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村稿/卷五十
晴窗软谈上
[编辑]文章小技也。于道无当焉。而赞文者目以贯道之器。何也。盖虽有至道。不能独宣。假诸文而传。然则不可谓不相须也。诗即由文而句尔。诗形而上者也。文形而下者也。形而上者属乎天。形而下者属乎地也。诗主乎词。文主乎理。诗非无理也者而理则已悫。文非无词也者而词则已史。要在词与理俱中尔。风者。词而理者也。雅颂者。理而词者也。六朝以后。词而词者也。赵宋以降。理而理者也。世之言唐者斥宋。治宋者亦不必尊唐。兹皆偏已。唐之衰也。岂无俚谱。宋之盛也。岂无雅音。此正钩金舆薪之类也。
选唐诗者。有品汇，有唐音，有全唐诗选，有万首选，有百家诗。而品汇唐音最精。
唐诗如南宗一顿。即本来面目。宋诗如北宗。由渐而进。尚持声闻辟支尔。此唐宋之别也。
古之论者。以子美为出于灵运。太白为出于明远。子美固有依形而立者。若太白。天仙也。如优昙钵花。变现于空中。特其资偶与明远相类尔。
子美和李北海诗。甚似北海。
北海之雄。出子美上。
燕许之作。由质而文。故时有浑璞。骤看不似唐语。以此知晩唐以下。渐远于正音也。
魏玄成初从李密。有图天下之志。非寂寂人也。述怀诗曰。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尢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此乃初谒唐祖时作。可见其志之所存。
从军行非不多。虞世南之诗有曰。剑寒花不落。弓晓月逾明。人不可及。
王勃山亭夜宴诗。桂宇幽襟积。山亭凉夜永。森沈野迳寒。肃穆岩扉静。竹晦南河色。荷翻北潭彰。清兴殊未归。林端照初景。无世间语。五言律。如虞世南之绿野明斜日。青山澹晩烟。凫归初可侣。雁起欲分行。杨师道之雁声风处断。树影月中寒。杨炯之剑锋生赤电。马足起红尘。离亭隐乔树。沟水浸平沙。王勃之萝幌栖禅影。松门听梵音。磵叶才分色。山花不辨名。卢照邻之莺啼非选树。鱼戏不惊纶。空梁无燕雀。古壁有丹青。骆宾王之阵去金河冷。书归王塞寒。林疑中散地。人似上皇时。苏味道之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陈子昂之水月心方寂。烟霞思独玄。孤松宜晩岁。众木独芳春。杜审言之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沈佺期之月明三峡晓。潮满九江春。雁塔风霜古。龙池岁月深。绀园澄夕霁。碧殿下秋阴。宋之问之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晓云连幕卷。夜火杂星回。函谷青山外。昆明落日边。李峤之帝缕升银阁。天机罢玉梭。独下仙人凤。群轻御史乌。苏颋之岩声中谷应。天语半岩闻。泉煖惊银碛。花寒映玉楼。张说之竹院龙鸣笛。梧宫凤绕林。然诺心犹在。容华岁不同。舞度花为伴。莺来管作群。张九龄之川原三晋别。襟带两京同。十月回星斗。千官捧日车。孤云愁自远。一叶感何深。崔湜之楚山霞外断。汉水月中平。王翰之落花吹欲尽。垂柳折还长。贺知章之陇云晴半雨。边草夏先秋。孙逖之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此乃正始之音。
七言律正始。当以沈佺期古意为之首。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此乃乐府独不见体也。太白之清平调，行乐词，黄鹤楼皆世间所未有之语。如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读之令人飘然遐举。
早朝诗。王维，贾至，岑参皆绝唱。少陵诗为最优。后来效而作者皆不及。
余于正宗以后。酷爱韦应物诗。不可殚记。姑以素所吟讽者记之。相逢行曰。二十登汉朝。英声迈今古。适从东方来。又欲谒明主。犹酣新丰酒。尚带㶚陵雨。邂逅两相逢。别来问寒暑。宁知白日晩。暂向花间语。忽闻长乐锺。走马东西去。杂体曰。沈沈匣中镜。为此尘垢蚀。辉光何所如。月在云间黑。南金既雕错。鞶带共辉饰。空存鉴物明。坐使妍媸惑。美人竭肝胆。思照冰玉色。自非磨莹工。日日空叹息。寄元校书曰。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锺广陵树。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逢杨开府曰。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晩。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惸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坐客何由识。唯有故人知。如拟古十首篇篇珊瑚柯。觉一室光也。
七言古诗。王勃之秋夜长。临高台。卢照邻之长安古意。骆宾王之帝京篇。李杜之所未道。使太白为之。足以优为。子美恐输一筹也。此等作。皆齐梁调也。
李长吉之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身血未凝身问谁。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暖风晴日。百花丛里。酌金陵春。调秦青新曲。度以此歌。足使人畅幽悁也。
温庭筠之诗。专主艶冶。而其渭上诗曰。吕公荣达子陵归。万古烟波绕钓矶。桥上一通名利迹。至今江鸟背人飞。烟水何曾息世机。暂时相向亦依依。所嗟白首磻溪老。一下渔舟竟不归。有理致。意亦自高。
