

《浪淘沙》也是白居易、刘禹锡唱和的歌词。白作六首,刘作九首。后来皇甫松又作二首,也是七言绝句。皇甫松是晚唐人;这可见此调变成长短句乃是五代时的事。

《忆江南》是中唐的创调。《乐府诗集》八十二云:“一曰《望江南》。《乐府杂录》曰:‘《望江南》本名《谢秋娘》,李德裕镇浙西,为妾谢秋娘所制。’”此说不知可信否。今本《李卫公集》(《四部丛刊》本)之别集卷四(页三)有“锦城春事《忆江南》五言三首”一题,题存而诗阙。然题明说“五言三首”,是李德裕初作《忆江南》,还用五言旧体。他同时的诗人白居易、刘禹锡方才依曲作长短句。白词第一首云: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后来刘禹锡和他的春词,即用此调: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挹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最可注意是《刘集》中这首词的标题:

    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

这是依调填词的第一次的明例。

中唐的初期(八世纪的下半)还有一位张志和,放浪江湖,曾作了几首《渔父词》,流传人间;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

    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与韦应物同时。此调也可算是中唐的创体。但此调的曲拍不传于后,宋人如苏轼等都说此调不可歌。苏轼添上一些字,用《浣溪沙》歌之;他的表弟李如篪说,“《渔父词》以《鹧鸪天》歌之,甚协音律,但语少声多耳”。以此看来,张志和的《渔父》只是一首诗,只是一首变态的七言绝句;只可与盛唐的七言歌词看作一类,未必是有意的作长短句。


以上说长短句的词调起于中唐。《调笑》与《忆江南》为最早的创体;刘禹锡作《春去了》,明说“依《忆江南》曲拍为句”,是填词的先例。

其次,我们要问,长短句的词体是怎样起来的呢?整齐的五言,六言,七言诗如何会渐渐变成不整齐的长短句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最有力的是朱熹的“泛声”说。朱熹说:

    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语类》百四十)

清康熙朝编辑《全唐诗》的人,在“词”的部分加上一条小注,说:

    唐人乐府元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全唐诗》函十二,册十,页一)

这就是用朱熹的说明。清歙县方成培著《香研居词尘》,论词的原始云:

    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必杂以散声,然后可被之管弦。……后来遂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故词者,所以济近体之穷而上承乐府之变也。(引见江顺诒《词学集成》一,页五)

以上引的几条,都是同一说法。依这种说法,词的原始是由于:

  (1)唐人所歌的诗虽然是整齐的五言,六言或七言诗,而音乐的调子却不必整齐,尽可以有“泛声”,“和声”或“散声”。

  (2)后来人要保存那些“泛声”,所以连原来有字的音和无字的音,一概填入文字,遂成了长短句的词了。

对于第一层,我们没有异议。对于第二层,我们嫌他说的太机械的了。我们不能信这种“泛声填实成长短句”说,因为词的音调里仍旧是有泛声的。证据甚多,随手拾来皆是。如《思帝乡》一调,字数多少不等;试取晚唐、五代人做的四首,列为下表: 温庭筠  韦庄  韦庄  孙光宪

又如最通行的调子之中,《生查子》下半的起句可作五字,可作两句三字,也可作七字;《临江仙》每半阕的起句可作六字,亦可作七字;结两句可作五与五,亦可作四与五。至于《河传》等调,变化伸缩更多,更不消说了。宋末沈义父《乐府指迷》说:

    古曲谱多有异同:至一腔有两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长短不等者。盖被教师改换,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

