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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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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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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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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哉名义之重也,生乎人之心,而为鍼铓剑刃以刺人于隐者也。故名以生实,而义不在外。茍违乎此,疑在肘腋而先战乎心。夫欲有所为,而无可信之人,必危;有可信之人,而固不敢信,必败。吴太子之谏王濞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借人,人亦且反王。”以此疑田禄伯,不遣循江、淮入武关,而坐困于下邑。其不信禄伯而因以败也,则太子任其失。藉令假禄伯以兵,而禄伯且反也,亦未可知。是两穷之术,而姑保其可疑。太子固曰“王以反为名,兵难以借人”。名不正,义不直,浮鼓其忿欲以逞,其中之铓刃,常不去于肺肝。是以无名无义而欲有为于天下,即以之攻无道而不克,况以之犯顺哉?故自疑者必疑人,信人者必自信也。自不可信,人不可保,疑之而隳功,信之而祸亦起。苻坚以不疑而亡于慕容垂,安庆绪以不疑而亡于史思明。吴太子之言,固天理显露之一几,以震小人而褫之,恶能强哉!恶能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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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且崩,戒景帝曰:“即有缓急,周亚夫可任将兵。”则文帝未尝须臾忘制吴也。故几杖之赐,欲以销其雄心而待其自敝,非玩也。中有所恃,则可静以待动,而不为祸先,无已,则固有以胜之矣。柔而不陷于弱,本立焉耳。黾错者,焉知此!迫而无以应,则请上自将而身居守,有亚夫之可恃而不知任也,身之不保,宜矣哉!故柔而玩、竞而不知自强之术,两者异出而同归于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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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亚夫请以梁委吴,绝其食道,景帝许之。梁求救而亚夫不听,上诏亚夫救梁,而亚夫不奉诏。于是而亚夫之情可见,景帝之情亦可见矣。委梁于吴以敝吴,而即以敝梁。梁之存亡,于汉无大损益;而今日之梁为他日之吴、楚,则敝梁于吴而恃以永安。亚夫以是获景帝之心,不奉诏而不疑。景帝之使救也,亦聊以谢梁而缓太后之责也,故可弗奉诏而不疑也。

呜呼!景帝之心忍矣,而要所以致之者,太后之私成之也。帝初立,年三十有二,太子荣已长,而太后欲传位于梁王。景帝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探太后之旨而姑为之言也。窦婴正辞而太后怒,则景帝之惎梁久矣。亚夫委之敝而弗救,与帝有密约矣。不然,兄弟垂危,诏人往援,不应而不罪,景帝能审固持重如此其定哉?后愈私之,帝愈惎之,梁其不为叔段、公子偃者,幸也。

故兄弟之际,非父母所得而与。亲者自亲,爱者自爱,信者自信,猜者自猜。全中人于不相激,而使贤者得自伸其恩义,则以养子孙于和平坦易之中,而无隐情以相倾。太后妇人,不足以知此,为君子者,尚其鉴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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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无人而不可与立,彜伦斁也。韩安国泣请于梁王,而羊胜、公孙诡伏诛;田叔悉烧狱辞,而梁王之罪解。以诚信行于家国骨肉之间,彜伦危而得安;汉之人才,所以卓越乎后世也。邹阳见王信而仇其说,策士之小慧耳。假天性合离之权于闺房,阳之智与胜、诡等;自诧其巧,而不知适成乎乱。安国也,叔也,守贞以全仁孝之大者也,非佞人之得有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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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严而任宽仁之吏,则民重犯法,而多所矜全。法宽而任鸷击之吏,则民轻犯法,而无辜者卒罹血不可活。景帝诏有司谳不能决,移谳廷尉,谳而后谳不当,谳者不为失,立法宽矣。乃郅都、宁成相继为中尉,则假法于残忍之小人,姑宽为之法,以使愚民轻于蹈阱,而幸其能出而终不免也。且也谳不当而不为罪,无论失入之憯也,即数失出而弗谴,亦以导赇吏之鬻狱,而淫威之逞,冤民且无如之何也。于是而高帝宽大之意斩,武帝严酷之风起矣。严之于法而无可移,则民知怀刑;宽之以其人而不相尚以杀,则民无滥死。故先王乐进长者以司刑狱,而使守画一之法,雷电章于上,雨露润于下,斯以合天理而容保天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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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资十而得官,景帝减而为四,争之于铢两之间,亦恶足以善风俗乎!应劭曰:“古者疾吏之贪,衣食足,知荣辱,赀盈十万,乃得为吏。”劭所云古者何古也,殆秦人之法也。举富人子而官之,以谓其家足而可无贪,畏刑罚而自保,然则畏人之酗饮,而延醉者以当筵乎?富而可为吏,吏而益富,富而可贻其吏于子孙。毁廉耻,奔货贿,薄亲戚,猎贫弱,幸而有赀,遂居人上,民之不相率以攘夺者无几也。自非嬴氏为君、商鞅为政,未有念及此以为得计者也。

呜呼!亦有自来矣。世之乱也,一策行而取卿相,一战胜而有封邑。故草野贫寒之子,忘躯命,游于刀锯鼎镬之下,以弋获官邑。于是而如馁者之得食焉,快贪饕而忘哽噎。于是天下苦之,人主厌之,而矫之以任富人之子,以是为愈于彼也。虽然,岂必无以养天下之廉耻而需此哉?矫枉者之枉甚于所矫,而天下之枉不可复伸。为君子者,清品类,慎交游,远挟策趋风之贱士,以使人主知所重轻焉。何至贻朝廷以菲薄贤智、轻侧陋之心,问居赢而揖进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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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叙汉初之富庶详矣。盖承六国之后,天下合而为一,兵革息,官吏省,馈享略,置邮简,合天下而仅奉一人,以王而府天下,粟帛货贿流通,关侥弛而不滞,上下之有余宜矣。呜呼!后之天下犹汉也,而何为忧贫孔棘,而上下交征之无已也!班固推本所由,富庶原于节俭。而曰:“高帝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虽弛其禁,然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山川园池市井租税,自天子至于封君,皆取其入为私奉养,不领于经费。”知言也夫!

