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国亟宜振兴佛教
佛法东来,二千馀年矣。汉魏隋唐,称为最盛。然昌黎辟之于前,婺源攻之于后。于是自命为儒者,无不附而和之。近年风气渐开,更以迷信罪佛教,一若佛法有大害于国家者。呜呼傎矣。
彼辟佛之焦点,厥在僧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家舍世、无父无君。殊不知佛教之出家者,因欲修高尚之道行,不得不屏俗缘,净六欲,以一心修养也。岂令世人胥出家哉。若长者(谓心平性直、语实性敦、齿迈财盈者),若居士(谓广积资财或在家修道者),若优婆塞优婆夷(在家持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戒者,男曰优婆塞,女曰优婆夷),固皆非出家者也。姑以儒耶譬之。其在儒教,则僧徒者,作之师也;其在耶教,则僧徒者,教士神父也。儒教未尝令人人为师,耶教未尝令人人为教士神父,佛教亦何尝令人人为僧哉。况佛教伦理,主在报恩。一、父母之恩。是未尝无父也。二、众生之恩。分师长、妻子、僮仆、亲友四类。是未尝无家庭社会也。三、国王之恩。是未尝无国无君也。四、三宝之恩。三宝者。佛宝、法宝、僧宝也。佛宝之恩,崇圣也。犹儒家之祀孔,耶教之崇拜耶稣也。法宝之恩,尊道也。如儒家之宗六经,耶教之宗新旧约也。僧宝之恩,敬师也。如儒家之尚士,耶教之敬教士神父也。由是言之,佛教固兼入世者也。其出世间者,不过以处上士而愿修行者耳。佛固何负于国家社会哉。至僧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亦犹夫儒之士,耶之教士神父。其理由孟子固已言之,无待余之喋喋矣。
或者曰:如子所言,则佛与儒耶固相同也。欲保我国之国粹,崇儒可矣。欲趋世界之潮流,宗耶可矣。何必冒不韪而提倡佛教也。则应之曰:唯唯否否。如子所言,果能行之无阻。则余非宗教家,固无所容心于其间也。然儒家陈义太高,又舍天道而不言,故可为一种教义,而不能作宗教用。欲其如佛之说因果、谈轮回、生极乐、堕地狱之浅显明切,老妪胥解,不可得也。耶与佛,其相似之点固多,然其精深之处似不及佛。益以东来年浅,译经陋俗,缙绅先生盖难言之。言语隔阂,民教未孚。普通人民,多不欲道。曷若佛教,有二千馀年之教泽,国民强半之信仰(名为儒者,固明儒而暗佛。即基督教徒,其脑中亦多贮佛教教义。谓予不信,请试察之来生投胎及鬼神等说。基督教徒固时。露于言词中也)时其推行之难易,岂待言哉。余向者亦附和辟佛之一人也,今略究佛说,默察国情,觉任何宗教均不如佛教之适于我国,故宁舍彼而取此也。吾右所云云,不过就一时而立论,未足尽吾之意也。夫佛教岂唯适宜于我国,实适宜于世界所有之人类。其教义之精深广大,绝非末学所能尽窥。其慈悲平等苦行持戒等,他教匪不有之。然其说因果之圆满,则任何宗教未见其比也。夫欲知前因,今受者是。欲知后果,今为者是。寿夭苦乐贫富贵贱明美丑,皆自宿命所作,随善恶之自行而得。故佛之为教也,一切唯心,一切唯己。己心如何,己行如何,则其所获之果亦如何。运命悉依自业,非随自然,非有主之者也。其对于有过孽者,则以惭愧清净之。其有自力不足者,则以念佛之力,而佛为之超度,为之护佑。其修持之结果,则增若干净心,去若干玷污。一世不能成佛(即止于至善也),二世三世以至百十世,苟能精进不已,必有成佛之一日。盖人人皆具成佛之根性,特视其净业如何耳。以如此之教义,训迪世人。较之积善馀庆、积恶馀殃、末日审判、善升天国者,其获效自必不同。盖有犁牛之子骍且角、儿孙自有儿孙福两语,馀庆馀殃之说破矣。矧倒行逆施者,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哉。末日审判之说,稍有智识者辄觉其事之必无,理之难信。况世界末日之有无,与其究在若干年后殊无可征。即在信其说者,亦觉其说之渺茫难稽。则根器稍劣者,又何所顾忌哉。依佛所说,果报之速近在一刹那间。远亦不过一世,乃至数世。而一身所作一身当,毫无假借之馀地。苟稍知自爱者,安肯逞一时之私而种不可逃之恶因哉。吾故曰:佛教最适于世界人类也。
我国不欲有精神教育有宗教信仰则已。苟其欲之,则提倡佛教实事半而功倍。唯其下手之方,厥有二事。甄别僧徒、改良仪式是也。
有明以前,僧徒度牒,岁有定额。愿出家者,先为沙弥,研究经论,具有心得,受持善戒,行之有素,乃得出而应试。应试及格,始得为僧。前清世祖,开方便门,免除此制,僧徒乃滥。始则愚鲁之人,滥竽其中。继则暴徒罪犯,逋逃其门。僧为世轻而佛法愈坏矣。余向辟佛,故与僧徒素无往还。海内高僧,无一相知。年来渐有所识,其卓绝者类皆通三藏十二部为世福田者也。若能严传戒之途,宏教育之道,法师辈出,高僧时生。僧可坚世人之宗仰,俗可得沙门之教诲。佛教益以昌明,国民于以成德,不亦懿欤。
