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筏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诗筏
作者:贺贻孙 

  

自序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为筏也,故名曰《诗筏》。今取 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舍之矣,予既舍之而欲人之思之可乎?虽然,予 固望人之舍也,茍能舍之,斯能用之矣。〔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 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 不见所极,送君者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 不舍之舍耶?夫茍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永新贺贻孙识。

诗骚二筏序

  古今言诗,代有其人,而传者盖少。其故何欤?以其所言者,皆人所已言,人 所共言,与所能言者也。惟言人所不能言,与言人所不及言,而后其言始传焉。家 子翼先生,杜门著书四十年,于经有传,于史有论,未刻之诗歌古文辞若干卷,〈 激篇〉若干卷,皆非言人所已言,与言人所共言、所能言者也。及读《诗骚二筏》 ,见其取古人而升降之,取古人之说而意度之,以此言诗,诗其登岸矣。圣门中惟 西河、端木二人善于言诗,夫子一以为知来,一以为起予。而子舆氏〔以意逆志〕 一语,遂为千古说诗之宗。此三贤之言,娴熟于后儒心口间。自今观之,似皆已言 也,似皆人所共言与所能言者也。然自三贤之外,求为人所能言、共言者,或鲜矣 。吾乃知惟能言人所能言,然后能言人所不能言;能言人所共言,然后能言人所不 及言。何也?轨无异辙,理无二致,人自不能言、不及言耳。有一人焉,昭昭揭而 示之,于是恍然以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也。以此《二筏》而例家子翼先生四十年著 作诸书,尝鼎一脔,吾知其食指已动矣。遂丹黄而授之剞劂,以质同人云。时康熙 甲子仲春,受业族弟云黼补庵父谨识并书。

永新贺贻孙子翼父著 族弟 云黼补庵父订

  诗亦有英分雄分之别。英分常轻,轻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轻故宕,宕故逸,逸 故灵,灵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 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浑,浑故老,老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雄之分始全,少 陵是也。若夫骨轻则佻,肉重则板,轻与重不能至于变化,总是英雄之分未全耳。

  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溢为光怪尔。蕴藉极而光生,光极而怪生焉。李、杜、 王、孟及唐诸大家,各有一种光怪,不独长吉称怪也。怪至长吉极矣,然何尝不从 蕴藉中来。

  李、杜诗,韩、苏文,但诵一二首,似可学而至焉。试更诵数十首,方觉其妙 。诵其全集,愈多愈妙。反复朗诵至数十百过,口颔涎流,滋味无穷,咀嚼不尽。 乃至自少至老,诵之不辍,其境愈熟,其味愈长。后代名家诗文,偶取数首诵之, 非不赏心惬目,及诵全集,则渐令人厌,又使人不欲再诵。此则古今人厚薄之别也 。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博综者谓之富,不谓之厚。秾缛者谓之 肥,不谓之厚。粗僿者谓之蛮,不谓之厚。

  〔厚〕之一言,可蔽《风》、《雅》。《古十九首》,人知其澹,不知其厚。 所谓厚者,以其神厚也,气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诗歌,其神气与味皆厚,不 独少陵也。他人学少陵者,形状庞然,自谓厚矣,及细测之,其神浮,其气嚣,其 味短。书孟贲之目,大而无威;塑项籍之貌,猛而无气,安在其能厚哉!

  《庄子》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所谓〔无厚〕者,金之至精, 炼之至熟,刃之至神,而厚之至变至化者也。夫惟能厚,斯能无厚。古今诗文能厚 者有之,能无厚者未易觏也。无厚之厚,文惟孟、庄,诗惟苏、李、《十九首》与 渊明。后来太白之诗,子瞻之文,庶几近之。虽然,无厚与薄,毫厘千里,不可不 辨。

  诗文有神,方可行远。神者,吾身之生气也。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 有神。〕吾身之神,与神相通,吾神既来,如有神助,岂必湘灵鼓瑟,乃为神助乎 ?老杜之诗,所以传者,其神传也。田横谓汉使者云:〔斩吾头,驰四十里,吾神 尚未变也。〕后人摹杜,如印板水纸,全无生气,老杜之神已变,安能久存!

  神者,灵变惝恍,妙万物而为言。读破万卷而胸无一字,则神来矣,一落滓秽 ,神已索然。

  段落无迹,离合无端,单复无缝,此屈、宋之神也,惟《古诗十九首》仿佛有 之。

  古今必传之诗,虽极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闪铄,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 怪,则亦了不异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

  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然须厚养气始得,非浅薄者所能 侥幸。

  诗文以不断不续为至,然须于似断似续处求之。

  杜诗韩文,其生处即其熟处,盖其熟境,皆从生处得力。百物由生得熟,累丸 斲垩,以生为熟,久之自能通神。若舍难趋易,先走熟境,不移时而腐败矣!

  诗之近自然者,入想必须痛切;近沈深者,出手又似自然。

  不为酬应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陶元亮诗淡而不厌。何以不厌?厚为之也。诗固有浓而薄,淡而厚者矣。

  美人姿态在嫩,诗家姿态在老。

  写生家每从闲冷处传神,所谓〔颊上加三毛〕也。然须从面目颧颊上先著精彩 ,然后三毛可加。近见诗家正意寥寥,专事闲语,譬如人无面目颧颊,但见三毛, 不知果为何物!

  古人诗文所以胜我者,不过能言吾意之所欲言耳,吾所矜为创获者,古人皆已 先言之。以吾之意,出古人手,较吾言倍为亲切。试取古人意,出吾手,格格不甚 畅快,始见吾短。

  诗有眼,犹弈有眼也。诗思玲珑,则诗眼活;弈手玲珑,则弈眼活。所谓眼者 ,指诗弈玲珑处言之也。学诗者但当于古人玲珑中得眼,不必于古人眼中寻玲珑。 今人论诗,但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凿中央之窍则混 沌死,凿字句之眼则诗歌死。

  五言古以不尽为妙,七言古则不嫌于尽。若夫尽而不尽,非天下之至神,孰能 与于斯?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于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则不可。七言律之 奇,或有近于七言古者,然欲减二字作五言律则不能。其近古者,神与气也。作诗 文者,以气以神,一涉增减,神与气索然矣。

  七言绝所以难于七言律者,以四句中起承转结如八句,而一气浑成又如一句耳 。若只作四句诗,易耳易耳。五言绝尤难于七言绝,盖字句愈少,则巧力愈有所不 及,此千里马所以难于盘蚁封也。

  极用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不经意处得之。极不经意人诗文得意处,每从用意 处得之。

  学古人诗,不可学其粗俗,非不可学,不能学也。非极细人不能粗,非极雅人 不能俗。

  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 或句转而意不转;或气换而句不换,或句换而气不换。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 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则几 于化。

  储、王、孟、刘、柳、韦五言古诗,淡隽处皆从《十九首》中出,然其不及《 十九首》,政在于此。盖有淡有隽则有迹可寻,彼《十九首》何处寻迹?

  长篇难矣,短篇尤难。长篇易冗,短篇易尽,此其所以尤难也。数句之中,已 具数十句不了之势;数十句之后,尚留数十句不了之味。他人以数十句难了者,我 能以数句便了;他人以数句易了者,我能以数十句不了。固由才情,亦关学力。

  长庆长篇,如白乐天〈长恨歌〉、〈琵琶行〉,元微之〈连昌宫词〉诸作,才 调风致,自是才人之冠。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从〈焦仲卿〉篇得来。所不及〈 焦仲卿〉篇者,政在描写有意耳。拟之于文,则龙门之有褚先生也。盖龙门与〈焦 仲卿〉篇之胜,在人略处求详,详处复略,而此则段段求详耳。然其必不可朽者, 神气生动,字字从肺肠中流出也。

  蜀人赵昌花卉,所以不及徐熙者,赵昌色色欲求其似,而徐熙不甚求似也。中 、晚唐人诗律,所以不及盛唐大家者,中晚人字字欲求其工,而盛唐人不甚求工也 。

  乱头粗服之中,条理井然;金玉追琢之内,姿态横生。兼此二妙,方称作家。

  凡诗文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 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雀 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劫,乃盗窝 耳。

  盛唐人诗,有血痕无墨痕,今之学盛唐者,有墨痕无血痕。

  愈碎愈整,愈繁愈简,态似侧而愈正,势欲断而愈连。草蛇灰线,蛛丝马迹, 汉人之妙,难以言传,魏、晋以来,知者鲜矣。

  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然力能透出纸背者,不论虚实,自然浑化 。彼用实而有迹者,皆力不足也。

  枯瘦寒俭,非诗之至。然就彼法中,亦自有至者:枯者有神,瘦者有力,寒者 有骨,俭者有品。

  下语忌杜撰,押韵忌现成。

  昔人论文云:〔贵在升里能转,斗里能量。〕作诗亦然。

  胸中无事则识自清,眼中无人则手自辣。

  不贵能学,贵于学而能舍,舍之乃所以为学也。无所不舍,斯无所不学矣。

  歌者上如抗,下如坠,累累然若贯珠。诗人笔端,亦具此妙。

  苏子由云:〔子瞻文奇,吾文但稳。吾诗亦然。〕此子由极谦退语。然余谓诗 文奇难矣,奇而稳尤难。南威、西施,亦犹人也,不过耳目口鼻,天然匀称,增之 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便是绝色。诸葛武侯老吏谓桓温曰:〔诸葛公无他 长,但事事停当而已。〕殷浩阅内典叹曰:〔此理只在阿堵边。〕后代诗文名家, 非无奇境,然苦不稳,不匀称,不停当,不在阿堵边。

  书家以偶然欲书为合,心遽体留为乖。作诗亦尔。

  炼字炼句,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盖名手链句如掷仗化龙,蜿蜒 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 句皆奇。若炼一句只是一句,炼一字只是一字,非诗人也。

  古今人才原不相远,惟后人欲过古人,另出格调,超而上之。多此一念,遂落 其后。如五言古诗,魏人欲以豪迈掩汉人,不知即以其豪迈逊汉之和平;晋人欲以 工致掩魏人,不知即以其工致让魏之本色。求高一著,必输一著;求进一步,必退 一步。

  严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锺、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 二书皆足长人慧根。然诵沧浪诗亦有未尽悟者,阅锺、谭集亦有未至厚者,以此推 之,谈何容易。

  少陵称太白诗云〔飞扬跋扈〕,老泉称退之文云〔猖狂恣睢〕。若以此八字评 今人诗文,必艴然而怒,不知此八字乃诗文神化处,惟太白、退之乃有此境。王、 孟之诗洁矣,然〔飞扬跋扈〕不如太白;子厚之文奇矣,然〔猖狂恣睢〕不如退之 。有志诗文者,亦宜参透此八字。

  少陵诗云:〔前辈奔腾入,馀波绮丽为。〕盖谓前辈时有绮丽之句,不过馀波 及之耳,若其入手,则如良马奔腾,不可控驭也。以〔奔腾〕二字合之〔飞扬跋扈 〕四字,觉李、杜存日,龙飞虎跃,凤翥鸾翔,如在目前。

  吴景仙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而严沧浪诃之,谓〔健〕字但可评文,不可 评诗。余谓诗文原无二道,但忌硬而不忌健,纵或优柔婉约,低徊缠绵,然其气力 何尝不健,不健则弱矣。沧浪又云:〔雄深雅健,不若雄浑悲壮。〕余谓此四字但 可评杜诗耳,他家亦未尽然,总不若〔沉著痛快〕四字为至。曰〔痛快〕则〔悲壮 〕已包,曰〔沉著〕则〔雄浑〕之所自出,而〔健〕不足以言之矣。

  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止,一片灵气,恍惚而来。《十九首》中取一篇讽之亦 尔,取一段讽之亦尔,取一句讽之亦尔,合《十九首》全讽之亦尔。

  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如沈、宋,高、岑,王、孟,钱、刘,元、白,温、 李之类,不独习尚切劘使然,而气运所致,亦有不期同而同者。独李、杜两人,分 道扬镳,并驱中原,而音调相去远甚。盖一代英绝,领袖群豪,坛坫设施,各有不 同,即气运且不得转移升降之,区区习尚,何足云乎!

  诗至中晚,递变递衰,非独气运使然也。开元、天宝诸公,诗中灵气发泄无馀 矣,中唐才子,思欲尽脱窠臼,超乘而上,自不能无长吉、东野、退之、乐天辈一 番别调。然变至此,无复可变矣,更欲另出手眼,遂不觉成晚唐苦涩一派。愈变愈 妙,愈妙愈衰,其必欲胜前辈者,乃其所以不及前辈耳。且非独此也,每一才子出 ,即有一班庸人从风而靡,舍我性灵,随人脚根,家家工部,人人右丞,李白有李 赤敌手,乐天即乐地前身,互相沿袭,令人掩鼻。于是出类之才,欲极力剿除,自 谓起衰救弊,为前辈功臣。即此起衰救弊一念,遂有无限诗魔,入其胸中,使之为 中为晚而不自知也。盖至此而诗运与世运亦若默受作者之升降矣。嗟夫!由吾前说 推之,则为凌驾前辈者所误;由吾后说推之,又为羽翼前辈者所误。彼前辈之诗, 凌驾而羽翼之,尚不能无误,乃区区从而刻画摹仿之,吾不知其所终也!嗟夫!此 岂独唐诗哉?又岂独诗哉?

