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
作者:胡适

  我在民国十七年已有长文报告这个脂砚斋甲戌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了。今天我写这篇介绍脂砚甲戌影印本的跋文,我止想谈谈三个问题:第一,我要指出这个甲戌本在四十年来《红楼梦》的版本研究上曾有过划时代的贡献。第二,我要指出曹雪芹在乾隆甲戌年(1754)写定的《石头记》初稿本止有这十六回。第三,我要介绍原藏书人刘铨福,并附带介绍此本上用墨笔加批的孙桐生。

一、甲戌本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的地位[编辑]

  我们现在回头检看这四十年来我们用新眼光、新方法搜集史料来做“《红楼梦》的新研究”总成绩,我不能不承认这个脂砚斋甲戌本《石头记》是最近四十年内“新红学”的一件划时代的新发现。

  这个脂砚斋甲戌本的重要性就是:在此本发现之前,我们还不知道《红楼梦》的“原本”是什么样子;自从此本发现之后,我们方才有一个认识《红楼梦》“原本”的标准,方才知道怎样访寻那种本子。

  我可以举我自己做例子。我在四十年前发表的《红楼梦考证》里,就有这一大段很冒失的话:

    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红楼梦》,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他做“戚本”。……这部书的封面上题著“国初抄本红楼梦”,……首页题著“原本红楼梦”。“国初抄本”四个字自然是大错的。那“原本”两字也不妥当。这本已有总评、有夹评、有韵文的评赞,又往往有“题”诗,有时又将评语抄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见已是很晚的抄本,决不是“原本"了……“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辗转传抄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种,可以用来参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当价值,正不必假托“国初抄本”。

我当时就没有想像到《红楼梦》的最早本子已都有总评,有夹评,又有眉评的!所以我看见“戚本”有总评,有夹评,我就推断他已是很晚的辗转传抄本,决不是“原本”。(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里也曾说“戚本”"决是辗转传抄后的本子,不但不免错误,且也不免改窜”。)

  因为我没有想到《红楼梦》原本就是已有评注的,所以我在民国十六年差一点点就错过了收买这部脂砚甲戌本的机会!我曾很坦白的叙说我当时是怎样冒失,怎样缺乏《红楼梦》本子的知识:

    去年(民国十六年)我从海外归来,接著一封信,说有一部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让给我。我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当时竟没有回信。不久,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藏书的人把此书送到店里来,转交给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就出了重价把此书买了。

近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一粟”编著的《红楼梦书录》新一版,记录我买得《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故事已曲解成了这个样子:

    此本刘铨福旧藏,有同治二年、七年等跋;后归上海新月书店,已发出版广告,为胡适收买,致未印行。

大概三十多年后的青年人已看不懂我说的“新月书店的广告出来了”。这句话是说:当时报纸上登出了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一班文艺朋友开办新月书店的新闻及广告。那位原藏书的朋友(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丢了)就亲自把这部脂砚甲戌本送到新开张的新月书店去,托书店转交给我。那位藏书家曾读过我的《红楼梦考证》,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这部可宝贝的写本卖给我,所以他亲自寻到新月书店去留下这书给我看。如果报纸上没有登出胡适之的朋友们开书店的消息,如果他没有先送书给我看,我可能就不回他的信,或者回信说我对一切“重评”的《石头记》不感兴趣,……于是这部世界最古的《红楼梦》写本就永远不会到我手里,很可能就永远被埋了!

  我举了我自己两次的大错误,只是要说明我们三四十年前虽然提倡搜求《红楼梦》的“原本”或接近“原本”的早期写本,但我们实在不知道曹雪芹的稿本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们见到了那种本子,未必就能“识货”,可能还会像我那样差一点儿“失之交臂”哩。

  所以这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石头记》的发现,可以说是给《红楼梦》研究划了一个新的阶段,因为从此我们有了“石头记真本”(这五个字是原藏书人刘铨福的话)做样子,有了认识《红楼梦》“原本”的样准,从此我们方才走上了搜集研究《红楼梦》的“原本”“底本”的新时代了。

  在报告脂砚甲戌本的长文里,我就指出了几个关于研究方法上的观察:

