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居柿录
游居柿录 作者:袁中道 明 |
卷一
[编辑]万历戊申十月初一日,住筼筜谷。予以丁未下第,馆于渔阳蹇大司马所,至是年三月始归。先是中郎官仪曹,丁未冬南归途中,闻铨部之报。是年春复入都,予留家中。筼筜谷内,竹日茂,花日盛,中添亭台数处,颇怀栖隐之志。
静居数月,忽思出游。盖予筼筜谷中,甚有幽致,亦可以闭门读书。而其势有不能久居者,家累逼迫,外缘应酬,熟客嬲扰,了无一息之闲。以此欲远游。一者,名山胜水,可以涤浣俗肠。二者,吴越间多精舍,可以安坐读书。三者,学问虽入信解,而悟力不深,见境生情,巉途成滞处尚多;或遇名师胜友,借其雾露之润,胎骨所带习气,易于融化,比之降服禁制,其功百倍。此予之所以不敢怀安也。
偶晤龚静亭八舅,语及远游事。予曰:“远游原不为名利事所迫,不若从水为便。然水道又不若自买一舟,载糗粮其上,不论迟速远近,庶几遇好山水,好友朋,可以久淹其间,极登涉盘桓之趣,不为长年辈所促。又江湖间多风涛,惟属己舟,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便莫大焉。”舅云:“我有一舟,系我自作,极其坚固。又长年系我熟用者,今以付甥。”时舟正在郡城沙市也。
从邑中渡江,往郡城治装。夜,风色甚恶,浓云四布。至晓开霁,江水微波,风日清美。至黄滩少憩。按黄滩,王梅溪集内作黄坛,必有所据。
往江上看静亭舅所与舟,甚坚完。坐舟中,用江水烹茶,甚佳。因散步市上,忆二十年前到此,游女如云,今萧条可叹也。
榷关沈水部冰壶见招,饮于净业堂,中有“妙严堂”三字,旁书“春树弥陀佛,秋花观世音”,皆黄平倩笔。因与冰壶论近来书,黄平倩、董玄宰,真可追配古人。玄宰穷其法,平倩出己意穷其趣。平倩以告病归,迂道入楚,会葬先伯修。所至乞书者如林,平倩亦不为厌,随意挥洒。故郢中得平倩墨迹最多。为予书《归去来词》《百泉试松萝茶》及和余《西陵别诗》,尤为神品。
访客承天寺,即古罗含宅也。君章为从事居此,后以为寺,有黄鲁直碑在焉。
《渚宫故事》载:“君章厌喧嗜寂,徙居城南三里。”而盛洪之《荆州记》谓:“距城西百馀里,瞰川为楼,因名罗公洲。”则此处实其廨舍,而城外江上,皆其移徙处也。“归而兰菊丛生”,指其从郊还廨舍耳,非其家也。君章家耒阳,而仕于荆,史称“致仕还荆”,谬矣。宋绍定间,罗愚官此,始于此地建丛兰精舍,而魏了翁为之记。
黄鲁直以史事谪黔戎,凡八年。起谪籍,出江陵,为承天院作《浮屠记》。后当事摘其语,贬之宜阳。此文尚不敢编之《豫章集》中,况丰石乎?今碑亦屡刻者,非宋物也。
过江陵故宅,为之凄然。此宅视李文饶平泉,差足相当。文饶恋恋平泉,不欲子孙以一草一木予人,而其后死于海上,仅托令狐之梦以归,则其视江陵事又惨矣。文饶、江陵,才气相当;快意恩仇,亦略相当;其遇祸亦相当也。
闲游江上,赴南湖十方庵斋。十方庵一名众香林,黄平倩题额。初以十方行脚者至此无所栖息,中郎与苏中舍云浦,共倡议为之。行之数年,佛殿僧寮,差有次第。有吴僧坐关,以三年为度。讯之,不知参求,惟持六字耳。予等终日奔波不停,躁若猕猴,彼难行难行,自可钦敬,其馀不必问也。
得中郎都中书云:“真知热官之不可作,去之惟恐不急。”其怀抱可知也。得李本宁先生书云:“近读《渔阳集》,不知《雁字诗》,便中幸写寄我。”《雁字诗》,乃予丙午春间作。因僧无际作得二首,予与中郎于橘乐亭前相角,共得诗十首。后龙朱陵见之,叹以为佳,亦和得十首;龙君超亦得十首,曾、雷二太史各得二首。余诗刻之《筼筜集》中。
朱吏部上愚别墅观书画,见东坡墨竹一轴,上题曰:“西堂对丛篁,感而作此。”字甚遒媚。后有宣和印,题曰:“笔精神妙者此也。”下有柯九思题赞。又见黄山谷字一轴,并钱舜举罗汉卷,后有董太史跋字。
新安夏道甫处出卓吾未刻书诗及尺牍,丰骨凛然,令人起敬。予所作《李温陵传》,道甫用行书书数纸,甚可观。有旁观者,问:“卓吾嗔性何重乃尔?”予曰:“此亦是习气未除。譬如千年陈冰,即有杲日当空,未易消释故也。然其见地甚真,入路甚止,一时之龙象也。”
道甫处又见龙湖书伯修《海蠡篇》一纸,为千古已悟人发药,因记于此云:“予读袁石浦《海蠡篇》已奇矣,兹复会石浦于龙湖之上,所见又别,更当奇也。夫学道之人,不患不放手,患放手太早耳。聪锐者易放,鲁钝者难入。岂诚有聪锐鲁钝之人哉?无真志耳,不怕死耳。好学而能入,既入而不放,则其放也,孰能御之?因为书其后,候再晤焉。”予读此数过,参求之念愈切。
束装已完,复回公安,发舟,舟中裹一年粮,载书画数笥。晚抵石首,泊沙阜矶。
移行李石首城中玉田寺僧舍。雪霁,步至殿上,瞻礼金容,清慈不俗。曝日闲坐,见东峰犹带残雪,即欲往,以泥泞暂止。后有大士,僧云渔人从白泥湖网得者。其像甚佳,与荆州护国寺自来佛相似。按玉田寺,乃葛仙翁炼丹遗迹,天下凡十有三,此其一也。
晤曾太史长石,登宅后山,有石楠一株甚茂,太史石楠馆所由名也。绣林东峰半在城,人家倚山麓为居,故宅后皆有山可眺望。
王中翰新居,亦枕山门,境有方塘,贮水可十亩。松桂数十株,森秀蓊郁。寿藤一大壁,作殷红色,杂以碧绿。旁有盘石一具可弈。中翰云:“此处有洞,可容数十人,今封闭未开,其径路亦迷,恐有他藏,亦未敢开也。”由此登山,可数百步,岩石磊磊。至左极高阜,望见江及远山,可亭。中翰乞名,予曰:“可名为远帆亭。”乞联,书曰:“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中翰出米元章、赵子昂真迹一卷,米书凡八纸,俱说造纸法,及生平所用纸,语甚有致,字尤遒劲,真颠笔也。子昂自书七言律十馀首,亦子昂之得意者。予因作数语其后。
张茂才翁伯草堂,见周昉《乐春钓鱼图》,上有宣和印,色鲜如腥血。后有“宣和制”数字,似是徽宗笔,然考跋语,非也,乃周昉耳,曾经宣和装潢故也。其事乃唐玄宗同诸王至乐春理钓,冠服皆同:一人持钓竿,一人盘坐隔溪,一人坐树上,一童子穿钓丝。止四人,神情生动,信非昉不能作也。刘松年画《卢同煎茶图》,写“松年”二字树根上。后有李复及杨铁笛维桢跋。宣庙画蟾吸树上蝇,御书“赐杨溥”。唐伯虎画东坡小像,后有刘忠宣、黎文僖、李崆峒、左国矶、文征仲亲笔。《玉堂清画卷》,乃文简公出使,别诗有何大复、薛考功、孙我山、杨升庵、王廷陈诸公亲笔。谢时臣画《阳峰图》,阳峰即相公所居后山名。樊川许宗鲁诗一卷。郭清狂老人《二童对弈图》。陆深《梨花二绝》便面。并《练雀啄石榴欲破》便面。盛子昭竹三轴。夏仲昭竹,李西涯四体《南堂诗》。阳峰公旅寓自赋七言律一首,后有张龙湖、廖鸣吾、童内方、孙世其亲笔。
长石诸公,相约游东山,王中翰携歌儿一部以往。登山,见大江浩浩焉约其下,江光浩渺;了不知其极也。前对黄山,有若展旆。日暮,移尊至水边乱石上,人各踞一奇石而饮。丝竹交作,水石战声瑟瑟,渔舠上下若飞。偕游者为张翁伯、王伯雨。
王中翰出赵千里《百鸟图》,幅不盈数尺,而百鸟呈态,亦临笔之最佳者,非千里也。后有金幼孜、曾棨跋。马仲穆《马》,柯九思跋。文衡山《长江万里图》,精工甚。钱舜举《明皇讲易图》,三杨相公跋。解大绅草书《早朝诗》,不落款,实是大绅得意笔,无怒张态,可宝也。
将东游吴越,从石首发舟,已近巴陵,会寒甚返棹。抵绣林,以字闻长石。长石即入舟中,云:“归来甚是。我正欲言之,前途荒甚,恐有他失。”王伯雨闻之,亦来舟夜话。
舟中晨起,坐东山矶头乱石上,石虽不甚秀,颇有如大屏障忽中泐者。石罅系渔舟数个,宛似图画。王茂才天根与伯雨、翁伯三人来,云今日可游南山,遂相与步往。至山下般若庵,则长石及王孝廉龙屿、王茂才云翼,皆在庵中矣。诸公俱留,独予与天根、伯雨、翁伯同登绝顶。此山名龙盖,近带江流,远视华容东山千峰,如在几席。有李卫公祠,即卫公征萧诜屯军处。山左有径路,可达于石头庵。石头庵者,即禅友冷云所居处也。冷云与予兄弟相聚最久,禅已有入处,不幸年未及五十而亡。今惟一塔萧然,殊念之。庵后见南山乱石一壁,石浪滂湃,亦一佳处。从平路之般若庵饭,遂归,别有记。
王孝廉因是处,阅解大绅亲书杨文定公尊人传。杨翁盖公安人移至石首者也。并西涯相公四体书,后有行书旧作七言律十馀首,甚佳。
移居王龙屿江亭,亭临江开窗,烟波万状,应不减子瞻雪堂。
已发舟回公安,而长石忽至,云:“今日且为我留一日,一友人王养盛家小园可眺也。”遂同至其园。长石取杨升庵亲笔《茶约》来阅,语亦佳。
发舟归公安,宿于郝穴。舟中无事,读书改诗,焚香烹茶,书扇,便过一日。
与龚舅散木及静亭,方平弟登舟,移至江北沙上,席地坐,画字为乐,稍悟古人印泥画沙之妙。风少劲,移近岸,听其荡漾。煮鱼温酒,倚醉豪歌。见夕阳作殷红色,点缀洲渚。
龚太学斋中,见沈石田所写天鹅,及班彦恭行书二幅。彦恭,元人,别号恕斋,与贯酸斋、杨廉夫齐名,号为词曲当家,书法清健出尘,不在赵王孙下。
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阻。然万竹中雪子敲忧,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夜梦入一庙,自忖身上不洁,乃默持唵蓝字真言,想一梵字于顶。俄见神为关公,下座来相揖云:“公首上画幡宝盖,光耀非常,此何祥也?”予曰:“偶持净法界真言耳。”
大人寿日,宴于息心堂。散木舅酒间善谑,作猫声逼真,令人笑绝。
天霁,晨起登舟,入沙市。午间,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予推篷四顾,天然一幅烟江幛子。
早至沙市,江心皆沙渚,行舟泊舟甚难。然水浅可泛,此中人不知也。泊于观音寺前。
吴范东生来访,夜与闽友姚百雉同乘小舟江游。夜半置酒,乘小舫自酌,啸歌东下,风涛际天,四顾昏黑惨淡。
弟方平来市韩居。公安城日就圮,止斗湖堤差可居,而荒野寂寥。中郎有书来,以县中所市园居市去,以易此宅。韩为姻友,其居有楼可望江。官贫,不能全处价直,幸可续与,故忍痛成之也。若予者,则止用小楼船往来江上,随风上下,追陶岘、张志和诸公后耳,不复问置宅事矣。
发舟归公安,两岸人家,皆在雪中。风顺,飞帆甚驶。时园中腊梅盛开,古梅正吐萼。
得龙君超、君御弟兄书,皆期予至花源。便过五弟天华馆春草堂,时老衲月江来,同至其庵烹茶。此庵名法华,上有黄平倩所题“精进林”三字,笔势飞舞。月江善栽柏,庵前后皆古柏。经年不出户,亦修行僧也。其地与五弟园邻。
将取道澧阳,为花源之游。从筼筜谷乘舆,过竹林观,即寇莱公祠也,地即枯竹生笋处。宋南渡后,孟忠襄经略荆土,蜀士来依者,多居此祠。淳祐中,眉山史庆长名绳祖,来此讲学二次。绳祖,即著《学斋占𠌫》者也,极博洽。万历壬寅,黄春坊平倩道出此地,有诗。
过孱陵,街有城遗址,系孙夫人筑。抵三穴桥,登舟。水由大江至虎渡入河,注于邑之右臂,可通洞庭、长沙、桂林之水。予山村去此可六十里。时水落,而湖水出其上者,忽穿一穴下注,宛似瀑布矣。宿于潘氏河。
天清霁,微风初日,宛有春色。过车台湖,维舟于孟家溪,即长安里也。登岸,缓步过珊瑚林,穿荷叶山。山中乔木参天,松涛瑟瑟。息于先居,阅板扉上旧题字。晚饭于云泽叔园,乔松虬曲,老桂婆娑。弟宗柏云:“前日有一冠盖至此,云松树止宜丘墓间,书室间安用此物?”予笑而不答。
戊申除夕日,由孟溪发舟,至四水口。此地多松,分天隔日,莫可纪极。湖水晶莹。何处无栖隐之地,人不识耳。
(以上戊申冬季)
卷二
[编辑]万历三十七年,岁己酉,正月初一日,舟次邑长安村四水口。是日立春,天清明无纤翳,微风不波。予晨起即焚香静坐。北风渐劲,饱帆而行,方知“逶迤寻壑”造语之妙。
偶有鸬鹚舟数十乱于河,背上各染五色毛数茎为识,真老杜所谓“家家养乌鬼”也。宿于白洋湖。登岸,见湖水极澹,澧州之山色在望矣。
舟中望澧州嘉山,山虽不竦秀,而多深松。自此两岸多垂杨,渔家栉比。近津市愈清澈,下了了见石子,石上多绿苔如髯鬛,随流荡漾,又如长麈尾披拂,故水映而成绿。乃知有山处水多绿,以下多石苔故也。若沙泥为底,水多浑,无绿色矣。对岸关山,其上为彰观山,道书四十四福地。宋明道中,黄道冲、范灵二仙飞升处也。上有宁极观,今敝。关山阿有大同寺,依山临流,乔松曲抱。殿后渐高,踄趿而上,见大松一株,围之正得十尺,十馀年来见松无大于此者。俄寺僧出肃客,请予入方丈,茆屋泥墙,宛若农家。置酒,颇清冽,为饮数杯。予舟中酒亦至。遂至松下,坐石上共饮。强僧来,僧已醉,惟张口欠伸而已。晚登绝顶,大约山不甚秀,独松树几百万,如城如阵,亦是诸山所无。小僮爆竹,山应谷答。日已暮,下河岸,遇一老叟,谭农桑事,出佳茗。
从山下易小舟,山前有洲如月,水流其中成曲。湖上杨柳森秀。山间偃盖之松,枕藉岩阿。从此水益清,下见砾石,滩上流声瑟瑟。午至澧州。