  李翱有云:〔读《春秋》如未尝有《诗》,读《诗》如未尝有《易》,读《易 》如未尝有《书》,读屈原、庄周如未尝有《六经》。〕此数语真善读古人书者。 余亦谓终日看太白诗、子瞻文,每至极佳处,辄不信世间复有子美、退之;及读子 美诗、退之文,每至极佳处,又不信世间复有太白、子瞻,即此便见四人身分。譬 如人食西施乳时,不复知肉味中有熊蹯;饱熊蹯时,亦不复知鱼味中有西施乳。若 食他鱼肉,便不尔尔也。

  中唐如韦应物、柳子厚诸人,有绝类盛唐者;晚唐如马戴诸人,亦有不愧盛唐 者。然韦、柳佳处在古诗,而马戴不过五七言律。韦、柳古诗尚慕汉、晋,而晚唐 人近体相沿时尚。韦、柳辈古体之外尚有近体,而晚唐近体之中遂无古意。此又中 晚之别也。晚唐人落想之妙,亦有初盛人所不能道者,然初盛人决不肯道。今人于 晚唐语肯道,又却不能道。

  少陵诗中如〔白摧朽骨龙虎死〕等语,似李长吉;又〔叶里松子僧前落〕,〔 天清木叶闻〕等语,似摩诘;〔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等语,似常建;〔灯影 照无寐,心清闻妙香〕等语,似王昌龄。其馀似诸家处,尚不可尽指,而终不能指 其某篇某句似太白。太白诗中如〈凤凰台〉作似崔颢,〈赠裴十四〉作似长吉,〈 送郤昂谪巴中〉诸作似高、岑,〈送张舍人之江东〉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树, 日夕连秋声〕等语似摩诘。其他似诸家处,尚不能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 少陵。盖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独至耳。

  作诗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

  才小者尺幅易窘,然苏长公翻为才大所累;学贫者渴笔难工,然王元美翻为学 富所困。其故何也?

  诗律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璧。连珠互映,自然走盘;合璧双关,一色无痕 。八句一气而气逾老,一句三折而句逾遒。逾老逾沉,逾遒逾宕。首贵耸拔,意已 趋下;结须流连,旨则收上。七言固尔,五字亦然。神而化之,存乎其人,非笔舌 所能宣也。

  所谓蕴藉风流者,惟风流乃见蕴藉耳。诗文不能风流,毕竟蕴藉不深。

  梅圣俞有《金针诗格》,张无尽有《律诗格》,洪觉范有《天厨禁脔》,皆论 诗也。及观三人所论,皆取古人之诗穿凿扭捏,大伤古作者之意。三书流传,魔魅 后人,不独可笑,抑复可恨。不知诗人托寄之语,十之二三耳,既云托寄,岂使人 知?若字字穿凿,篇篇扭捏,则是诗谜,非诗也。《三百篇》中有比、有兴、有赋 ,尽如圣俞、无尽、觉范所言,则《三百篇》字字皆比,更无赋、兴,千古而下, 祇作隐语相猜,安能畅我性情,使人兴观群怨哉!惟子美咏物诸五言,则实有寄托 ,然亦不必牵强索解,如与痴人说梦也。因书此以为注诗者之戒;并将古诗数十首 ,稍为笺破于后,以见古人作诗大意,不过如是而止,则唐诗可以类推矣。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 人姝。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 织素。织缣日一疋,织素五丈馀。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此诗将〔手爪不相 如〕截住,分为两段咏之,见古人章法之奇。后段即前段语意,复说一遍,更觉浓 至。此等手法,在文字中惟《南华》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觉意竭,倘效为之, 则重复可厌矣。〔新人复何如〕一问,最婉。〔从阁〕一去,更冷而媚,虽有妒意 ,然妒而不悍,妒而有情,妒又安可少哉!妇人处新故之间,惟有温柔一道,能令 男子回心。彼以悍怒开衅,令薄情人心去不复留者,皆不善于妒者也。〔颜色虽相 似,手爪不相如〕,谑语也,岂有手爪可辨妍媸乎?聊以慰其问耳。〔将缣来比素 ,新人不如故〕,亦谑语也,岂有缣素可别优劣乎?聊以慰其去耳。一种缱绻亲昵 之意,在此二谑,不独委屈周旋,慰故人以安新人也。通篇总是一〔情〕字,认真 不得。大率东汉敦尚气节,得气之先,莫如诗人,不独〈焦仲卿妻〉、〈陌上桑〉 诸篇凛然难犯,有〈汉广〉、〈柏舟〉遗风,即如此等诗,字字温厚,尤得好色不 淫之意。若魏、晋以后,浸淫于桑、濮矣。谁谓诗文无升降乎?

  古〈艳歌行〉:〔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无限深情,在此一疑,后面如 许温存,皆从〔斜倚西北眄〕出。妇人值深情男子,著假不得,认真不得,太庄则 疑疏,太谑则疑亵,故以〔语卿且勿眄〕微谑之。〔水清石自见〕一语,楚楚可怜 ,不费分辨,疑团自破。尤妙在〔石见何累累〕一转,又宕开去,而以〔远行不如 归〕谑语结之。倘无此一谑,却又不成亲昵矣。层层宛转,发乎情,止乎礼义,可 见汉人去《三百篇》尚未远也。

  古诗中〔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是能以厚与人者。〔一心抱区区,惧君 不识察〕,是能以厚自处者。以厚与人者,妙在不忍疑人;以厚自处者,妙在求人 不疑。然以高节望男子,尚属妇人拗语。若夫既抱区区,又惧不察,宛转无聊,缠 绵莫语,以厚自处,终不能不以厚望人。此种苦情,较〔思公子兮未敢言〕、〔心 悦君兮君不知〕二语,更为笃挚,非深于夫妇、君臣、朋友之间,阅尽变态者,不 知其妙,此所以为古诗也。

  〔今日良宴会〕篇,欢娱未竟,忽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 ,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六句。无端感慨,不情不绪,全是一肚 皮愤世语,莫认真看。盖其语意深浑,读者不觉,遂误注为热中耳。从来诸解皆失 之。

  〔东城高且长〕篇,以〔燕、赵多佳人〕一段,足〔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二句之意,犹〈伐木〉章以〔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 我暇矣,饮此湑矣。〕六句,足〔民之失德,干糇以愆。〕之意也。无此一段,便 不淋漓。若其脉理断续,无迹可寻,则子由所谓〔如千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 地。〕也。熟读此诗,自悟古人章法之妙。世人以《十九首》为二十首,且谓后人 误合此二首为一首。前辈曾有别白者,余特引《毛诗》以畅其旨。

  《十九首》之妙,多是宛转含蓄。然亦有直而妙、露而妙者: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是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人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一首十句,皆辑乐府〈西门行〉中警语成之,全不易一字,然读之只似《十九首》 语,不似乐府语。在乐府中每觉此语奇崛,在《十九首》语中又觉此语平澹,犹〔 青青子衿〕、〔鼓瑟吹笙〕等语,在《毛诗》中但见和雅,入曹公诗中乃见豪放。 笔墨转移之妙,非深于诗者不能知。

  〔去者日以疏〕与〔明月何皎皎〕二首,平平无奇。然古今选诗者,不敢删此 二首为十七首,即拟《十九首》,至此越难措手,此其故何也?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以下十二句,字字皆诉生别之苦。末云〔努力加 餐饭〕,无可奈何,自慰自解,不怨之怨,其怨更深,即唐人所谓〔缄怨似无忆〕 也。通篇惟〔浮云蔽白日〕五字,稍露怨意,然自浑然无迹。馀皆温柔婉恋,使人 不觉为怨,真可以怨者也。严沧浪云:〔《玉台》以‘相去日以远’而下别为一首 。〕如此则不成诗矣。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写景未毕,忽插〔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无端感 慨,妙甚。〔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不接之接,飘忽空幻,妙不可言。然 总是一意到底。前八句,兴也;〔昔我同门友〕四句,赋也;〔南箕〕二句,比也 ;末云:〔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又赋,以足〔昔我同门友〕四句之意也。 前后反复,总以形容交道之薄。伯敬谓此首分为三段,非出一人一时一事者,吾不 敢信以为然。

  诗中说梦,如蔡伯喈〔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拟似空幻,恰是梦境。 然〔凛凛岁云暮〕一篇,皆梦境也。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前七句,梦前之因也,至第八句方入梦,遂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四句。梦中欢聚,一段空喜,最妙在〔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二句,倏忽变 态,遽失前境。在梦中尚不免匆遽,亦安往而不得匆遽也。〔盼睐以适意,引领遥 相睎。〕二句,梦中送痴,无聊已极。结云:〔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则 醒后忆梦,情愈迫而景愈难堪矣。段段空幻,不独为少陵〈梦太白〉二诗之祖,且 开汤临川《牡丹亭》无限妙想。

  〔孟冬寒气至〕,前六句愁绪纷纷,忽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从无 聊中强为慰藉,所谓望梅解渴,远望当归。此后如许珍重,复以〔惧君不识察〕结 之,若终不敢信以为然者,无聊极矣。及读〔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一首,则 开头便是好音矣。〔故人心尚尔〕五字,妙甚,有无端惊喜,出于望外之意。此后 珍重到底,无非欣幸慰藉者,与前者迥异。或悲或喜,颠之倒之,总一〔情〕字耳 。

  〔西北有高楼〕一篇,皆想像之词。阿阁之上,忽闻弦歌,凭空摹拟,幻甚。 此下皆描〔悲〕字之神。〔无乃杞梁妻〕,惝恍疑似,妙不可言。〔清商随风发〕 四句,肉竹之外,别有妙理,此知音者所以难也。盖歌者既苦,则知者自稀,伤知 稀即所以惜歌者也。一种幽怨,全从言外得之。自注诗者必以首四句指帝都,中八 句自叹才高,而以知稀寓仕宦未达之意,遂令此诗索然。惜哉!

  〔回车驾言迈〕篇,感寿命之不常,而欲以荣名为宝。〔驱车上东门〕篇,叹 人生之如寄,而欲以饮酒自娱。倏而忧生,倏而达生,虽同一感慨,然觉饮酒一语 更悲。以此知凡言达生者,皆无聊语也。

  叙事长篇动人啼笑处,全在点缀生活,如一本杂剧,插科打诨,皆在净丑。〈 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横,亲母之依违,太守之强暴,丞吏、主簿、 一班媒人张皇趋附,无不绝倒,所以入情。若只写府吏、兰芝两人痴态,虽刻画逼 肖,决不能引人涕泗纵横至此也。文姬〈悲愤〉篇,苦处在胡儿抱颈数语,与同时 相送相慕者一番牵别,令人欲泣。〈孤儿行〉写得兄嫂有权,大兄无用,南北奔走 ,皆奉兄嫂严令,便自传神。至〔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则大兄未尝无爱弟 意,然终拗大嫂不过,孤儿之命可知矣。末后啖瓜覆车,无端点缀,尤是一出闹场 佳剧,令人且悲且笑。而收场仍不放过兄嫂,作者用意深矣。〈木兰诗〉有阿姊理 妆、小弟磨刀一段,便不寂寞。而〔出门见火伴〕,又是绝妙团圆剧本也。后人极 力摹拟,非无佳境,然一概直叙,全乏波澜。如古本《琵琶记》,有词曲,无关目 ,有生旦,乏净丑,对之但觉闷闷耳。

  枚乘〈七发〉,东方朔〈客难〉,创体也。后人虽沿袭其体,然丰神气韵,终 不能及。张平子〈四愁诗〉,亦创体也。拟之者不独沿其体,并沿其调,一拟便肖 矣。夫使人一拟便肖者,非诗之至;拟而必期于肖者,亦非拟之至者也。杜子美〈 同谷歌〉,虽略仿〈四愁〉,然而出脱变化,胜平子远矣。

  汉人乐府,不独其短篇质奥,长篇庞厚,非后人力量所及,即其音韵节目,轻 重疾徐,所以调丝竹而咏宫征者,今皆不传。所传〈郊庙〉、〈铙歌〉诸篇,皆无 其器而仅有其辞者。李太白自写己意,既与古调不合,后人字句比拟,亦于工歌无 当。近日李东阳复取汉、唐故事,自创乐府。余谓此特东阳咏史耳﹗若以为乐府, 则今之乐,非古之乐矣。吾不知东阳之辞,古耶今耶?以为古,则汉乐既不可闻; 以为今,则何不为南北调,而创此不可谱之曲。此岂无声之乐,无弦之琴哉!伯敬 云:〔乐府可学,古诗不可学。〕余谓古诗可拟,乐府不可拟,请以质之知音者。

  〔日出东南隅〕与〔昔者霍家奴〕二篇,章法颇类。前段描写罗敷、胡姬浓艳 ,能令好色人销魂。后段描写罗敷、胡姬义烈,能令淫人败兴。中间〔男儿爱后妇 ,女子重前夫〕,〔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四语,皆从世俗人情,写得十分痛 快。天地间一种绝妙义理,偏出自不读书人口中,可见人情至处,即礼法也。收语 即申说〔重前夫〕、〔自有夫〕二意,虽〔多谢金君子,私爱徒区区〕,紧严有力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疏〕,宽愆有致,煞手不同,总就本文作结,不别起波 澜也。汉乐府中有字句同而意旨与章法不同者,〈鸡鸣篇〉与〈相逢行〉是也。有 字句不同而意旨与章法同者,此二篇是也。岂古作者亦有脱胎换骨之法耶?