    (一)我用脂砚甲戌本校勘戚本有评注的部分,我断定戚本是出于一部有评注的底本。

    (二)程伟元、高鹗的活字排印本是全删评语与注语的,但我用甲戌本与戚本比勘程甲本与程乙本,我推断程、高排本的前八十回的序本也是有评注的抄本。

    (三)我因此提出一个概括的结论:《红楼梦》的最初底本就是有评注的。那些评注至少有一部分是曹雪芹自己要说的话;其馀可能是他的亲信朋友如脂砚斋之流要说的话。

这几条推断都只是要提出一个辨认曹雪芹的原本的标准。一方面,我要扫清“有总评、有夹评,决不是原本”的成见。一方面,我要大家注意像脂砚甲戌本的那样“有总评、有眉评、有夹评”的旧抄本。

  果然,甲戌本发现后五六年,王克敏先生就把他的亲戚徐星署先生家藏的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八大册借给我研究。这八大册,每册十回,每册首叶题“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第五册以下,每册首叶题“庚辰秋月定本”,庚辰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此本我叫做“乾隆庚辰本”,我有《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长文(收在《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即台北版《胡适文存》第四集)讨论这部很重要的抄本。这八册抄本是徐星署先生的旧藏书,徐先生是俞平伯的姻丈,平伯就不知道徐家有这部书。后来因为我宣传了脂砚甲戌如何重要,爱收小说杂书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来没人注意的《脂砚斋重评本石头记》一类的抄本。大约在民国二十年,叔鲁就向我谈及他的一位亲戚家里有一部脂砚斋评本《红楼梦》。直到民国二十二年我才见到那八册书。

  我细看了庚辰本,我更相信我在民国十七年提出的“红楼梦的最初底本是有评注的"一个结论。我在那篇跋文里就提出了一个更具体也更概括的标准,我说:

    依甲戌本与庚辰本的款式看来,凡是最初的抄本《红楼梦》必定都称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我们可以用这个辨认的标准去推断“戚本”的原本必定也是一部“脂砚斋重评本”;我们也可以推断程伟元、高鹗用的前八十回“各原本”必定也都题著“脂砚斋重评本”。

  近年武进陶洙家又出来了一部《乾隆己卯(二十四年,1769年)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石头记》,止残存三十八回:第一至第二十回,第三十一至第四十回,第六十一至第七十回,其中第十七、十八回还没有分开,又缺了第六十回、六十七回,是补抄的。这本己卯本我没有见过。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说,己卯本三十八回,其中二十九回是有脂评的。据说此本原是董康的藏书,后来归陶洙。这个己卯本比庚辰本止早一年,形式也近于庚辰本。

  近年山西又出了一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48)菊月梦觉主人序的八十回本,没有标明“脂砚斋重评本”。

  但我看俞平伯辑出的一些评语,这个甲辰本的底本显然也是一个脂砚斋重评本。此本第十九回前面有总评,说:“原本评注过多,……反扰正文。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

  总计我们现在知道的红楼梦的“古本”,我们可以依各年代的先后,作一张总表如下:

  (一)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脂砚斋抄阅再评本,止有十六回。有今年胡适影印本。

  (二)乾隆二十四年己卯(1759)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存三十八回:第一至二十回(其中第十七、第十八两回未分开)。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第六十一至七十回(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三)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秋月定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共八册,止有七十八回。其中第十七、第十八两回没有分开,第十七回首叶有批云:“此回宜分二回方妥。”第十九回尚无回目,第八十回也尚无回目。第七册首叶有批云:“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又第二十二回未写完,末尾空叶有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乾隆三十二年,1767)夏,畸笏叟。”第七十五回的前叶有题记:“乾隆二十一年(1765)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此本有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有己卯本补抄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四)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序的八十回本,即“戚本”。此本也是一部脂砚斋评本,石印时经过重抄。原底本的年代无可考。此本已有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了;第二十二回已补全了,故年代在庚辰本之后。因为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己丑(1769)的进士,我们可以暂定此本为己丑本。此本有宣统末年(1911)石印大字本,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字;又有民国九年(1920)及民国十六年(1927)石印小字本,半叶十五行,每行三十字。小字本是用大字本剪黏石印的。大字本前四十回有狄葆贤的眉批,指出此本与今本文字不同之处。小字本的后四十回也加上眉批,那是有正书局悬赏征文得来的校记。