尤要者,则自困辱商贾始。商贾之骄侈以罔民而夺之也,自七国始也。七国者,各君其国,各有其土,有余不足,各产其乡,迁其地而弗能为良。战争频,而戈甲旌旄之用繁;赂遗丰,而珠玑象贝之用亟;养游士,务声华,而游宴珍错之味侈。益之以骄奢之主、后宫之饰、狗马雁鹿袨服殊玩之日新,而非其国之所有。于是而贾人者越国度险,罗致以给其所需。人主大臣且屈意下之,以遂其所欲得,而贾人遂以无忌惮于天下。故穷耳目之玩、遂且暮之求者,莫若奖借贾人之利;而贫寒之士,亦资之以霑濡。贾人日以尊荣,而其罔利以削人之衣食,阳与而阴取者,天下之利,天子之权,倒柄授之,而天下奚恃以不贫?且其富也不劳,则其用也不恤,相竞以奢,而殄天物以归糜烂。弗困弗辱,而愚民荣之,师师相效,乃至家无斗筲,而衣丝食粲,极于道殣而不悔,故生民者农,而戕民者贾。无道之世,沦胥而不救,上下交棘而兵戎起焉。非此之惩,国固未足以立也。高帝之令,班固之言,洵乎其知本计也。

人主移于贾而国本雕,士大夫移于贾而廉耻丧。许衡自以为儒者也,而谓“士大夫欲无贪也,无如贾也”。杨维桢、顾瑛遂以豪逞而败三吴之俗。濠、泗之迁,受兴王之罚,而后天下宁。移风易俗,古今一也。

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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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请使列侯郡守岁贡士二人,贤者赏,所贡不肖者有罚,以是为三代乡举里选之遗法也,若无遗议焉。夫为政之患,闻古人之效而悦之,不察其精意,不揆其时会,欲姑试之,而不合,则又为之法以制之,于是法乱弊滋,而古道遂终绝于天下。

郡县之与封建殊,犹裘与葛之不相沿矣。古之乡三年而宾兴,贡士唯乡大夫之所择,封建之时会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长,非诸侯入相,则周、召、毕、荣、毛、刘、尹、单也。所贡之士,位止于下大夫,则虽宾兴,而侧陋显庸者亡有。且王畿千里,侯国抑愈狭矣。地迩势亲,乡党之得失是非,且夕而与朝右相闻。以易知易见之人才,供庶事庶官之冗职,臧否显而功罪微。宾兴者,聊以示王者之无弃材耳,非举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责之宾兴之士也。

郡县之天下,统中夏于一王。郡国之远者,去京师数千里。郡守之治郡,三载而迁。地远,则贿赂行而无所惮。数迁,则虽贤者亦仅采流俗之论,识晋谒之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进于其前。且国无世卿,廷无定位,士茍闻名于天下,日陟日迁,而股肱心膂之任属焉。希一荐以侥非望之福,矫伪之士,何惮不百欺百仇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诚伪淆杂甚矣。于是而悬赏罚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言慎哉!

知人则哲,尧所难也。故鲧殛,而佥曰试可者勿罪。生不与同乡,学不与同师,文行之华实,孝友之真伪,不与从事相觉察,偶然一日之知,举刑赏以随其后,赏之滥而罚者冤,以帝尧之难责之中材,庸讵可哉?其弊也,必乐得脂韦括囊之士,容身畏尾,持禄以幸无尤。又其甚者,举主且为交托营护,而擿发者且有投鼠忌器之嫌。则庸驽竞乘,而大奸营窟,所必至矣。

闻乡之有月且矣,未闻天下之有公论也。一乡之称,且有乡原;四海之誉,先集伪士;故封建选举之法,不可行于郡县。易曰:“变通者时也。”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国彊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万年之制哉?且其后汉固行之矣,而背公死党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变。故任大臣以荐贤,因以开诸科目可矣。限之以必荐,而以赏罚随其后,一切之法,必敝者也。

封建也,学校也,乡举里选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则踬矣。用今日之才,任今日之事,所损益,可知已。而仲舒曰:“王之盛易为,尧、舜之名可及。”谈何容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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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举之法,与太学相为经纬,乡所宾兴,皆乡校之所教也。学校之教,行之数十年,而乡举行焉。所举不当者罚之,罚其不教也,非罚其不知人也。仲舒之策,首重太学,庶知本矣。不推太学以建庠序于郡国,而责贡士于不教之余,是以失也。

经天下而归于一正,必同条而共贯,杂则虽矩范先王之步趋而迷其真。惟同条而共贯,统天下而经之,则必乘时以精义,而大业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义存矣。何也?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合三代之粹而阐其藏者也。故王安石以经义取士,踵仲舒而见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经学不醇矣,然不能禁后世之醇,而能禁后世之非经。元祐改安石之法,而并此革之,不知通也。温体仁行保荐以乱之,重武科以亢之,杨嗣昌设社塾以淆之,于是乎士气偷、奸民逞,而生民之祸遂极。皆仲舒之罪人也,况孔子乎!若夫割裂鞶帨而无实也,司教者之过也。虽然,以视放言绮语、市心恶习、睨径窦以侥诡遇者,不犹愈乎!习其读,粗知其义,虽甚小人,且以是为夜气之雨露,教亦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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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安之谏伐南越,不问而知其情也。读其所上书,讦天子之过以摇人心,背汉而德己,岂有忧国恤民仁义之心哉!越之不可不收为中国也,天地固然之形势,即有天下者固然之理也。天地之情,形见于山川,而情寓焉。水之所绕,山之所蟠,合为一区,民气即能以相感。中国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隔大山,南穷炎海,自合浦而北至于碣石,皆海之所环也。形势合,则风气相为嘘吸;风气相为嘘吸,则人之生质相为俦类;生质相为俦类,则性情相属而感以必通。南越固海内之坏也。五岭者,培𪣻高下之恒也,未能逾夫大行、殽函、剑阁、龟厄之险也。若夫东瓯之接吴、会,闽、越之连余干,尤股掌之相属也。其民鸡犬相闻,田畴相入,市买相易,昏姻相通,而画之以为化外,则生类之性睽,而天地之气阂矣。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帝王之至仁大义存乎变,而安曰:“天地所以隔内外。”不亦乎!顾其所著书,侈言穷荒八殥九州之大,乃今又欲分割天地于山海围聚之中,“将叛之人其辞惭”,当亦内愧于心矣。