  乐府古诗佳境,每在转接无端,闪铄光怪,忽断忽续,不伦不次。如群峰相连 ,烟云断之,水势相属,缥缈间之。然使无烟云缥缈,则亦不见山连水属之妙矣。 〈孤儿行〉从〔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后,忽接〔春气动,草萌芽〕,〈饮马 长城窟〉篇从〔展转不可见〕,忽接〔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语意原不相承 ,然通篇精神脉络,不接而接,全在此处。末段〔客从远方来〕,至〔下有长相忆 〕,突然而止,又似以他人起手作结语。通篇零零碎碎,无首无尾,断为数层,连 如一绪,变化浑沦,无迹可寻,其神化所至耶!若陆士衡拟此题,则一味板调,读 之徒令人厌。昭明以二诗并列,谬矣。

  画家所谓平远者,如一幅乱山,几数百里,而烟嶂连绵,看之令人意兴无穷。 在诗家惟汉人有之。今之学古诗者,但知学其平,不知学其远。盖平者其势,远者 其神,神故不易学也。

  苏、李诗有〔江、汉〕语,子瞻以为齐、梁小儿拟作,非也。使果拟作,则必 如李陵〈与子卿书〉,附会《史》、《汉》,有一种掩饰怨尤之语,简点详慎,决 不露破绽矣。其所云〔江、汉〕,或子卿未出使时,两人相别语也。若〔骨肉缘枝 叶〕为别兄弟,〔结发为夫妻〕为别妻诗,不必尽别李陵也。惟〔黄鹄一远别〕篇 ,有〔念子不能归〕之句,颇似异域相别语耳。李陵诗第二首云:〔嘉会难再遇, 三载为千秋〕,亦非异域送别诗。子卿以辛巳被羁,至庚子始归。李少卿自壬午败 降,与子卿周旋已十九年矣,宁止三载乎?独首篇云:〔长当送此别,且复立斯须 〕,二语痴妙,真异域永诀语也。末篇〔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尚有首丘之 思,寓意深矣。三首非出自一时,然非伪也。若李陵〈与子卿书〉,必出沈约、江 淹辈齐、梁间高手,亦非小儿拟作所及。

  古诗中〈拟苏李〉、〈录别诗〉篇,虽不及苏、李自作之冲澹,然作者之意, 特欲高苏、李一筹。盖其音韵气骨,出入古诗、乐府之间,非但齐、梁小儿不能拟 ,即汉人作者,亦属高手。〔身无四凶罪,何为天一隅〕,描写叛人一味怨尤,口 角逼肖。至云:〔嗟尔穹庐子,独行如履冰。短褐中无绪,带断续以绳。泻水置瓶 中,焉辨淄与渑!〕暗藏嘲讽,有招降诲叛,诱人分谤之意,在于言外。使李陵执 笔为之,未必及此。妆点刻画,太费苦心,此其所以为拟作也。

  〈东山〉篇,每章著〔零雨其濛〕四字,便尔悲凉。思家遇雨,别有一番无聊 ,不必终篇,已觉黯然魂销矣。末后只描写鹳鸣果实,蟏蛸熠燿,户庭寥落,雨景 惨淡而已,此外不赘一语,愈觉悲绝。《三百篇》中,有比兴赋互用者,有赋事在 前,比兴在后者,皆以末后不注破为妙,不独此诗也。及读古诗〔十五从军征〕篇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四句,写景奇。虽〔羹 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二语,注破太明,不如〈东山〉之浑妙,但汉末乱离光景 ,不嫌直露。倘自此便止,尚是一首极悲澹诗,只可惜又添〔出门东向望,泪落沾 我衣〕十字,反觉全首味薄矣。此汉人所以不及《三百篇》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 。如汉古诗云:〔客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似迂 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子夜〉、 〈读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风 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以为河汉也。

  拟古诗须仿佛古人神思所在,庶几近之。陆士衡拟古,将古人机轴语意,自起 至讫,句句蹈袭,然去古人神思远矣。〈拟行行重行行篇〉云〔揽衣有馀带,循形 不盈衿〕,即〔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意也。不惟语句板滞,不如古人之轻宕 ,且合士衡十字,总一〔缓〕字包括无遗,下语繁简迥异如此,便见作者身份矣。 结云〔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即〔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意也。彼从〔弃 捐〕二字说来,无可奈何,强自解勉,盖情至之语,非〔遗情〕也。若云〔去去遗 情累〕,则浅直已甚矣。〈拟今日良宴会〉篇〔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即〔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意也。绮霞蔚烂,士衡聊以自评耳,岂若古句之绵邈乎 ?〔人生能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司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 贱!〕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 轲长苦辛〕语也。〔高足〕、〔要路〕,语含讥讽。古诗从欢娱后,忽尔感慨,似 真似谐,无非愤懑。士衡特以〔为乐常苦晏〕,申上文欢娱而已,何其薄也!〈拟 迢迢牵牛星〉篇结云:〔引领望大川,双涕如霑露〕,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 语〕意也。〔盈盈〕何须〔引领〕,〔一水〕岂必〔大川〕,〔脉脉〕不待〔流涕 〕,〔不语〕何尝〔霑露〕?十字蕴含,谱尽相思,古今情人千言万语,总从此出 ,被士衡一说破,遂无味矣。〈拟青青陵上柏〉篇: 人生能几何?譬彼浊水澜。戚戚多滞念,置酒宴所欢。 方驾振飞辔,远飞入长安。名都一何绮,城阙郁盘桓。 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语也。古人倏而感慨,倏而娱乐,倏而游戏,倏又感慨矣。中间〔游戏〕二字,从 〔忽如远行客〕句来,寄意空旷,有君辈皆入我梦中之意。〔冠带自相索〕一语, 顿令豪华气尽,淡淡写来,自尔妙绝。士衡自〔置酒〕以下,句句作繁丽语,无复 回味,如饮蔗浆,一咽而已。〈拟西北有高楼〉篇: 玉容谁得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躇再三叹。 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 即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语也。士衡从〔倾城〕上说向〔欢〕去,古诗从〔徘徊〕上说向〔哀〕去,〔欢〕 、〔哀〕二意,便分深浅。且夫〔中曲徘徊〕,则绕梁遏云,不足以逾矣,岂〔倾 城〕可言乎?〔徘徊〕未已,继以〔三叹〕,〔馀哀〕之上,缀以〔慷慨〕,〔哀 〕不在〔叹〕,亦不在〔弹〕,非丝非肉,别有神往,庄子所谓〔听其自已者,咸 其自取也。〕。妙伎如此,彼〔伫立〕、〔踯躅〕者,皆随人看场耳。〔但伤知音 稀〕一语,感慨深远。但有言说,总非知音,其视〔歌者〕之〔欢〕,不过声色豪 华,奚啻雅俗悬绝已哉!〈拟东城高且长〉篇云: 曷为牵世务,中心若有违。京洛多妖丽,玉颜侔琼蕤。 闲夜抚鸣琴,惠音清且悲。长歌赴促节,哀响逐高徽。 一唱万夫叹,再唱梁尘飞。思为河曲鸟,双游丰水湄。 即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语也。士衡一气直说,全无生动,古诗将燕、赵佳人,凭空想像,无限送痴。而披 衣当户,驰情整巾,沉吟在悲响之馀,踯躅于理曲之后,则不独闻其声,且如见其 人矣。试思〔长歌〕、〔哀响〕等语,细细比勘,其敷衍凑泊,与古人相去深浅为 何如也? 其馀全篇刻画古人,不可胜录,所谓桓温之似刘琨,其无所不似,乃其无所不恨者 。夫以士衡之才,尚且若此,则拟古岂容易哉!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苦心〕、〔局促〕,著在〔晨风〕、〔蟋蟀 〕,妙甚。盖愁思之极,彼虫鸟亦若代为心伤也。只如此看,语意自深。今之笺诗 者,咸以〔晨风〕、〔蟋蟀〕为《毛诗》二篇,果尔,则浅薄无味,何以为古诗乎 ?陆士衡拟古云:〔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据此则〔晨风〕为鸟名无疑。然 〔思北林〕语意索然,较之〔怀苦心〕三字,相去不独迳庭,且天渊矣!

   〈公䜩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 ,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玚〈侍建 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骨力,岂 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魏文帝评孔文举〔体气高妙〕,此语甚肖。以〔体气〕论诗文,又在〔气格〕 二字之上。当时与曹氏父子兄弟并驱者,惟文举与蔡伯喈二公之诗,绰有风骨耳, 王粲诸人,皆所不及。文帝谓孔融、王粲诸人〔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又云 〔文以气为主〕。然则王粲诸人,才与学皆孔北海匹也,所不及北海者,气耳。北 海诗云:〔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三复此语,浩然之气,至今尚在。

  应璩〈百一诗〉,在邺中诸体中,颇称古澹,不独讽谏曹爽,而一段愧励惭负 ,深有负乘覆𫗧之意,诗品与人品存焉。视王粲〈从军诗〉,豫以圣君推曹瞒,以 天朝拟邺都,而自处于负鼎之伊尹,以图翦汉兴魏之业者,相去有间矣。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昔视之平平耳,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鼻酸。

  邺中诸诗,子不如父,弟不如兄,臣不如君,宾客不如主人。然千古以来,独 陈思与徐、王、应、刘、陈、阮得称才子者,瞒、丕之才,为功名所掩,而陈思所 遭不幸,故特以诗文著耳。然陈思诗文,丰骨气概,皆逊父兄一筹,使当时贾诩无 属思之对,杨修成羽翼之谋,又安知绣虎之誉,不在五官中郎将哉!

  汉以前无应酬时,魏、晋以来间有之,亦绝无佳者。惟卢谌、刘琨相赠二首, 颂美中颇有感恩知己,好善不倦之意,应酬体中差为铮铮耳。

  秋胡妻至以妒死,可为妒而愚矣。且其临死数语,不责夫以薄幸,乃责以忘母 不孝,遂成秋胡千古恶名,则而妒悍且狡矣。颜延之〈秋胡行〉,直陈其事,字字 斟酌,末首始代妒妇作责夫语云: 自昔枉光尘,结言固终始。如何久为别,百行愆诸己。 君子失明义,谁与偕没齿?愧彼行露诗,甘之长川汜。 则秋胡之罪,不过调桑妇而已,非忘母不孝也。〔百行愆诸己〕,从别情说来,点 缀稍轻,岂独为秋胡洗谤,并为妒妇忏悔矣。秋胡妇原不应入《列女传》,有识者 欲黜之,读延之诗,悲酸动人,辄复不忍。若其浑古淡宕,汉、魏而后,所不多得 也。

  阮嗣宗越礼惊众,然以口不臧否人物,司马文王称为至慎,盖晋人中极蕴藉者 。其〈咏怀〉十七首,神韵澹荡,笔墨之外,俱含不尽之思,政以蕴藉胜人耳。然 以拟《古十九首》,则浅薄甚矣。夫诗中之厚,皆从蕴藉而出,乃有同一蕴藉而厚 薄深浅异者,此非知诗者不能别也。

  延之〈五君咏〉谓〔中散不偶世〕,叔夜〈幽愤诗〉亦自云〔显明臧否〕,此 即〔不偶世〕之验也。嗣宗口不臧否人物,延之既称其〔识密鉴洞〕,又谓其〔埋 照〕、〔沦迹〕。七贤中,叔夜与嗣宗同一放诞,而为人疏密迥异如此。谁谓放诞 中无蕴藉乎?诗中字字斟酌,可谓传神。其咏史平与刘、向二公,俱不苟。咏史须 如此切当简严,方称古人知己。但以山巨源之深识朗怀,而延之憎其显庸,遂与王 戎并黜。梁沈约昧于荣利,乘时射势,而当时比之山巨源。是何巨源之不幸也?

  唐人诗近陶者,如储、王、孟、韦、柳诸人,其雅懿之度,朴茂之色,闲远之 神,澹宕之气,隽永之味,各有一二,皆足以名家,独其一段真率处,终不及陶。 陶诗中雅懿、朴茂、闲远、澹宕、隽永,种种妙境,皆从真率中流出,所谓〔称心 而言,人亦易足〕也。真率处不能学,亦不可学,当独以品胜耳。渊明自云:〔夏 月虚凉,高枕北窗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颜延之作〈陶公诔〉,亦云: 〔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又云:〔廉深简洁,贞 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又云:〔解体世纷,结志区外。〕此公之诗,所 以为真率也。能如陶公,则不患无公之诗。然能如陶公,亦不必学公之诗。储、王 辈生平为人,事事不及陶公,其所以能近陶者,以其风流洒落,无俗韵耳。

  五言诗为澹穆易,为奇峭难。四言诗为奇峭易,为澹穆难。陶公四言诗如其五 言诗,所以独妙。七言诗作澹穆尤难,惟摩诘能之,然而稍加深秀矣。

  论者为五言诗平远一派,自苏、李、《十九首》后,当推陶彭泽为传灯之祖, 而以储光羲、王维、刘慎虚、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诸家为法嗣。但吾观彭泽诗 自有妙悟,非得法于苏、李、《十九首》也。其诗似《十九首》者,政以其气韵相 近耳。储、王诸人学苏、李、《十九首》,亦学彭泽,彼皆有意为诗。有意学古诗 者,名士之根尚在,诗人之意未忘。若彭泽悠然有会,率尔成篇,取适己怀而已, 何尝以古诗某篇最佳而斤斤焉学之,以吾诗某篇必可传而勤勤焉为之?名士与诗人 ,两不入其胸中,其视人之爱憎,与身后所传之久暂,如吹剑首,一吷而已。彭泽 作〈五柳先生传〉云:〔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其戒子书云:〔 少来好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尔有 喜。〕味〔自娱〕二字,便见彭泽平日读书作诗文本领,绝无名根。而所云〔开卷 有得〕,所得何事?岂从字句间矜创获者哉!且以区区树荫鸟声,遂与开卷同一冥 会,则其开卷时已置身空明之内,耳目间别有见闻,其视〔树木交荫〕皆自然之文 章,而〔时鸟变声〕皆自然之丝竹也。所谓〔悠然见南山〕,岂虚语哉!大抵彭泽 乃见道者,其诗则无意于传而自然不朽者。嗟夫﹗古今诗文人不知凡几,而传者百 无一二,岂非有意于传者之过哉!