  (五)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梦觉主人序的八十回本。此本虽然有意删削评注,但保留的评注使我们知道此本的底本也是一部脂砚斋重评本。

  (六)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北京萃文书屋木活字排印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这是程伟元、高鹗第一次排印的一百二十回本。我叫他做“程甲本”。“程甲本”的前八十回是依据一部或几部有脂砚斋评注的底本,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的。此本是后来南方各种雕刻本、铅印本、石印本的祖本。

  (七)乾隆五十七年(1792)北京萃文书屋木活字排印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这是程伟元、高鹗第二次排印的“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一百二十回本。我叫他“程乙本”。因为“程甲本”一到南方就有人雕板翻刻了,这个校阅改订过的“程乙本”向来没有人翻板,直到民国十六年(1927)上海亚东图书馆才用我的“程乙本”去标点排印了一部。这部亚东排印的“程乙本”是近年一些新版的《红楼梦》的祖本,例如台北远东图书公司的排印本,香港友联出版社的排印本,台北启明书局的影印本,都是从亚东的“程乙本”出来的。

  这一张《红楼梦》古本表可以使我们明白:从乾隆十九年(1754)曹雪芹还活著的时期,到乾隆五十七年(1792)——就是曹雪芹死后的第三十年,在这三十八九年之中,《红搂梦》的本子经过了好几次重大的变化:

  第一,乾隆甲戌(1754)本:止写定了十六回,虽然此本里已说“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已有“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诗句。

  第二,乾隆己卯(二十四年,1759)、庚辰(二十五年,1760)之间,前八十回大致写定了,故有“庚辰秋月定本”的检订。现存的“庚辰本”最可以代表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没有经过别人整理添补的状态。庚辰本仍旧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话,但八十回还没有完全,还有几些残缺情形。

  (一)第十七回还没有分作两回。

  (二)第十九回还没有回目,还有未写定而留著空白之处(影印本二〇二叶上)。

  (三)第二十二回还没有写完。

  (四)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都还没有写。

  (五)第七十五回还缺宝玉、贾环、贾兰的中秋诗。

  (六)第八十回还没有定目。

  第三,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周汝昌先生曾发现敦敏的《懋斋诗抄》残本有《小诗代简,寄曹雪芹》的诗,其前面第三首诗题著“癸未”(乾隆二十八年)二字,故他相信雪芹死在癸未除夕。我曾接受汝昌的修正。但近年那本《懋斋诗抄》影印出来了,我看那残本里的诗,不像是严格依年月编次的;况且那首“代简”止是约雪芹“上巳前三日”(三月初一)来喝酒的诗,很可能那时敦敏兄弟都还不知道雪芹已死了近两个月了。所以我现在回到甲戌本(影印本九叶至十叶)的记载,主张雪芹死在“壬午除夕”。

  第四,从庚辰秋月到壬午除夕,止有两年半的光阴,在这一段时间里,雪芹(可能是因为儿子的病,可能是因为他的心思正用在试写八十回以后的书)好像没有在那大致写成的前八十回的稿本上用多大功夫,所以他死时,前八十回的稿本还是像现存的庚辰本的残缺状态。最可注意的是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之后(影印本二五四叶)有这一条记录: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1767)夏。畸笏叟。

这就是说,在雪芹死后第五年的夏天,前八十回本的情形还大致像现存的庚辰本的样子。

  第五,在雪芹死后的二十几年之中,——大约从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以后,到五十六年辛亥(1791),——有两种大同而有小异的《红楼梦》八十回稿本在北京少数人的手里流传抄写:一种稿本流传在雪芹的亲属朋友之间,大致保存雪芹死时的残缺情形,没有人敢作修补的工作,此种稿本最近于现存的庚辰本。另一种稿本流传到书坊庙市去了,——“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可)得数十金”,——就有人感觉到有修残补缺的需要了,于是先修补那些容易修补的部分(第十七回分作两回,加上回目;十九回也加上回目,抹去待补的空白;二十二回潦草补充;七十五回仍缺中秋诗三首;八十回补了回目);其次补作那些比较容易补的第六十四回。最后,那很难补作的第六十七回就发生问题了。高鹗在“程乙本”的引言里说,“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可见当时庙市流传的本子,有不补六十七回的,也有试补此回而文字不相同的,戚本的六十七回就和高鹗的本子大不相同,而高本远胜于戚本。