夫穷内而务外,有国之大戒,谓夫东越大海、西绝流沙也。书曰:“宅南交。”则交阯且为尧封,而越居其内。越者,大禹之苗裔,先王所以封懿亲者也,非荒远之谓也。新造之土,赋不可均,如安所云:“贡酎不输大内,一卒不给上事。”诚有之矣。且城郭、兵防、建官、立学之费,仰资于县官,以利计之,不无小损。然使盗我边鄙,害我穑事,置兵屯戍,甚则兴师御之,通计百年之利,小吝而大伤,明王之所贱,而抑岂仁人之所忍乎?

君子之于禽兽也,以犬马之近人,则勒之、靮之、驯之、抚之而登其用。顾使山围海绕、天合地属之人民,先王声教所及者,悍然于彜伦之外,弗能格焉,代天子民者,其容恝弃之哉!武帝平瓯、闽,开南越,于今为文教之郡邑。而宋置河朔、燕、云之民,画塘水三关以绝之,使渐染夷风,于是天地文明之气日移而南,天且歆汉之功而厌宋之偷矣。安挟私以讦武帝,言虽辩,明者所弗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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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有迹近而实异者,不可不察。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于以责武帝之崇儒以虚名而亡实,相似也。然而异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诚之辞也;汲黯之言,异端贼道之说也。

黯之自为治也,一以黄、老为师,托病卧闺阁而任丞史,曹参之余智耳,而抑佐以傲忽之气。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则是直以唐、虞为不必效,而废礼乐文章,茍且与民相安而已。内多欲,则仁义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其欲,而无仁义以为之主,则愈窒而发愈骤;况万乘之主,导其欲者之无方乎。故患仁义之不行,而无礼以养躬,无乐以养心耳。如其日渐月摩,涵濡于仁义之腴,以庄敬束其筋骸,益以彊固;以忻豫涤其志气,益以清和。则其于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见魄之暗也,何忧乎欲之败度而不可制与!故救多欲之失者,唯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穅尧、舜,谕休息于守雌之不扰,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黯挟其左道,非侮尧、舜,胁其君以从己,而毁先王仅存之懿典,曰:“仁义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孟子曰:“言则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谓之贼。”黯之谓与!武帝之不终于崇儒以敷治,而终惑于方士以求仟,黯实有以启之也。

庄助称“黯辅少主,贲、育不能夺”,恃其气而已。刘安惮黯而轻公孙弘,安固黄、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轻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节而察弘之陋也。主少国疑,唯行仁义者可以已乱。周公几几于有践之笾豆,冲人安焉。充黄、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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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言:“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乐从广而苦程不识。”司马温公则曰:“效不识,虽无功犹不败;做李广,鲜不覆亡。”二者皆一偏之论也。以武定天下者,有将兵,有将将。为将者,有攻有守,有将众,有将寡。不识之正行伍,击刁斗,治军簿,守兵之将也。广之简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将也。束伍严整,斥堠详密,将众之道也。刁斗不警,文书省约,将寡之道也。严谨以攻,则敌窥见其进止而无功。简易以守,则敌乘其罅隙而相薄。将众以简易,则指臂不相使而易溃。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故广与不识,各得其一长,而存乎将将者尔。将兵者不一术,将将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论也。人主,将将者也。大将者,将兵而兼将将者也。

三代而下,农不可为兵,则所将之兵,类非孝子顺孙,抑非简以驭之,使之乐从,固无以制其死命。则治军虽严,而必简易以为之本。非春秋、列国驰骤不出于畛轨,追奔不逾于疆域,赋农以充卒,夕解甲而旦相往来,可以准绳相纠,而但无疏漏即可固圉之比也。故严于守而简于攻,闲其纵而去其苦,有微权焉,此岂可奉一法以为衡而固执之哉?

班超以简,而制三十六国之命,子勇用之而威亦立。诸葛孔明以严,而司马懿不敢攻,姜维师之而终以败。古今异术,攻守异势,邻国与夷狄盗贼异敌。太史公之右广而左不识,为汉之出塞击匈奴也。温公之论,其犹坐堂皇、持文墨以遥制阃外之见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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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恢言:“全代之时,北有疆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匈奴不敢轻侵。”夫恢抑知代之所以安而汉之所以困乎?恢言以不恐之故,非也。汉穷海内之力,与匈奴争,而胜败相贸。夷狄贪鸷而不耻败,何易言恐也!全代之安者,代弗系天下之重轻也。匈奴即有代,而南有赵,东有燕,不能震动使之瓦解。燕、赵起而为敌方新,势且孤立而不能安枕于代,而觊觎之情以沮。天下既一于汉,则一方受兵而天下摇。率天下之力以与竞,匈奴坐以致天下之兵,一不胜而知中国兵力止此也,恶得如全代之时,曾莫测七国之浅深哉?西汉都关中,而匈奴迫甘泉;东汉都雒阳,而上谷、云中被其患;唐复都长安,而突厥、回纥、吐蕃乘西墉以入;宋都汴,契丹攻澶、魏,卒使女直举河北以入汴,元昊虽屡胜而请和。天子之所在,郑重以守之,彼即睨是为中国全力之所注,因殚其全力以一逞,幸覆败之,则天下若栋折而榱自崩。且京师者,金帛子女之所辏也,其朵颐而甘心者,非且夕矣。繇此推之,代之所以捍匈奴而有余者,唯无可欲而不系中国之安危,故不争也。