  锺嵘云:〔陶彭泽出自应璩。〕陋哉斯言!使彭泽果出自应璩,岂复有好彭泽 哉?余谓彭泽序〈桃源诗〉:〔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此即陶诗自评也。后人 必拟何者为汉诗,何者为魏、晋诗,字句摹仿,仅得古人皮毛耳。此无他,名心为 之累也。大率世俗作诗有二病:一患不知好名,率意应酬,饾饤茍且而已;一患好 古而名心太急,沿饰浮华,脍炙一时而已。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具千古之 识,乃能取千古之名。然总非所语于陶公。何也?彼不见有古今,不过孤行一意, 以取名耳;陶公不知有古今,自适己意而已,此所以不朽也。

  《南史》称谢灵运〔纵横俊发过颜延之,而深密则不如也。〕。鲍明远又称康 乐〔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光禄如〔铺锦列绣,雕绘满眼。〕。两君当时 声价,互相优劣如此。然观康乐集,往往深密有馀,而疏澹不足,专指延之为深密 ,谬矣。 延之诗自〈五君咏〉、〈秋胡行〉诸篇称绝调外,他如〈赠王太常〉诗、〈夏夜呈 从兄散骑〉作、〈还至梁城〉及〈登巴陵城楼〉作,俱新警可喜,专以〔铺锦列绣 〕贬之,非定评也。大约二君藻思秀质,如出一手,而光禄寄兴高旷,章法绵密, 康乐意致豪华,造语幽灵,又各有其胜也。颜、谢二人作诗,迟速悬绝,康乐惟以 迟得,故多佳句。然颜集中〈和谢监〉诸作,颇受板滞之累。谢诗虽多佳句,然自 首至尾,讽之未免痴重伤气;惠连亦有是病,或当时习尚使然耳。

  史称潘岳、陆机而后,文士莫及,惟江右称潘、陆、江左称颜、谢而已。然安 仁诗赋佳处,仅见之于哀悼语中;士衡惊才绝艳,乃其为诗,不及其〈文赋〉、〈 豪士赋序〉、〈吊魏武帝文〉、〈辨亡五等诸侯论〉远甚。盖惊才绝艳,宜于文, 不宜于诗。其谓〔诗缘情而绮靡〕,即此〔绮靡〕二字,便非知诗者。然则潘、陆 故非颜、谢匹也。

  杜子美以〔清新〕、〔俊逸〕分称庾子山、鲍明远二人,可谓定评矣。但六朝 人为清新易,为俊逸难。诗家清境最难,六朝虽有清才,未免字字求新,则清新尚 兼人巧。而俊逸纯是天分,清新而不俊逸者有矣,未有俊逸而不清新者也。子美虽 两人并称,然大半为明远左袒耳。及取两人诗读之,明远既有逸气,又饶清骨;子 山虽多清声,不乏逸响。且俊逸易涉于佻,而明远则厚;清新易涉于浮,而子山则 警。明远与颜、谢同时,而能独运灵腕,尽脱颜、谢板滞之习。子山当陈、隋靡靡 之日,而时有骨气,不为肤立。六朝人多不能为七言,而明远独以七言擅长。若子 山五言诗,竟是唐人近体佳手矣。虽所就不同,要皆一时出类之才也。

  谢玄晖与沈休文论诗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实玄晖自评也。其诗仍 是谢氏宗派,而一种奇俊幽秀处,似沉酣于康乐集中而得者。然谢家惊人之句,不 称康乐,独称玄晖者,康乐堆积佳句,务求奇俊幽秀之语以惊人,而不知其不可惊 人也。采玉玄圃者,触眼琳琅,亦复何贵?良工取之磨砻成器,温润玲珑,虽仅径 寸,人共珍之矣。玄晖能以圆美之态,流转之气,运其奇俊幽秀之句,每篇仅三四 见而已。然使读者于圆美流转中,恍然遇之,觉全首无非奇俊幽秀,又使人第见其 奇俊幽秀,而竟忘其圆美流转,此其所以惊人也。

  沈休文〈别范安成诗〉,虽风骨遒上,为齐、梁间仅见,然已渐似李太白、孟 襄阳、高达夫、岑嘉州近体矣。自休文外,务工对偶,又在李、孟、高、岑近体之 下矣。高、岑以前,近体每似古诗,休文以后,古诗反似近体,其中盖有默操其升 降者。

  南朝齐、梁以后,帝王务以新词相竞,而梁氏一家,不减曹家父子兄弟,所恨 体气卑弱耳。武帝以文学,与谢脁、沈约辈,为齐竟陵王八友,著作宏富,固自天 授。而简文艳情丽藻,在明远、玄晖之间,沈约、任昉诸臣,皆所不及,武帝以东 阿拟之,信不虚也。梁元帝及昭明统、武陵纪、邵陵纶,亦自奕奕,独昭明小劣耳 。宫体一出,从风而靡,盖秀才天子也,又降为浪子皇帝矣。陈后主、隋炀帝才思 艳发,曾何救于败亡也。伤哉!

  江总才华,岂不与徐、庾并驱,乃与孔范等十人,称叔宝狎客。八妇迭倡,十 客赓和,君臣沈缅,男女淫亵,擘笺未几,入井随之,〈玉树〉方阕,黄尘已断, 璧月琼枝,千古同诮,江、孔之罪,可胜诛乎?孔范已入〈佞幸传〉,江总岂宜在 诗人之列!虽然,六朝才子,责以人品,能有几人?斯又可同付之太息也!

  江文通〈拟陶征君〉一首,非不酷似,然皆有意为之。如富贵人家园林,时效 竹篱茅舍,闻鸡鸣犬吠声,以为胜绝,而繁华之意不除。若陶诗则如桃源异境,鸡 犬桑麻,非复人间,究竟不异人间;又如西湖风月,虽日在歌舞浓艳中,而天然澹 雅,非妆点可到也。

  自玄晖后,如沈约、江淹、王筠、任昉诸君,皆慕玄晖之风,而皆不能及。休 文复倡为声病之说,音韵稍促,遂开古诗近体分途之渐。盖江东颜、谢之体,至玄 晖而畅,至沈约辈而弱,至陈、隋而荡矣。愈变愈新,因而愈衰,是六朝之诗,亦 自为初盛中晚也。

  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子瞻以为恶诗。然入填词中,尚是本色语。若梁昭 明〈拟古〉诗云: 窥红对镜敛双眉,含愁拭泪坐相思,念人一去几多时。 三句,竟是一半〈浣溪沙〉矣。至 眼语笑靥近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忆人不忍语,含恨独吞声。 又是〈临江仙〉换头也。然则齐、梁以后,不独浸淫近体,亦已滥觞填词矣。或谓 唐人近体盛而古诗元气遂薄,不知唐人一副元气,流浃在近体中,能使三百馀年不 落宋、元词曲一派者,非古诗存之,而近体存之也。

  诗语可入填词,如诗中〔枫落吴江冷〕,〔思发在花前〕,〔天若有情天亦老 。〕等句,填词屡用之,愈觉其新。独填词语无一字可入诗料,虽用意稍同,而造 语迥异。如梁邵陵王纶〈见姬人〉诗〔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与秦少游词 〔照水有情聊整鬓,倚栏无绪更兜鞋〕,同一意致。然邵陵语可入填词,少游语决 不可入诗,赏鉴家自知之。

  李太白不作七言律,孟浩然五言古不出四十字外,古人立名之意甚坚,每不肯 以其拙示人。后世才不逮古人,集中诸体皆备,五言诗至满百韵。又唐人和诗不和 韵,宋人和韵,往往至五六首,虽以子瞻、山谷、少游之才,未免凑泊,他集则如 跛鳖矣。此皆好名而不善取名之过也。

  严仪卿谓〔律诗难于古诗〕。彼以律诗敛才就法为难耳,而不知古诗中无法之 法更难。且律诗工者能之,古诗非工者所能,所谓〔其中非尔力〕,则古诗难于律 诗也。又谓〔七言律难于五言律〕。彼谓七言律格调易弱耳,而不知五言律音韵易 促也。五字之中,铿然悠然,无懈可击,有味可寻,一气浑成,波澜独老,名为坚 城,实则化境,则五言律难于七言律也。若〔绝句难于八句,五言绝难于七言绝〕 ,二语甚当。惜未言五言古难于七言古耳。

  前辈有教人炼字之法,谓如老杜〔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是炼第三字法 ,〔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炼第五字法之类。不知古人落想便幻,触景便 幽,〔飞星过水白〕,与〈人日〉诗〔云随白水落〕皆当时实有此境,入他想中, 无非空幻。〔落月动沙虚〕,则满眼是幻,不可思议,但非老杜形容不出耳。岂胸 中先有〔飞星水白〕、〔落月沙虚〕八字,而后炼〔过〕、〔动〕二字以欺人乎? 〔天清木叶闻〕与孟浩然〔荷枯雨滴闻〕,两〔闻〕字亦真亦幻,皆以落韵自然为 奇,即作者亦不自知,何暇炼乎?落韵自然,莫如摩诘,如〔潮来天地青〕,〔行 踏空庭落叶声〕,〔青〕字〔声〕字偶然而落,妙处岂复有痕迹可寻?总之本领人 下语下字,自与凡人不同,虽未尝不炼,然指他炼处,却无炉火之迹。若不求其本 领,专学他一二字为炼法,是药汞银,非真丹也。吾尝谓眼前寻常景,家人琐碎事 ,说得明白,便是惊人之句。盖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如飞星过水,人人曾 见,多是错过,不能形容,亏他收拾点缀,遂成奇语。骇其奇者,以为百炼方就, 而不知彼实得之无意耳。即如〔池塘生春草〕,〔生〕字极现成,却极灵幻。虽平 平无奇,然较之〔园柳变鸣禽〕更为自然。〔枫落吴江冷〕,〔空梁落燕泥〕,与 摩诘〔雨中山果落〕,老杜〔叶里松子僧前落〕,四〔落〕字俱以现成语为灵幻。 又如老杜〔杖藜还客拜〕,〔旧犬喜我归〕,王摩诘〔野老与人争席罢〕,高达夫 〔庭鸦喜多雨〕,皆现成琐俗事,无人道得,道得即成妙诗,何尝炼〔还〕字、〔 喜〕字、〔罢〕字以为奇耶?诗家固不能废炼,但以炼骨炼气为上,炼句次之,炼 字斯下矣。惟中晚始以炼字为工,所谓〔推敲〕是也。然如〔僧敲月下门〕,〔敲 〕字所以胜〔推〕字者,亦只是眼前现成景,写得如见耳。若喉吻间吞吐不出,虽 经百炼,何足贵哉!