这都是词调有泛声之证。我们更看后来词变为曲的历史,更看元人小曲中衬字之多,每调字数伸缩的自由,更可以知道词调中“泛声”或“散声”之多了。

那么,长短句的词调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长短句之兴,自然是同音乐有密切关系的。唐人的歌词虽多是整齐的律绝,然而乐调却是不必整齐的,却可以自由伸缩。换句话说,就是:乐调无论怎样自由变化,歌词还是整齐的律绝;作歌的人尽可不管调子的新花样,尽可以守定歌词的老格律。至于怎样把那整齐的歌词谱入那自由变化的乐调,那是乐工伶人的事,与诗人无关。这是最初的情形。长短句之兴,是由于歌词与乐调的接近。通音律的诗人,受了音乐的影响,觉得整齐的律绝体不很适宜于乐歌,于是有长短句的尝试。这种尝试,起先也许是游戏的,无心的;后来功效渐著,方才有稍郑重的,稍有意的尝试。《调笑》是游戏的尝试;刘、白的《忆江南》是郑重的尝试。这种尝试的意义是要依著曲拍试做长短句的歌词;不要像从前那样把整齐的歌词勉强谱入不整齐的调子。这是长短句的起原。

我们要修正朱熹等人的说明,如下:

    唐代的乐府歌词先是和乐曲分离的:诗人自作律绝诗,而乐工伶人谱为乐歌。中唐以后,歌词与乐曲渐渐接近:诗人取现成的乐曲,依其曲拍,作为歌词,遂成长短句。

刘禹锡集中“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一语,是长短句如何产生的最可靠的说明。向来只是诗人做诗而乐工谱曲;中唐以后始有教坊作曲而诗人填词。晚唐以后,长短句之盛行,多是这样来的。温庭筠为晚唐提倡长短句最有功的人;《旧唐书》(一九〇下)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这就是说他“能依著弦吹的曲拍,填侧艳之词”。这不是明显的例证吗?

唐末苏鹗的《杜阳杂编》有一段说:

    大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其国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卷下)

这也是乐工作曲而文士填词的一个例证。

依现成的曲拍,作为歌词,这叫做填词。

凡填词有三个动机:

  (1)乐曲有调而无词,文人作歌词填进去,使此调因此更容易流行。

  (2)乐曲本已有了歌词,但作于不通文艺的伶人倡女,其词不 佳,不能满人意,于是文人给他另作新词,使美调得美词而流行更久远。

  (3)词曲盛行之后,长短句的体裁渐渐得文人的公认,成为一种新诗体,于是诗人常用这种长短句体作新词。形式是词,其实只是一种借用词调的新体诗。这种词未必不可歌唱,但作者并不注重歌唱。

  唐、五代的词的兴起,大概是完全出于前两种动机的。《竹枝》 起于民间,有曲有词;但民间的歌词有好的,也有很“伧伫”的,所以刘禹锡、白居易等人试作新词,以代旧词。《调笑》、《忆江南》之作也许是不满意于旧词而试作新词的。

我疑心,依曲拍作长短句的歌词,这个风气是起于民间,起于乐工歌妓。文人是守旧的,他们仍旧作五七言诗。而乐工歌妓只要乐歌好唱好听,遂有长短句之作。刘禹锡、白居易、温庭筠一班人都是和倡妓往来的;他们嫌倡家的歌词不雅,——如刘禹锡嫌民间的《竹枝词》“伧伫”一样,——于是也依样改作长短句的新词。欧阳炯序《花间集》云:

    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

这是文人不满意于倡家的歌词的明白表示。沈义父《乐府指迷》云:

    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凉;如《花心动》一词,人目之为“一年景”。又一词之中,颠倒重复;如《曲游春》云,“赊薄难藏泪”,过云,“哭得浑无气力”,结又云,“满袖啼红”。如此甚多,乃大病也。(《四印斋》刻本,页四)

这虽是南宋的情事,然而我们可以因此推想唐、五代时的倡家歌词也必有这种可笑的情景。所以我们可以说,唐、五代的文人填词,大概是不满意于倡家已有的长短句歌词,依其曲拍,仿长短句的体裁,作为新词。到了后来,文人能填词的渐渐多了,教坊倡家每得新调,也可迳就请文人填词。例如叶梦得《避暑录话》说:

    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德辉刻本,下,页一)