南蛮之悍,虽不及控弦介马之猛,然其凶顽奰发而不畏死,亦何惮而不为。乃间尝窃发,终不出于其域。非其欲有所厌也,得滇、黔、邕、桂而于中国无损,天子遥制于数千里之外,养不测之威,则据非所安,而梦魂早为之震叠。中国之人心亦恬然,俟其懈以制之,而不告劳,亦不失守以土崩。滇、粤可以制南,燕、代可以制北,其理一也。

女直、蒙古之都燕,所以远南方也。中国之全力在于南,天子孤守于北,何为者乎?代以一国制匈奴则有余,秦以天下则不足,汉、唐任之边臣而茍全,天子都燕,一失而不复收,其效大可睹矣。威以养而重,事以静而豫,如是者之谓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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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偃、徐乐、严安,皆天下之憸人也。而其初上书以侥武帝之知,皆切利害而不悖于道。然则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夫人未有乐为不道之言者也,则夫人亦未有乐为不道之行者也。士之未遇,与民相迩,与天下之公论相习。习而欲当于人心,则其言善矣。言之善也,而人主不得不为之动。迨其已得当于人主,而人主之所好而为者不在是;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士大夫之所求合于当世者,又不在是;遂与人主之私好,士大夫怀禄结主之风尚相习。习而欲合乎时之所趋,则其行邪而言亦随之。故不患天下之无善言也,患夫天下之为善言者行之不顾也。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动也,患夫下之动上也,以谔谔于俄顷;而下之动于上也,目荧耳易,心倾神往,而不能自守也。

中人者,情生其性,而性不制其情。移其情者,在上之所好、俗之所尚而已。使天下而有道,徐乐、严安、主父偃亦奚不可与后先而疏附哉!故文之有四友,惟文王有之也。若夫穷居而以天下为心,不求当于天下之论;遇主而以所言为守,不数变以求遂其私;此龙德也,非可轻责之天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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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乐士崩瓦解之说,非古今成败之通轨也。土崩瓦解,其亡也均,而势以异。瓦解者,无与施其补葺,而坐视其尽。土崩者,或欲支之而不能也。秦非土崩也,一夫呼而天下蜂起,不数年而社稷夷、宗枝斩,亡不以渐,盖瓦解也。栋本不固,榱本不安,东西南北分裂以坠,俄顷分溃而更无余瓦,天下视其亡而无有为之救者;盖当其瓦合之时,已无有相浃而相维之势矣。隋、元亦犹是也。

周之日削,而三川之地始入于秦;汉之屡危,而后受篡于魏;唐之京师三陷,天子四出,而后见夺于梁;宋之一汴、二杭、三闽、四广,而后终沈于海。此则土崩也。或支庶犹起于遐方,或孤臣犹守其邱垄,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宁宇,社移而下有逃禄之遗忠;盖所以立固结之基者虽极深厚,而啮蚀亦历日月而深,无可如何也。土崩者,必数百年而继以瓦解,瓦解已尽而天下始宁。际瓦解之时,天之害气,人之死亡,彜伦之戕贼,于是而极。其圮坏而更造之,君相甚重矣,固有志者所不容不以叙伦拨乱自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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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偃之初上书曰:“蒙恬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暴兵露师,死者不可胜计,蜚刍挽粟,百姓靡敝,天下始畔秦。”立论严矣。迨其为郎中,被亲幸,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广中国,减胡之本。”遂力请于武帝,排众议,缮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漕运山东,民劳国虚。同此一人,同此一事,不数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兴废,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言之,辨奸者岂难知哉?听之勿骤,参酌之勿忘,而已曙矣。武帝两听而不疑,其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宜矣哉!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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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藩国推恩封王之子弟为列侯,决于主父偃,而始于贾谊。谊之说至是而始仇,时为之也。当谊之时,侯王彊,天下初定,吴、楚皆深鸷骄悍而不听天子之裁制,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国败亡之余,诸侯之气已熸,偃单车临齐而齐王自杀,则诸王救过不遑,而以分封子弟为安荣,偃之说乃以乘时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复也,势已积而俟之一朝也。

高帝之大封同姓,成周之余波也。武帝之众建王侯而小之,唐、宋之先声也。一主父偃安能为哉!天假之,人习之,浸衰浸微以尽泯。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禄位公天下之贤者,何遽非先王之遗意乎?司马氏惩曹魏之孤,欲反古而召五胡之乱,岂其智不如偃哉?不明于时故也。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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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弘请诛郭解,而游侠之害不滋于天下,伟矣哉!游侠之兴也,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虽然,逆弥甚者失弥速,微公孙弘,其能久哉?

若夫荀悦三游之说,等学问志节之士于仪、秦、剧、郭之流,诬民启乱,师申、商之小智,而沿汉末嫉害党锢诸贤之余习尔。曹操师之以杀孔融、夺汉室;朱温师之以歼清流、移唐祚;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乱国是而祸延宗社。韩侂胄之禁伪学,张居正、沈一贯之毁书院,皆承其支流余裔以横行者也。

虽然,郭解族而游侠不复然于后世。若夫学问志节之士,上失教,君子起而教之,人之不沦胥于禽兽者赖此也。前祸虽烈,后起复盛,天视之在人心,岂悦辈小人所能终揜之乎!游行之讥,只见其不知量而已矣。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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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责公孙弘布被为诈,弘之诈岂在布被乎?黯不斥其大而擿其小,细矣。黯非翘细过以讦人者。黯之学术,专于黄、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以曾、史为桎梏,以名教为蹄衡羁络,为善而不欲近名,大白而欲不辱,故黯之言曰:“柰何欲效唐、虞之治。”弘位三公,禄甚多,布被为诈。尧、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阶,黯固以为诈而不足效也。弘起诸生,四十而贫贱,安于布被,则布被已耳,弘之诈岂在此乎?黯沈酣于黄、老,欲任情以远名,而见以为诈焉耳。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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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安著书二十篇,称引天人之际,亦云博矣。而所谋兴兵者,率儿戏之策;所与偕者,又童昏之衡山王赐及太子迁尔。叛谋不成,兵不得举,自刭于宫庭,其愚可哂,其狂不可瘳矣。