  诗家化境,如风雨驰骤,鬼神出没,满眼空幻,满耳飘忽,突然而来,倏然而 去,不得以字句诠,不可以迹相求。如岑参〈归白阁草堂〉起句云: 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峰。东望白阁云,半入紫阁松。 又〈登慈恩寺〉诗中间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 不惟作者至此,奇气一往,即讽者亦把捉不住,安得刻舟求剑,认影作真乎?近见 注诗者,将〔雨在八九〕、〔云入紫阁〕、〔秋从西来〕、〔五陵〕、〔万古〕语 ,强为分解,何异痴人说梦。

  前辈有禁人用哑韵者,谓押韵要官样,勿用哑韵,如四支与十四盐皆哑韵,不 可用也。而不知诗家妙处,全在押韵,押韵妙处,决不在官样。果禁哑韵,则孔子 订诗,当预作四韵删正,〔燕婉〕、〔戚施〕之句,必不列于《风》,而〔昭假迟 迟〕,〔式于九围〕,不列于《颂》矣。可为喷饭。

  杨升庵讥少陵〈丽人行〉云:〔《诗》刺淫乱,第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 而已,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盖谓少陵无含蓄耳。王元美驳之云:〔彼 所称者,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必尽含蓄也。〕元美辨则辨矣, 而未尽也。就〔雝雝鸣雁〕本章言之,雉鸣求其牡,非比兴乎,何尝含蓄?且郑、 卫刺淫,至于〔期我桑中〕、〔车来贿迁〕等语,皆无含蓄。姑不必尽举,即如同 一刺卫宣姜也,有直陈者,〈新台〉之篇所云〔燕婉之求,籧篨不殄〕,〈墙茨〉 之篇所云〔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鹑奔〉之篇所谓〔人之无良,我以为君〕是 已。有隐讽者,〈君子偕老〉一篇,但述其象翟之盛,鬒发之美,眉额之皙,至于 〔胡天胡地〕,而犹未已;且缀以〔蒙彼绉𫄨,是绁袢也〕,则并其亵衣之纤媚而 形容之,而以〔邦之媛也〕四字结之。羡美中有怜惜慨叹,爱莫能助之意,略无一 语及其淫乱。少陵〈丽人行〉,全从此诗得之。首赞其态浓意远,肌理细腻,乃至 头上背后足下种种殊妙,富贵气焰,无不动人,而〔青鸟飞去衔红巾〕,则与〔蒙 彼绉𫄨〕语同一生动矣。惟〈君子偕老〉篇首章微露〔子之不淑〕四字,而后章不 复补缀。少陵则末语微露〔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字,而前此全不指破,手法微换耳 。彼其意以为如此人,如此事,与其直指其秽,徒令人鄙,不若悉举其美,乃令人 恨也。从来美人失身,才子从逆,千古以后,供人唾骂,必甚于他人。如读汉史至 刘子骏陈符命,华子鱼弑国后,每令人掷卷而起,以为在他人不足恨,以刘子骏、 华子鱼为之,则深可恨也。盖以怜才慕色之诚,迫为嫉恶,其嫉恶更深,所以反复 叹美如此。其用意倍苦,而其刺淫倍刻矣。盖嘲笑甚于骂詈,而怜惜尤甚于嘲笑也 。吾方谓少陵含蓄太深,不为〈墙茨〉、〈新台〉而为〈君子偕老〉,用修乃谓其 不肯含蓄乎?若其所论《毛诗》舛谬处,则人人知之矣。

  太白〈梦游天姥吟〉、〈幽涧泉吟〉、〈鸣皋歌〉、〈谢脁楼饯别叔云〉、〈 蜀道难〉诸作,豪迈悲愤,《骚》之苗裔。

  诗文中〔洁〕字最难。柳子厚云:〔本之太史以著其洁。〕惟太史能洁,惟柳 子能著其洁,洁可易言哉!诗如摩诘,可谓之洁。惟悟生洁,洁斯幽,幽斯灵,灵 斯化矣。摩诘之洁,原从悟生,而摩诘之洁,亦能生悟,洁而能化,悟迹乃融。嗟 乎!悟、洁二者,今人弃如土矣。王元美云:〔摩诘才不逮沈、宋。〕岂以其洁减 价耶!

  诗中之洁,独推摩诘。即如孟襄阳之淡、柳柳州之峻,韦苏州之警,刘文房之 隽,皆得洁中一种,而非其全。盖摩诘之洁,本之天然,虽作丽语,愈见其洁。孟 、柳、韦、刘诸君,超脱洗削,尚在人境。摩诘如仙姬天女,冰雪为魂,纵复璎珞 华鬘,都非人间。而诸君则如西子、毛嫱,月下淡妆,却扇一顾,粉脂无色,然不 免薰衣沬面,护持爱惜。识者辨之。

  太白仙才,然其持论,不鄙齐、梁;子美诗圣,然其持论,尚推卢、骆。譬之 沧海,百川细流,无不容纳,所谓〔不薄今人爱古人〕也。虚心怜才,殊为可师。 今之名流,递相掊击,拔帜立帜,争名丧名,较之李、杜,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少陵云:〔李陵、苏武是吾师。〕少陵沉雄顿挫,与苏、李淡宕一派,殊不相 类,乃知古人师资,不在形声相似,但以气味相取。然渊明气味大近苏、李,少陵 既师苏、李矣,奈何诋渊明为枯槁耶!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异,虽前辈 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武人诗如杨素、高骈辈,风雅所收,不必论已。他若曹景宗仅能识字,及在席 上拈竞、病二韵云: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去病。 四语风韵洒落,翻觉杨素、高骈胸中多却数卷书。又如斛律金目不知书,及作〈敕 勒歌〉云: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然豪迈,翻觉曹景宗目中多却数行字。以此推之,作诗贵在本色。

  作诗必句句著题,失之远矣,子瞻所谓〔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如咏梅 花诗,林逋诸人,句句从香色摹拟,犹恐未切;庾子山但云〔枝高出手寒〕,杜子 美但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而已,全不黏住梅花,然非梅花莫敢 当也。如子美〈黑白二鹰〉诗,若在今人,必句句在〔黑白〕二字寻故实,子美却 写二鹰神情,只劈头点出黑白。如一幅双鹰图,从妙手绘出,便觉奇矫之骨,抟空 之气,惊秋之意,俱从纸上活现,只轻轻将粉墨染黑白二色而已。又如刘希夷〈嵩 岳闻笙〉诗云: 月出嵩山东,月明山益空。山人爱清景,散发卧秋风。 风止夜何清,独夜草虫鸣。仙人不可见,乘月近吹笙。 前七句凭空说来,不露〔笙〕字, 而笙中天籁清机,已缭绕耳边矣。至第八句方出〔笙〕字,便接以 绛唇吸灵气,玉指调真声,真声是何曲,三山鸾鹤情。 四句,抬出吹笙者于云霞缥缈之上。至 昔去落尘俗,愿言闻此曲。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 神仙乐吾事,笙歌铭夙心。 六句,方轻点〔闻〕字,而以低徊容与结之,绝不黏笙,却句句是笙,句句是闻笙 ,句句是嵩岳闻笙也。又如李颀〈琴歌〉云: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月落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树风入衣。 铜𬬻华烛烛增辉,初弹渌水后楚妃。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 清淮奉使千馀里,敢告云山从此始。 只第二句点出〔琴〕字,其馀满篇霜月风星,乌飞树响,铜𬬻华烛,清淮云山,无 端点缀,无一字及琴,却无非琴声,移在筝笛琵琶觱篥不得也。又如岑参〈宿东谿 王屋李隐者〉题,若只将隐者高处赞叹,便是俗笔。岑诗云: 山店不凿井,百家同一泉。晚来南村黑,雨色和人烟。 霜畦吐寒菜,沙雁噪河田。隐者不可见,天坛飞鸟边。 只写山中幽绝景况,已有一高人宛然在目矣。又如太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云 :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谿午不闻钟。 野竹分清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无一字说〔道士〕,无一字说〔不遇〕,却句句是〔不遇〕,句句是〔访道士不遇 〕。何物戴天山道士,自太白写来,便觉无烟火气。此皆以不必切题为妙者。不能 尽举,姑以数首概其馀耳。

  作诗有一题数首,而起结雷同,最是大病。如陈正字〈感遇〉诸篇起句云〔吾 观龙变化〕,又云〔吾观昆仑化〕,又云〔深居观元化〕,又云〔幽居观大运〕是 也。且其病不止于此,凡感遇咏怀,须直说胸臆,巧思夸语,无所用之。正字篇中 屡用〔仲尼〕、〔老聃〕、〔西方〕、〔金仙〕、〔日月〕、〔昆仑〕等语者,非 本色也。若张曲江〈感遇〉,则语语本色,绝无门面矣,而一种孤劲秀澹之致,对 之令人意消。盖诗品也,而人品系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三复此语, 为之浮白。大抵正字别有佳处,不专在〈感遇〉数诗。〈感遇〉三十八篇,虽矫矫 不群,然吾所爱者,〔吾观龙变化〕一首耳。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家父 作诵,以究王忷。〕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作诵,穆如 清风。〕〈蒸民〉之卒章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是美人者不讳其名也。三 代之民,直道而行,毁不避怒,誉不求喜,今则为匿名谣帖、连名德政碑矣。偶触 褊心,则丑语丛生,惟恐其知;忽焉摇尾,则谀词泉涌,惟恐其不知也。至于赠答 应酬,无非溢词;庆问通贽,皆陈颂语。人心如此,安得有诗乎?独唐人为之,尚 能自占地步。如储光羲〈张谷田舍〉诗云:〔县官清且俭,深谷有人家。一迳入寒 竹,小桥穿野花。碓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自说年来稔,前村酒可赊。〕此德政 诗也,颂处在〔自说年来稔〕句,以野人语为〔县官清俭〕之验,却从〔深谷人家 〕内看出。野人、迳竹、桥花,幽雅恬熙,有花满雉驯景象。五句见茨梁之丰,六 句见蚕丝之富。前村赊酒,居然襦裤兴歌,鸣琴在室矣。然其题是〈张谷田舍〉, 其诗似一幅〈桃源图〉,无一语及县官,较李颀〔寄书河上神明宰,羡尔城头姑射 山〕语,更为蕴含矣。又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遭田父泥饮与严中丞何 干,发题便妙。诗云: 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 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 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 叫妇开大缾,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 语多虽杂乱,说伊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 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篇中政简俗庞,家给户饶景象,尽从田父口中写出,却将大男放营一事,点缀生动 ,前后形容,只一〔真〕字,别无奇特铺张,而颂声已溢如矣。既自古地步,又为 中丞占地步,又为田父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也。姑举二诗,以例其馀 。

  诗中有画,不独摩诘也。浩然情景悠然,尤能写生,其便娟之姿,逸宕之气, 似欲超王而上,然终不能出王范围内者,王厚于孟故也。吾尝譬之,王如一轮秋月 ,碧天似洗;而孟则江月一色,荡漾空明。虽同此月,而孟所得者,特其光与影耳 。

  自皎然有三偷之说,因指子美〔湛湛长江去〕同于〔湛湛长江水〕,〔江平不 肯流〕同于〔潮平似不流〕,而后人遂谓少陵诗未免蹈袭。如〔船如天上坐,人似 镜中行〕,〔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游〕,沈佺期诗也,子美〔春水船如天上坐, 老年花似雾中看〕,特袭沈句耳。不知少陵深服沈诗,时取沈句流连把咏,娴熟在 手口之间,不觉写出。观唐诸家,语句相似颇多,大抵坐此,非蹈袭也。且〔人如 天上坐〕不及〔船如天上坐〕,加〔春水〕二字作七言,却更活动。而〔老年花似 雾中看〕,描写老态,龙钟可笑,又岂〔鱼似镜中游〕可及哉!《古诗十九首》中 ,有意用他家句者,曹孟德亦然。不独写来无痕,试取前后语反复讽咏,反似大出 古人之上。非如今人本无佳句,偶盗他语,便觉态出,如穷儿盗乘舆服物,一见便 捉败也。

  王右丞诗境虽极幽静,而气象每自雄伟。如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等语,其气象似在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上。 如但以气象语求之,便失右丞远矣。

  高、岑五言古、律,俱臻化境,而高达夫尤妙于用虚。非用虚也,其筋力精神 俱藏于虚字之内,急读之遂以为虚耳。以此作律诗更难。如达夫〈途中寄徐录事〉 云: 落日风雨至,秋天鸿雁初。离忧不堪比,旅馆复何如? 君又几时去,我知音信疏。空多箧中赠,长见右军书。 〔君又〕、〔我知〕等虚字,岂非篇中筋力,但觉其运脱轻妙,如骏马走阪,如羚 羊挂角耳。且其难处,尤在虚字实对,仍不破除律体。太白虽有此不衫不履之致, 然颇近古诗矣。李于鳞诸公谓高、岑有五言古诗而短于五言律,此岂高、岑知己哉 !

  晚唐七言绝句妙处,每不减王龙标。然龙标之妙在浑,而晚唐之妙在露,以此 不逮。

  锺伯敬云:〔常建诗清微灵洞,似‘厚’之一字,不必为此公设。〕此语甚当 。但常建诗亦自有常建之厚,古人所谓温厚者,常建之诗是也。其〔清微灵洞〕俱 从温厚中出,所以内外俱彻,如琉璃映月耳。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张曲江诗也。〔满〕字〔减〕字纤而无痕,殊近乐府,此题第一首诗也。曲江方正 ,能作是语,何怪广平之赋梅花耶!

  晋人诗能以真朴自立门户者,惟陶元亮一人。唐诗人能以真朴自立门户者,惟 元次山一人。次山不惟不似唐人,并不似元亮。盖次山自有次山之真朴,此其所以 自立门户也。

  作诗须一意浑融,前后互映。如李颀〈送王昌龄〉诗云: 漕水东去远,送君多暮情。淹留野寺出,向背孤山明。 前望数十里,中无蒲稗生。夕阳满舟楫,但爱微波清。 举酒林月上,解衣沙鸟鸣。夜来莲花界,梦里金陵城。 叹息此离别,悠悠江海行! 〕因第二句有〔暮情〕二字,自此后,不独夕阳微波,月上鸟鸣,夜来花界,梦里 金陵,种种暮景,而满篇幽澹悲凉,字字皆〔暮情〕也。暮景易写,暮情难描,此 为独绝。

  杜子美诗云〔熟精《文选》理〕,而子瞻独不喜《文选》。盖子瞻文人也,其 源出于《国策》、《庄》、《孟》,而助以晁、贾诸公之波澜,所浸灌于古者深矣 。《文选》之文,自秦、汉诸篇外,其馀皆不脱六朝浮靡,其为子瞻唾弃,无足怪 者。若子美则诗人也,诗以《骚》为祖,以赋为祢,以汉、魏诸古诗,苏、李、《 十九首》,陶、谢、庾、鲍诸人为嫡裔。子美诗中沉郁顿挫,皆出于屈、宋,而助 以汉、魏、六朝诗赋之波澜。《文选》诸体悉备,纵选未尽善,而大略具矣。子美 少年时,娴熟此书,而以清矫之才、雄迈之气鞭策之,渐老渐熟,范我驰驱,遂尔 独成一体。虽未尝袭《文选》语句,然其出脱变化,无非《文选》者。生平苦心在 此一书,不忍弃其所自,故言之有味耳。今人以子美誉《文选》而亦誉之,以子瞻 毁《文选》而亦毁之,毁誉皆在子美、子瞻,与己何与?又与《文选》何与哉?