游龙潭寺,寺即龙潭信道场,德山得法处也。前有焚经台,即周金刚焚青龙疏抄处也。憩遇仙楼,洞宾醉岳阳后飞过洞庭,正是此地。楼跨城临水,前有仙眠洲,洲上有小亭,即李群玉诗人水竹居也。群玉字文山,专以吟诗自娱,好吹笙,工急就章。亲友强之赴举,一上而止。后裴休观察湖南,厚礼延致,遂荐于朝,授秘书郎。《唐诗品汇》又云:“宰相崔铉荐。”意裴、崔二相交荐故也。后改天禄之任。归涔阳,经二妃庙,题云:“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啼血滴松风。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群玉疑春空遂至秋色,欲易之,恍若有物告以二年之兆,后二年果死于洪井。段成式哭之曰:“曾话黄陵事,今为白日催。老无儿女累,谁哭到泉台?”群玉盖无儿也。松石轩诗,评群玉之作,如“孟贲扛鼎,裴旻舞剑,观者屏营,虽有矜色,亦自可伟。”考群玉《进诗表》尤尔雅,其略云:“臣居住沅、湘,宗师屈、宋。枫江兰浦,荡思摇情。芜佧之馀,过于乔野。爨桐不爆,俄成曲突之烟;埋剑无光,永作幽泉之铁。”亦佳句也。进诗讫,延英口宣敕旨云:“卿所进歌诗,异常高雅,朕已览遍。今有少锦彩器物赐卿,宜领取。夏热,今比平安好。”夫以草莽之臣,一旦以制作仰尘睿览,遂蒙温语叮咛,具见先朝人主之怜才,群玉亦不可为不遇也。过其故居,感其遗事,不能无企羡焉。夫澧之山空而水碧,去予里仅一日程耳,予四十始来此,可发一笑。
游彭山。彭山者,唐高子彭王元则为刺史,有善政,民祠于此,山因名。史载其奢,不知何以有永思也。
从兰江驿擢小舟郊游,憩于听江楼。楼后多木笔,皆合抱。远望有美松如锦屏,步往视之,乃王孙园也。
正月初九日,为武陵之游,便过龚太学涔浦宅。邀小饮,席间出一妓,貌可三十许,初不相识,久视意态依稀如曾睹者。讯之,乃十三年前曾会于沙头,李姓赛名者也。备言别后为一浪子掠卖,转徙九溪、永定间,垢辱苦楚,所不忍言,今发亦髡去矣,言与泪俱。予怜而解游装赠之。遂别去,渡河十里许,渐入万山中,青松拂面,明月在地。夜宿清化驿。
舆中见山色,波头起伏,远黛可餐,如拨笋解箨。经药山,山尤竦秀。馀如药山者甚多,都不暇讯其名。大略至此,偃盖之松,总同稻麻矣。至大龙驿,舆夫以不及抵城为辞。予曰:“村店中颇净,得此半日闲,亦非细事。”乃取水洗面濯足,用熟火煮茶,与同行老友吉人任意闲游。过驿得桥,流水汩汩。远望山松如城,讯樵人,则曰此荣邸园也。乔松夹道十馀里,流水绕其前,长桥跨之。溪涧回环,雁齿相次,中峰壁立,两山环抱,袖搴帷合,层不可数。弥入弥深,为松梵鸟声所诱,澹然忘归。顷十馀里,四壁径绝,倚山傍林,时有田畴。牧唱樵声互答应,为嘉遁者之所留连也。日已西,寻旧路归。松阴满路,风至微涛,水声不绝。与吉人拊掌曰:“此舆人之力也。”按大龙山古道场,今废为邸园,末法宜尔。
过梁山,旧名阳山。武陵旧经云:“阳氏之女,云梦之神,祀于兹山。后以梁松庙食其上,因名梁山矣。”俗以阳山之神为帝女,故以帝婿配之耳。松有何功德于此土,而庙祀之也哉?按《水经注》:“武陵郡嵩梁山,高峰孤竦,素壁千寻,望之苕亭有似香炉。其山洞开,玄朗如门,孙休以为嘉祥,分武陵置天门郡。”是梁山名嵩梁,又不以梁松名也。
龙孝廉君超斋头见红梅一树正开。屏上乃石刻鲜于伯机草书《千文》,字体弈弈神全,妙有二王法,乃知古人未可轻也。伯机,渔阳人,元大德、延祐间,与吴兴赵孟𫖯、巴西邓文原齐名。伯机见叶秋台书,反复谛视,至欲下拜。古人虚心如此,所以不可及。祝允明评伯机书,如“三河侠少,长袖善舞,豪鸷自擅,时落胡俗”。似亦未确。
龙大参君御置酒胜果园,园临流水,有三层楼可眺。壁间画有吴道子《大士》、阎左相《草衣文殊》。易元吉于杏花及牡丹花下画一猫,仰双眸正向日。上有董太史题语,以为非元吉,乃李椿也。
移寓清平门外大士阁。阁临江,开窗即见白水。
君御处读《补陀灵应传》,有感焉,今志其略:龙渠阳公,讳德孚,二龙君父也。丞四明,往补陀勘问破律僧,事已竣,谓众僧曰:“尔曹祝发为沙门,居名山,乃破戒啖酒肉。已往姑勿论,自后敢有犯者,佛律与国法咸无赦!”查僧房约三十二,命取《莲华经》三十六部来,毁之火,而令众僧跨其上,誓无再犯。时参将吴姓者,从旁止君,乃命取一部火之,众僧悉跨焉。处分毕,君乃舆至后殿,拜礼如来。甫拜下,即觉两髀病软,不可举移,两人掖之以拜,遍体陡发大热如炽。即扶入禅房,疾遂委顿,胃间结一片大于盂,坚于石,楚不可忍,渐至昏愦。见沙门云拥雾集,若有所按治者。有人若伽蓝者,奏曰:“此虽得罪大法,顾其人实奉道爱民好官。”内传佛旨曰:“奉道毁道,尤当重处。姑以爱民,故罚作三石牛啬官。”“三石牛啬官”者,不省其云何。君念此必冥官之号,如是某死矣,力求忏悔;“某不知毁经之罪乃尔,自今而后,愿奉斋持戒,免官入道以自赎。”久之不解。即有人送“三石牛啬官”札子到,君固辞不受。有大智禅师者,亦力为之祈哀,诵经念忏,愿以身代。又久之,始得兆许忏悔焉。大智从定中见一铁围城,城中死人累累,并裸卧,君亦在卧中,独不裸。大智至心营解,忽见空中下白毫光一道,若有人推出之而苏。君见沙门万人,问悉从何来。咸曰:“我辈给孤园善智识也。”并让君毁经。君曰:“毁经知罪矣,愿以百偿一。”而捐俸斋万僧,稍稍散去。其夕,家童于昏黑中,见两玉女双髻,手执幢盖,绕君床而过,砉然有声。幢脚拂僮面,僮惊起大呼。君病良已。是时不粒不瞬十日矣。予见其事,因果历然,身毛为竖,因存之以助人道心云。
同新安小友郝公琰过江,沙上闲行。寻古寺观,皆荒落。道旁时见古树丛竹。小憩后,君御遣人来约,过九芝堂看书画。门内太湖石一峰,可丈馀,玲珑竦秀。讯之,乃金陵徐氏东园凤凰山上主峰也。徐氏乞君御文,以此润笔。堂上画一轴,乃僧传古画龙,上有班恕斋题长歌。画法甚古,歌亦妍妙,与予所藏大字二幅同一体势,印章亦同。班讳惟志,字彦恭,诗文书法,皆臻其妙,而予等不熟其名,皆由读书不多,且为近日文士劝人莫读宋、元书所诬耳。今观其率然题画诗,即国朝二李决不能胜之明矣。大率自宋以后,风流韵人,亦自不少,而篇章散佚,又无人以表章之,所以易至泯没,此本朝人之责也。案上百乳炉一、豆一、古哥窑炉一。古瑟一,遍体牛毛断,间以梅花圈,拊不留手,微作殷红色,腹内隐隐有“贞观二年蜀僧某”数字,字甚工。夜彻灯视之,光绝夺目。卷有周昉《美人调鹦图》。子瞻《竹》一卷。鲁直赠周彦长歌一首,后有子昂及管夫人道升印章。徽宗《荔枝图》。《坡仙懿迹图》,子昂笔。丰考功《竹》一卷。仇十洲《击梧图》。画有北宋人山水一幅,无款,董玄宰题云:“北宋范华原中立画,与李咸熙并称神品,为一代名手,此幅尤为奇绝,与吾家所藏《辋川招隐》相似。武陵观于龙礼部斋中,咄咄叹赏,得未曾有,礼部所藏,以此为甲。”梅花道人《竹》一幅,旁作石一片,自题云:“傍云倚石太纵横,霜节浑无用世情。若有时人问谁笔,橡林一个老书生。”观此诗,其潇洒可知也。又公望山水一幅、朱泽民仿郭熙山水一幅、燕山徐元题元人高克恭仿老米山水幅、钱舜举《蒲萄花鸟》一幅、赵千里《东作图》一幅、戴文进山水一幅、戴文进仿郭熙雪景一幅、杜柽居槿题《红叶》一幅、元人俞汉远仿郭熙山水一幅。日已暮,如沈、文诸公者,皆未暇观。晚与君御同饭伊蒲,归至大士阁,开轩窗看水上月。
同君超、公琰步至对湘楼,有三层可眺。梁山在其后,大江绕其前,德山隐隐在望。后园竹树阴森,君超云:“予檀园去此不远,可同步往。”园竹树为水所渰,稍凋残,然堂宇华整,甚可住。以多檀树故名。偶谭及旧迹,君超云:“往有刘禹锡碑一具,石不方不圆,随石左右前后书之,内载玄都观里栽花事。闻为世家移去里中,今不知所在。”
往游德山,舟下滩甚急。《水经注》:“沅水又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渚东里许,便得枉人山。山西循溪,茂竹便娟,披溪荫渚,长川径引,远注于沅。”即今山溪是也。《楚词·惜诵》云:“乘舲船以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盖指是水也,以逆水故凝滞。又云:“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则枉渚之名,其来久矣。山路甚净,有大树五六株,盘结石岩中,根磊磊为怪石。讯之,则株树也,千年物矣。门径倚山傍涧,松篁夹道。君超曰:“且登塔院,而后至寺。”院前有断碑一,依稀见“无事于心,无心于事”数字。登塔,守僧喃喃“塔长三寸,吾当再来”之谶。以手量之,今果二寸馀矣。塔像孤硬甚,手持一棒,相传即老宿手中物。塔后老树一株,肤色如铁,可百围。出院,复行山路半里许,始抵寺。寺内古柏杉各一株,柏身如石一峰,上饰璎珞。登殿,佛像甚弘丽,像之大,为楚中诸刹第一。殿后有断碑数具,闻有周公必大碑,不知所在。从殿左憩于青莲社。登岭,皆修篁老树。日已暮,君超曰:“且留善卷台,宿青莲社。”夜饮。夜分雨滴竹叶,戛戛有声。卧甚甘。
枕上闻满山黄鹂声,入耳圆滑,因忆老杜“丸药流莺转”之句。晨起,浓云已散,宿雾未收,初日耀如金钲,挂松枝上。饭后,寻孤峰路,遍岭皆修竹,间以古树,人从竹中行。岭上楠树甚古,根可坐,周围正得二十五尺馀。竹中得少平地,有老桂三树,可庵也。取故路,复行竹中一里许至善卷台。阶下老梅一株,正吐萼,满地鹿胎。台可远望,晓雾尚深,不甚了了。从台北登孤峰顶,望大江,积雪围绕。至此颇厌松多,以碍看江也。归青莲庵晏坐,君超卧。予与公琰散步石岭松竹中,两山洼处,有田数亩。予谓公琰,高原有松处决可望江。步往,则嶂开江流,如带环之。藉草而坐,恨无数椽于此,朝夕瞰山色,听江声也。午后,复至善卷台。盖晓起,远村平林,尽入烟雾中,时天晴,雾渐开,可远望。及登台,雾稍散,亦不甚了了。君超诸公不知予等何往,乃遍觅之,至舟中不得而还。夜饮,煎鲜笋汤荐酒,风味甚佳。大都此山之胜,在临水,在道途迂曲。老树、寿藤、新篁极伙,微乏泉石耳(此与记互有同异,并存之)。
出山入舟,烟雾微见峰恋,绝似老米墨气。舟上滩,予等登岸行,道旁多古梅。
赖太学出元刻赵文敏全集,字精工甚。以为文敏亲笔,非也,学文敏之极肖者耳。考之,乃花溪沈璜字伯玉笔。前有一序,字法甚佳,语甚有致。仇十洲《春宫游乐图》一卷,宫娥皆长三寸许,而眉目媚绝。
从下石柜发舟,至清平门外,市薪米,往游桃源。偕者为公琰、吉人,君超、君御皆不及以闻。过槐花堤,风飒飒上帆,舟人皆喜。两岸时有老梅繁英,晃耀丛树中。初欲游桃源,好事者谓桃花未开,景物不妍。予曰:“今梅花正开,以一梅抵十桃,不亦可乎!”时新柳嫣然作嫩色,长条渐垂。亭午,忽闻沸水声如雷,则鱼梁也。鱼梁若方桥之半,又如栈道,故亦名梁栈。而上危下欹,四围皆以细杉为柱,密若鱼网,两旁若虾须,缚柳为之,近狭远阔,导鱼跃梁也。一里许凡二鱼梁,每一梁则有怒涛疾雨声,而其所以得鱼状甚惨,予恶闻之也。渐行至河洑山下,已暮,但闻流泉声汩汩入梦(以下有记,稍与此有异同,故并存之)。
早起,登河洑山。山虽不甚高,而峰恋曲抱,不识山巅所在。从密枫树中屡折屡陟,始见观左文昌阁轩窗。又折而南,乃见山门,前对大江。诣阁中少息。遂下山,坐山脚石根上。石色如初霞,右一石如人吐舌,左一石如郎当舞袖。两石中间,有泉淙淙下注,石子小洲坟起,如舌者,旁为千万年水所啮,横泐而成洞,可蛇行入。其下多馀窍如袖者,缘袖而下,石多为水所穿,水痕中可坐掬江流,大鱼时掷。中郎记此处但云:“两霞石,映绿潭甚丽。”是时水涨,不见石根故也。然此石佳处正在根,非水落石出不见。予坐石上,以手探桅上五两。入舟,见岩阿有绿树蓊郁,舟人曰:“此龙氏墓田也。”十里许,抵邹溪。又十馀里,岸上山云起,嫩绿满山。此后多滩,舟颇难上。予拉游侣步行,觅石子之有奇纹者不可数。复登舟,此后山不复断。近桃源县,山头起伏如腾波,如千簇花瓣,刻露生动,予生平所未见。将抵县,过古寺,见一人道上,素盖骑马,轩轩而来。细视之,则君超也,相顾大笑。盖君超闻予来,急追之,一日行八十里,俱同时抵邑中,不差晷刻。君超下马登舟,予云:“初过河洑,及近邑诸山,都无起伏,不满人意。此数山曲折,真是尤物。”君超笑曰:“去此数十里,视兹山皆疥骆驼耳。”予遣人持字讯江伯通,移时至,云往靖州去久矣。伯通,江绿萝先生子。先生有隐德异才,待予不啻兄弟,不幸早世,予至此欲哭之于墓,值其子伯通不在,不果。舟中与君超诸公夜饮。君超宿于岸上。时燃江灯资冥福者,千炬列水中,亦奇观也。