  第六,据浙江海宁学人周春(1729—1815)的《阅红楼梦随笔》,他在乾隆庚戌(五十五年,1790)秋已听人说,有人“以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壬子(五十七年,1792)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周春在乾隆甲寅(五十九年,1794)七月记载这段话,应该可信,高鹗续作后四十回,合并前八十回,先抄成了百二十回的“全部《红楼梦》”,可能在乾隆庚戌秋天已有一百二十回的抄本出卖了。到次年辛亥(五十六年,1791),才有程伟元出钱用木活字排印,是为“程甲本”。周春说的“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那是苏州书坊得到了“程甲本”就赶紧雕版印行,他们等不及高兰墅先生“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的“程乙本”了。

  这是《红楼梦》小说从十六回的甲戌(1654)本变到一百二十回的辛亥(1791)本和壬子(1792)本的版本简史。如果没有三十多年前甲戌本的出现,如果我们没有认识《红楼梦》原本或最早写本的标准,如果没有这三十多年陆续发现的各种“脂砚斋重评本”,我们也许不会知道《红楼梦》本子演变的真相这样清楚吧?

二、试论曹雪萍在乾隆甲戌年写定的稿本止有这十六回[编辑]

  我在三十四年前还不敢说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在他死之前九年多——止写成了或写定了这十六回书。我在那时只敢说: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止有四十回。……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么,从甲戌到壬午(除夕),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么书?

我在当时看到的《红楼梦》古本很少,但我注意到高鹗的乾隆壬子(1792)本——即“程乙本”——的引言里说的“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我就推论:“这一点使我疑心八十回本是陆续写定的。”

  后来我看到了庚辰(1760)本,我仔细研究了那个“庚辰秋月定本”的残缺状态——如六十四、六十七回的全缺,如第二十二回的未写完——我更相信那所谓“八十回本”不是从头一气写下去的,实在是分几个段落,断断续续写成的;到了壬午除夕雪芹死时,八十回以后止有一些无从整理的零碎残稿,就是那比较成个片段的前八十回也还没有完全写完。

  最近半年里,因为我计画要影印这个甲戌本,我时常想到这个很工整的清抄本为什么止有十六回,为什么这十六回不是连续的,为什么中间缺少第九到第十二回,又缺少第十七回到第二十四回。

  在我进医院的前一天,我写了一封短信给香港友联出版社的赵聪先生,在那封信里我第一次很简单的指出我的新看法:就是说,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写成的《红楼梦》初稿止有这十六回。我说:

    ……故我现在不但回到我民国十七年的看法:“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只有四十回。”我现在进一步说:甲戌本虽然已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其实止写成了十六回。……故我这个甲戌本真可以说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样子。所以我决定影印此本流行于世。

这封短信的日子是“五十,二,二十四日下午”。在二十六七小时之后,我就因心脏病被送进台湾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了。

  今天我要把那封信里的推论及证据稍稍扩充发挥,写在这里,请研究《红楼梦》本子沿革的朋友不客气的讨论教正。

  甲戌本的十六回是这样的:

  第一回到八回,缺第九到第十二回,

  第十三到第十六回,缺第十七到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到第二十八回。

  我可以先证明第十七回到第二十四回是甲戌本没有的,是后来补写的。试看乾隆庚辰(二十五年,1760)秋月定本的状态:

  (一)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有二十七叶半之多,首叶题作“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前面空叶上有批语一行:“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二)第十九回虽然另起一叶,但还没有回目,也还没有标明“第十九回”。

  (三)庚辰本的第二十二回没有写完,只写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四个灯谜,下面就没有了。下面有一叶白纸,上面写著:

    暂记宝钗制谜云: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这都可见第十七、十八、十九回是很晚才写成的,所以在庚辰秋月的“定本”里,那三回还止有一个回目。第二十二回写的更晚了,直到雪芹死后多年还在未完成的状态,所以后人有不同的补本,戚本补的第二十二回就和高鹗补的大不相同(戚本保存惜春的谜,也用了宝钗的谜,还接近庚辰本;高鹗本删了惜春的谜,把宝钗的谜送给黛玉,又另作了宝钗、宝玉两人的谜)。

  这样看来,甲戌本原缺的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是甲戌以后才写的,其中最晚写的是第二十二回:“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其次,我要指出甲戌本原缺的第九到第十二回也是后来补写的,写的都很潦草,又有和甲戌本显然冲突的地方。

  这回的内容是这样的:

  第九回写贾氏家塾里胡闹的情形,是八十回里很潦草的一回。

  第十回写秦可卿忽然病了,写张太医诊脉开方,说“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又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这就是说,秦氏不能活过春分了。

  第十一回写秦氏病危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著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过了冬至,十二月初二,凤姐奉命去看秦氏,“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凤姐儿从秦氏屋里出来,到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睄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

  这是很明白清楚的说秦氏病危了,“实在没法儿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都暗暗的预备好了。

  这就到了第十一回的末尾了,忽然接上贾瑞“合该作死”的故事,于是第十二回整回写的是“贾瑞正照风月宝鉴”的故事,——这一回里,贾瑞受了凤姐儿两次欺骗,得了种种重病,“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倏又腊尽春回”,……这分明又过了整一年了。这整一年里,竟没有人提起秦可卿的病了!

  我们试把这四回的内容和甲戌本第十三回关于秦氏之死的正文、总评、眉评,对照著看,我们就可以明白前面的四回是后来补加进去的,所以其中有讲不通的重要冲突。

  甲戌本的第十三回是这本子里最有史料价值的一卷,此回有几条朱笔的总评、眉评、夹评,是一切古本《红楼梦》都没有保存的资料。此回末尾有一条总评,说: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难?)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同叶又有眉评一条: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事,少却四五页也。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史笔”是删去了,那八个字的旧回目也改成“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了。但甲戌本此回的本文和脂砚评语都还保存一些“不写之写”,都是其他古本《红楼梦》没有的,甲戌本写凤姐在梦里:

    还欲问时,只听得二门传事云牌连叩四下,正是丧钟,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会神,只得忙忙的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此本“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之上有眉评说: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那九个字,庚辰本与甲戌本完全相同。己卯本我未得见,但据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校字记”九五页,己卯本与庚辰本都作:

    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戚本改作了:

    无不纳叹,都有些伤心。

程甲本原作:

    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

程乙本就改作了:

    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但因为南方的最早雕本都是依据程甲本作底本的,所以后来的刻本和铅印本、石印本,也还有作“都有些疑心”的(看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论秦可卿之死》,一七七——一七八页)。但多数的流行本都改成了“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我们现在看了甲戌、己卯、庚辰三个最古的脂砚斋评本,我们可以确知雪芹在甲戌年决心删去了“淫丧天香搂”四五叶原稿之后,还保留了“彼时阖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十五个字的“不写之写”的史笔。

  秦可卿是自缢死的,《红楼梦》的第五回画册上本来说的很清楚。画册的正册最后一幅:

    画著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此句文字从甲戌、庚辰两本及戚本)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曹雪芹在原稿里对于这位东府蓉大奶奶的种种罪过,原抱著一种很严厉的谴责态度。画册判词是一证。第五回写宝玉在秦氏屋里睡觉,是二证。第七回写焦大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大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藏。”是三证。第十三回原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又直写天香楼事至四五叶之多,是四证。在甲戌本写定之前,雪芹听了他最亲信的朋友(?)的劝告,决心“姑赦之”,才删去了那四五叶直写天香楼的事,才改十三回的回目作“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四证之中,删去了一证。但其馀三证,都保存在甲戌本及后来几个写本里。在第十三回里,雪芹还故意留著“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九个字的史笔。

  我们不必追问天香楼事的详细情形了。我现在只要指出第十三回写秦可卿突然死去,无论是甲戌以前最初稿本直写“淫丧天香楼”的史笔,或是甲戌、己卯、庚辰各本保存的“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的委婉写法,都可以用作证据,证明甲戌写定的《石头记》稿本还没有第十回到第十一回那样详细描写秦可卿病重到垂危的几回文字。如果可卿早已病重了,早已病到“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都已“暗暗的预备了”,这样病到垂危的一个女人死了,怎么会叫人“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呢?