  诗家有一种至情,写未及半,忽插数语,代他人诘问,更觉情致淋漓。最妙在 不作答语,一答便无味矣。如〈园有桃〉章云:〔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 哉,子曰何其。〕三句三折,跌宕甚妙。接以〔心之忧矣〕,只为不知者代嘲,绝 无一语解嘲,无聊极矣。又〈陟岵〉章云:〔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尚慎 旃哉,犹来无止。〕四句中有怜爱语,有叮咛语,有慰望语,低徊宛转,似只代父 母作思子诗而已,绝不说思父母,较他人作思父思母语,更为凄凉。汉、魏以来, 此法不传久矣。维唐岑参〔昨日山有信〕一首,末四句只代杜陵叟说话便止,全不 说别弟及还东谿语,深得古人之意。但彼为忧乱行役而作,而此则寻常别弟语,情 景较浅耳,然在唐诗中未多觏也。

  看盛唐诗,当从其气格浑老、神韵生动处赏之,字句之奇,特其馀耳。如王维 〔鹊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孟浩然〔石镜山精怯,禅枝怖鸽楼〕,张谓〔野猿 偷纸笔,山鸟污图书〕,岑参〔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此等语皆晚唐人所极 意刻画者。然出王、孟、张、岑手,即是盛唐诗;若出晚唐人手,即是晚唐人诗。 盖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从全首元气中苞孕而出,全首浑老生动,则句句浑老生 动,故虽有奇句,不碍自然。若晚唐气卑格弱,神韵又促,即取盛唐人语入其集中 ,但见斧凿痕,无复前人浑老生动之妙矣。于鳞辈论时,专尚气格,而锺、谭非之 。盖于鳞所谓气格,皆从华整处看,易堕恶道。使皆以〔浑老〕二字论气格,又谁 得而非之哉!

  唐李颀诗,虽近于幽细,然其气骨,则沉壮坚老,使读者从沉壮坚老之内,领 其幽细,而不能以幽细名之也。惟其如是,所以独成一家。

  余尝概论诗文,似醇者中必杂,以深者中必浅,似细者中必粗,似静者中必乱 ,似密者中必疏,似腴者中必枯,似奇者中必迂,似达者中必僿。如此反勘,不可 胜举,大约嫌其似而已。

  余曾谓陶靖节绝无名根。靖节诗亦云: 虽留身后名,生前亦枯搞。死者何所知,称心固为好。 则其不好名可知矣。然其〈拟古〉诗又云〔生有高世名,既殁传无穷〕,则又何也 ?黄山谷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𬬻锤之功,不遗力也。 然陶彭泽之墙数仞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其工耳。〕此语妙甚。从 古才人诗文所以不能久传者,总从俗人赞处失脚耳。然则陶公之人与诗,亦止不许 俗人赞而已。使当时复有陶公者,从而倡和赞叹,我知公纵不喜,亦决不掷卷而怒 也。陶公之不好名,岂同他人之不好名哉!

  释皎然尝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以效韦苏州,韦大不喜。明日献其旧作 ,乃大称赏,云:〔何不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之意!〕即此可见作诗当自写性 灵,摹仿剽窃,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李阳冰云:〔太白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词。〕 王荆公集四家诗,人问何为下李白,荆公云:〔白才高而识卑,其中言酒色者,盖 十八九。〕两人论太白,互相矛盾如此。余谓此皆非太白知己也。太白诗天然奇绝 ,正惟奇绝,所以不能无小疵。然其奇处不可及,疵处更不可及。奇处不在耻郑、 卫,疵处不在言酒色。酒色、郑、卫,在太白分中,原无罣碍。李阳冰自见太白耻 郑、卫耳,若太白则何必耻郑、卫。王介甫自见太白言酒色,若太白则何妨言酒色 。以己为量而妄尊之,且与太白无与;况以己为量而妄毁之,多见其不知量也。

  伯敬云:〔王建〈宫词〉,非宫怨也。惟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一首,颇有怨意。〕余谓怨之深者必浑,无论宫词宫怨,俱以深浑为妙,且宫词亦 何妨带怨。如王建云: 私缝黄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观内居。近被君王知识字,收来案上检文书。 此非宫词中宫怨乎?然急读不觉其怨,惟咏讽数过,方从言外得之。此真深于怨者 ,不独〔树头树底〕一首 也。

  渔隐曰:〔王建〈宫词〉云: 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白日卧多娇似病,隔帘教唤女医人。 花蕊夫人〈宫词〉云: 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脍,隔花唤取打鱼人。 花蕊之词工,王建为不及也。〕余谓花蕊盗王建语,然不及王建远甚,惟〔隔花唤 〕三字,颇能领全首生动耳。王建〔御厨不食索时新〕七字,写女子性情娇痴厌饫 之状如见。若云〔进食簇时新〕则直而无味矣。下二句情景事三者俱媚,〔白日卧 多〕,便为〔苦春〕二字传神,〔隔帘唤医〕,撒痴极妙,非果病也。女子性情, 决非女子能道,每被文人信手描出。渔隐何足以知此哉!

  秦少游〔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晁无咎云:〔此语虽不识字者, 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渔隐云:〔无咎不见炀帝诗耳。〕盖以隋炀帝有〔寒鸦千万 点,流水绕孤村〕之句也。余谓此语在炀帝诗中,祗属平常,入少游词,特为妙绝 。盖少游之妙,在〔斜阳外〕三字,见闻空幻。又〔寒鸦〕、〔流水〕,炀帝以五 言划为两景,少游词用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 此乃点化之神,必如此乃可用古语耳。

  李易安云:〔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 读。而欧阳永叔、苏子瞻词,乃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尝记宋人有云:〔昌黎以文 为诗,东坡以诗为词。〕甚矣词家之难也!余谓易安所讥介甫、子固、永叔三人甚 当,但东坡词气豪迈,自是别调,差不如秦七、黄九之到家耳。东坡自言平日不喜 唱曲,故不中音律,是亦一短。以诗为词,难为东坡解嘲,若以为〔句读不葺之诗 〕,抑又甚矣!至于昌黎文章,元气深浑,独其诗篇刻露,稍伤元气,然天地间自 少此一派不得。彼盖别具手腕,不独与他家诗不相似,并自与其文章乐府绝不相似 。伯敬云:〔唐文奇碎,而退之舂融,志在挽回;唐诗淹雅,而退之艰奥,意专出 脱。〕此数语真昌黎知己。彼谓〔昌黎以文为诗〕者,是不知昌黎者也。大率宋人 以词自负,故所言类此。然遂却以此评诗,不免隔靴搔痒。

  陈无己云:〔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严仪卿亦有是语 。然余谓朴实胜华,扭实胜巧,粗实胜弱,僻实胜俗。朴拙粗僻,非大家不能用。 每见后人有意为朴,反不如华;有意为拙,反不如巧;有意为粗,反不如弱;有意 为僻,反不如俗。大抵以自然者为胜,如美人乱头粗服俱好,不可遂以乱头粗服为 美人也。

  张谓侍郎七言律,多奇警之句,及死后见形,独爱人诵其〔樱桃解结垂檐子, 杨柳能低入户枝〕二语。晋谢康乐诗尤多警语,而独喜〔池塘生春草〕五字,自谓 神助,可见诗以偶然语写偶然景为得意,凡他人所谓得意者,非作者所谓得意也。

  学诗者不可学古人无病处,亦不必学古人有病处。非大家不能无病,非大家亦 不能有病。盖其才无所不具,其学无所不有,故于深浅浓淡,洪纤高下,种种皆备 ,而其瑕颣亦复不免。如长江大河,不乏腐骴;名山巨岳,亦有恶木。其所以界于 他山水者,政在波涛之鼓荡,无所不有;地势之庞厚,无物不生耳。若夫丘峦涧沚 之胜,一览即尽,纵复幽雅奇秀,然非所语于大观也。后之学诗者,毛举琐求,以 一字之累,一语之犯,遂弃其全。而负才不羁之士,又不肯深求古人精神之所存, 见陶之时有似于枯淡也,遂以枯淡为陶;见杜之偶似于滞累也,遂以滞累为杜;见 李之偶似于轻率也,遂以轻率为李;见苏之偶似于谐浅也,遂以谐浅为苏。此犹学 孔子者,但学其微服过宋,君命召不俟驾,见南子,佛肸召欲往而已,岂学孔子者 哉!

  元微之作〈杜子美墓志序〉云:〔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 、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 人之所独专。〕是矣。然余观子美诗,创而不沿,孤而无偶,竟不能指某篇某句出 《风》、《雅》,出沈、宋,出苏、李,出曹、刘,出颜、谢,出徐、庾也。如蜂 采百花以酿蜜,不能别蜜味为某花也。如秦人销天下兵器为金人十二,不能别金人 之头面手足为某兵器也。合众体以成一子美,要亦得其自体而已。今之学少陵者, 分其一体,便谓逼真少陵,恐少陵不如是之多也。

  微之称少陵诗〔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太白不能历其藩 翰,况堂奥乎?〕而乐天亦谓子美〔贯穿古今,覶缕格律,尽工尽善,过于李白〕 。夫李以天分独胜,而杜则天工人巧俱绝,却推杜于李上,宁患无说,乃独推其〔 排比声韵〕,〔覶缕格律〕,何耶?以声韵格律论诗,已近于学究矣,况〔排比〕 、〔覶缕〕,俗学所病。苟无雄浑豪迈之气行于其间,虽千言数百,何益于短长? 以此压太白,恐太白不服也。大凡读子美洋洋大篇,当知他人能短者不能长,能少 者不能多,能人者不能天,惟子美能短能长,能少能多,能人能天,亦复愈长愈短 ,愈多愈少,愈人愈天。如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百万人如一人。汉高虽以神武定 天下,然所将不过十万而已。然则子美能长能多,而非〔排比〕、〔覶缕〕之谓。 〔排比〕、〔覶缕〕,亦子美用长用多之一斑,然不足以尽子美也。韩信多多益善 ,然其奇在以万人作背水阵,破赵兵二十万。盖韩信之能在用多,而其奇在用少。 子美亦然。故于五言长篇,虽见能事,然其短篇,尤为神奇。三韵诗短极矣,然短 而愈妙。盖未有不能用少而能用多者。若太白短篇佳矣,乃其〈蜀道难〉、〈鸣皋 歌〉、〈梦游天姥吟〉诸篇,亦何遽不如子美长歌。读二家诗者,勿随人看场可也 。

  子美〈羌村〉诗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句,写乱后生还,惊喜猜疑, 情景如见。读者多忽之。宋计敏夫《唐诗纪事》述盛文肃尝梦朝上帝,见殿上题诗 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初谓天上人作,及读唐集,乃知为子美诗也。 彼天上人具眼如此,下视人世论诗者,真愦愦耳!

  太白〈清平〉三绝与〈宫中行乐词〉,锺、谭讥其浅薄。然大醉之后,援笔成 篇,如此婉丽,岂非才人。而世传唐天子命李龟年持金花笺,授白为〈清平调词〉 ,梨园子弟抚丝竹,李龟年歌之,天子亲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 媚之。诗中所指,皆极言太真之美而已。如此,则太白此诗与〈玉树后庭花〉何异 ?即深厚且不足传,又何论浅薄哉!不知太白此诗最有胆气,如〔可怜飞燕倚新妆 〕,又〈行乐词〉〔飞燕在昭阳〕二语,大肆讥诮,谁人敢道?当时天子爱其清丽 ,而不能觉得。高力士恨脱靴殿上之耻,谗而逐之,遂露英雄本色。然则此诗当以 〔飞燕〕二语及高力士脱靴一事而传。使作诗者皆得如此事、如此语以传,虽极浅 极薄,吾犹以千金享之,况未必浅薄耶?

  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窾要。但 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赀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 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 ,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

  严沧浪〈诗辨〉有云:〔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又云:〔诗难处在 结里。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南人便非本色。〕此数语最得之。

  晚唐惟司空图善论诗,其〈与李生论诗书〉云:〔酰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 醝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所贵乎味者,谓其醇美在酸咸之外耳。贾阆仙诚有警句 ,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惟近而不浮 ,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数语大有意味。但其自为诗,亦未脱晚唐习 气,而辄自誉云:〔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抑太过矣。余于图所自摘警 句之中,独赏其五言春诗〔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雨微吟思足,花落梦 无聊〕,山中诗〔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丧乱诗〔骅骝思故主,鹦鹉失佳人 〕,美人诗〔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七言则〔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 良朋〕,又〔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数联而已。绝句如〔故国春归 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稠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亦自有致,然终 非盛唐气象也。子瞻独称其诗文高雅,有盛唐遗风。盖亦因人以重其诗耳。当时伪 梁所用,如敬翔、李振诸人,皆唐朝旧臣,一旦委质,甚且赞成弑逆。独图避世中 条山,终身不肯仕梁,岂非豪杰!乃《梁史》拾图小瑕以讥之。而王禹偁《五代史 阙文》云:〔图躁于进取,端士鄙之。〕世岂有见唐宦官用事,即弃官归中条山, 屡召不起,及朱梁篡位,以礼部侍郎召,辞以老疾,闻哀帝被弑,不食而死,而犹 云〔躁于进取〕者哉!嗟乎!子瞻因人而重其诗,而史乃诎诗而毁其人,人之好尚 不同如此,又何怪后世奸佞之臣,以叩头乞馀生诬方正学也哉!