将晓,微雨滴沥,甚为山行忧。晓起梳栉后,天放晴,往学宫石墀上看山。其尖秀玲珑,竦峭瘦削,若有铓刃不可迫视者,即绿萝山也。已舟过山下,见一山中泐,其半落水,仅存石壁,苔藓蚀剥,不独色之妍冶,骨尤遒劲。郦道元云:“沅水东带绿萝山,颓岩临水,悬萝钓渚,渔泳幽谷,浮响若钟。”今去数千年,岩犹颓然也。又黄闵《武陵记》曰:“绿萝山素岩若披云,寒松摭翠流,风叩柯,则有宫商之音。”今山上亦多松。君超曰:“此山中良田美宅,如仲长统所言者甚多,无处不可避世。”自此以后,山势一步一顾,五步一折,佻达儇巧,欹侧冶媚。又十馀里,江渐狭,山坡间时有人家,竹树骈罗。至白马江,觅所谓雪涛者无有,但存乱石,水落故耳。白马浪光之天,伤哉其悭缘也。由渡口携酒核入桃花源,行乱山中,几迷路。久之,得斜径可陟而上,乃桃花观后山,即瞿童瀹鼎池也。遂由径路往,见梅花五六株,红白间发,如一山积雪,照耀空谷,数年来看梅未有畅于此者。松一株,旁枝撄拿皆下垂,遒古甚。时渴极,饮清冷酒数盏,并以酹花。池上室字甚敝,道士皆闭门不出。残碑不可读。遂由宫右小径以达于宫,万山围绕,了无出路。日已斜,急从驰道上,行至一处,桃枝夹道。可半里许,间出红梅。渐入两山,中裂若永巷,门内有亭可憩。前有方池,流泉淙淙下注,作碧沉色。时山行方七八里,倦极烦热。忽闻流泉泻澄潭,心脾顿开,烦火遂降,乃知泉石之能疗病也。共取泉水吸一盂,甚甘。循水脉行,渐陟渐高,凡八九级。其级去下远者,则水若瀑布,忽落地有声甚怒。石为水所啮,驳蚀崚崚,作深碧色,如灵壁。又上数百步,磴左壁,隔水石上有碑一方,俱苔蚀,皆古洞也。洞门为乱草封闭,莫能入。守僧云曾以长竿探之,莫知其际。然此洞实见成,不必穿凿者,但除去莎草,自可渐通人迹。此中无好事者,空令康乐笑人。或云此山腹皆空,度此穴,即仙都矣。恐有仙灵嗬护之,终古不得开也。陟级又百步,两山愈狭,上有石泉下注,有亭十笏许。坐石床上小饮。欲再穷泉脉,而磴甚危,不可复升。公琰臞,鸟行而上,久之不见来,既至,则云:“以上泉鸣草中,从地向上沸,山深可畏,莫能穷也。”遂寻旧路下,至前夹道桃柳处。山僧曰:“过半月则数里红酣,烁人目睛矣。”予恨不能待也。出山口时,有红梅。至水溪,已暮。入舟中,与君超夜饮。投琼,正得一二五四,真所谓“二士入桃源”也。相与大笑。
以舟人不熟山路,复买一小舟为乡导。风甚劲,一帆走钞萝村,过仙蜕石。远山黛色,如縠纹波。至瓮子,大石数千百丈,侧立水中,皆作赪霞色,杂以绿藓,若劈若裂,皱云泐雾,钟鼎几案,龙凤象马之形,种种具备。磊磊入潭,亭亭直上,颠或外垂,根时内却,旁壁千仞,有如削瓜。仰而视之,神魂惊悸。既已陡绝,不受一尘,猿猱莫攀,飞禽靡托。理绝穿凿,而方洞累累,内有黄肠,俗云仙蜕。仙与非仙不可知,然要之必鬼工也。里许,至渔仙寺,登阁一望,万山环抱,乃若有视瞻性情,甚可怜爱。有洞数处,云伏波避暑洞室。过洞,三峰错峙,石理烂斑,隙地为田,纫接处如永巷可室。返舟,天风大作,珠雨随之。飞帆破浪,顷之已至穿石。未至石十馀里,如髻特出,已见一壁侧峙水上如天阙,别峰乃似铁城。阙中望前山,如大理石屏,山澜叠叠。青衣爆竹,山应谷答。复登舟行,回视之,宛视香象截流渡河,阙处如以鼻柱吻,上泐者似双目。中郎记云“尤物”,信矣。舟行,风雨渐作,乱石出水中,有类突星滩,亦有似砚山笔床者。日已暮,雨大注,遂宿乱石边。夜与君超、公琰听雨闲话。
晓雨不止,予起披衣坐,雨淋淋滴蓬窗有声。一舟人皆熟睡,甚清寂。饭后,雨稍霁,乃留舟穿石,与君超、公琰同上小舟,携健夫数人以往。去穿石十馀里,渐近阙内。所见诸山,夹道如屏,浣瀚之馀,堆蓝叠翠,虽入云岩,壁总千峰万峰攒簇而成。咫尺皆有波澜,曲折潆回,翻成动物。盖山远易于取态,至近而态不失者绝少。惟此一带山,近在几席,而驳云皱雾,弄姿献媚,故予有“近山存远黛”之句。山曲中,俄见白红梅千百枝,晃耀岩壑,至此山如城如阵,遂穷去路。数折为清湘溪,又数里,为仙掌岩,不及登。水心岩已在望,飞帆直趋其下,岩在水中央,若江上小姑,亭亭直上,大似博山炉,绝壁澄潭,令人病悸。日已暮,舟小不堪住。久之,乃得一渔家,住鱼网溪深处。移舟以往,黑夜隐隐,见两岸山石突兀,尤可畏。地泞,须扶掖乃得上。至则苇门、草舍、土窟,燔枯而坐,茶粗可啜。共取酒为欢,是夜大醉(鱼网亦名怡望)。
宿渔家,早起,青衣披衣大叫曰:“雪深三寸矣!”予急起观之,远近诸山,皆在雪中。急登舟,绕水心岩一匝而归。石肤不受雪处,如三代鼎彝,古色照人。上石级为冰雪封,不得上。然大约此山匝而视之,乃穷其胜,不必登也。君超曰:“中郎有言,吾此生得住鱼网溪,日棹小舟匝岩三匝,吾愿毕矣。今谛观之,诚哉是言也。”鱼网溪在乱山中,修处若永巷,狭处如九曲珠,较之清湘溪更僻,真可居也。自水心崖以上,见远山一带,封天玲珑。然滩水难上,薪米渐不支,遂唱返棹。时日色渐霁,照耀诸山,如烂银海中飞波腾浪;又如羊脂玉以巧手雕刻砚山。返至穿石,复登故舟,疾于飞。夜宿桃源县。大约自桃源县起行,至绿萝,得佳山一带。至白马,江两岸皆山,自水溪止。水溪左掖,远山一带,秀媚又过绿萝。至澄溪左掖,远山一带,又过水溪,然皆远山也。钞萝村无两岸山矣。村穷,从瓮子至渔仙寺,又得佳山一带。十馀里,至穿石,又得佳山一带。行至水心崖,将近清湘溪,两岸皆山,如列屏,舟在千叶青莲下过,为佳山水之会焉,至仙掌崖复止。不数里,近水心崖,又得佳山一带。溪山之胜,自穿石以后,穷极其趣,无一峰不似名人古画。前此绿萝桃花观诸山,皆为殿矣。自水心崖以上远望,又有佳山一带,恨不能至焉。予谓近此者不必更置园亭,但于鱼网溪上作屋三间,而以一舟往来穿石、水心崖间,即为天下第一名园矣。兰亭、梓泽,又何足云也。
从桃源早发,候君超不至,至则云:“有故人具鸡黍相邀,并欲邀兄。”其意不可却,予不得已偕往。自辰至暮,几百许杯,不饮,至跪地脱帽以劝,竟至委顿。是日,逢覆额子。
从桃源早发,过河洑山,饭于君超山庄。庄面溪枕山,亦一胜地。
晤君御于胜果园,同至北庄,可十里许。庄在青溪、黄溪之中,湖水当其面。共一门入,左则功德母庵,有楼可望梁山;右为㶏园,高阁曲房,排当甚有方略。溪绕四维可十里,泛小楼船其中,两岸乔松,古木蔽亏,空山无人,好鸟和鸣,应不减辋川。按㶏水,即汝水之别名也。《水经注》有㶏水。
君超处看书画卷。有刘松年《香山九老图》,乐天簪牡丹花醉舞,诸老有击节者,亦有对笑者。后有吴匏庵、邵二泉二长歌。吴诗较胜。宋绢画《德星图》,无款,写陈荀父子对座,及诸龙下食。收藏印章,有“历城开国”,不知何氏。赵松雪临曹霸马,后有南唐王玉林一歌,书法诗语,各臻其妙。诗云:“骅骝骨鬛奇,神隽真龙姿。初疑献渥洼,又闻贡月氏。宝鞍锦鞯黄金羁,晓随仙仗立丹墀。退朝蹴踏入内厩,天闲十二不敢嘶。奚奴况是休屠儿,此骝性情心独知。解来牵去从自恣,草青正值新春时。恍若蛟龙初起蛰,翻身直欲登天池,滚尘散作黄云飞。将军曹霸老画师,秃笔醉扫知为谁。前朝承旨宋王孙,声名不减曹将军。玉堂春昼无一事,戏临此图殊逼真。放舟访古东溪频,展卷使我思入神。呜呼将军不复见,王孙之迹亦已陈,洪君洪君当自珍。”玉林不知何人,诗字皆可传也,乃知负藻彩而不著名者甚多,良可悼叹。松雪书韩昌黎《李愿盘谷歌》,用金粟山纸,末书云:“试玄隐墨,墨至此不易得矣。”张贞居小书《得意诗》五首,其《驯鹭》诗云:“孑然驯鹭雪霜明,下濑求鱼自在行。碧玉灯檠双足瘦,白麻衣袂一身轻。海鸥见事应何晚,凡鸟题门也不情。输我鸳行旧俦侣,举头寥廓总云程。”题《雪景三香图》二律云:“春雪无声入画堂,东风浑似北风凉。祗缘何逊题诗少,信是徐熙落墨强。青鸟下迎罗袜步,苍髯来近玉台妆。匡庐也入幽闺梦,睡里山花各自香。”“雪羽飞来雪意浓,国香狼藉暝烟丛。倩谁与剪吴淞水,爱尔能吟柳絮风。翠袖佳人玉跳脱,平头奴子锦熏笼。剑南画手看前辈,著粉施朱或未工。”后又书云:“适写近诗未满纸,洙水孔肃夫过涧阿,因以书赠。仆老矣,倦于笔砚,肃夫毋责备也。”赵、张二书合作一卷,乃文待诏家物,后有待诏题跋云:“贞居书法,先学松雪,后入陶隐居,稍加峻厉,便自名家。”馀祝枝山、陈道复及王仲山三书皆真。画有戴嵩《斗牛图》,绢久不裂,入徽宗内府,有宣和题字。后赐贾秋壑,有款。陶士行《寒夜留客图》。徽宗《白鹭》。南宋人题唐子华树石,上有赵松雪题字数行云:“子华画树石,笔意俱到,曲尽物理,更能学古人。假以岁月,亦可名世也。”子华,松雪外甥。管夫人《竹》,子华每为作跋,俟考。倪云林宿吴处士玄文馆,作《当窗青桐》一株,潇洒澄净。铜器有商金商银子母鼎一、簠一。古瓦一,王履吉写一诗于额,陆包山收藏,瓦上绢痕泐而微现,底上沾一古藓,秀润可餐。大理屏有碎点青山,极佳。
君御以戴文进临郭熙《袁安卧雪图》见贻,云:“是君家物也。”文进临笔胜自作,信然。
别君超、君御,从清平门发舟,归至德山。友人杨西来已住此二日矣,登舟相遇于树下。新雨溪涨,山中流泉喷薄入江,梨花数株正繁开,相携入青莲馆小饮。夜宿僧舍。
斜风细雨不止,泊舟德山对岸。西来冲雨归。予乃卷蓬窗看雨清坐。自至鼎州一月矣,终日醺醉,觉神思甚倦,今日始得闲寂,又一乐也。
过洞庭马湖,芳草连天,窅无一人。风雨大作,见小舟逐予舟而来者甚多,颇怀惊怖。近视之,则湖中采芹船也。午,始至掘子窖,风色渐劲,前途不可住,就岸边一民家宿。疾雷驱雨,彻夜不休。泊掘子窖,雨如注,雷电交作,年荒地僻,且在洞庭之曲,为盗贼出没之所,尤不可住,不得已遣苍头牵维以往。辰饭后,舣舟白头湖边,风雨转甚,进退维谷。所幸湖水尚浅,长年贾勇,逆风支篙。亭午过湖,至青茅窖。入小港中,疾风猛雨,竟未尝一刻停也,至麻河泊焉。初至白头湖口时,雷电砰营,雨势汹涌,风色甚逆。念若一日不止,忽有盗贼乘之,可奈何?不若弃风势复过马湖,走鼎州。而长年辈云,回棹过湖,亦甚不易,雨势急,必当止。予听之,至麻河,风息,雨亦止。假如返棹而去,睹此霁景,可将复来耶?乃知性宜佩韦者,凡事须静观之,不宜轻变也。晚,食蔬粥甚甘。数月内入酒食地狱,今日舌本方知正味,始悟饥渴之后,食脱粟粥,饱蔬菜,无以异于八珍也。吾殆可以为田夫野父矣。
由麻河发舟,两岸渐有人家,新柳袅袅不绝。起登岸行半里馀,望见黄山如展旆。近岸一湖,周围可百里许,水光射人,弥望皆黄花菜,照水封天,不知纪极。有老叟来,问之曰:“此湖何名?”叟曰:“此名三百湖,旧传沉三百家于此,遂名三百湖也。”此乡居皆散处,三百家相去甚远,宜其为巨浸耳。登舟,望两岸绿草油油,草色与水相映,绿不胜其酣。忆乐天“草绿裙腰一道斜”之句。抵嘉山已暮,月色出山上,山影浸河之半,其下郁郁沉沉,颇可畏。
嘉山晓起,山高月明,渔唱互答。促长年解维,抵观音港,即来时旧路。水已发,非复向之清流了了见砾石比也。住津市,遣人往州中移行李。舟中无事,补作未成诗数首。又取旧日渔阳所作古文杂稿,补作数篇。甚哉无事之益,而闲之为利大也。坐倦,移舟对岸大同寺门首,杨柳新绿,步关山曲洲上,树木皆青。山间时露奇石,色颇类太湖,亦有玲珑穿透者,但以属华阳国,无人搜剔之耳。
入大士港,沿途多新杨柳,袅袅可爱。两岸人家殷甚。予坐舟头望嘉山。
早过村中双田,记少时与诸叔踏青河边,今席上人已去其半矣。舣舟孟家溪,呼庄丁为牵夫,不及上岸会诸叔,以南下之兴勃勃故也。王吉人归家束装,独予在舟中。天色清和,去巾衣,脱足欹坐,任意阅案上书,甚快。湖口流水入河,时作瀑布声。日暮,至三穴桥,偶有便骑,遂乘以归筼筜谷。闲步谷中,海棠二树盛开如绛雪。新移玉兰一株,开二三十朵如大莲花;垂丝海棠,亦濯濯开千百朵。竹色青翠可爱。午,步至柳浪,新柳三千馀株,袅袅下垂。守僧具茶。水亭兰四盆,各开一花,香清一院。
蜀中僧真权至,得黄平倩消息,近日健无恙,甚喜。
入沙头林伯雨清旷居中,见唐六如画一轴,系周东村代笔。又黄兆彪画王文成公像,瘦而长髯,露齿,后有徐文贞公跋,皆未从祀时语也。
市一小楼船,宽敞可贮书画,勉力成之,仍以静亭舅所予舟归焉,时二月之二十七日也。
修小楼船,往章台寺,登章华台,白水晶晶啮台足。岸上修林茂竹,便娟有致。台倚旧城,即五代高季兴所筑城也。昔季兴大兴力役,筑重城,执畚者数十万人,将校宾客皆负土助焉。郭外五十里,坟冢皆残破,掘取砖甃之。及工毕,阴惨之夜,常闻鬼哭,即此城也。按此台,乃豫章台也,西北有豫章冈,盖因冈而得名矣。《水经注》:“沔水又上承江陵县赤湖,湖周五十里,城下陂池皆来会同。湖东北有大置台,高六丈馀,纵广八尺,亦名清暑台。又近赤湖口为离湖,湖侧有章华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则此台在今三湖之中,与汉水相近,所云蒿台寺诸处,或其遗址耳。世代辽远,即水陆遗迹,都不可问。《水经注》中“江水东径燕尾洲,过马牧口,又东径江陵县故城南,城西有栖霞楼,俯临通隍,吐纳江流,城南有马牧城”,今皆无可识。又云“江水又东径郢城”,则江陵之下,又有郢城滨江。城中有赵台卿冢,岐平生所自营。今累然而冢者甚多,而不知有所谓台卿冢也。自此以下,乃为豫章口、豫章台,则郢城正在沙市之间。豫章台之下即为华容县夏水中郎浦,而后为南平郡孱陵县之乐乡城,北又合油口,始东径公安县北。则公安县之上,乃为孱陵;孱陵之上,乃为华容;华容之上,乃为江陵耳。陵谷变迁,州郡代改,亦复不可核也。
游塔儿桥,乃郡人春游之所,角放风鸢。予等藉草临水而坐。
沈水部再招饮于庾楼。楼在入城大堤上,俗以为庾亮明月楼,非也。庾楼在今武昌县,当以庾信在此有宅故耳。志载罗含宅,即今承天寺址,庾信亦居之。故杜甫诗:“庾信罗含俱有宅,春去秋来属谁家。”则是庾信即居罗含之宅矣。又志有庾信台,岂宅外复有台,即今楼址耶?元微之诗:“庾公楼怅望,巴子国生涯。”即此地也。又《江陵·流寓》载:“新野庾易,徙居江陵,志性恬静,不交外物,以文义自乐。齐临川王表荐之,饷麦百斛,不受。长史袁彖钦其风,赠以鹿角书格、蚌盘牙笔。易以连理几、竹翘书格报之。建武中,辟不仕。”易生黔娄及肩吾,肩吾生信,自黔娄即入《江陵·人物》,不在《流寓》矣。屡代名士,何其怪也?又黔娄乃江陵人,即为孱陵令,前代固尔。楼可远眺,绿树围之。晚开窗,见云物堆蓝,奇绝。