唐彦谦题仲山曰。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垄。异日谁知与仲多。可谓绝唱。
王建过杨州市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余每过关西一路。辄思此诗。昔年到咸从。适有习乐者。题一绝曰。妓榭寥寥弦管尘。繁华细柳不胜春。伤心欲问升平乐。谁是梨园第一人。亦此意也。
武元衡荆帅诗。豪放可咏。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帘卷青山巫峡晓。烟开碧树渚宫秋。刘琨坐啸风清塞。谢眺题诗月满楼。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南国翠娥愁。
李文饶谪厓山作诗曰。十年紫殿掌洪钧。出入三朝侍从身。文帝宠深陪豹尾。武皇恩▣宴龙津。黑山永绝和亲路。乌岭全坑跋扈臣。自是功高归尽处。祸来名灭不由人。语致英爽。亹亹逼人。
元白之诗。郑卫之音也。
樊川之诗。固变音也。然其才横逸豪俊不可当。意者其人亦必似其诗乎。长篇中杜秋好好，郡斋独酌等语。自是新腔别曲。
潘南之诗。致丽藻艶极矣。然天才则不及樊川矣。
如张祐者。真浪子也。每咏其杨州诗曰。人生只合杨州死。禅智山前好墓田。为之一粲。
杜少陵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山谷富贵何曾润髑髅。守钱奴与抱官囚。恨不揭此语以警颠冥也。
后世作乐府者多。不能髣髴太白秦娥萨蛮万一。太白难可及已。
律诗已病排矣。又长之为排律。子美为至百韵。诗之病也。
诗贵言尽而意不尽。作排律者。意已尽而言犹多。甚者钩取外边物色连缀。如饤饾饰案。苦无意味。
白居易寒食诗。乌啼鹊噪昏古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冥漠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读此诗。自然出涕。何待雍门周度曲。
王建春词。红烟满户日照梁。天丝软弱虫飞扬。菱花霍霍绕帷光。美人对镜着衣裳。庭中幷种相思树。夜夜还栖双凤凰。张籍寄远曲。美人来去春江暖。江头无人湘水满。浣纱石上水禽栖。江南路长春日短。兰舟桂檝常渡江。无因重寄双琼珰。自是一响。
杜子美和严武军城早秋绝句。严诗胜。今并记之。以正于具眼。严诗曰。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雪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杜诗曰。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更夺蓬婆雪外城。
柳州诗南磵等作。绝伦如入道语。
许浑，刘沧怀古之作。亦一代佳作。摹拟不及。韩偓。唐季人也。从昭宗幸凤翔。为朱全忠所恶。贬濮州司马。唐亡。挈家南依王审知卒。号玉山樵人。其操节当与司空图并美。其避地曰。避地淹留已自悲。况逢寒食欲沾衣。残春孤馆人愁坐。斜日空园花乱飞。路远渐忧知己少。时危又与赏心违。一名所系无穷事。争取当年便息机。春尽诗曰。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人闲易得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艰难旅泊之态。见于言外。乱世士夫之迹。可悲也夫。
崔鲁岳阳言怀。烟花零落过清明。异国光阴老客情。云梦夕阳愁里色。洞庭春浪坐来声。天涯一与旧山别。江上几看芳草生。独倚阑干意难写。暮笳呜咽起孤城。馀响中精切者也。
竹枝歌。代有作者。而刘禹锡，李涉两人之作最佳。李涉之诗曰。荆门滩急水潺潺。两岸猿啼烟满山。渡头年少应官去。日落西陵望不还。巫峡云开神女祠。绿潭红树影参差。下牢戍口初相问。无义滩头剩别离。石壁千重树万重。白云斜掩碧芙蓉。昭君溪上年年月。独自婵娟色最浓。刘禹锡之诗曰。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城西门前灎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刘禹锡诗才冠一时。论者言其诗为才所累者多。后来坡公少时业禹锡云。
赵嘏之诗。不徒倚楼为美。如风动衰荷寂寞香。断烟残月共苍苍。寒生晩寺波摇碧。红堕疏林叶满床。起雁似惊南浦棹。阴云欲护北楼霜。江边松菊黄应尽。八月长安夜正长。亦自佳。
古人云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清是诗之本色。若奇若健。犹是第二义也。至于险也怪也沈着也质实也。去诗道愈远。清则高。高则不可以声色求也。诗必得无声之声无色之色。浏浏郞郞。澹澹澄澄。境与神会。神与笔应而发之。然后庶几不作野狐外道。故历观往匠闲居之作。胜于应卒。草野之音。优于馆阁。盖有意而为之者。不若得之于自然也。
池塘生春草。非难道之语。空梁落燕泥。即眼中之境。而遂为正觉上乘。此乃得之自然。无假于意造也。古人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仙人无凡骨。雅音无凡曲。持是道也。其于为诗。庶不迷他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