  马嵬驿诗,人皆凄感,李商隐所谓〔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是 也。独郑畋云: 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当时论者以为此诗有宰相之器。及僖宗时,果拜相。余谓此诗善为本朝回护,佳则 佳矣,然不若少陵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能道人所不敢道,而回护 自深。谓畋语为宰相之器,或亦自畋拜相后追言之耳,不然几无以处少陵矣。

  发语难得有力,有力故能挽起一篇之势;结语难得有情,有情故能锁住一篇之 意。能挽起一篇,故一篇之情亦动;能锁住一篇,故一篇之势亦完,两相资也。唐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殿前结彩楼,命上官昭容选一首为新翻御 制曲。群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退,惟沈、宋二诗不下 。又移时,一纸飞坠,则沈诗也。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 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自 健举。〕所云〔健举〕,岂非结语有情,通篇之势亦完耶?昭容妇人,乃能辨工拙 于毫厘如此,令人叹服不置。但结语犹易得,若发语有力,则虽唐人名家,亦人不 数篇而已,故发语尤难。

  唐之才子,自李、杜数人而外,其他人品多有可讥者。盖唐人约句准篇,必以 沈佺期云卿、宋之问延清二人为祖。张燕公尝谓沈三兄须还他第一。而之问词更藻 发,故当时号称沈、宋。然二人谄事易之、三思,无所不至,使生于今日,士林且 羞于为伍,必不齿于诗文人之列矣。唐承六朝馀习,操觚之家,才能属律,便欲荡 闲,往往自谓文人无行。而沈、宋复扬其波,后人艳其词而慕之,复何所顾忌哉! 之问求北门学士不得,遂为〈明河篇〉。天后见之曰:〔吾非不知其才,但鄙其有 口过耳。〕然篇中乖槎问卜,实露谄兢,〔口过〕一语,武后已唾弃之,何足数哉 !

  严季鹰诗,世人未有推重之者,余独爱其骨气近少陵,咏〈楠木〉篇尤似少陵 〈古柏行〉诸作,盖亦朋友渐摩之力耳。因此推之,凡与王、孟同时者,气韵亦往 往相类。如綦毋潜〈灵隐寺〉诗云: 〔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题栖霞寺〉云: 〔天花飞不著,水月白成路。〕〈送章彝下第〉云: 〔黄莺啼就马,白日暗归林。〕〈泛若耶溪〉: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若耶溪逢孔九〉云: 〔人生上皇代,犬吠武陵家。〕〈题鹤林寺〉云: 〔松覆山殿冷,花藏谿路遥。〕又〈过兰若〉云: 〔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恋翠微。〕裴迪《谒操禅师》云: 〔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鸟飞争向夕,蝉噪已先秋。〕〈游感化寺〉云: 〔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鸟啭深林里,心闲落照前。〕〈华子冈〉云: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祖咏〈泊扬子津〉: 〔林藏初过雨,风退欲归潮。〕此等语置之摩诘、襄阳集中,殆不能复辨,岂独风 气使然耶!

  储光羲五言古诗,虽与摩诘五言古同调,但储韵远而王韵隽,储气恬而王气洁 ,储于朴中藏秀,而王于秀中藏朴,储于厚中有细,而王于细中有厚,储于远中含 澹,而王于澹中含远,与王著著敌手,而储似争得一先,观〈偶然作〉便知之。然 王所以独称大家者,王之诸体悉妙,而储独以五言古胜场耳。

  世以摩诘盗李嘉祐〔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之句为己作,但此语 亦不见佳,当缘摩诘作诗时,意景偶合,遂不觉用之耳。不然摩诘集中佳句胜此者 甚多,而必盗此,所谓舍其粱肉,邻有残藿而欲窃之,岂其然哉!若之问,小人也 。害刘庭芝至死,而盗其〈代悲白头翁〉一篇。然宋集本自精丽,虽盗此诗,亦无 以逾之,徒留此笑具于词林。此又别是一种肺肠,不可与摩诘并论也。

  李颀七言古诗,佳者本多,其〈杂兴〉二句云〔济水至清河至浊,周公大圣接 舆狂。〕,亦偶然兴到语耳。而乐天独叹服此语,以为绝伦。常建五言律诗多灵妙 ,其题〈破山寺〉诗,人皆赏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而欧阳永叔独酷 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二语,谓〔生平欲髣彿之,而终不可得。〕。前 辈看诗,不独不随人好尚,即其触景触机时,亦别有证入。

  刘长卿诗,能以苍秀接盛唐之绪,亦未免以新隽开中晚之风。其命意造具,似 欲揽少陵、摩诘二家之长而兼有之,而各有不相及不相似处。其不相似不相及,乃 所以独成其为文房也。

  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局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 :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 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回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 往往如此,姑举其一为例。

  刘慎虚、王昌龄五言古,风味近于王、孟。但王、孟澹宕而慎虚高严,王、孟 疏远而昌龄绵密。诗家以澹宕疏远为至,然每为浅学形似所混,独高严与绵密,非 深心此道者难与措手。故世有假王右丞、孟襄阳,而无假刘江东、王龙标也。

  唐律多近古,然唐古风亦往往可截作律者。夫古诗可截作律诗,非古诗之至者 也。如王少伯昌龄〈别刘谞〉云: 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樽广陵酒,十载衡阳心。 倚伏不堪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 只此四十字,格高而味厚,是一首绝好五言律。以多却 身在江海上,云连帝京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骎骎。 二十字,遂成古诗,便减价数倍。即此可悟律诗之妙,在言止而意犹不尽;古诗之 妙,在止乎其所不得止也。

  唐人五言古,气沉力厚,初看似难入眼,反复读之乃佳者,惟杜少陵、王少伯 二人。但少伯在沉厚中时有生拗费力处,若少陵则生处皆熟,拗处皆圆,每于似生 似拗之间,忽复光怪烁闪,捉摸不住,所以高少伯数筹耳。若少伯七言绝,却又浑 融无迹,在诸体之上,又非少陵所及矣。

  白乐天自爱其讽谕诗,言激而意质。故其立朝侃侃正直,所献穆宗〈虞人箴〉 并〈杂兴〉诗〔楚王多内宠〕一篇,指点色禽之荒,婉切痛快,字字炯戒。及读其 〈长恨歌〉诸作,讽刺深隐,意在言外,信如其所自评,又不独〈大觜乌〉、〈雉 媒〉等篇之有托而言也。乃杜牧之讥其诗〔纤艳不逞,非端人雅士所为,流传人间 ,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亵语,入人肌骨。〕但考乐天所行,不愧端雅,其诗亦 未见淫亵。不若牧之在扬帅牛奇章幕中,微服冶游,奇章以街子潜随,及召作拾遗 时,授以一箧,皆街子报帖,云〔杜书记无恙〕。故其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占得青楼薄幸名。 又在湖州时,欲采丽色,乃令刺史崔君大张水嬉,因闲行以物色之。见里姥引十馀 岁女子,将至舟中,姥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吾十年必为此郡,若不来,乃 嫁。〕及守他郡,皆不惬意,至十四年后,乃上笺于所善宰相周墀,乞守湖州。莅 政之夕,亟使召之,则女以逾十年期,从人三载生子矣。女惧见夺,携幼以往。故 其诗云: 自是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籍,绿叶成阴子满枝。 又为御史司洛阳时,李司徒闲居,声伎皆绝色,牧之方持宪,乃托人达意,愿与宴 会。至则南向坐,满饮三卮,问曰:〔闻有紫云者,未知孰是?宜以见惠。〕诸伎 皆回首而笑。故其诗云: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风流罪过,己尚不免,独奈何以此责乐天也!

  杜牧之作〈杜秋娘〉五言长篇,当时脍炙人口,李义山所谓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是也。余谓牧之自有佳处,此诗借秋娘以叹贵贱盛衰之倚伏,虽亦感慨淋漓,然终 嫌其语意太尽。层层引喻,层层议论,仍是作〈阿房宫赋〉本色,遂使汉、魏浑涵 之意,渐至澌灭。是亦五言古之一变,有知者不以余言为河汉也。

  韩文公绝妙诗文,多在骨肉离别生死间,信笔挥洒,皆以无心得之,矩矱天然 ,不烦绳削。亦是哀至即哭,真情流溢,非矜持造作所可到也。文则〈祭十二郎〉 是已,诗则吾得〈河之水〉二首焉。诗云: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我有孤侄在海陬,三年不见兮使我生忧。 日复日,夜复夜。三年不见汝,使我鬓发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东注。我有孤侄在海浦,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 采蕨于山,缗鱼于渊。我徂京师,不远其还。 二诗只似说话,而澹泊淋漓,咏之生悲。诸选皆收其钰心刿肠之篇,而此独以质朴 见遗,何也?

  七言古须具轰雷掣电之才,排山倒海之气,乃克为之。张司业籍以乐府古风合 为一体,深秀古质,独成一家,自是中唐七言古别调,但可惜边幅稍狭耳。若元、 白二公,才情有馀,边幅甚赊,然时有拖沓之累。盖司业所病者节短,而元、白所 病者气缓,截长补短,庶几可与李、杜诸人方驾耳。

  张文昌〈节妇吟〉云: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 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文昌此诗,从〈陌上桑〉来,〔恨不相逢未嫁时 〕,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语甚斩绝,非既 有夫而又恨不嫁此夫也。〔良人执戟明光里〕,即〈陌上桑〉〔东方千馀骑,夫婿 居上头。〕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使君之后,忽插此段,一连十六句,絮絮聒 聒,不过盛夸夫婿以深绝使君,非既有〔良人执戟明光里〕,而又感他人〔用心如 日月〕也。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折转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或曰文昌 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诗以谢。然则文昌之婉 恋,良有以也。

  世传杨汝士侍郎与元、白宴集赋诗,汝士后成,有〔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 阴在鲤庭〕之句,元、白览之失色。汝士归谓子弟曰:〔我今日压倒元、白矣!〕 又传裴令公夜宴,半酣联句,元、白有得色。时公为破题,次至杨侍郎曰:〔昔日 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元、白自知不能加,遽裂纸曰:〔笙歌鼎沸,勿 作此冷淡生活。〕汝士二诗,小有意致,然亦元、白家常语耳,乃谓不能加此,何 太怯耶?且汝士原无诗名,岂真元、白劲敌?何元、白一则失色,一则裂纸,才绌 于一时,气夺于七字?此又元、白十分虚心处,莫谓其好名多忌,矜胜护前也。

  诗有长言之味短,短言之味长,作者任意所至,不复自止。一经明眼人删削, 遂大开生面者。然明眼人往往不能补短,但能截长。如柳子厚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东坡删其后二句。严仪卿云:〔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谢朓诗云: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藉,茂陵将见求。 心事将已矣,江上徒离忧。 仪卿欲删去〔广平听芳藉,茂陵将见求。〕十字,只用八句。余谓即玄晖复生,亦 当拍掌叫快。

  杜牧之作〈赤壁〉诗云: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许彦周曰:〔牧之意谓赤壁不能纵火,即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孙氏霸业在 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付不问,只怕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彦周此语,足供挥尘一噱,但于作诗之旨,尚未梦见。牧之此诗,盖嘲赤壁之功, 出于侥幸,若非天与东风之便,则周郎不能纵火,城亡家破,二乔且将为俘,安能 据有江东哉?牧之诗意,即彦周伯业不成意,却隐然不露,令彦周辈一班浅人读之 ,只从怕捉二乔上猜去,所以为妙。诗家最忌直叙,若竟将彦周所谓社稷存亡,生 灵涂炭,孙氏霸业不成等意,在诗中道破,抑何浅而无味也!惟借〔铜雀春深锁二 乔〕说来,便觉风华蕴藉,增人百感,此政是风人巧于立言处。彦周盖知其一,不 知其二者也。

  韦苏州拟陶诸篇,非不逼肖,而非苏州本色。苏州本色在〔微雨夜来过,不知 春草生。〕,〔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岂无终日会,惜此花间月。〕, 〔空馆忽相思,微钟坐来歇。〕。如此等语,未尝拟陶,然欲不指为陶诗,不可得 也。

  严沧浪谓〔柳子厚五言古诗在韦苏州之上〕。然余观子厚诗,似得摩诘之洁, 而颇近孤峭。其山水诗,类其钴姆潭诸记,虽边幅不广,而意境已足。如武陵一隙 ,自有日月,与韦苏州诗未易优劣。惟田家诗,直与储光羲争席,果胜苏州一筹耳 。

  唐人作唐人诗序,亦多夸词,不尽与作者痛痒相中。惟杜牧之作李长吉序,可 以无愧,然亦有足商者。序云: 唐皇诸孙贺,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以为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 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 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 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 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 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长吉生二十有七死矣,使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余每讶序中春和秋洁二语,不类长吉,似序储、王、韦、柳五言古诗。而〔云烟绵 联〕,〔水之迢迢〕,又似为微之〈连昌宫词〉、香山〈长恨歌〉诸篇作赞。若〔 时花美女〕,则〈帝京篇〉、〈公子行〉也。此外数段、皆为长吉传神,无复可议 矣。其谓长吉诗为〔《骚》之苗裔〕一语,甚当。盖长吉诗多从《风》、《雅》及 《楚辞》中来,但入诗歌中,遂成创体耳。又谓〔理虽不及,辞或过之,使加以理 ,奴仆命《骚》可也〕数语,吾有疑焉。夫唐诗所以敻绝千古者,以其绝不言理耳 。宋之程、朱及故明陈白沙诸公,惟其谈理,是以无诗。彼《六经》皆明理之书, 独《毛诗》三百篇不言理,惟其不言理,所以无非理也。圣贤读〔素绚〕而得〔礼 后〕,读〔尚䌹〕而得〔暗然〕,读〔唐棣〕而得〔思远〕。盖圣贤事境圆明,风 谣工歌,无不可以入理。若但作理解,则固陋已甚,且不能加匡鼎之解颐,又安能 若西河之起予哉!《楚骚》虽忠爱恻怛,然其妙在荒唐无理,而长吉诗歌所以得为 《骚》苗裔者,政当于无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袭辞鄙,而理亦付之陈 言矣,岂复有长吉诗歌?又岂复有《骚》哉?