江陵过明府成山招饮于王粲楼。仲宣作赋之楼在当阳,非今地也。或云《水经注》载:“此地有栖霞楼,俯临通隍,吐纳江流。”二语极肖,此楼当是栖霞址耳。按此楼名望沙楼,高季兴所建,故子瞻少从老泉往大梁,过荆州诗云“朱槛城东角,高王此望沙”是也。后陈尧佐始改今名。考《南史》,此处有枇杷门。枇杷门之名,都不载志,岂世远失考耶?韩翃送人至江陵,有“枇杷门向楚天秋”,则旧已有用者。
夏道甫寓,见卓吾所批《陶靖节集》。又见戴文进一画,学马远者。
出城中,过便河桥,偶见深柳中乳莺新燕,语声圆滑,不觉欣然。
舟中闻岸上流水滂湃入江,朦朦新月,有客移酒至。予笑曰:“宛似江州宴客,未见弹琵琶时人也。”
与金一甫同发舟归公安,而胡仲修忽至,云同至筼筜谷看竹,遂偕往。一甫谭长生冲举之学,予曰:“予有法差简,悟宗门上乘之理,恬淡寡欲,以养其身,待尽而已,此外非所知也。”是日,风日甚清丽。
游中郎新鬻刘氏竹园,守僧堂上悬一出山佛像,宋人笔,问其所从来,僧不知也。
三月十七日,始复作东南之游,偕者为金山人一甫。从郝穴发舟,水平江静,中流舒徐,乃取夏道甫所书“泛凫”二字扁于舟中。定舟名曰“泛凫”,用《楚词》“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也。”泛泛偷生,屈生非不知其乐,但宗国受难忍之辱,旁观抑郁,自不容苟延。予幸生太平之世,少未立朝,不与人家国事,偷以全躯,正其事也。
新购沈石田画一小轴,乃石田学赵松雪者,上有吴匏翁一诗云:“日煖烘窗辰巳时,犹关著睡炼新诗。鸟声声似催人起,落叶满阶通不知。”后又有征仲题数语,因挂之舟壁间。前挂黄太史草书古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字势飞扬,得龙翔凤翥之势。晚泊石首绣林山下(此后另有记,以有异同,并存之)。
石首王太学,出文征仲皮纸长幅画四轴:一曰《春山觅句》,一曰《松阴濯足》,一曰《云壑流泉》,一曰《灞桥逸兴》。写生气韵沉雄,如豪放草书,结构极密,真可宝也。
风大作,不成行。舟舣于沙阜矶,闲窗看山色。倦,与一髯登岸,见估客校射大沙洲上。
子夜风静,江月如昼,水平于砥,遂发舟。予亦披衣起坐,开轩窗顷刻,回视龙盖、绣林诸山,淡淡漠漠。予清坐少顷,复卧。醒时,初日已上纱窗矣。抵调弦驿,驿以伯牙调弦于此得名。
过墨山下,山峦亦娟秀。追忆万历癸巳,先兄伯修、仲兄中郎,与予同至西陵访友过此。予行间著《东游记》,极言此山之奇,盖予时年少,未见诸名胜故也。后甲午、丁酉,两度应省试,皆由汉不由江,重见此山,已隔十七年矣。光阴如驶,追思聚首之乐,何可得也。《楚词》“驰余车于玄石”,似即此山。然志载“玄石又在墨山之北”,则玄石与墨山又非一山也。华容东十里为东山,亘百馀里,接石门山。石门与墨山相接,其中颇多洞壑,何时维舟于此,蹑屐裹粮,一一穷其奥乎?山穷处有一峰,多磊磊之石,画家所云矾石是也。石田多用此皴法。其极高处有一石,如弹丸,置于山巅若累棋,可怖。按《水经注》:“檀浦竹畦之后,即至下隽。”而萦绕墨山左右皆不书,岂亦有遗漏耶?下隽,岳阳也。
舟次巴陵西江口,见洞庭水光接天,绿草油油,云物怪奇。西江口,即《水经注》所谓夏浦者也。又有忌置山,山东为城陵山,矶以山得名。越此即为彭城口、彭城矶,玉润水之所经流会江者也。玉润水,出巴丘县玉山北,流注于江,今殊不知玉润名。又径白马口至白螺山南,即《水经》所谓“江水又东径白螺山南”者也。白螺,一魁父丘耳,载于经,而墨山蜿蜒天际,江水潆之,《经》与《注》皆略而不书,何也?岂古之水道微有不同耶?《水经注》“东鸭兰口”,鸭兰,乃吴建昌侯孙虑作斗鸭栏于此,陆逊谏止之。今以“栏”作“兰”,抑传写者之误耶?道元喃喃往事,凡滨水道者多所不遗,而不及之,又何也?
过乌林,即黄盖诈败魏武处。又《经》:“赤壁练洲。”江口多洲,不知即为练洲否也。练洲之下,为蒲矶口。蒲矶口,即今所云陆矶口也,矶以陆水得名。陆水出下隽,其水东径陉城,入蒲圻县石头口吕蒙城西,此孙权征长沙、零、桂所镇也。公安亦名吕蒙城,于此为二矣。陆水又东径蒲矶山,北入大江,谓之刀环口。
晚泊嘉鱼,望见鱼岳山,其下为金梁洲。有水从内江出,乃景水也,出豫章,东入蒲圻,至沙阳西北鱼岳山入江,即今舟住处。陵谷变迁,如《水经注》所云:“鱼岳山在大江中,杨子洲南。”今去水已远,山在平地,则其不可寻者,盖亦多矣。独江上之山,自华容诸山以后,君山、九马、城陵、鹿角,奔腾天际。及过临湘,千峰叠叠,意即鱼梁、象骨、龙窖、鸡笼、大云、响山诸名胜乎?惜乎不得游也。
泊嘉鱼。日未下舂,步芳草洲上,遥见杨柳别业,往憩焉,乃方司马荆湖奉佛处也。溪绕其门,有桥亭可坐。望城中有山,乔松十馀株蔽其上。
赤壁去乌林不远,故单刀之会,关公但云乌林,而不云赤壁。夫乌林之役,权已诎操,而以荆州借玄德者,彼怵曹之再举,姑以玄德为之障也。及事定而复索之,何哉?子敬诘责数语,未见破的,而又遂无以应之,又何也?
过牌州,日暮,望见金口诸山,澹澹之峰,湛湛之水,落日沙渚,微风细浪,此中大有佳趣。
至武昌,步长街,息于黄鹤楼。予不登此楼十三年矣,旧楼已毁,今新创者,其壮丽稍不如旧。然楼外风涛万状,卷雪激石犹故也。往来江中者,小舟一叶,低昂盘涡,了无怖畏。下楼出城,过黄鹤楼,入水月亭,四面用垣墙封之,岂恶见波光浩渺耶?
早晤许子真。子真,吴人而客于楚,家近平康。十年前,予与新安友人潘之恒景升及丘长孺,皆客其舍。予作《不闲行》题其壁间,其词云:“丘生散朗人,家难苦相迫。潘郎兴翕习,又遭朋友嫉。我与许子差无事,疾病困苦多愁思。茫茫名利天地间,就中仅得四人闲。其中闲者又如此,无事闲人难得矣。”今壁间草字尚如故,觉尔时真大醉也。
移舟汉阳,访友人王石洋,已入都,独其儿子在舍。三槐里中书舍,有楼枕山,望见大江风帆往来,及黄鹤楼、蛇山之胜,了了可数。上有黄太史“水明楼”三字,盖取杜诗“残夜水明楼”语也。
登汉阳东门,楼甚壮丽。诣大别寺,寺枕山对溪,内有藏经阁。僧寂照烹九峰新茶,不减松萝。九峰在武昌,九峰峙立,故名。
(以上己酉春季)
卷三
[编辑]舟次汉阳,往晴川阁。阁已圮,憩大别山下。大别亦名翼际,又名鲁山,以上曾有鲁肃庙也。
阳逻岸边,石根披露,颇具皴法。泊团风,见麻城诸山。过赤鼻矶,非赤壁也。赤壁在樊口上江之南岸,子瞻误耳。
游赤壁。临水有石亭,下有龟石可趺坐,命人取龙泉水烹茶,甚甘。讯子瞻雪堂诸迹,皆云不可考矣。大都宋时城稍下,与武昌对岸,故赤壁不依城。山木蓊郁有野趣;今城跨赤壁,其半在城内为阛阓,故少幽意耳。
是日,城内丘公岳卒,得年九十有五。公举前丁未进士,为吴江令,入为礼垣,以重修《兴都志》,永陵甚眷之。不数月,为少宗伯,几相矣。会永陵上仙,遂罢归。初不知养生,但少嗔耳。有少子年十二三岁,尤奇事也。
雾中望西山,近道士洑,怪石一壁,苍藤绿莎纠结,倩媚韶秀。其东即西塞山。自此一路,两山夹崖,峰峰瘦削,依稀与桃花源上诸山相似,但层叠处不及耳。苏子瞻曰:“蕲州溪山乃尔秀邃耶!”非虚语也。楚中看山,自三峡后,便及此处矣。风顺,亦不暇泊蕲州。过富池。富水发青湓山,注于江,上多市笛竹簟者。竹本笛材,以作簟,亦名薤叶。宿于伍家穴。
过龙平,望见庐山半入云里,颇有往游之兴。复取中郎记读之,不觉神飞。既至九江,同行者谓夏火按节,山行暑甚,不若早至金陵,择一清凉处修业数月。庐山、九华,皆非匆匆可了者,姑俟他年买舟,赍一岁粮,峰峰探历,以完夙志可也。遂行,放舟东下。此后山色甚佳,烟峦雾崖,云封日耀,绿拥蓝堆,奇绝。夜泊湖对岸,卷帘看水月,与一甫对酌。
过湖口,榼关厄一日。午后看诸山,出云幻甚。日暮步杨林中古庙,一叟共坐,说年来事,如天宝父老也。
过湖口,山势生动,层叠可爱,即石钟山与襆头山也。风逆,黑云满江,怒雷隐隐,不暇登涉,急走至鲶鱼口泊。时江右粮舟蔽江而下,连帆接舻,亦一奇观。既泊,行市上,鱼盐稻酿充刃。有卖鳗鱼者,命童子市以佐酒。
帆上得一角风,太猛,息于荻林。过小孤,壁立如髻,石肤皓白若云,直上无蹊。陆放翁曾游有记,极言金、焦不及。予友丘长孺云曾登,石径滑滑,傍水上可怖。时骇浪飞涛,得岸为幸,不暇及登涉事也。至马当山,色益岝,即王勃风送滕王阁处也,父为交趾令,往省之。先是勃匿一官奴,后同官知之,勃即杀其人以灭口,发觉除名。其父福畤坐此谪官。福畤有誉儿癖,反受儿累。誉儿竟何益也?海上之灾,其冤鬼为祟耶?然《滕王》一序,千古不朽,未易言也。司马相如梦一黄衣曰:“可作《大人赋》”。赋成,遂受知于武帝。鬼神固自怜才,其事颇与勃类。因人无知者,故记于此。陆鲁望以此地合太行、吕梁之险,春水未涨,有夹洲可泊船,不甚险也。午后,风势猛甚,泊于东流县。东流,即彭泽县治,陶公作令,正在此地,唐始改东流。疾雷大作,雨随之。入暮,风雨止,微月照窗,水流入溪,声甚清激。
风雨不止,不成行,扫地焚香而坐。邑外多杨柳浓阴,散步其下。归来开窗,风细细入襟。自思到舟中以来,已近一月矣,耳目清寂,毁誉是非不到,应酬减少。生平饮酒,不喜昼饮,一饮终日昏倦;夜饮亦不喜多,饮多则梦寝寐不安,次早神思不爽,甚则助发淫嗔。明知其为苦趣,然居人世,亲友以此为礼,见予素有酒名,一席不饮,则主人讶之。不得已强为之饮,饮至渐多,则己先欲饮,又不待主人劝矣,俗所云“下坡酒”也。予不幸有此病。性既择酒,而酒不堪饮者最多,然不容不饮,勉强吞噬,有如服药。未能逃世,既不容戒;易流之性,又复难节;面柔趣深,又复难辞。其实败我之德,伤我之生,害我之学道者,万万必出于酒无疑也。往事无论,丁未居渔阳府署中,每夜取酒两小瓶,付之小奚,读书至二更则饮。饮至一小瓶后,便有醉意,醉中粉壁上见自影,须髯郁然。举箸后,则髯亦连动不止,顾而大笑。其寂寞如此。然半醉后,拍拍满怀,酣适不可言喻。大都渔阳密迩蓟镇,蓟酒与易酒皆佳,可饮也。惟与蹇大司马饮,则常不支。蹇全不择酒,酒或遇暑而败者都不择,一吸而尽。每饮止一吸,即以杯向下曰:“干!”颇为其速所困。一日对饮,予已大醉熟眠,而大司马复出立松影下,呼予侍儿云:“传语汝主人,我正醒,何醉卧耶?汝记我半夜犹来此,无半点酒意,明日切莫向我论量也。”次日,蹇公苦头眩不能起,延医视之,然予知是病酒,私谓其令公子曰:“尊大人病,至午后即愈矣。”已而果愈。追思此老之兴致,与其怜才,何可得也。今亦化去矣。嗣后,予以老人不宜过饮,密令所亲止之,不复出。予每夜但小饮以为常。故予居署中,读书多,著述富,而学道时有透彻者,以应酬绝而饮酒少也。后入都门,为酒席所困。出春明门,如释重负。及归家亦然。凡入城至石首及澧州、常德间,皆无可奈何,不别诸友逃去。惟近来入舟,一月中不饮酒。夜饮数杯卧,脾胃调适。人见我好居舟中,不知舟中可以养生,饮食由己,应酬绝少,无冰炭攻心之事。予赋命奇穷,然晚岁清福,延年益算之道,或出于此。不然,常居城市,终日醺醺,既醉之后,淫念随作,水竭火炎,岂能久于世哉!故人知我之为逍遥游,不知其为养生主也。近日精神爽健,百病不生,甚以自幸,留此幻躯,尚有别事可作。因喜而缕缕书之。
舟中无事,心尚无营,甚快。即此无营时,百不思,百不想,便是吾辈大休歇处。于此不知受享,是当面蹉过也。有事劳心劳形,既不快矣;及无劳心形之事,而复纷纷驰求,攀东缘西,岂非世间苦人?然攀缘境界已熟,一时走虚闲路上,真非容易也。
雨中颇清寂,焚香读书。检书中,有旧时自抄一册,题曰《苦海》。盖由居渔阳时,妄想从静中数起,不得按纳,乃取古诗中哀挽伤逝之语,编为一册。每咏歌之,感人世之无常,悲繁华之易歇,则烦火为之顿息,亦袁山松唱挽歌意也。近日旧病偶作,再取此编置之案上,治之甚验。
东流发舟,过黄石矶。矶最高处有小兰若,垂柳隐隐。至安庆,古龙舒地也。城外有浮图,颇壮丽。李阳驿有小渠者二,皆石峙其中,小舟左右出入,垂杨覆渠,人家对住,真栖隐佳处也。泊舟,散步至太子庙。太子,即韦驮太子也。
欲发,复为雨阻,仍住太子庙前,白水青林,亦足娱人。且谓金一甫曰:“我拼此生住舟中,舟中即是家。他不可必得,清闲二字更少我不得也。”远游访友,俱非大不得已事,可止则止,不强为之。我自去年十月登舟,即欲追步张玄真、赵子固、陶岘水仙诸公,永无尘沙之兴矣。张志和作掏河夫,我不能为。陶岘有三舟载妓,有糗粮,我亦不能为。庶几者其赵子固乎!今日雨滴江中,晶晶如撒珠,有鲜鱼可市,且共醉陶一觞也。
从乌纱夹发舟,过池州,住老洲。望九华,山色皆为雾蚀不见。昔刘梦得常爱终南、太华,以为此外无奇;女几、荆山,以为此外无秀。及见九华,始悔前言之失也。予屡过此,爱玩之,不得一至。今日风雨如此,应难蹑屐,缘又悭矣。
过繁昌县,穿三山矶,夹矶口有三峰妍秀,故名。宋陈尧佐尝泊舟矶下,有老叟曰:“来日午有大风,宜避之。”尧佐信其言,至期,果大风暴至,行舟皆溺,尧佐独免。又见前叟曰:“某,江之游奕将也,以公他日当位宰相,故相告耳。”自繁昌至矶口,可四十里,为夹江,碧柳绿蒲,时有人家,甚可泛。日晡,过鲁明江,即今所称鲁港也,以鲁仲明居此,故至今称鲁港矣。
舟次芜湖,赴榷司王公招。王公名演畴,言及罗近溪先生事。渠云:“乡人有曾为洱海道者,常与我言,昔与罗同事滇中,有酋某跳梁,议抚不服,议剿未定。其酋长云:‘得罗公来,吾属生矣。’罗公欣然往,同寅皆止之曰:‘夷状叵测,不可轻也。’公曰:‘保无他虞。’遂骑入,连住十馀日,极论服叛之利害,酋长皆泣。公归,治其为魁者数人,不动兵而安堵如故。至今此一方人家祀罗公,曰:‘罗公生我,即我祖父也。’祭祀于今不绝矣。”匆匆不言言者之名,姑录于此,俟再问之王水部也。