今之信佛者,徒知礼拜供养,徒知延僧拜忏,殊失我佛教化之本义矣。夫沙门法施,世人受法施者也。法施五事,成其信,成其戒行,成其多闻,成其布施,成其智慧。今世施者受者,于信与布施尚不能完全成就。至戒行多闻智慧,固毫未成之也。吾以为此后佛教信徒,不拘僧俗,当定期于寺庵宣讲。浅者讲因果戒行,深者谈精进觉悟。俾缙绅士夫、商贾工竖、学校生徒、闺中妇女,礼拜而敬听焉。必能化行俗美,祛无明而觉悟,成就超绝之人格。较之他教他法,其难易迟速,不可同日语矣。
今世教育家,固欲以精神教育,代俗恶机械之智育矣。精神修养之源泉,固归功于宗教矣。我国何幸而有此最光明之佛教,更何幸我国集佛教之大成。于此而不发挥光大之,坐令窃取我一二派剩义之邻邦,睨视于旁。岂不大可哀哉,岂不大可哀哉。
附言一 佛教以出家为上士修行之净地,实以抛弃一切,方能全持善戒,方易精进证果。即在今之叔世,高僧成就远过名儒。立志不纷,操行纯洁。他不具知,即如印光法师,始而辟佛,继而出家,驻锡普陀垂三十年,未尝下山。贯通经论,力宗净土。其人格之超特,真足令顽夫廉懦夫有立志矣。较之自命经师人师者,贪财枉法,逾检荡闲,岂可以道里计哉。
附言二 上所云云,余非辟儒也。所辟者,近世之小人儒耳。然儒有两缺点。一则以政治为本,非得政权,不能行其道。一则以养成君子为主,下愚则不屑教。唯其如是,故居叔世而不获政权,则儒亦无从化民成俗矣。佛则不然。夙与政治离缘,故无待于政权。教义有深有浅,深者固非常智所能窥,浅者则行持五戒,理说因果,口念阿弥陀佛,虽下愚亦可企及也。儒之教义,迈越各教。然必得政权,其效乃睹。不若佛之随时随地随人而适也。
附言三 上所云云,似吾于各教之中推崇儒佛,而蔑视他教矣。实则不然。无论何种宗教,苟能存于斯世,虽大小精粗不同,必有其独到之处。吾人先明某教教义,即崇奉之,各凭其良心,从其志愿。是即所谓信教自由也。余最近颇觉道教之精,然尤无心得,不敢言也。余虽不解基督教之精义,然曾究其兴盛之故,似有二端。其出世的,在神学教育之发达。其入世的,在与社会平行进步。如学校,如书报,如各种慈善事业,如青年会天文台,均能一方为宗教之健将,一方为社会之功臣。其发达也,不亦宜乎。
附言四 顷读日本新版《教育大辞书》印度教育篇,不禁废书三叹。兹节译于下。
印度信仰之宗教,以婆罗门为最多,回教次之。兹就西历一九一一年所调查,列表如下。
婆罗门教 二一七五八六八九二人
回回教 六六六四七二九九人
佛教 一〇七二一四五三人
锡克教 三〇一四四六六人
希腊教 三八七六二〇三人
犹太教 二〇九八〇人
婆罗门教义,以“世界万有之大原为梵天。世界万象,悉依梵天而成,以梵天为本体。故梵天与万象,形式虽各不同,而实际则一。梵天为清净,为真善,为真乐。世界万象反是。为秽浊,为罪恶,为苦痛。故人类之最高目的,当脱离此世界,而复归于梵天。否则不能享最大之幸福也。人类欲达此目的,必于现世忍受诸般苦辛。盖现世愈苦,则未来之幸福愈大也”。婆罗门教,自昔全盛。其后弊害百出,佛教乃兴,反婆罗门而揭出无差别平等之教义。释迦灭度后二百年,教义大行。南至锡兰,东及缅甸、暹罗、中国、朝鲜、日本。然在印度本土,则婆罗门教终未绝迹,其后又复大盛。说者谓今日印度殆全无佛教影响,非过言也。
吾译此段竟,有二感想。婆罗门以迷信而力求苦行,何以印人从者如此之盛。一也。佛教何以不能行于印度,抑以其人民非善知识欤。二也。吾国今日若不提倡真正高尚之宗教,任释老之旁门异道横行无忌,窃恐他日之流弊,尤甚于婆罗门也。言念及此,可为寒心。世之先觉,其亦留意及此乎。
附言五 吾于此对于宗教,又有二感想。其一则宗教信仰之推行,以渐不以骤。其二则宗教之信仰,由于遗传习惯者半,由于机会人力者半。盖渐则深入,骤则反是。发轫须机会,保守改进须人力。而遗传习惯,更有莫大之潜势力焉。犹太印度,虽为耶佛二教之发祥地,然其人力不足,故不克保守改进,而反盛行于本土之外。耶之西行,佛之东行,皆有种种机会。否则耶东而佛西,亦未可定也。至遗传习惯二者,大之可征之一国之信仰,小之可征之一家之信仰。离群而奉他教,离祖父而改信仰,无论何国,均居少数。其大多数固皆与群众与祖父,同其宗教者也。
明乎斯义,则佛教盛于我国而衰于印度,其故可深长思矣。我国向无具形式之宗教。佛教先入,且与我遗传习惯之儒家,无根本上之冲突,故不数百年而盛行。印度本有婆罗门教,其教义与佛适相反对,故佛虽一时骤见盛行,然不能刬除婆罗门之根蒂,死灰复燃,亦固其所。然则自宗教史上观之,佛教之于我国,必有振兴之一日。盖我国二千年之遗传习惯,其中饱含佛教教义也。宋儒对于佛教,每慨乎言之。然愈慨乎言之,愈见其流行之溥。驯至儒家明揭辟佛之帜,阴汲佛教之流。无他,亦以佛教在我国源远而流长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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