成皋之口何易塞,三川之险何易据,知无能与卫青敌,而欲侥幸于刺客,安即反,其能当青乎?即刺青,其能当霍去病乎?公孙弘虽不任为柱石臣,而岂易说者?起贫贱为汉三公,何求于淮南,而敢以九族试雄主大将之欧刀邪?内所恃者,徒巧亡实之严助;外所挟者,轻僄亡赖之左吴、赵贤、朱骄;首鼠两端之伍被,怀异志于肘腋而不知。安之愚至于如此,固高煦、宸濠之所不屑为,而安以文词得后世之名。由此言之,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

而非然也。取安之书而读之,原本老氏之言,而杂之以辩士之游辞。老氏者,挟术以制阴阳之命,而不知其无如阴阳何也。所挟者术,则可以窥见气机盈虚之衅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动静之大经,而无如阴阳何矣;则其自以为窥造化而盗其藏、而天下无不可为者,一如婴儿之以廷击贲、育,且自雄也。率其道,使人诞而丧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学,其自杀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教人以出于吉凶生死之外,而不知其与凶为徒也。读刘安之书,可以鉴矣。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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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治狱为酷吏魁,而其决于诛伍被也,则非酷也,法之允也。被者,反复倾危之奸人,持两端以贸祸者也。不诛之,又且诡遇于汉廷,主父偃、江充之奸,被任之有余矣。被之始谏安也,非果禁安使勿反,称引汉德,为他日兔脱计耳。已而为安尽反谋矣,俄而又以谋反踪迹告矣。“宫中荆棘”之谏,“侯无异心、民无怨气”之语,盖亦事后自陈、规救其死之游辞,而谁与听之哉!与人谋逆而又首告,纵舍勿诛,则谗贼相踵,乱不可得而弭矣。故汤之持法非过,而被之诛死允宜也。

呜呼!为伍被者不足道,君子不幸陷于逆乱之廷,可去也,则亟去之耳。不然,佯狂痼疾以避之;又不然,直词以折之;弗能折,则远引自外而不与闻。身可全则可无死;如其死也,亦义命之无可避者,安之而已;过此则无术矣。谋生愈亟,则逢祸愈烈;两端不宁,则一途靡据。故曰“有道则知,无道则愚”。诚于愚者,有全生,无用术以求生;有义死,无与乱以偕死者也。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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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荒之地,有可收为冠带之伦,则以广天地之德而立人极也;非道之所可废,且抑以纾边民之寇攘而使之安。虽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强也。天欲开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弘。天者,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禹之治九州,东则岛夷,西则因桓,南暨于交,北尽碣石,而尧、舜垂衣裳之德,讫于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动而劳之,以是声教暨四海,此圣人善因人以成天也。

汉武抚已平之天下,民思休息。而北讨匈奴,南诛瓯、越,复有事西夷,驰情宛、夏、身毒、月氏之绝域。天下静而武帝动,则一时之害及于民而怨读起。虽然,抑岂非天牖之乎?玉门以西水西流,而不可合于中国,天地之势,即天地之情也。张骞恃其才力强通之,固为乱天地之纪。而河西固雝、凉之余矣。若夫駹也、冉也、邛僰也、越巂也、滇也,则与我边鄙之民犬牙相入,声息相通,物产相资,而非有駤戾冥顽不可向迩者也。武帝之始,闻善马而远求耳,骞以此而逢其欲,亦未念及牂柯之可辟在内地也。然因是而贵筑、昆明垂及于今而为冠带之国,此岂武帝、张骞之意计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

君臣父子之伦,诗书礼乐之化,圣人岂不欲普天率土而沐浴之乎?时之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气之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天之所启,人为效之,非人之能也。圣人之所勤,人弗守之,则罪在人而不在天。江、浙、闽、楚文教日兴,迄于南海之滨、滇云之坏,理学节义文章事功之选,肩踵相望,天所佑也,汉肇之也。石敬瑭割土于契丹,宋人弃地于女直,冀州尧、舜之余民,化为禽俗,即奉冠带归一统,而党邪丑正,与宫奄比以乱天下,非天也,人丧之也。将孰俟焉以廓风沙霾噎之宇,使清明若南国哉!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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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游宴后宫阅马,嫔御满侧,金日䃅于数十人之中独不敢窃视,武帝以此知日䃅,重用之而受托孤之命,非细行也。盖日䃅非习于君子之教,而规行矩步以闲非礼者也。不期而谨于瞻视焉,不期而敦其敬畏焉,不期而非所视者勿视焉,勿曰细行也。神不守于中,则耳目移于外而心不知。让千乘之国,而变色于箪豆;却千金之璧,而失声于破甑;才足以解纷,勇足以却敌,而介然之顷,莫能自制其耳目;岂细故哉!君子黈纩以养目,琇莹以养耳,和鸾佩玉以养肢体,兢兢乎难之,而恐不胜于俄顷。贞生死、任大任,而无忧惑,此而已矣。武帝之知人卓矣哉!诸葛公年廿七而昭烈倚为腹心,关羽、张飞所莫测也。武帝举日䃅于降胡,左右贵戚所莫测也。知人之哲,非人所易测久矣。诸葛公之感昭烈,岂仅以三分鼎足之数语哉!神气之间,有不言而相喻者在也。乃既有言矣,则昭烈之知益审,而关、张之疑益迷。日䃅之受知,非有言也,故武帝之知深矣。卫、霍之见知,犹众人之常也。心持于黍米,而可以动天地,自非耳食道听之庸流,岂待言而后相知。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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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之劳民甚矣,而其救饥民也为得。虚仓廥以振之,宠富民之假贷者以救之,不给,则通其变而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者七十余万口,仰给县官,给予产业,民喜于得生,而轻去其乡以安新邑,边因以实。此策,黾错尝言之矣。错非其时而为民扰,武帝乘其时而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转祸为福,国虽虚,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史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然则疾视民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为贤哉?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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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名誉动人而取文士,且也跻潘岳于陆机,拟延年于谢客,非大利大害之司也,而轩轾失衡,公论犹绌焉,况以名誉动人而取将帅乎!将者,民之死生、国之存亡所系者也。流俗何知而为之流涕,士大夫何知而为之扼腕。浸授以国家存亡安危之任,而万人之扬诩,不能救一朝之丧败。故以李广之不得专征与单于相当为憾者,流俗之簧鼓,士大夫之臭味,安危不系其心,而漫有云者也。