梁山两山,据两岸若双眉。至采石,舣舟其下,乱石磊砢。拜太白先生于祠,老桧荫蔽堂前,千年物也。世俗多言李白于此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此地有捉月台。昔李阳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公疾革,函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为序。”又李华作太白墓志,亦云:“赋《临终歌》而卒。”乃知俗言不足信也。又元和中,范传正廉访宣池,迁李白坟青山之阳,铭词有云:“谢家山兮李公墓,异代风流同此路。旧坟卑痹风雨侵,新宅爽垲松柏林。”盖从其二女之请也。传正为观察,颇事华侈,宪宗知之,代还拜光禄卿,官益达,用度亦奢,以名高不败。有《上巳泛舟诗》,亦佳,盖于太白臭味也。李阳冰,即李潮子,子美甥。
抵金陵,从上清河至江东门,绕城而往,两岸时有人家。过长桥二,泊于南门,望见大报恩寺塔,金碧陆离。步往至长干里寺,殿阁俱烬之火,所存者浮图耳。此浮图为诸塔之祖,乃孙权赤乌初,康僧会入中国,以精诚感舍利,遂建此塔。原名长干寺塔,至国朝,改为大报恩寺塔。后塔顶欹斜,万历庚子、辛丑,僧雪浪正之,费颇不赀,今岿然俨立尊严矣。雪浪善诗,书法遒媚,通名理,有江左支郎风韵,扫地焚香,看帖烹茶,天下开士气息为之一变。晚年勤修功德,尤为可钦。登塔可三级许,尽望金陵之胜,城内黄屋鳞次,锺陵、牛首、栖霞可指数。喘息稍定,以踵疲而止,遂下。过濠上亭,亭下即旧放生池也,没于中贵,今祠部复之。刹虽以回禄废,然其旁楹及库房尚存。他境视之,俱可作殿堂者。
舟过文德桥,两岸画阁朱楼,流丹腾绿,姹草植于楹櫩,文石罗于几席。翠袖凌波,云鬟照水,青雀之舫,霞腾鸟逝。凡过桥三四,至珍珠桥登岸,步上鸡鸣山。山门倚岩,朱垣整丽,夹道松柏。憩凭虚阁,穷一城之胜。
步游天界寺,门内古柏老桧,沉寒逼人,殿阁拟于王居。其馀兰若三十六所,文楠为柱,白石为墙,明窗洁案,净不容唾。竹色腾绿,佳果骈列。僧雏文弱,常亲笔研。不及遍至,惟至一庵,中有玉兰二株,可五六围。有绿定观世音一躯,乃嘉靖初年寺中锄地所得,细腰梵像,清慈不俗。
宿于碧峰寺之石头庵中,一园皆修竹,中有一涧,水汩汩竹中。过桥,依涧行可百步,复过桥,始入法堂。时新篁作嫩绿色,照耀几案。主僧旧知也。为予收拾一室,以待闲来清坐。
从寺中步至南门,时沐国出殡,方相几长五六丈,通国人出观,妇女皆赁楼居,甚至坐屋上。自廿四至廿六日止,南门阗塞不成行。
商孟和、林子丘、予同年锺伯敬等来访。锺游太学,予往时未得晤,彼此一见欢甚。同游天界,坐毗卢阁上,饭于石头庵。
许孝廉伦所见招,晤吴翁晋稼登。翁晋入赀为光禄典簿,殊不屑。予曰:“下惠小官,王无功乐丞,无所不可,政自有致也。”雨霁,同往秦淮泛舟。
往太学,自买一小舟,约程全之,汪孟举及一甫,小具酒蔬。由南门入,舟已乱秦淮间,画桥仕女,阗隘清波。至珍珠桥上,望锺山烟岚郁郁。
六合令米中诏至,往访之,已他出。归坐竹中,适全之、孟举市舟,邀予泛秦淮城外。草上蝴蝶如杨花,予曰:“此六朝佳丽地,惊蛱蝶诸郎所变化也。”返舟,息赛公桥青石上,已有微月。
天微雨,步止雨花台,觅安石坟,不得。
赴吴伯鳞席于水阁,归至文德桥,见有游船荡漾水上,则范五郎及何氏兄弟也,大呼予入舟,过一画阁下,听歌声宛转玲珑。时灯火隐隐可见,视之,乃安远侯柳君夜饮,闻予等笑声,阁中人亦笑相应。柳安远曰:“舟中有袁先生否?有兴幸登阁一笑为乐。”盖有人语之故也。遂攀水槛而上。是夜极欢,雨,不能出城,宿于游舟中。
渡秦淮,听唱北曲。
往北门桥,谒焦弱侯先生,讯及二郎死事,予不觉泪下涟如。二郎孝友,善诗文,书法尤妙。
发舟往游燕子矶,过清凉台、石头城、狮子、石灰诸山,宿于草鞋夹。雨大注。
雨霁,过弘济寺,舟泊燕子矶关壮缪庙前。两山如双袖,一奉佛,一奉壮缪,溪流间之。是日,相传为壮缪生辰,倾国仕女,皆来谒神。予趁游人未集,登燕子矶,累级而上,攀朱栏登亭。大江萦绕,一拳峙水端,可怖。下山过桥,两山忽开一罅若门。逾门,寺依岩傍江,石壁间乳悬若蜂房蜡泪,想杨惠之塑壁,或能仿佛之耳。登阁,江流浩渺,壁欲落,阁欲浮去,不能久住也。午后游人俱集,两山皆绮罗,无隙地,笙歌鼎沸。入暮,予亦移舟归,宿于石头城。
大会文士三十人于秦淮水阁,各分题怀去。
弱侯先生入舟中小话,见予舟曰:“此亦泛家浮宅何远?”出一册,名《录鬼簿》,盖元人词曲诸名家也。
移入秦淮渡口河房,月下泛小舟。
词客三十馀人,大会于秦淮水阁。女校书二人,为朱无瑕、傅灵修,《赋得月映清淮流》五言律六韵。予诗于座上成之。
晤米仲诏于承恩寺。夜与友人共论学,予自悼染习深重,二六时中,未得干净,俱是生死业缘。因记大慧云:“此道得之易耳,保之难。多见士大夫见得之容易,全不修行,日久月深,临终多被魔所摄去。”以此知学问有入,更宜防护保守。吾辈根性怯弱,常为声色流转,抚心思之,惟有内愧而已。
因河房应酬繁甚,乃复出石头庵,以小舟载行李,从水西门出。天溽暑,系舟于赛公桥下,风入石圈内,阴阴肃肃,水作湛碧色。先时盐汗交流,顷之想衣裘矣。抵石头庵,穿修行径,过危桥,息于僧舍。清寂之甚。
赖太学处,出马远画四轴,人物清绝。下有“臣马远进”四字。复出四轴,无款,传为王晋卿笔,然衣褶不似前人,应是近代仇英诸公笔也。《十八学士瀛洲卷》,写学士醉态,从人及马,备极舒徐之状,乃钱舜举笔。
珍珠桥晤湖州凌初成,是壁间挂刘松年画,两人对弈,作沉思状。相叹以为人物之工如此,近世自文衡山以后,人物不可观矣。
赴焦先生之招,因论学次,予问先生曰:“若李卓吾者,先生能信其了此大事否?”先生曰:“是非所知也。然其见地亦甚高,乃世之学者比之于魔焉,则过矣。卓吾初官南都,予友人谓予曰:‘李某却有仙风道骨,若此人得入道,进未可量。’后见其人果然。久之,乃向学,每聚会之中,嘿无一言,沉思而已。如此数年,谈锋始发,然亦时时有疑。及至楚,有书来曰:‘今之卓吾,非昔日之卓吾也。若如昔之卓吾,亦何贵卓吾哉!’其自任如此。”问达观毕竟何如。先生曰:“先父有一庵,即在对门,达观住此两月。予一日偶问之曰:‘和尚莫作诳语,只如此事,胸中毕竟坦然无少疑否?’达观曰:‘末后句实有可疑。’予乃大笑而去。”先生又问曰:“有一二学者,初入门极是苦心,而后乃都不理会,何也?”予曰:“此事初入手全无巴鼻,后研求久,忽然讨一本来,现成见解,便往往于此住定。既不俟参求,又无可下手。日久月深,将此事阁向一边,依旧打入世情巢窟中者,往往而是。”先生曰:“现成原不错,但认著祇是一个见正是病。”语次,予曰:“宋、元诸名家集,亦多有不存者。”先生曰:“宋、元之书,散见于世,不可以不见便谓不存。”余退语人曰:“末句有疑,是达公真实语,此处不可以分胜劣也。”
大会文士四十馀人于罗近溪先生祠。风雨大作。
同诸友泛舟桃叶。入暮,疾风猛雨,抵石头庵,衣袂尽湿。
得李酉卿书,以入贺行,约相晤于金山。并得王百谷书。
晨起,肩舆往游牛首。出城,陟层岭,见大江积雪浩然。憩于铁心桥。午,暑甚,息古寺中,松柏郁然,门径风势袭人,解衣少坐,命童子至僧舍煮糜。僧固老农也,以野菜和粥,佐以少蔬。讯之,乃荆芥苗,颇带药气,大有风味。饭后登山,不复舆矣。至寺门,足几不能前。盖山之背金陵而南向者,独此刹。故行至山足,尚不识寺所在,屡攀跻乃见,楼阁枕藉。既入寺,陟一重阶,阴风凛凛。然倦甚,不能登山,徘徊白云梯下。月渐升林,松影满地,与刘冲倩快谈,时冲倩读书山中。
登白云梯,过大银杏树下,树亦千年物。记万历癸巳岁,与友人丘长孺、僧无念同游此地,甚叹兹树之奇。故予有“南唐今日树长生”之句,今十七年矣。登殿礼如来。西行至禅堂右关公殿内,闭门看塔影倒垂,予殊不讶其奇,以佛法广大,不足奇也。历层级,至辟支洞,洞中阴森甚,殿已颓,然此实瞰江第一处,惜废。折而行,过留云阁,穿老松中,历石磴半里许,至文殊洞。烦暑惫甚,甫入洞,凉沁骨。予夜梦一法师讲《法华经》,至予少经一部,予出金请经。会文殊洞中久不燃灯。予以此梦施灯一月。因念此中溽暑中时时作秋色,便可居此度九夏,亦一快事也。过方丈,饭后,僧请看历代祖师像,多恢奇肥硕。时暑极,予曰:“塔上可避也。”由方丈东行数百步,得塔,凡涉一层则渐凉。抵层颠,风势袭人,等风穴矣。前望献花岩如在几席,右则长江带之。左望山口,人家田畴,林阴水色,令人作栖隐想。后则本山之松郁然,时露怪石。坐久之乃下。至一僧舍,据山水之胜。烹茗少坐,寻白云梯下。冲倩曰:“山门高岭上,看大江落日,亦一雄快。”遂往坐松下。久之,月色冷冷。归饮。
缘牛首山岭走祖堂。牛首不见前山秀色者,以祖堂一岭为之障也。过岭,从寺胁人,息于阁中。走献花岩,入洞中,坐亭上少憩。息于方丈阁上,望牛首青豆之舍可数也。饭后登山,过伏虎岩,其上有三阁,云新安一王姓者缮治之,亦可坐。江云渐近,归饮阁上。月色出万松中,清绝。
有学子至,商及学问事,曰近日惟郑中丞讳如壁号昆岩者,参求最切,今不幸死矣。昆岩旧与龙溪、近溪相商确,曾言及与近溪同参笑岩事,云:“某初与近溪在京师,同参笑岩。时会中多人,笑岩云:‘此会中诸人,皆可与论学,惟近溪不可与论学,以其载满也。’近溪向前礼拜,称谢教。笑岩又云:‘诸人皆不可闻此语,惟近溪可闻此语。’因留近溪宿其寺。予出寺后,思此夜决有激扬,乃潜取襆被宿于寺中,令寺僧密之,夜往邻房窃听。凡两夜,所语皆凡俗事,心甚疑之。惟与近溪分手曰:‘近溪说不得的便是。’某于时若有省焉。”昆岩之言若此。一僧又言:“某初不知用功,卓师教以参话头,提父母未生前,那个是本来面目。予问卓师曰:‘未见和尚提话头,何也?’师曰:‘我提要汝知耶?’”又问予近日学问,予曰:“我生死心甚不切,学问全不得力,逐境迁流,惟有愧怖而已。”
固始许忠节公之孙,孝廉名丽,来晤。许公死宁濠之难,去制科才六年耳。难起时,其尊人为公作醮事,忽后园竹开花如碗大者二,数日而授命之音至。因言其先世乌兆前有破头山,公死后山合矣。
镇江社友笪我真,言及杨邃庵先生事云:武庙幸邃庵第时,邃庵侍酒。徘场内皆大榼,俱抚台陪筵,御史监厨。武庙戏呼邃庵为“杨麻子”云。盖邃庵少时中痘已死,置之棺中,将钉,忽然作吟诗声,复活。予曰:“邃庵昔与吾邑司徒邹庄简公讳文盛厚善,其家得其笔迹最多。予屡见之,书法遒劲。闻之庄简孙云:先人与邃庵公为密交,两家夫人时或相见。先公念邃庵公无子,密令夫人劝之,为置妾媵。杨夫人笑而不答。屡劝,夫人始言曰:‘邹夫人不知我犹童真身也。’始知邃庵公绝人道耳。”我真曰:“诚然,卒以无子。”予曰:“杨公文武异才,岂从上界来,久不染欲泥,故现不男相耶?决非《妙法莲华》所云‘五种不男’,明矣。”
赴参知李公梦白金山之约,移至舟中。时画舫新修,中如积雪,竹树阴翳,凉风乍起。久不宿舟中,不知其乐若是。
发舟,抵燕子矶,登燕子亭。罡风吹衣,几欲飞去。度有寒色,欲下,而江中有舟欲覆,居民乘小艇往救,幸而免,殊可怖。下逾溪至弘济寺,两山夹处,风尤厉。息于天王殿前娑罗树下,树与燕京西城卧佛寺树正同,其种皆从西域来者。阁上正朝西,晚日炎甚。归至山门前,近一中贵坟,有石路可坐。俄见小舟来,则社友笪我真也,因取酒共话。
同我真往游栖霞山。山去燕子矶三十里,途中黛色层叠,包络田畴,因忆靖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之句。至山,寓老宿苍麓禅室楼后开窗,见巉岩有落势,亦一佳处。蹑径过石梁,寻中峰涧道,石皆为中贵所凿!如蜂房,令人欲呕,遍寻山中佳石皆损。至乳泉,啜一盏而行。下至千佛岩,岩亦架以阁,重墙围绕,旧时佳本皆伐去。品外泉浑浊,不复上沸。路如永巷,令人一步一恨。过方丈,由小门入大殿礼佛。树色皆为重墙所隔,时日如炙,急往觅天开岩,息于珠泉。过般若台,坐丛桂下,行乱石涧边,石多太湖者。乔松夹路,远望岩壑,了不可测,甚有幽意。抵岩,岩石巉巉,数月前忽中裂一片塞路。岩下为好事者刻《禹碑》,作一石墙置之,大损石趣。归,纳凉于白莲池上。时白莲盛开,香风满一山。
舟次黄家渡,去山八里,复肩舆登舟。风色甚猛,不敢行。午后发舟,小僮盟鹭失脚落浅水中,方持衣而笑,一转盼盘涡中不见矣,伤哉!舟人云:“是舟有物,数夜前于此嬲扰,予等二三人亲见之,色正黑,逐之,落水有声。”渡口兵船人云:“此地每年此月,即堕一人。”虽生死有定数,然悼念其不得正命而死,且孤其殷殷从我之意耳。是夜,不成寐。
过仪真,至黄天荡,水势汹涌,令人恐怖。午抵金山,息于水月楼,取中泠烹茶。按中泠原在江心中,此山上井中水也,正宜出慧泉下耳。“泠”或作“零”,或作“𤅷”。更有南北“泠”,所谓江水分三“泠”也。陆羽原以庐山康王谷帘泉为第一,乃《茶经》言瀑泻湍急者勿食,似不当第一。今云液泉在帘泉旁,实远出帘泉上,而不得第一何也?又按金山法席之胜,莫过于佛印。考佛印所生,盖李定异父兄也。李定之母仇氏,初在民间生子为浮屠,名了元,即佛印也。已为广陵人国子博士李问妾,生定。问死,出嫁郜氏,生蔡奴为郜六。郜六为名妓,李不持生母服,盖亦有故。然了元与子瞻为法门至契,而李定独攻之,亦可笑。