  所以我们很可以推断:曹雪芹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原稿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写秦氏是病死的。后来他决定删去了“淫丧天香楼”的四五叶,他才感觉到不能不给秦氏捏造出“很大的一个症候”,在很短的一个冬天,就病到了要预备后事的地步。在那原空著的四回里,秦氏的病况就占了两回的地位。但因为写秦氏病状的许多文字不是雪芹原来的计画,所以越想越不像了!本来要写秦氏活过了冬至,活不过春分的,中间插进了“正照风月宝鉴”的雪芹旧稿,于是贾瑞病了一年,秦氏也就得以挨过整整一年,到贾琏送林黛玉回南去之后,凤姐儿才梦见秦氏,接著就是丧钟四下,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试看第八回末尾写贾氏家塾“现今司塾的贾代儒乃当代之老儒”,是何等郑重的描写!再看第十三回凤姐儿梦里秦氏说贾氏家塾,又是何等郑重的想法!何以第九回写贾氏家塾竟是那样儿戏,那样潦草呢?何以第十一回写那位“当代之老儒”和他的长孙又是那样的不堪呢?

  甲戌本第一回有一长段叙说《石头记》的来历,其中说:

    ……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甲戌本这里有朱笔眉评一条,说: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一条评语是各种脂砚斋评本都没有的。这句话好像是说,《风月宝鉴》是曹雪芹写的一本短篇旧稿,有他弟弟棠村作序;那本旧稿可能是一种小型的《红楼梦》;其中可能有“正照风月宝鉴”一类的戒淫劝善的故事,故可以说是一本幼稚的《石头记》。雪芹在甲戌年写成十六回的小说初稿的时候,他“睹新怀旧”,就把《风月宝鉴》的旧名保留作《石头记》许多名字的一个。在甲戌之后,他需要补作那原来缺了许久的第九回到第十二回,他不能全用那四回地位来捏造秦氏的病情,于是他很潦草的采用了他的《风月宝鉴》旧稿来填满那缺卷的一部分。因为这个故事本是从前写的,勉强插在这里,所以就顾不到前面叙说秦氏那样垂死的病情,在那时间上就不得不拖延了一整年了。

  我提出这四回的内容和第十三回的种种冲突,来证明第九回到第十二回是甲戌初稿没有的,是后来补写的。

  所以我近来的看法是,曹雪芹在甲戌年写定的稿本只有这十六回,——第一到第八回,第十三到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到第二十八回。中间的缺卷,第九到第十二回,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都是雪芹晚年才补写的。

三、介绍原藏书人刘铨福,附记墨笔批书人孙桐生[编辑]

  我在民国十六年夏天得到这部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首叶前三行的下面撕去了一块纸:这是有意隐没这部抄本从谁家出来的踪迹,所以毁去了最后收藏人的印章。我当时太疏忽,没有记下卖书人的姓名住址,没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这部书在那最近几十年里的历史。

  我只知道这部十六回的写本《石头记》在九十多年前是北京藏书世家刘铨福的藏书。开卷首叶有“刘铨畐子重印”、“子重”、“髡、髣眉”三颗图章;第十三回首叶总评缺去大半叶,衬纸与原书接缝处印有“刘铨畐子重印”,又衬纸上印“专祖斋”方印。第二十八回之后,有刘铨福自己写的四条短跋,印有“铨”、“福”、“白云吟客”、“阿廥廥”四种图章。“髣眉”可能是一位女人的印章?“阿廥廥”不是别号,是苏州话表示大惊奇的叹词,见于唐寅题《白日升天图》的一首白话诗:“只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降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大家齐喊‘阿廥廥’!”刘铨福刻这个图章,可以表示他的风趣。