广出塞而未有功,则曰“数奇”,无可如何而姑为之辞尔。其死,而知与不知皆为垂涕,广之好名市惠以动人,于此见矣。三军之事,进退之机,操之一心,事成而谋不泄,悠悠者恶足以知之?广之得此誉也,家无余财也,与士大夫相与而善为慷慨之谈也。呜呼!以笑貌相得,以惠相感,士大夫流俗之褒讥仅此耳。可与试于一生一死之际,与天争存亡,与人争胜败乎?卫青之令出东道避单于之锋,非青之私也,阴受武帝之戒而虑其败也。方其出塞,武帝欲无用,而固请以行,士大夫之口啧啧焉,武帝亦聊以谢之而姑勿任之,其知广深矣。不然,有良将而不用,赵黜廉颇而亡,燕疑乐毅而偾,而武帝何以收绝幕之功?忌偏裨而掣之,陈余以违李左车而丧赵,武侯以沮魏延而无功,而卫青何以奏寘颜之捷,则置广于不用之地,姑以掣匈奴,将将之善术,非士大夫流俗之所测,固矣。东出而迷道,广之为将,概可知矣。广死之日,宁使天下为广流涕,而弗使天下为汉之社稷、百万之生灵痛哭焉,不已愈乎!广之为将,弟子壮往之气也。“舆尸”之凶,武帝戒之久矣。

岳飞之能取中原与否,非所敢知也;其获誉于士大夫之口,感动于流俗之心,正恐其不能胜任之在此也。受命秉钺,以躯命与劲敌争死生,枢机之制,岂谈笑慰藉、苞苴牍竿之小智,以得悠悠之欢慕者所可任哉!

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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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佞不并立。立人之廷者,谗不必忧,讥不可避,而必为国除蟊贼以安社稷,斯国之卫也。虽然,食其禄不避其难,居其职不委其责,去而隐,屏而在外,则亦终远小人而不与为缘尔,非取于必胜以自快也。所恶于佞者,恶其病国而己不可浼也,非与为仇雠而必欲得位以与胜也。汲黯之恶张汤,允矣。君任之以讽,则攻击之无余,以报君之知。既无言责,而出守外郡,则抑效忠于淮阳而臣道以尽。复固请为中郎,补过拾遗,以冀与汤争荣辱,何为者邪?引国家之公是公非为一己之私恨,干求持权,以几必胜,气矜焉耳,以言乎自靖则未也。或曰:屈原放而不忘萧艾之怨,非乎?曰:屈原,楚之宗臣也,张仪、靳尚之用,楚国危亡之界也,而黯岂其伦哉?婞婞然属李息以攻排,而必快其志,气矜焉耳,非君子之道也。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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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治囚“导官”,见鲁谒居之弟,阴为之而佯不省,奸人诡秘之术也。而谒居弟以之而怨汤,汤以之而死。诈者卒死于诈,鬼神不可欺,而人不可术御也。祸生非所能测矣,奸人挟此术以仇奸,而终以自覆也,固然。曾君子而为之乎?

周𫖮弗择而以施之王导,遂与汤同受其祸,愚矣哉!王敦之罪,不加于导,身为大臣,何嫌何疑,不引以自任,而用奸人之诈乎!阳与阴取,欲翕固张,𫖮沈溺于老氏之教,而不知其蹈张汤之回遹。为此术者,小以灭身,大以偾国,是以君子恶夫术之似智而贼智也。节之初六曰:“不出户庭,无咎。”密也。密者,慎之谓也,非隐其实、顾反用之、以示不测之谓也。秘而诡,虽无邪而犯神人之忌,可不戒哉!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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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成侯丁义荐栾大,大诈穷而义弃市。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小惩而大诫,小人之福也;惩一人而天下诫,国家之福也。义之荐大,非武帝奖之弗荐也。弗与惩之,继义而荐者相踵矣。义既诛,大臣弗敢荐方士者,畏诛而自不敢尝试也。义诛,而公孙卿之宠不复如文成、五利之烜赫。其后求仙之志亦息矣,无有从臾之者也。故刑赏明而佥壬戢。武帝淫侈无度而终不亡,赖此也夫!

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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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日流行于两间,而以恍忽无象、摇天下之耳目而疑之。立教者不能矫谓之无,精意莫传,浅陋者遂托焉。佛、老之教虽诐也,然其始教未尝倚乎鬼神。乃其流裔一淫于鬼神,而并悖其虚无寂灭之初心。岂徒佛、老然哉!君子之道,流而诬者亦有之。魏、晋以下,佛、老盛,而鬼神之说托佛、老以行,非佛、老也,巫之依附于佛、老者也。东汉以前,佛未入中国,老未淫巫者,鬼神之说,依附于先王之礼乐诗书以惑天下。儒之驳者,屈君子之道以证之。故驳儒之妄,同于缁黄之末徒,天下之愚不肖者,有所凭借于道,而妖遂繇人以兴而不可息。汉之初为符瑞,其后为谶纬,驳儒以此诱愚不肖而使信先王之道。呜呼!陋矣。

武帝之淫祠以求长生,方士言之,巫言之耳。兒宽,儒者也,其言王道也,琅琅乎大言之无惭矣;乃附会缘饰,以赞封禅之举,与公孙卿之流相为表里,武帝利赖其说,采儒术以文其淫诞,先王之道,一同于后世缁黄之徒,而灭裂极矣。沿及于谶纬,则尤与莲教之托浮屠以鼓乱者,均出一轨。呜呼!儒者先裂其防以启妄,佛、老之慧者,且应笑其狂惑而贱之。汉儒之毁道徇俗以陵夷圣教,其罪复奚逭哉!