金山豉,其来久矣。子瞻诗:“但爱斋厨法豉香。”其征也。
步回廊下,遍览壁间诗,惟张祜、孙鲂二诗真成独步。予按:张祜诗,实远过徐凝,而不见取于乐天。惟杜牧之守秋浦,酷爱其诗,赠之诗云:“睫在眼前人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皆为乐天发也。祜不应招辟,老于曲阿,性嗜水石,盖诗人之有骨而有致者。而《唐书》不为立传。鲂,江西南昌人,画工子也。他诗亦不多见。罗隐诗云:“老僧斋罢关门睡,不管波涛四面生。”亦有致,然是五代人语。
病泄泻不支,欹枕亦不成眠。自思天下事非吾力之所能及者,吾亦将奈之何,大限到来,自己亦未必能保,况眷属乎?况奴仆乎?子瞻《哭干儿诗》云:“生平忝闻道,梦幻讲已详。积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我之谓矣。然而死生常也,特悯其以不良死,不能无隐痛耳。
七月初一日,请本山僧为亡童诵经,礼忏施食。觅骸者走两日,舟亦几覆,竟不得。所幸江南、北大姓施财摝死骸,无暴露者,当必得沙上一抔耳。
偶于李酉卿舟中晤刘延伯,出周昉《杨妃出浴图》,妃起立,披薄縠,如微雪罩肤,甚销人魂。独足稍大,不知缚足已始于汉宫矣,《杂事秘辛》可考也。又有《浴鹌鹑》一小图,黄荃笔。
得陶石篑先生讣音,感叹泣下者久之。此当今一颜子耳,心和骨劲,学道真切。我之发舟,大半为先生来,庶几以学问相参证;而讵意陨折,伤哉!伤哉!
我真诸公,治酒于甘露寺旁大竹园中。竹气含雪霰,今人忆筼筜谷也。
舟过丹阳。按《晋·地理志》谓:“山多赤柳”,故名丹阳。《江南北志》谓:“郡北有赪山,故名丹阳。楚鬻熊所封丹阳,今归州秭归县是。”而《西汉志》以“曲阿、丹阳为楚始封”,甚误。
过蒋墅,贺氏诸昆住处。贺中秘虚谷及令子函伯,邀游篁川,去市可里许。逾平畴,行柳巷,穿竹径,半里许至园。园内弥望皆水,周遭可三里。中因岛屿为楼阁,过小鉴湖,水色澹澹。数折入柏巷,始抵霞标阁,阁外皆植桃,故以“霞标”名。后轩临水,水外长堤,多植梧桐、芙蓉,开窗则游鱼漾泳,好鸟和鸣。阁下颇清凉。复循故路至鉴湖畔,泛小楼船,过月榭,远望朱栏若鱼网,曲折水上。登鉴阁,罡风袭衣。置酒楼船,夜泛。
天气澄清,棹小舟从霞标阁右轩登舟,沿堤碧梧翠柳,紫薇花处处烂然。半里许,过第五桥,涉桃花渡。又里许,至篁川庄,门迎流水,中有秘室画阁,可居眷属。循庄右掖,行曲溪,复回棹过小桥入湖中,望浪光阁峙水心。过月榭及大石桥,复穿曲溪,至霞标阁后登岸。
将遣舟回楚,予初意欲以此舟浪泊吴越间,然予多友朋,每至一处,则鳞集,非月馀不能了应酬。时试期已近,入都渐迫,不若割吴越山水之爱,以俟后来。不然,草草一览,既不得穷山水之趣,尽友朋之欢,非快游也。以此一意,发舟西还。至此月杪,募夫肩舆入都。至都中,入西山闭关三月,为入试资粮。
遣凫舟归,饮于月榭。月始圆,须臾出树杪,可鉴毛发。二更泛舟,饮于宛转桥上。
晨起,风和气爽。开水轩,听百舌弄声,游鱼穿窗下,甚适。月上,饮宛转桥,摘露桃食之。
过秋水亭,息于石桥。往莲花渠观莲,小僮下摘莲房。回登舟中,水风冷冷,开轩笑谈。因自笑曰:如此风景林园,祇是胸中隐隐不快,不知何故。恶忙,却又闲不得;恶动,却要静不得。真是苦事。陶公曰:性爱闲静,渠皆出于天性,不如是必不快,所以祗得逃世网而取栗里耳。意者闲静非予之至性欤,又何以恶忙而厌动也?
中秘论画次云:家曾有顾阿映自题画像,今失之矣。相传顾翁请杨铁崖教阿映,每年束修万金。三年馀,偶因白罗单不至,曰:“醴酒不设,主人怠矣。”遂携三万馀金去,不知所往。后阿瑛散家财往觅,则铁崖以三万金于海岛山治房屋,聚人耕耘,与偕隐焉。亦奇闻也。
函伯持画数轴来看,其一乃马文璧《雪景》,千崖积素,令人冷然。上有杨铁崖题云:“东山西山失翠微,银海玉海涵清辉。老僧觅句扶桑晓,化作春云满谷飞。”字尤秀洁。后题云:“至正戊子春二月二十日拟王右丞家法写此,作竹雪斋清供,秦溪马琬文璧识。”又唐伯虎《西山春晓》,云气秀绝,上题曰:“绯桃斜映水,茅屋侧临崖。白白炊稻米,青青爨叶柴。”又沈石田画一轴,甚佳。钱舜举《宫娥》甚秀媚。
贺秀才玄郎来晤,论及锺减亭事。减亭名鸣陛,作令入为比部郎。晤予于瓜州太学萧成芝处。时黄太史慎轩、先伯修及中郎皆在,来时已醉,不揖就坐,但问:“谁为小修,我当与角量。”因指炉畔一大盂,可容酒三斤,令取来,如拇阵败者饮之。予颇苦难,然业已定议,不可改,且或可幸胜也。一交拇,减亭大负,即指盂曰:“非两口吸尽,非丈夫也。”一吸而干,众皆咋指。然此后遂沉醉,不能复饮矣。后予数往候之,甫梳栉完,已陈酒肴,饮至三鼓而散。此后数数招予,予畏其留饮,不往也。一日,偶相遇于长安市,马度可二十步,减亭酒气逆予鼻。予扬鞭数之曰:“何处得此糟人?”一笑而别。后以同官谢庭赞上疏并坐,一司皆贬。减亭益纵酒。为人修干魁梧,性豪爽,通脱自喜,陈孟公流也。归来不自得,竟以纵酒亡,年未五十,甚可伤悼。
夜梦亡僮阿鹭来,貌颇不怡。予问之曰:“汝已死,今复来耶?”鹭曰:“我虽死,特来随侍。”予因曰:“死而不死,亦快人。”觉而自叹梦中之痴也。嗟乎!我非妇人之仁也,徒以飞鸟依人三千里外,一旦失去,真可伤悼。前在丹徒念幽冥之苦,欲于竹林寺中为施灯一年。寺中伽蓝为米元章,予欲作一疏告之,如亡魂可收,望老颠用为侍史。后以行忙不及,行至南都,当竟此念耳。
晨起无事,命小僮棹一舟至浪光阁,坐石栏上。顷之,复移舟月榭深柳中,水色秋光,澄练萧净。以动火辍文,初不知其火也,误以为疟。卫风过严,转觉烦热。夜梦不宁。
脾胃不佳,少食即饱,身常热汗如注,忧思郁郁。午后,忽大吐带血,予叹曰:“男子血如金,岂堪常吐耶!”颇有性命之忧,医亦错愕。吐后热不可忍,口渴如炙。甫食少许汤,即吐;甫吐,又虞见血。就枕不能睡,则起坐;坐又不支。出帷绕床行,行复倒卧病榻。卧东复移西,西复移东。微闻医低声语人云:“却不宜见血。”又有人云:“有子否?”予时热无可奈,自思人生死是常事,但得便死即好。如此壮热,此体不知经几番烧炙,始就后世。生平种种,不知节量,今日身受此苦,何人可分,何法可解。复起,绕床行,热愈甚。鼻息出入不迭,上下气不属,渴极无法可救,僮仆皆袖手浩叹。久之,额间有微汗,渐安。渴终不止。自叹前日在京口人宅上,醉后大碗吃蜜和乌梅汤,此岂非仙。又往日血疾时,老父云:“不愁此一次不好,只愁下次再发救不得耳。”当时自念,我但百倍谨慎去,何愁再发。不知老人言之清切若此也。夜,带汗卧。梦中昏昏,苦甚。
晨起,体中不快,有人云:“此疟,易耳。”予曰:“疟易,但我于呕逆中多带血。盖我旧有火症,又因疟而举发,此二病叠至也。且疟发至十场者亦多,日日吐血,岂能久耶?若从此不止,有性命之忧,当如之何?生平学道,俱属知解,现行无明种种,合眼恐即受报。逐世上虚华,都不曾打叠此事,究竟果何所得?哀哉!堕地以来,为功名事将心血耗尽,何如不读书孱人,骑款段游行乡里间,优游六七十岁而死耶?”日暮后,作干呕不出。久之,得少涎,亦不敢视,热与渴较往日又甚矣。错误迷乱中,念若在家时,用大缸贮冷水置身其内,作一清凉快死,殊亦慊怀,今居此何可得也。方热极,赤脚走地上,语仆云:“好收拾文集。”是夜,去地狱无几也,若再不止,则视自经自沉为得计也。
晨起揽镜,眼角颇有黄色,独心中软弱欲眠。抵暮,微作寒。干呕数口,亦微热。彻夜倦眠,渐有起色矣。
疟不至。予谓客曰:“看来世间忠臣义士,杀身丧元,亦非难事。当病热极时,一刻也难度,若有人来刎喉,真笑而受之耳。古人云:‘断头断肠等死’。看来断头差觉爽快,断肠受磨特甚。况忠义者苦在一时,名垂后世,即冥中鬼服神钦,更有大受用在后。然则人生如遇此等时节,便是好际遇,不可错过,胜似呻吟床蓐,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百倍也。”
体渐复。晚独坐,甚念有生之苦,且年纪渐大,血多耗散,须多静少动,以养血为卫生上计也。
为人书扇,偶忆长安宴集时一首书之。客问此何年作。予曰:“此丁酉年冬间诗也。”是年,予以下第游长安,馆于伯修所。是冬日暮,则良朋胜友,招携聚乐。《十九首》云:“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是此景也。丁酉、戊戌、己亥皆然,凡燕中名刹名园,拣胜而游。独予一人失意,未能忘怀。当时聚首,不知其为千古之一时也。今已矣!友朋兄弟,零落星散,可叹也。
往京口,见禾穗穰穰,较一月前所见,稻花香扑鼻矣。久静,忽舟行,颇适。入暮,月色入舟,天气渐凉。
抵镇江,移行李甘露寺虚上人房。按甘露寺,乃唐宝历中李卫公建,以资穆宗冥福。时甘露降兹山,故名。夜月窥窗,与僧幻休兀坐。数日内,勘破世间种种繁华快活事,毕竟是刀尖上蜂蜜,沾著便不好。又如甘露内毒药,暂时虽可口,一日毒药发作,便要裂肠破肚。我学道十七八年,止今才有几分怕生死,才知生死海中,头出头没,出房入房,生老病死,一一要身受。奇痛极楚,转盼即至,可畏可畏。古人云:“如经瘴毒之乡,水也不得沾他一滴,要须十分防护。”我此时病新起,道心较急,看得极其亲切,只恐后来忘却,因书之于此。但忆前日呕见血时,热极时,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时,即无处不是快活日子也。
同山僧上北固,过天津泉,高帝驻此,云:“是中应有泉。”后遂涓涓矣。从右腋屡陟至山门,见大江浩浩,风帆往来,金、焦拳立水上。至大殿礼佛,前山叠叠,大江出其右。折而右至三山阁,实为一山胜处,白水绿洲,平畴稻畦茸茸。左至石亭,得江最多。
予禅友埋照、南询止于此寺看藏,与此中一善友钱大用善。钱亦诸生,父某,以进士任省中。此公偶信堪舆之说,以水陆寺作宅,移居其中。白日常放光怪,阿罗汉往来其中不绝,其事尤多。京口人虽知之,不详。惟大用与埋照极言之,自见因果可畏,亦断荤血。其父家居,竟为一仆持刀剚刃其腹而死。后其子弟相毒,一家俱在囹圄。大用每言及,辄泣下,家中得罪神明,恐此后无遗类耳。大用年未五十,亦卒。初埋照再至柳浪相晤,与予极言大用之贤。今年来访之,则曰:“大用今年逝矣。”问幻休,所言与埋照语同,益信因果可畏。世之占佛刹为住宅,为乌兆者,不可不深戒也。不独如来为人天导师,侵其刹者,护法天龙自然降殃;即血食之神,亦有不容侮者。先王父葬地,出于本邑桑氏。桑氏之先富饶,盖一邑遍谋风水,偶得一地号凤形山,其地上有聂四庙,桑氏毁之。其家后为鬼祟搅扰,甑中饭皆变为粪,妇女从砧上切肉,即为鬼攫去,煮酒皆为血。如此十馀年,所生子皆如庙中鬼像。其后,有桑戌儿兄弟,竟为仆诱去作盗犯论死,一家灰灭矣。后以地市于王父,则庙中原无穴,尚去数百步远。聂四之神,不载祀典,犹能为祸如此,可不戒哉。家大人及叔伯辈亲见之,非臆说也。往在蹇督府衙斋,督府云:“前作顺天抚台时,驻遵化。一士大夫,原为壬戌同年,一日,持一呈求批,云宅近关庙,乞其地益宅。即跪求之甚恳。予曰:‘关公护国正神,我辈尚当庄严其宇,敢撤毁耶?年丈乞他事无不可,此事断不可也。’其人甚愠,后竟夺其后半。此公尚无子,连生两子,皆无后门而死,竟无嗣。”蹇公言已,因云:“我最不信鬼神,若此事真奇异也。”因钱氏事,并书之,以志戒焉。
月下因思某弃诸生为出世间清闲高僧,暗中得许多便宜。如我辈名根未断,连年奔走场屋,今已四十,头发大半白矣,得来受享,亦无几时。况受享种种,俱是我所说锋刀上蜜,甘露毒药,何快之有。今人说前世为高僧则喜,说后世为高僧则喜,至今生为僧,则曰:“如何作此偏枯事?”世人眼孔真不足信,信著便误了无限利益,须是自作主张,腊月三十日无人替得。
甘露山门题榜,为“天下第一江山”,晋陵吴琚笔。琚书学米老逼真,画亦然。所著有《云壑集》。殿上礼佛后,出坐凌云亭,见稻田如掌,引大江水成渠,曲折塍间,垂柳覆之,甚可泛。风劲甚,出寺门,前若大堤,竹箭丛生其下。半里许,至前山,如象鼻回绕。上有玄帝庙,一僧揖客。讯以海岳庵旧址,云今不复得矣。复寻旧路。饭后,散步凤凰池畔。依山颇有泐石,云襞雾裂,类假山,恨无亭可憩。后穿槿篱归过禅堂,禅关内一僧坐禅,与之语,盖真修行者。是夜,月不明。数月内天旱,无夜无月。至中秋,人人思赏清辉,而月色却为云掩,乃知如意事未易得也。
至鹤林寺。寺久废,陆尚书五台诸公复之,见岳珂及孙觌《与山老书》刻石,并东坡和刁景纯柳子玉光字韵诗,皆嵌墙上。柳子玉,东坡妹婿;刁景纯名约,丹阳人,家有藏春坞。又有子瞻草书,止七八字,甚类《醉翁亭记》笔法,盖老坡沾薄醉后放笔能为此体,惜不全耳。其中宋、元迹颇多,高宗书《七佛偈》尚存其一,字颇类黄鲁直。过古竹院,即戴颙栖隐处,唐李涉“竹院逢僧话”处也,竹色苍翠。周濂溪书院亦新复者,盖濂溪曾问道于寿涯,鹤林僧也。其中有小莲池,亦可小憩。对门即黄鹤山,如僧顶,其伽蓝为米元章,云此公发愿愿作此寺伽蓝故也。予谓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此等去来,当是净土中人,恐不止作伽蓝也。意者,菩萨护法,无所拣择欤?
