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钱先生归娄东序
夫身,吾之身也,一病以后,则医者得而有之。一病以后,不使其身为医所有,则医之心手有所不能尽用于病者,亦非所以有其身之道也。虽然,吾有身而使医有之,东方朔有言,“谈何容易”哉!亦曰视所为医者其人何如而已。夫医,病者之司命也。不诚,则虽付之以身,而彼有所不敢有。诚矣而不巧,则不能以其身还之病者,而终使自有之。诚与巧合,则其术之工拙有所不得与,吾所谓视其人者是也。
予今年感疾,经秋涉冬,自以为无生矣。自以为无生而又更数医,计此身总非我所得有,不若姑付之医,而医实莫敢有也。莫敢有而又受吾所付,付者与受付者,非必其能愈吾病也。然而不忍谢去之者,以为犹不至有所害。苟为无害而已,庶几留此病以待夫诚与巧者,不至。其不至,则命也。
无何,尹观察子求先生谢其苏松兵备归蜀,钱先生送至白门。钱先生者,以医名东南,家于娄东。予去年游吴,曾饮于其家,观其歌舞,与定交而赠之以诗。不意今之至于斯,至于斯而值予病也。相见悲喜歔欷,泣数行下。已问予病及病而更医状,曰:“子不忍谢去数医一念,乃子所以生,而吾所以不约而至者也。子于前数医者,犹不忍谢去,以待其人之至,而况其人有进于是者乎?”予虽不解医,而私计诚且巧者,钱先生其人也。得其人而付之以身,使得而有之,夫然后起居之蚤暮听焉,言动之喧寂听焉,食饮之丰约听焉,药物之耗息听焉。试之至奇不惊,投之至恒不厌。而君之视予病也,朝夕诊切,君不自有其欣戚,以予息之平陂为欣戚;予不自有其凶吉,以君颜之悲愉为凶吉。精神往来,合为一身,中心达于面目,意气通乎神明。诚至而巧生,医王所用之药,仍是众工所用,而神存心手,变化出焉。
盖君性豪逸,住白门,歌舞随身,宾朋盈坐,即贵贱造请,户外之屦恒满。而其意以予病之作止,为其去住之候。凡两月而后有瘳。犹记君教予省思虑,以笔研为戒。而今急急乎欲得予一文以归娄门,盖以予操笔之日,为君停手之日也。所谓能以病者所付之身还之病者,则君周旋白门两月之志也。
昔黄鲁直得良药以饮病者,或曰:“惜子所活皆庸人耳。”鲁直曰:“有不庸者领一个来。”予愧以庸人试君良药。自今以往,所有之身,君则还之。庶几夙夜临渊集木,不自屑越,以求不为庸人,是则予之所以报君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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