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有于无之中,而非无有于无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为有哉!不能谓其无,六经有微辞焉,郊庙有精意焉,故妄者可托也。天下之喻微辞、察精意以知幽明之故者,鲜矣。无已,则宁听佛、老之徒徇愚不肖而诱之,俾淫妄者一以佛、老为壑,而先王之道,犹卓然有其贞胜。则魏、晋以下,儒者不言鬼神,迄于宋而道复大明,佛、老之淫祀张,圣道之藩篱自固,不犹愈乎!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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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河之道,易知而无能行。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古今之通弊尽此矣。中国之形如箕,西极之山,箕之膺也;南北交夹,连山以趋于海,箕之两胁也;其中为汗下平衍,达于淮、泗之浦,箕之腹与舌也。近山者,土润而黏以坚;汗下而平衍者,土燥而轻以脆。盖坟散沙尘自高迤下,而积以虚枵,河出山而径其中,随所冲决而皆无滞,若有情焉,豫审其易归于海之地,而唯便以趋耳。当尧之时,未出山而先阻,故倚北山之麓,夺济、漯以入海,其地坚也。是以垂之千余年,至周定王之世而始决,因其倚山也。禹乘之而分二渠,疏九河,纾豫、徐之灾。河偶顺而禹适乘之,有天幸焉,非禹可必之万世者也。南岸本弱也,日蚀日薄而必决,至决而南而不可复北,神禹生于周、汉之余,且将如之何哉!汉武之塞瓠子而可塞也,其去决也未久,北河尚浚,而可强之使从也。不百年而终不可挽矣。则梁、楚、淮、泗之野,固河所必趋之地,虽或强之,终必不从。至于宋,而王安石尚欲回使北流,其愚不可瘳矣。

徐、豫、兖南之境,是天所使受河之归者也。河之赴海也,必有所夺以行,而后安流而不溢。所夺者必大川也,漯也、济也、漳也,皆北方之大川也。自河阴而东,南迤于徐,北迤于汶,水皆散而无大川以专受其夺,则唯意横流而地皆可夺矣。顾其地沙卤硗脆,不宜于稻粱,抑无金锡楩相竹箭桑麻之利,而其人嗜利怀奸,狡者日富而拙者日瘠,盖中国之陋壤也。然则河既南而不可复北,而南山之麓,顺汝、蔡以东,带灊、霍而迤于江浦,抑河所必不能龁蚀之者,后世弗庸治也。弃数邑之污壤,并州县而迁之,减居者之赋,制迁者之产,于国家所损者无几,而治河之劳永弛矣。然而不可行者,在廷惜田赋之虚籍,惮建置之暂费,而土著之豪,肩货贿、恋田庐以疾呼而相挠也。

孟诸,薮也;濠、泗之野,牧豕之地也;为万世之利,任其为河可也。故茍无贪水利之心,河可无治;如其大有为也,因河之所冲,相其污下,多为渠以分酾之,而尽毁其堤,神禹再兴,无以易此。抑必待泛滥之时,河自于徐、泗旷衍之浦,荡涤而有大川之势,于以施功,尤自然之获矣。如其未也,姑捐利以释河勿治,而徐俟之后世,其犹愈乎!瓠子宣防,数十年之涂饰,为戏而已矣。

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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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之象曰:“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离,明也;艮,止也;明而慎,可以止矣,而必求明于无已,则留狱经岁,动天下而其害烈矣。汉武帝任杜周为廷尉,一章之狱,连逮证佐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奔走会狱,所逮问者几千余万人。呜呼!民之憔悴,亦至此哉!缘其始,固欲求明慎也。非同恶者,不能尽首恶之凶;非见知者,不能折彼此之辩;非被枉者,不能白实受之冤。三者具,而可以明慎自旌矣。居明慎之功,谢虚加之责,而天下络绎于徽𬙊,明慎不知止而留狱,酷矣哉!

且夫证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虽然,其失出也,则罪疑而可轻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无纤过而陷大刑者也。若夫赇吏豪民之殃民也,民既受其殃矣,朝廷茍有以暴明其罪,心已恔矣,奚必廷指之而后快?其所朘削于弱民者,已失而固无望其复得;安居休息,而雕残之余,尚可以苏。复驱之千里之劳,延之岁月之久,迫之追呼之扰,困之旅食之难,甚则拘之于犴狱,施之以五木;是饮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荝,哀我惮人,何不幸而遇此明慎之执法邪!故台谏之任,风闻奏劾,巡察之任,访逮豪猾,事状明而不烦证佐,其得无留之旨与!法密而天下受其茶毒,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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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奸以迫,则奸愈匿,而盗其尤者也。盗之初觉也,未有不骇而急窜者也。当其为盗之日,未有不豫谋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求之愈急,则匿益固,匿之者亦恐其连坐而固匿之。则虽秦政之威,不能获项伯于张良之家,况一有司而任数不可诘之隶卒乎?迨其渐久,而上之求之也舒,则盗不能久处橐闭之中,匿者亦倦而厌之,则有复归田里、翺翔都市而无忌者,于是而获之易于圈豕。夫不才之有司,岂以盗之贼民病国为忧哉?畏以是为罪谪耳。