有僧持黄慎轩手卷,皆与予别于西陵并三峡中道诗也。诸作杜陵、昌黎之间,极才人之变化,不意国朝至今,诗道大盛若此。
杨邃庵先生嗣孙杨九皋来,见杨公关中奏议。予讯杨公事,云:“当武庙幸宅时,先人病。凡上汤饭,俱一仆余鹏扶送。武庙问曰:‘汝何名?’曰:‘余鹏。’武庙曰:‘改作万里可也。’鹏后自刻印章曰‘御赐万里之章’。盖此人亦非仆,乃先人门下客,不敢言客,故言仆耳。每上汤饭,俱具五十金为仪。武庙曰:‘暂收下。’不下数千金,曰:‘尽与杨先生作茶果资。’驻驾一挥使宅,晨则步至先人宅上,或园中钓鱼作诗,亦令先人作。先人曰:‘诗思迟钝,请题,入密室构思。’武庙笑曰:‘我考秀才,正欲面试。’诗成后改一字。南园钓鱼,得一大虾蟆,龙颜大笑。”
往游焦山,风势大作,不能往,遂过瓜洲。旧有地主萧紫芝,名成芝,时已捐馆,一城遂觉冷落。予欲往哭之,值其令嗣他出,遂已。夜得一诗,中有云:“家贫因爱客,宦拙为嫌钱。”盖实录也。夜卧舟中,醒时已抵维扬。
至广陵,同年李明衡招饮于城外阎氏别业。水阁临流,有吴儿善歌。讯问詹淑正濂消息,则曰:“未半月前逝矣。”淑正,新安人,能篆隶,工印章。少时客京师,屠长卿为人所讦,淑正亦与焉,盖谓其共登俳场度新声也。后归楚,走仪、扬间。戊戌,予居真州,淑正来,因数聚首。时真州有老友侯师之,名维垣,亦好客,所居书室,前有流水声,常往听之。师之数留小饮,每饮必招淑正。真州城空,其西北多种桃,桃花盛开,与二老日日往游。二老皆聋,予与人语,不作大声。自与二老久处,予日日大呼与言,苦甚,凡半年而别。后踪迹无定,书信阙然。前在金陵,闻其在维扬,所以来此欲一晤言,不意其已逝。老而穷困不振以死,可伤也。
黄州林子木来,言及邵武萧胜祖事。胜祖初为农父,但力行孝道。后遇仙,令其饮墨水,便通文义,且教以理学、数学。祖既能书通文,一乡皆惊。后至罗近溪诸公处论学,颇得其奥。子木过邵武,亲往访之,问以心中所疑,一一不言而喻。年九十七而终。往闻近溪晚年奉一萧老,想即此人也。
子木持一册来见遗,乃陆俨山深、顾东桥华玉二公书也。秀媚遒美,妙得晋人笔意。俨山有札云:“山居初就,日有游人,每日一跻攀,东溟未常不在念也。迩日道体何似,静养为乐。仆新置二画船,只用四五人可行,约载数客。其一设绳床偃卧,其一具歌吹先驱。风日妍美,即挟以出浦,随潮上下,选胜而登。或寻小港,谘访故旧,即牵挽而去,虽滑泥亦可动,此或古人所未有也。今秋稍健,顾念京师辈多入鬼录,不能不为之婴情耳。娱老之计以报知己,他人固未易言也。亮亮。”此书颇与鄙意相合,乃知此老兴复不浅。
至仪真,遣人讯问十年前文酒故知,俱已逝去。侯师之老而好客,能诗,年近七十而卒。李季宣名,癸酉举于乡,能诗文,豪饮。出为县令。后归,未数年而卒。有王康成名维宁者,书法甚佳,尤喜豪饮。晚年以其子负债,为人逼迫,自不胜愤,走至塘子边,以头入水而死。此皆往时文酒赏适友也,或老或少,皆亡矣。
潘稚恭出倪云林画,潇散简净,真云林笔也。上自题云:“篝灯共听萧萧雨,已是催花一月过。翠竹乔松浑漫兴,研山忽觉藓痕多。三月二日雨,宿无碍方丈,元璞长老命写竹石,写已并赋,以发一笑云。是夕,基上人、诚藏主、宾讲师同集,倪瓒记。”又有王叔明山水一轴,其他如沈石田、文待诏、陆包山,皆有佳者。丁南羽,名云鹏,白描《文会图》,极其工致。
移居天宁寺西玄上人房,是日得方子公讣。子公名文僎,新安人。甲午,予应试武昌,友人潘景升客焉。子公困极,作景升客,从景升学诗,九月犹衣练衣。予怜之甚。下第后,念中郎令吴,衙中甚苦无人,子公差文雅,乃以八行附子公。子公遂东下,至吴见中郎,中郎留之衙舍。退食之暇,与弈,稍分俸给之。得金即以治衣裘、市冶童,招客饮,不数月又贫矣。然中郎终怜其人质直无他肠,自丁酉春解官,凡游历皆与俱。新安人见其多缙绅长者游,稍稍礼敬之,乞贷亦有应者。然得即以市酒招客,不宿囊中也。丁酉,予又下第,依中郎于真州,与子公聚甚洽。后同入都,饮兴益豪。己亥之夏,同丘长孺、中郎于崇国寺王章甫寓中,大雨三日,不能出户,日夜沈饮。子公夜拥歌儿入曲房。夜半,歌儿忽大叫曰:“救我,救我!”时门已倒扃,急开门,歌儿曰:“方先生化为蛇矣!”灯光明灭中,见方首仅如蛇大,上卷复下觑,甚可怖畏。子公亦不为讶。凡子公梦入冥司者,屡矣。中郎集中有之,不悉记也。数年后,病日甚,益不辍饮,故中郎《酒评》:“方子公如游鱼呷浪,喁喁终日。”丁未,复从中郎南归,至仪真僦居。中郎补铨曹,子公抱病往依之。至临清,病不能前,遂卒。过天宁寺,至嘉树林,戊戌夏客此,与吴兴臧顾渚、湖州司李闽人谢在杭,日日纳凉于此树下,文酒赏适甚快,因题之为嘉树林矣。
闲步学宫前。仪真学舍,原为资福寺,前长令移寺他处,以此为学基,颇弘敞,泮池极阔。
与潘稚恭步至天宁寺,少憩出,沿天宁寺步大士殿,前有井泉,问之,即东坡井也。东坡由黄州改临汝,自乞于阳羡居住。朝至俞允,故道出南都,逢张安道,出《楞伽经》授之。初,安道守滁,入琅琊山藏院呼梯,梯梁得木匣,乃《楞伽经》也。见经中字迹,忽然汗下,了知前生是知藏僧,写经未终而化。安道手书其后,笔迹宛然,无异前生。乃付子瞻,令书镂行四方。子瞻先于此书,后至金山了元处卒业耳。未几月,而登州之命下。五日即以礼部郎召还除中舍矣,未得久住阳羡也。七年后谪惠州,乃留诸子居阳羡,而独与朝云、幼子过至贬所。后从儋耳北还,子由不欲少年兄弟作两处,必欲子瞻共居许下。子瞻意亦决,乃遣人至阳羡,鬻田而行。次真州,舟中老幼多病,己亦病,难于冲暑出陆,乃定计往阳羡。子瞻病日益甚,竟卒于常州顾家宅上,亦竟未常居阳羡也。
天宁寺,与西玄闲坐。西玄云:“昔游五台、天台,当山水胜处,都不知身心所在。”令予游览之兴勃勃。
步至东坡井边,西玄云:“此水较他水,每一石重五斤。”见大士阁边所供伽蓝,为梁昭明太子,讯之,都不知其始末。然此地近建业,于时南朝刹宇最盛,青宫或有胜愿,未可知也。
卷四
[编辑]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正月初一日,寓石驸马街中郎兄寓。中郎早入朝,午始归。予过东寓,偶于姑苏会馆前逢韩求仲、贺函伯,曰:“此中有少宴集,幸同入。”是日多生客,不暇问姓名。听吴优演《八义》。
夜梦莲池上人示寂,予与中郎皆舆往吊,其后尚有十馀人,俱缞绖。既至,知客曰:“公等与上人素相知耶?”予通名,其人愕然。不知何祥也。莲池,杭人,以诸生出家,后住云栖,专接引人念佛,行解甚稳。予素未见之,不知何以入梦。
至极乐寺王石洋寓中,见王辰玉二律书卷上,中有“雪中乌乳分斋钵,月下僧归及梵钟”;“残灯贝叶翻香蠹,春日檐花坐语禽。”皆佳境也。
闲步溪边看冰,时风日甚佳,冻枝内时有著绯人,皆中贵往万历寺者。
受之云:“生平知交,有一顾朗仲,今已死矣。”予与朗仲,亦素相闻,恨未识面。朗仲名云鸿,举应天庚子乡荐。受之偶取其《藤溪雪庵记》一首示予,予叹曰:“天假以年,所造未可量也。”
极乐寺左有国花堂,前堂以牡丹得名。记癸卯夏,一中贵造此堂既成,招石洋与予饮,伶人演《白兔记》。座中中贵五六人皆哭欲绝,遂不成欢而别。
钱受之言及昆山王明佐事。明佐初名治,后名逢年,字舜华。父王太史同祖,与袁元峰先生为密友。明佐后孤,入都,元峰甚怜之,念故人子当厚之,且为谋一官。一日,偶以书手遗明佐,令代作古文辞三首。明佐以一小赫蹄题数字答曰:“足下以时文取科,以青词拜相,乌知所谓古文辞者哉?”元峰嗤其狂,后竟落魄而归。家素温,腴田数千亩,尽卖去。后有人持一古琴云:“此即蔡中郎焦尾琴也。”明佐信以为然,以二百金购之,极其宝惜。后家贫,更思置田,乃以琴求售于王弇州云:“但得原直,取腴田以老足矣。”弇州视琴,仅可二十金,而难于辞之,语弟敬美曰:“王君持琴来,若辨其非汉焦尾,少与之,彼必不快,将奈何?”敬美曰:“但以付弟。”明日,明佐至,敬美语之曰:“昨月夜坐松下,取公焦尾弹一曲,云中忽有二美人冉冉而至曰:‘上帝敕取此琴。’予不敢留,二美人捧之而去,俄入云中不见。”舜华大喜曰:“信神物不可久留世,奇矣!”后竟不问琴所在。敬美仍以三十金,作一赆仪,送之以归。人后问焦尾安在,舜华曰:“此琴在我家中,久有去意,果然不肯留也。”明佐诗甚佳,书法尤工,晚年微示疾,自以所书《金刚经》置之怀,坐化而去。予谓此老真有米海岳风气,不易及也。客又云:当伪吴时,有金氏女十馀岁,能前知,张士诚奉为神明,取之入室,依其母。既长,绝美,欲纳为后,不可,将尽杀其家。金氏许之曰:“太夫人实鞠养我,辞太夫人去。”至则拜士诚母于床下,化去矣。士诚大惊,乃以籍没常熟富民曹百万赀财为治冢墓,今常熟犹有金姬冢云。先辈杨仪曹传甚详,予家有之。又言近日吴孺子事。吴孺子,不知何许人,酷好古藤,每入深山寻藤,或数月不出,未尽则取生蔬啖之。得藤以为杯,为如意,为佛菩萨,为龙凤,曲尽其妙。或听泉乐之,则穷日夜。人不与之食,不求食也。此皆异人,不可不识。
同受之、函伯至法华寺,看求仲。求仲曰:“予数梦至此寺看牡丹,似是好消息也。”
考功事竣,中郎以谢恩先出,以字招予夜饮。
上元日过灯市,觅长孺同往,则已先去久矣。至市,喧阗不可步,觅长孺于酒楼。有自密云来者,予急讯蹇大司马别后事。曰:“去后,蹇大司马谓予曰:‘小修不至矣,吾儿亦欲归西川毕姻。’二月中,遂遣公子偕其母归,旅次止一幼姬。至六月病作,自谓背上有小毒,不知其为背发也。数日后,征医视之,不治矣。卒之夜,城中炮响者三,甲马之声轰然,大小营中皆错愕,以为有他变。顷之,寂无所有,遍访炮响处不可得,即大司马瞑目时也。”
中郎出手卷一,乃范宽《雪景》,后有跋云:“此宋画苑范公笔,大长公主书府秘藏之。一日,命前集贤待制海粟冯子振等题跋,为天下古今之名画也。子孙宜宝之。东平兀颜思敬跋。”又有跋云:“范公画法,为当朝所推,老入精妙,此尤得意之笔,凡三见之。儿子稷近得,特藏之。东里杨士奇识。”按冯海粟亦学禅,中峰《语录》有与论禅书,尤为词曲当家。
中郎出二卷,其一为苏子瞻草书《醉翁亭记》,放笔淋漓,而结法甚密,俱是三蕉叶后从十指中出者。此书乃新郑家藏,后传之江陵,再传之家舅龚侍御惟长,名仲庆。所惜后有赵文敏诸公跋,俱为人取去。中玄曾勒石,今石刻与此本分毫不异。其一为赵文敏公《洛神赋》,见此字,乃知赵公书法出于二王,奕奕有神,令后人所不能模拟者。
廿六日,得黄平倩书云:“两得兄书,亦得三哥书,具省想念之意。弟体幸渐可支,恨左不如右耳。昨日闻陶周望即世,怀抱恶甚。道侣雕零乃尔,人世孰可把玩!忆壬寅别时,欷歔恐不复相见,今果然矣。兄书言前得陶兄书,似有所得,不审临化得力与否。弟索居日久,尝虞堕落,安得傅翼,以破七年之积结耶!闲居岁久,赤贫自怜,即欲买舟下峡,以赴兄约,亦未易,然且贱体亦未堪远涉也。世事悠悠,四顾增叹,惟当精勤大事,于明岁内乃可远游耳。倘缘数如意,得奉二兄教,有所省发,当结庐于无喧处,或禅或净,必有所就,免得腊月三十日又载一肚獐狸去也。三兄高捷后,能图一便差,就我荒落乎?”