  极可笑诗,亦有非常遭际,不可枚举。即如晚唐卢延让者,有诗名,登第后, 以乱归蜀。蜀主建见其诗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偶建于冬夜命宫女 烧栗,有数栗爆出烧绣褥。时建方作丹,是夜宫猫相戏,误触鼎翻。建瞿然曰:〔 诗人信无虚境,卢延让曾预言之矣。〕次日即拜为工部。而唐翰林吴融及时相辈, 亦深赏其〔饿猫临鼠穴,馋犬舔鱼砧〕。延让自叹谓平生持行卷谒公卿,反不如得 猫犬力者是也。唐末诗人,隳延让魔境最多。然运思甚艰,故延让又有诗云:〔莫 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 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噫!可谓攻苦极矣。沧浪谓诗家〔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彼晚唐人如此用之,只从死句去参,其堕魔障又何怪哉!

  唐释子以诗传者数十家,然自皎然外,应推无可、清塞(即周贺)、齐己、贯 休数人为最,以此数人诗无钵盂气也。僧家不独忌钵盂语,尤忌禅语。近有禅师作 诗者,余谓此禅也,非诗也。禅家诗家,皆忌说理,以禅作诗,即落道理,不独非 诗,并非禅矣。诗中情艳语皆可参禅,独禅语必不可入诗也。尝见刘梦得云:〔释 子诗因定得境,故清;由悟遣言,故慧。〕余谓不然。僧诗清者每露清痕,慧者即 有慧迹。诗以兴趣为主,与到故能豪,趣到故能宕。释子兴趣索然,尺幅易窘,枯 木寒岩,全无暖气,求所谓纵横不羁,潇洒自如者,百无一二,宜其不能与才人匹 敌也。每爱唐僧怀素草书,与趣豪宕,有〔椎碎黄鹤缕,踢翻鹦鹉洲。〕之概。使 僧诗皆如怀素草书,斯可游戏三昧,夺李、杜、王、孟之席,惜吾未见其人也。

  贯休诗气幽骨劲,所不待言。余更奇其投钱镠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 霜寒十四州。〕镠谕改为四十州乃相见。休云:〔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遂去。 贯休于唐亡后,有〈湘江怀古〉诗,极感愤不平之恨。又尝登鄱阳寺阁,有 故国在何处?多年未得归。终学于陵子,吴中有绿薇。 之句。士大夫平时以无父无君讥释子,唐亡以后,满朝皆朱梁佐命,欲再求一凝碧 诗,几不复得。岂知僧中尚有贯休,将无令士大夫入地耶!

  自元、白及皮、陆诸人以和韵为能事,至宋而始盛,至今踵之。而皮日休、陆 龟蒙更有〈药名〉、〈古人名〉、〈县名〉诸诗。又有离合体,谓以字相拆合成文 也。有反复体,谓反复读之,皆成文也。有叠韵体,如皮诗所谓〔穿烟泉潺湲,触 竹犊觳觫〕是也。有双声体,皮诗所谓〔疏杉低通滩〕之类是也。有风人体,皮诗 所谓〔江上秋风起,从来浪得名。送风犹挂席,苦不会帆情〕是也。夫〈离合诗〉 起于孔文举〔渔父屈节〕之诗,然文举诗以骨气奇逸传,不以离合传也。叠韵起于 梁武帝、沈休文之〔后牖有朽柳〕,〔偏眠船舷边〕,然武帝、休文诗以词采风流 传,非以叠韵传也。回文、反复起于窦滔妻,然妇人语耳。双声体,据皮袭美云起 于〔䗖𬟽在东〕,〔鸳鸳在梁〕,然皆无心自合,非有意为之也。至于药名起于梁 武帝,县名起于齐竟陵王,彼亦偶为之,岂以此见长哉?皮、陆二子,清才绝伦, 其所为诗,自有可传,必欲炫才斗巧,以骇俗人,则亦过矣!鲍明远有〈建除诗〉 。又有〈数名诗〉,然明远所谓俊逸者,终在彼不在此也。然则学皮、陆者,亦学 其可传者而已,无炫聪明以争一时伎俩,自失千秋也。

  唐诗大振,妇女奴仆,无不知诗,远及外域,亦喜吟咏。妇女则李季兰有诗豪 之誉,薛涛有校书之称。鱼玄机、徐月英各著诗集,非烟、崔仲容并骋俪词,然桑 、濮之音耳。至于诗人妻女以诗名者,则元微之夫人裴柔之,有〈赠夫之武昌〉之 篇;吉中孚妻张夫人,有〈拜新月〉之作;杨盈川侄女名容华者,〈新妆〉诗有〔 自怜终不已,欲去复徘徊〕之句;杜羔妻刘氏〈寄羔下第〉诗,有〔如今妾面羞君 面,君到来时近夜来〕之语。又进士孟昌期妻孙氏,为夫代笔。而宋若昭、若荀姊 妹五人,皆能诗,欲以学名家,不顾归人,德宗召入禁中,呼为学士,每咨经史大 义,穆、敬、文三朝皆呼先生,尤奇事也。其他如葛鸦儿、薛媛、关盼盼辈,不啻 百家,并垂名篇,可谓盛矣。奴仆,则咸阳郭氏之捧剑者是也。外域,则新罗王献 五言〈太平颂〉,亦自可观;而杨奇鲲有〔风里浪花吹更白,雨中山色洗还青〕之 句,竟是大历佳作也。似有唐三百年,人人能诗矣。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 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半出于士大夫,则又何也?因忆唐景龙中,左武将军权龙褒 好为可笑诗,中宗戏呼为权学士,每诗出,人皆掩口誉之,辄答曰:〔趁韵而已。 〕以今观之,唐人之为龙褒趁韵者何多也?岂当时声教及于妇女外域,而土大夫或 有未娴耶?抑传者讹而选者滥耶?虽然,邹、鲁文学之乡,亦有驵侩;邯郸美人之 薮,岂无戚施?安在唐之诗家人人能诗也!

  宋人诗佳者,殊不愧唐人,多看可助波澜,但须熟看唐人诗,方能辨宋诗苍白 。盖宋之名手,皆从唐诗出,虽面目不甚似,而神情近之,如人耳孙十传以后,犹 肖其鼻祖。昔萧颖士绝肖其远祖鄱阳忠烈王,非发冢破棺,亲见鄱阳王者,不能识 也。但不可从宋入手,一从宋入手,便为习气所蔽,不能见鼻祖矣。

  谓宋诗不如唐,宋末诗又不如宋,似矣。然宋之欧、苏,其诗别成一派,在盛 唐中亦可名家。而宋末诗人,当革命之际,一腔悲愤,尽泄于诗。如家铉翁〈忆故 人〉诗云: 曾向钱塘住,闻鹃忆蜀乡。不知今夜梦,到蜀到钱塘? 王曼之〈幽窗诗〉云: 西窗枕寒池,池边老松树。渴猿下偷泉,见影忽惊去。 谢皋羽咏〈商人妇〉云: 抱儿来拜月,去日尔初生。已自满三载,无人间五行。 孤灯寒杵石,残梦远钟声。夜夜邻家女,吹箫到二更。 又〈过杭州故宫诗〉二首云: 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暗销魂。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

紫云楼阁䜩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 皆宋、元间人也,情真语切,意在言外,何遽减唐人耶?

  诗人佳处,多是忠孝至性之语。即如宋、元之间,有史蒙卿者。为〈感时〉诗 云: 宫花攒晓日,仙鹤下云端。尽是伤心事,那能著眼看。 风沙两宫恨,烟草八陵寒。一掬孤臣泪,秋霖对不干。 又元初吾郡刘诜,别号桂隐,有诗文集。其〈采薇歌〉云: 春采薇,婴儿拳。卖与豪门破肥鲜,年年得米不费钱。 冬采薇,潜虬根。白石荦确属掘难,俯身榛莽如兽蹲。 山寒雪高衣裂破,堑藤束缚筠篮荷。瘦妻弱子暮候门,地碓夜舂松节火。 沸浆浮浮翻小杓,湿雾腾腾升土锉。熬烹成器比甘饴,一饱聊偿数日饿。 冬采薇,犹可为。春采薇,今年根尽春苗稀。 豪门有米无可卖,陇麦短短难接饥。 采薇采薇,我闻夷、齐尝食之,饿死首阳天下悲。呜呼! 天高荡荡万物微,我死安得天下知! 二诗沉痛悲壮,安得以时代压之!

  忠孝之诗,不必问工拙也。如陆放翁晚年作诗与儿云: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盖伤南宋不能复汴也。及宋亡后,林景熙等收宋帝遗骨埋之,树以冬青。景熙乃题 一绝于放翁诗后云: 青山一发愁濛濛,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苦乃翁? 二诗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何得以宋、元减价耶?以此推之 ,宋人学问精妙,才情秀逸,不让三唐,自欧、苏、黄、梅、秦、陈诸公外,作者 林立,即无名之人,亦有一二佳诗,散见他集。倘有明眼选手,为之存其精华,汰 其繁冗,使彼精神长存人间,何至后人诋诃之甚耶!明代弘、正、嘉、隆间诸诗人 ,非无佳诗可传,但其议论太刻,谓后人目中不可有宋人一字。不思唐人诗集,汗 牛充栋,今所称不朽名篇,仅得尔许,不独精灵之气,神物护持,亦赖历代明眼, 弃瑕录瑜,排沙简金,得有今日,岂真上天生才,唐、宋悬殊乎?果尔,则何以有 今日也。宋诗惟谈理谈学者,当如禅家偈颂,另为一书。彼原不欲以诗名家,不必 选入诗中耳,亦勿以此遂贬宋诗也。

  记昔年有田中丞者,招余同龙仲房泛舟曲水,有妓以仲房画扇乞余题。余戏书 云:〔才子花怜惜,佳人水护持。〕妓颇读书,问所谓〔水护持〕者,得非用飞燕 随风入水,翠缨结裙故事乎?余曰:〔非也。但将汝脂黛兰麝及汝腔调习气,和身 抛向水中,洗濯净尽,露出天然本色,方称佳人,是谓‘水护持’也。〕妓含笑点 首。今日学诗者,亦须抛向水中洗濯,露出天然本色,方可言诗人。

  近代选诗,皆以〈帝京篇〉诸作为不祧之祖,锺、谭二子毅然去之,殊有胆识 。一部《诗归》,生面皆从此开,稂莠既除,嘉禾见矣。

  今人贬剥《诗归》,寻毛锻骨,不遗馀力。以余平心而论之,诸家评诗,皆取 声响,惟锺、谭所选,特标性灵。其眼光所射,能令不学诗者诵之勃然乌可已,又 能令老作诗者诵之爽然自失,扫荡腐秽,其功自不可诬。但未免专任己见,强以木 枣子换人眼睛,增长狂慧,流入空疏,是其疵病。然瑕瑜功过,自不相掩,何至如 时论之苛也。

  舍性灵而趋声响,学王、李之过也。舍气格而事口角者,学袁、徐之过也。舍 章法而求字句者,学锺、谭之过也。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 ,往往自露本色。惟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 ,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馀地 ,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明代如李献吉、王元美诸公,非无佳诗,若得明眼人删削,尤可传世。天、祟 间尤号极盛,然称名家则有馀,称大家则不足。乃往往高自标榜,互相屈辱,压良 作贱,称娣为姑,以此嚣陵,不及古人。

  伯敬评杜虽未尽确,然不可谓非别眼。若其评太白,则未悉所长。

  袁中郎才情超忽,如千里神骏,但防泛驾啮膝而已。后人诋诃,未免太甚。

  自锺、谭集出,而王、李集覆瓿矣。记余曾与同辈赋〈爱妾换马〉诗,都无警 句。有示以锺伯敬诗云: 功名伏骥足,志节略蛾眉。不贵此时意,难于无后思。 封疆方有事,闺阁亦何为?君向承平日,明珠买侍儿。 慧舌灵腕,叹为绝唱。复有以王元美诗相示者,觉才思更迈。王诗云: 只解驰驱易,宁言离别难。兰膏啼玉箸,桃雨汗金鞍。 物喜酬新主,人悲恋故欢。横行渡辽海,那问翦刀寒。 遂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定其甲乙。茂先尝进锺、谭,退王、李,见此竟以王 第一。乃知前辈各有得力,不可随人轩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