武帝之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则欲吏之弗匿盗不上闻、而以禁其窃发也,必不可得矣。秦之亡于盗也,吏匿故也。故高帝三章之法,唯曰“盗者抵罪”,而责之不急。盗者,人之所众恶者也,使人不敢恶盗,而恶逐盗之法,盗恶得而不昌?善治盗者,无限以时日,无宽以赦后,获之为功,而不获无罪,人将唯盗是求而无所惮,盗乃恶得而不绝?呜呼!上失其道而盗起,虽屡获伏法,仁者犹为之恻然。况凭一往之怒,立一切之法,以成乎不可弭之势哉!汉武有丧邦之道焉,此其一矣。

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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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者非以赏故善也,王者以赏劝善,志士蒙其赏而犹耻之。小人则怀赏以饰善,而伪滋生,而赏滋滥。乃流俗复有阴德之说,谓可劝天下以善,而挟善以求福于鬼神,俗之偷也,不可救药矣。

阴德之说,后世浮屠窃之,以诱天下之愚不肖,冀止其恶。然充其说,至于活一昆虫、施一箪豆,而豫望无穷之利;迨其死无可侥之幸,而又期之他生。驱愚民,胁君子,而道遂丧于人心。东汉以上,浮屠未入中国,而先为此说者史氏也,则王贺阴德之说是也。

贺逐盗而多所纵舍。法之平也不可枉,人臣之职也;人之无罪也不可杀,并生之情也。而贺曰:“所活者万人,后世其兴乎?”市沾沾之恩,而怀私利之心,王莽之诈,贺倡之矣。故王氏之族终以灭,而为万世乱贼之渠魁,以受春秋之𫓧钺。史氏以阴德称之,小人怀惠,坏人心,败风俗,流为浮屠之淫辞,遂以终古而不息。近世有吴江袁黄者,以此惑天下,而愚者惑焉。夫亦知王贺之挟善侥天而终赤其族乎?

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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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发七科谪充战士征胡,法已苛矣,乃犹有正俗重农之意焉。吏有罪,一也;使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爱也。亡命,二也;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诡避也。赘婿,三也;使民不舍其父母而从妻以逆阴阳之纪也。贾人,四也;故有市籍,五也;父母有市籍,六也;大父母有市籍,七也。农人力而耕之,贾人诡而获之,以役农人而骄士大夫,坏风俗,伤贫弱,莫此甚焉。重其役者,犹周制贾出车牛乘马之赋、以抑末而崇本也。汉去古未远,政虽苛暴,不忘贱货利、重天伦、敦本业之道焉。至于唐,承五胡十六国之夷习,始驱农民以为兵。读杜甫石壕吏之诗,为之陨涕。汉即不可法,成周之遗制,甲兵之资取之于商贾,万世可行之法乎!

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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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发,才之所利,皆于理有当焉。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则才情皆以广道之用。止才情之流者,性之贞也。故先王之情深矣,其才大矣,以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而一顺乎道。武帝曰:“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有是心,为是言,而岂不贤乎?戒后世以为情,立大法、谨大防以为才,固通志成务者所不废也。然而终以丧德而危天下者,才利而遂无所择,情动而因滥于他也。因是而慕神仟、营宫室、侈行游,若将见为游刃有余之资,可以唯吾意而无伤;而淫侈妖巫之气,暗引之而流。无他,才无所诎而忘其诎于道,情无所定而不知定以性也。固其得于天者,偏于长而即有所短。而方其崇儒访道,董仲舒、兒宽之流,言道言性,抑皆性道之郛郭,而味其精核,无能儆所不逮,而引之深思以自乐其天也。

虽然,武帝之能及此也,故昭帝、霍光承之,可以布宽大之政,而无改道之嫌。宋神宗唯不知此,而司马君实被三年改政之讥,为小人假绍述以行私之口实。则武帝之为此言也,其贤矣乎!

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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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屈牦之攻戾太子也,非果感于周公诛管、蔡之言而行辟也。武帝曰:“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其词缓,未有督责屈牦之意,则陈大义以责太子而徐为解散也,岂繄无术?而必出于死战,此其心欲为昌邑王地耳。太子诛,而王以次受天下,路人知之矣。其要结李广利,徇姻亚而树庶牦,屈牦之慝,非一日之积矣。然而屈牦旋诛,奸人戕天性以侥非望,未有能幸免者矣。顾孰使险如屈牦而为相也,则武帝狎宠姬、任广利、而为之左右也。用人假耳目于私昵,而不保其子,悲夫!

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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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较著而不可揜。如谓其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衒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李绪;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

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关羽之复归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马之战,不敌颜良而死,则终为反面事仇之匹夫,而又奚辞焉?李陵曰:“思得当以报汉”愧苏武而为之辞也。其背逆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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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邪亦易辨矣,而心迹相疑,当其前者亦易惑焉。武帝所托孤者三人,而上官桀为戎首,与霍光、金日䃅若缁素之别。乃自其得当于帝者推之,其迹显,其心见矣。光出入殿门,进止有常度;日䃅在上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非以逢帝之欲而为尔也,以自敦其行而不失为履之贞也。桀谢马瘦之责,而曰:“闻上不安,日夜忧惧,意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桀非与国休戚之臣,厩令之职,在马而已,其泣也,何为而泣也?慎以自靖者,君子之徒也;佞以悦人者,小人之徒也。君子知有己,故投之天下之大,而唯见己之不可失;小人畏罪侥宠,迎人之喜怒哀乐,而自忘其躬。于此审之,忠邪之不相杂久矣。

唯我为子故尽孝,唯我为臣故尽忠。顾七尺之躬,耳目在体而心函于内,忠臣孝子,非以是奉君父,而但践其身心之则。光与日䃅天性近之,而特未学耳,桀乌足与齿哉?武帝以待光、日䃅者待桀,不知桀也,且不知光、日䃅也。知人之难,唯以己视人,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视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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