  十四回首叶的“专祖斋”方印,是刘铨福家两代的书斋,“专祖”就是“砖祖”,因为他家收藏有汉朝河间献王宫里的“君子馆砖”,所以他家住宅称为“君子馆砖馆”,又称“砖祖斋”。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有一首记载刘铨福和他父亲刘位坦的诗,有“河间君子馆砖馆,厂肆孙公园后园”之句,叶氏自注说:

    刘宽夫先生名位坦,(其子)子重名铨福,大兴人,藏弆极富。……先生……因得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曰君子馆砖馆,又曰砖祖斋。所居在后孙公园。其门帖云“君子馆砖馆,孙公园后园”。今其孙尚守旧宅,而藏书星散矣。

“专祖”就是说那是砖的老祖宗。刘位坦是道光五年乙酉(1825)的拔贡,经过庭试后,“爰自比部,逮掌谏垣”,咸丰元年(1851)由御史出任湖南辰州府知府。咸丰七年(1857)他从辰州府告病回京,他死在咸丰十一年(1861)。他是一位博学的金石书画收藏家,能画花鸟,又善写篆隶。刘位坦至少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有一个女儿嫁给太原乔松年,一个女儿嫁给贵筑黄彭年,这两位刘小姐都能诗能画,他们的夫婿都是当时的名士。黄彭年《祭外舅刘宽夫先生文》(《陶楼文抄》十四)说他“博嗜广究,语必穷源,书惟求旧”。又说他“广坐论学,谓有直横,横浩以博,直一以精”,这就颇像章学诚的“横通”论了。

  刘铨福字子重,号白云吟客,曾做到刑部主事。他大概生在嘉庆晚年,死在光绪初年(约当1818—1880)。在咸丰初年,他曾随他父亲到湖南辰州府任上。我在台北得看见陶一珊先生家藏的刘子重短简墨迹两大册,其中就有他在辰州写的书札,一珊在1954年影印《明清名贤百家书札真迹》两大册(也是中央印制厂承印的)。其中(四四八页)收了刘铨福的短简一叶,是咸丰六年(1856)年底写的,也是辰州时期的书简。这些书简真迹的字都和他的《石头记》四条跋语的字相同,都是秀挺可喜的。《百家书札真迹》有丁念先先生所撰的小传,其中刘铨福小传偶然有些错误(一为说“刘畐字铨福”;一为说“咸同时官刑部,转湖南辰州知府”,是误把他家父子认作一个人了),但传中说他

    博学多才艺;金石、书画、诗词,无不超尘拔俗;旁及谜子、联语,亦皆匠心独运。

这几句话最能写出刘铨福的为人。

  刘铨福收得这部乾隆甲戌本《石头记》是在同治二年癸亥(1863),他有癸亥春日的一条跋,说:

    ……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笔。

几个月之后,他又写了一跋:

    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语不从臆度。原文与刊本有不同处,尚留真面。……五月二十七日阅,又记。

  这两条跋最可以表示刘铨福能够认识这本子有两种特点:第一,“此本是石头记真本”。“原文与刊本有不同处,尚留真面”。第二,“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这两点都是很正确的认识。一百年前的学人能够有这样透辟的见解,的确是十分难得的。

  他所以能够这样认识这个十六回写本《红楼梦》,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平凡的收藏家,收书的眼光放大了,他不但收藏了各种本子的《红楼梦》,并且能欣赏《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甲戌本还有他的一条跋语;

    《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学梵夹书。今则写西法轮齿,仿《考工记》。如《红楼梦》实出四大奇书之外,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同治七年,1868)秋记。

这是他得此本后第六年的跋语。他曾经细读《红楼梦》,又曾细读这个甲戌本,所以他能够欣赏《红楼梦》“直是另一种笔墨,……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所以他也能够认识这部十六回的《红搂梦》残本是“《石头记》真本”,又能承认“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

  甲戌本还有两条跋语,我要作一点说明。

  此本有一条跋语,是刘铨福的两个朋友写的:

    《红楼梦》虽小说,然曲而达,微而显,颇得史家法。余向读世所刊本,辄逆以己意,恨不得作者一谭。睹此册,私幸予言之不谬也。子重其宝之。青士、椿余同观于半亩园,并识。乙丑(同治四年,1865)孟秋。