大概填词之起原总不出于这两种动机之外:或曲无词而文人作词,或曲已有词而文人另作新词。后来方才有借用词调作诗的,如苏轼、朱敦儒、辛弃疾皆是。南宋姜夔、吴文英等人自己作曲,自己填词,那又是第一种动机了。


以上论词的起原,初稿写成后,曾送呈王静庵先生(国维),请他指正。王先生答书说:

    尊说表面虽似与紫阳不同,实则为紫阳说下一种注解,并求其所以然之故。鄙意甚为赞同。至谓长短句不起于盛唐,以词人方面言之,弟无异议;若就乐工方面论,则教坊实早有此种曲调(《菩萨蛮》之属),崔令钦《教坊记》可证也。

我因此检《教坊记》,其中附有曲名一表,共载三百二十四调,果有《菩萨蛮》、《忆江南》等曲调。崔令钦的年代,《四库提要》无考;王静庵先生据《唐书·宰相世系表》说崔令钦乃隋恒农太守宣度之五世孙,而唐高祖至玄宗五世,因此考定他是玄宗时人。《教坊记》记事迄于开元,不谈及乱离时事,似他不曾见天宝之乱(755)。但《教坊记》中的曲名表,我却不能认为原书的原文,不能认为开元教坊的曲目。我疑心此表曾经后人随时添入新调;此种表本只供人参考,以多为贵,添加之人意在求完备,不必是有心作伪。正如玄奘的《西域记》里忽然有明成祖时代的西洋地理,那也是求完备,并非有心作伪。所以我以为《教坊记》中的三百多曲名不可用来考证盛唐教坊有无某种曲调。我的证据是:

  (1)表中有《天仙子》。段安节《乐府杂录》说,“《万斯年》曲是朱崖李太尉进,此曲名即《天仙子》是也。”(《古今说海》本,页七)《唐书》二十二也说,“会昌初(约843),宰相李德裕命乐工制《万斯年》曲以献”。是此曲制于会昌初年,崔令钦何以能列入表中?

  (2)表中有《倾杯乐》。《乐府杂录》云:“宣宗喜吹芦管,自制此曲”。(页二四)此曲是宣宗(847—859)制的,如何得入此表?

  (3)表中有《菩萨蛮》。《词源》引《唐音癸签》说,大中初(约 850),女蛮国入贡,其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人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此曲。《杜阳杂编》也说此调作于宣宗时。(引见上)

  (4)表中有《望江南》。《乐府杂录》说此调“始自朱崖李太尉 镇浙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页二四)

  (5)表中有《杨柳枝》。《乐府杂录》说此调是“白傅闲居洛邑时作,后入教坊”。(页二四)

段安节为段文昌之孙,段成式之子,成式曾在李德裕浙西幕府中(见《酉阳杂俎》续四),所以安节谈会昌、大中两朝的故事,应该可信。此外如《乐府杂录》记《望江南》即《梦江南》,而《教坊记》曲目中既有《望江南》,又有《梦江南》;又如表中有“大曲名”一个总目,而其下的四十六曲不全是大曲:这也可见此表有后人妄加的痕迹。

王静庵先生二次来书说:

    弟意如谓教坊旧有《望江南》曲调,至李卫公而始依此调作词;旧有《菩萨蛮》曲调,至宣宗时始为其词,此说似非不可通,与尊说亦无抵牾。

王先生承认长短句的词起于中唐以后,但主张《望江南》、《菩萨蛮》等曲调乃教坊旧有之调。此说与我的主张固然没有抵触;然而《教坊记》中的一表却不能就证明盛唐教坊实有某种曲调。况且我们看《乐府杂录》,《杜阳杂编》,《新唐书》等书所记,似乎《天仙子》,《倾杯乐》,《菩萨蛮》等皆是武、宣两朝新制的曲调,不单是新词。我们绝对承认调早于词;但依现有的证据看来,我们很难知道有多少词调是盛唐教坊的旧物,我们只知道《忆江南》,《天仙子》,《菩萨蛮》,《倾杯乐》等调是九世纪中叶制作的。

(收入胡适选注:《词选》,1927年7月商务印书馆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