青士是濮文暹,同治四年三甲十二名进士;椿余是他的弟弟文昶,同治四年三甲五十九名进士。他们是江苏溧水人。半亩园是侍郎崇实家的园子。濮氏兄弟都是半亩园的教书先生。

  还有一条跋语是刘铨福自己写的,因为这条跋提到在这个甲戌本上写了许多墨笔批语的一位四川绵州孙桐生,所以我留在最后作介绍。刘君跋云:

    近日又得“妙复轩”手批十二册,语虽近凿。而于《红楼梦》味之亦深矣。云客又记。

此跋“云客又记”,大概写在癸亥两跋之后,此跋旁边有后记一条,说:

  此批本丁卯(同治六年,1867)夏借与绵州孙小峰太守,刻于湖南。

  我们先说那个“妙复轩”批本《红楼梦》十二巨册。“妙复轩”评本即“太平闲人”评本,果然有光绪七年(1881)湖南“卧云山馆”刻本,有同治十二年(1872)孙桐生的长序,序中说:

    丙寅(同治五年,1866)寓都门,得友人刘子重贻以“妙复轩”《石头记》评本。逐句疏栉,细加排比,……如是者五年。

刻本又有光绪辛巳(七年,1881)孙桐生题诗二首,其诗有自注云:

    忆自同治丁卯得评本于京邸,……而无正文;余为排比,添注刻本之上;又亲手合正文评语,编次抄录。……竭十年心力,始克成此完书。

这两条都可以印证刘铨福的跋语。

  刻本有光绪二年(1876)孙桐生的跋文,他因为批书的“太平闲人”自题诗有“道光三十年秋八月在台湾府署评《石头记》成"的自记,就考定“太平闲人”是道光末年做台湾知府的仝卜年。这是大错的。

  近年新出的一粟的《红楼梦书录》新一版(页四八——五七)著录《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一百二十回,有五桂山人的道光三十年跋文,明说批书的人是张新之,道光二十一年(1841)和他同客莆田;二十四年(1844)评本成五十卷,新之回北京去了;四五年之后,“同游台湾,居郡署,……阅一载,百二十回竟脱稿。……”张新之的籍贯生平无可考,可能是汉军旗人,但他不是台湾府知府,只是知府衙门里的一位幕客,这一点可以改正孙桐生的错误。

  孙桐生,字小峰,四川绵州人,咸丰二年(1852)三甲一百十八名进士,翰林散馆后出知酃县,后来做到湖南永州府知府。他辑有《国朝全蜀诗抄》。

  这部甲戌本第三回二叶下贾政优待贾雨村一段,有墨笔眉评一条,说:

    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高士奇)。盖江村未遇时,因明珠之仆以进身,旋膺奇福,擢显秩。及纳兰执败,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则宝玉之为容若(纳兰成德)无疑。请以质之知人论世者。

    同治丙寅(五年)季冬,左绵痂道人记,(此下有“情主人”小印)

这位批书人就是绵州孙桐生。(刻本“妙复轩”批《红楼梦》的孙桐生也说“访诸故老,或以为书为近代明相而作,宝玉为纳兰容若。……若贾雨村,即高江村也。……”)我要请读者认清他这一条长批的笔迹,因为这位孙太守在这个甲戌本上批了三十多条眉批,笔迹都像第三回二叶这条签名盖章的长批(此君的批语,第五回有十七条,第六回有五条,第七回有四条,第八回有四条,第二十八回有两条)。他又喜欢校改字,如第二回九叶上改的“疑”字;第三回十四叶上九行至十行,原本有空白,都被他填满了;又如第二回上十一行,原作“偶因一著错,便为人上人”,墨笔妄改“著错”为“回顾”,也是他的笔迹(庚辰本此句正作“偶然一著错”)。孙桐生的批语虽然没有什么高明见解,我们既已认识了他的字体,应该指出这三十多条墨笔批语都是他写的。

  1961年5月18日

  (收入《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1961年5月台北商务印书馆出版,又载1961年6月1日台北《作品》第2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