赴顺天癸卯同年大会于钱戚畹宅,予连坐为都中王黍谷名嘉诏,与予同门。其兄名嘉谟,丙戌成进士,为先兄伯修同年。旧传此公知前因,予备问之。黍谷曰:“有之,世传殆过甚。当家兄未生时,顺城门内有一老人某,好善,临命终时,瞑去忽苏曰:‘我当托生豹韬卫王指挥家作儿,此善人家也。生后三日,汝辈可来视我。’遂死。死之时,即家兄生时也。后三日,其子来视,且言故。家兄见之泪落。自后每见辄头眩,半日不省人事,遂绝往来。”
春场毕后倦卧,杨修龄至,坐床上少话即去。甫梳栉,晋中左方伯、黄梅汪静峰可受至,强欲读文。予数辞,汪必不去,不得已,为读一过。汪甚许可。月夜,中郎同胡仲修、陶孝若来,袖文而去。孝若应入场,苦其劳不入,亦觉翛然。
陶孝若来,道及张玄真事。孝若曰:“张志和隐于祁门,今有张村,人相传于祁门仙去。”志和踪迹,晚在吴兴,不知何以复在祁门。
表弟龚苍屿来云:“偶与同号生谈,云:‘万事前定,予头场倦卧,忽见二十一号者为一鬼所抶,予惊而往讯之,其人不觉,私识其名。昨日遂帖出。乃信场中有鬼神也。’”
新安太学吴嗣先处,见大李将军《栈道图》,上有宣和印。赵千里《秋高牧马图》。子昂《马》,鲜于伯机、柯敬仲题跋。李成《老柳繁藤》,有米元章审定印,又有“太原珍玩”、“王良史”章。又有大李将军《宫殿雪景》。
顺城门外李戚畹园,宽可五百亩,种牡丹可三十亩。内有老槐,虬枝盘曲,因架二亭其上。五六日前,苍屿作一梦,云:“弟见兄至一园,甚繁华,内有大树架屋,可坐。”今日偶见此,与梦境正合,亦一异事。
左心源侍御邀中郎、云浦、谢青莲、陶不退与予,聚于慈惠寺。僧真贵,号愚庵,蜀人,与黄慎轩为法契。出慎轩札二册,有意无意之间,笔迹甚工。予谓愚庵当摹上石,以垂永远耳。心源云:“人生随其所居之位,皆当有成章处。若进退无据,与世俯仰,碌碌奔波,则为庸人。”予深服其言。
吴嗣先寓见阎立本《职贡图》,贾秋壑收藏。阎立德《锁谏图》,宣和赏鉴。赵子昂自书《竹赋》,并画竹。李龙眠临阎立本《度人经变相图》。王叔明画《松风阁》,前有无准和尚题“松风”二字,后有杨维祯、顾阿映、刘伯温诗,宋景濂记,僧宗泐五言古诗,姚广孝七言古诗,并跋语。
随中郎南归,辰出春明门,送人颇多,予皆未及晤。至卢沟桥,水涓涓流,即古桑干水也。舆中望西山一带,犹露雪痕。晚抵良乡,风大作,有寒色。时友人李素心弟雪里亦同归,夜同榻抵足,共叹求名之苦。予欲葺山居为终老计,而素心有志香光之业矣(从此有记,互有异同,故并存之)。
雪大作,报人不至,遂行。至琉璃桥,白石砌成,可三里许,极为壮丽。其下即古所云圣水也,水出上谷,东径玉石山,过良乡县,径羊头阜,合于涿水、桃水,至河间入海。晚至涿州,得全录,相知得隽者颇多,而荆州一郡皆落,意颇不快,久之始定。舆中寒甚,怀抱甚恶,自念已四十馀矣,常奔走场屋,劳苦不堪,舍之又不能,真是前生业缘。
安肃道中,雪晴。出城数里,见流水一曲,西望远山,甚秀冶。
风大作,舆中见枝影满地如月夜,拭泪读书,亦甚快。过石桥,流水清碧。午抵保定府清苑县。
过泾阳驿,壁间有李大司马霖寰四绝,中二首云:“短墙小屋柳垂垂,二十年前此咏诗。今日重来无觅处,空馀乌鹊绕寒枝。”“南去北来枉自嗟,闲愁赢得鬓生华。数行遗墨犹难保,何况玄都观里花。”壁间多有和者。因忆庚子中郎以祠部出使周藩,予以顺天乡举不第,同过此驿,见壁间有临漳令王子声一鸣一诗,云:“初日照骑马,悠悠旌旆摇。孤臣长粪土,万事隔云霄。朱楹抱风叶,寒蝉喧暮条。端居念天地,疏阔一题桥。”今亦不见矣。子声初为太湖令,后为临漳令,竟不振以死。中郎因以诗吊之云:“只合临漳死,曹家鬼好文。枫根犹有绣,夜壑岂无春。砚乞铜台瓦,姻求洛浦甄。歌遗涂粉客,衣逐买香人。客鬼轻残蜕,骚宫重楚魂。生死旦昼理,夜乐胜朝颦。”予亦作一诗,后遗失,亦不知何语也。晚宿庆都尧母墓,墓如崇阜,正方。登其颠,望一城如小盂。西北诸山秀妍,讯之,则唐县、完县诸山也。
从庆都发,过清风店,涉唐河,至定州州学,观子瞻雪浪石,盛以石莲花盆。石黑质而白章,奔腾如浪,“雪浪”二字,非此石不能当,亦非子瞻不能名也。其盆边周遭有字云:“画水之变蜀两孙,与不传者归九原。异哉驳石雪影翻,石中乃有此理存。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飞空漱其根。东坡作铭岂多言,四月辛酉绍圣元。”字画未经摹拓,神理甚完。旁有一槐,中空外裂,似亦子瞻时植也。前庑下刻王摩诘墨竹,又有雪庵书六言诗。雪庵即书茶榜者。元至正、大德间,有僧雪庵,以大字楷书名于世,其临《兰亭》,为牟大理、赵子昂所赏,即其人也。午后,过刘禹锡陋室、光武鸡鸣城。
从新乐发,过伏羲生身处,憩伏城驿。日暮,抵真定府。城中空阔如郊野。
从真定府早发,过苏味道故里、宁武子旧封、汉蒲棘侯柴武台。宿栾城。
憩于赵州院,看吴道子画水一壁,觉汹汹有奔屋之势。然壁已久颓,恐临笔耳。过张兵部去华居仁宅,叹息者久之。去华旧与黄太史平倩善,己亥以补官入都。一日,予与丘长孺偶会平倩,平倩曰:“今日有酒豪张去华见过,度不能独当之,二兄可能陪饮?”后同饮,去华逃去,已不能上马矣。去华左官,去为蜀藩幕官,从征播,功成,而去华病死。其人有奇气,且学禅。过王莽城,宿于柏乡。是日有馈南和刁酒者,清冽如泉,当为北酒第一。春已深,今日方见绿草及柳条,江南之兴勃勃。
从柏乡至内丘,一路多风沙。道中见民有菜色。中有临城县界立石,即子瞻所云“南迁必返,从临城道中望西山,草木可数”者也。今日沙雾,不见太行。晚宿内丘。中郎云:“昨夜梦与人说禅云:‘说现前即是的也非,说现前皆非的也非。’又梦与僧无念说禅云:‘你道酱是盐耶?’”
大风,沙石皆飞。欲游太子岩,不果。
过宋璟墓。午过沙河,积沙如雪,可十里许。是日始见柳条,含萼桃李。晚度洺水,宿于关。天气渐暖,共坐大槐下饮洺酒。
临洺道中,日清和,见游女攀杨柳采其苗者甚多,盖俭岁为蔬故也。至黄粱祠,晤肥乡金吾张念堂名懋忠兄弟,剧饮而别。
从邯郸过河,是为中州交界处,颇有岗峦,杨柳垂丝,桃杏盛开。晚宿于磁州,吴本如偕蒋子厚从五台来,云五台寒色异常,月川、妙峰二老皆无恙。因与订游百泉之约。记万历乙酉,舅龚侍御仲庆谪官此地。一年前,伯修梦侍御以州俸为计偕饯,至是侍御果谪州倅,定数之不可逃如此。丙午,中郎入补官,予随计偕,黄慎轩以宪长官此地,酒间出铜雀砚,重大无款识,盖亦近时赝瓦也。
磁州道中多崇阜,相传魏武疑冢也。过漳河,饭于丰乐镇,风大作。晚宿彰德府。夜谭王无功、陶隐居事,颇有山栖之志。
从彰德发,过河,徘徊文王羑里处。饭于汤阴,过嵇侍中墓。宿于宜沟。
从宜沟发,见桃李盛开。过子贡故里,渡淇水,水清澈见石子。憩有斐亭。过殷墟,宿于淇县。按《水经注》:“淇水亦名澳水。”《诗》云:“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毛注云:“绿,王刍也;竹,扁竹也。”汉武帝塞决河斩淇园之竹木以为疌。寇恂为河内,伐竹淇川,治矢百馀万,以为军资。今通望淇川,无复此物,水边多瓦砾耳。王刍扁竹,亦无有也。旧说绿竹指“王刍扁竹”,非今之竹,不知淇园亦自饶竹。谢灵运《山居赋》自注云:“淇园,卫之竹园,在淇水之旁。”可证。
寒食,从淇县发,见舆人采青叶而食之,乃榆叶也。昔阳城屑榆为粥,即此。取尝之,甚甘。过斫胫河,饭于板野。过比干庙。夜宿卫辉府,纣都也。
清明,迂道往辉县,游百泉,风大作。道旁有古槐一株,甚虬屈。近县有白云山,登之可望原隰,止于邑。
风止,天放晴,骑马出县西门。桃李芳菲,秀麦盈畴。五里许,至苏门山百泉,息于书院。竹?丛生,亭台间大有幽意。已泛舟,水面可百馀亩,逐处皆泉,如珠串上溅,不可纪极,澄澈见底。万年苔及菰蒲生其上,泉水荡漾,嫩绿深碧,秀冶可爱,时露石如绿雾。近水下,泉上沸愈多,为涌金亭,其额子瞻书也。舟折而右,有清辉阁,闻水声甚厉。已舍舟过渎祠,登尧夫安乐窝,有楼可眺。晏坐久之。按康节庆历间过洛,爱其山川风俗之美,有卜筑之意。嘉祐七年,王宣徽尹洛,就天宫寺西天津桥南,以郭崇韬废屋馀材为居三十间,请康节迁居之。富郑公为其客孟约买对宅一园,有水竹花木之美。夫以共城之秀美而更卜居,岂以寥寥无友故耶?右为啸台,下数百步为公和土窟。午餐,中郎曰:“此共城稻也。”有山簌甚可餐,讯之,则云鸡肠笋。饭已,过道院,复登舟,取水试茶,在中泠、惠山间。憩于某姓者墅,亦有楼可眺。天晚,宿雾大霁,始见苏门山外太行诸峰,层叠可数。此地偏据湖山之胜,枕藉泉声,真所谓“流水声中过一生”也。
游九山,山去邑十里,上亦有斧劈石。偶于石上见一诗云:“一心贪与白云期,解带归来任所之。每个名山住几月,苏门山上较多时。嘉靖癸卯王受甫题。”语亦有致,不知何人也。又有吴门袁安节公名洪愈,偕藩臬诸司同游题名字,时为嘉靖庚戌,方为中州少参。此山寂寞,少游人,不似苏门,故题字少。予亦洗苔书数字。遇有石如砥处,布席小憩,共呼大白。见太行蜿蜒天际,若雕刻人马虎豹花鸟种种形状,甚可爱玩。而百泉之水,隐隐一缕,东不知其极也。又闻太行之中,如盘谷者甚多,恨未能游焉。间有洞可居。至颠,风大作。晚驰下,甚疲。此山石理亦佳,恨无树耳。予一日前屡梦登山,一夜梦倚一石壁题字,则先已有字镌刻其上,今日光景宛然。九峰以有九峰得名。
渡黄河,见广武山,中郎曰:“此即连嵩少诸山者也。”
郑州途次,有流水,云即贾鲁河也。
从郑州发,饭于郭店。近店有谢花城,不知何以名。今邑内大隗山畔,又有御花园,相传为黄帝种花处。晚过黄水,其水流至县城东北七里入于洧。夜宿新郑,白乐天生于此邑东郭。裴晋公、吕正献公著、欧阳文正公修,皆葬于此地者也。
中郎以眷属病,不成行。饭后,登高文襄公宝谟楼,尽一城之胜。因出城息于溱、洧水侧,有碑云:“子产乘舆渡人处。”善乎高文襄言之也,云:“此当亦偶为之耳。即如孟子言徒杠之成必十一月,舆梁之成必十二月,非四时皆可为也。洧出西山之近郊,溱乃合流,平时深及马腹而已。夏秋之间,雨则山水泛涨,高十馀仞,奔腾而下,不可以桥也。子产乘舆济人时月无纪,岂十一月二月不成杠梁,止假乘舆哉?孟子恐人崇尚小惠,有乖大体,乃借此以立论,非真谓子产不知政也。曰:圣贤亦以乘舆济人否?曰:不为也。亦非必不为也,偶然则无不可者,辟之救荒者然。彼其素有善政,使家给人足,大杀不恇,上也。野有饿殍,开仓以赈,次也。若道遇饿殍且死,而箪有馀,则亦饲之。岂谓吾自有赈恤之政,俟其自及,虽遇饿殍且死,必不以馀食救之欤?子产之事,有似于此。”语甚确,全文见本邑子产祠碑,不具录。过桥,登凤凰台,上有坛,询僧不知所自,复步归。晚宿邑中。
过溱、洧,始见油菜黄花郁然。此地路若深溪,两岸壁立,皆千古人迹蹄轮所蚀而成,积雨注焉。二十里外为曌水,源发大隗山中。路畔有仙姑洞,从土穴达于巅,得平坦地,有数椽。尘鞅倦极,多暂停焉。讯所云仙姑者,鲁姑也。饭于子产铺,子产墓在此地,故名。当更名“遗爱”为佳。至禹州城外,为颍水,石梁整洁可爱。晚宿官署中,修竹翠柏,宛似江南人家别业。予岁甲午曾住此,月中饮青桐下,今十七年矣。
从襄城发,出城过汝水。汝水发源于高陵山东南,径襄城城南。《说苑》曰:“襄城君始封之日,服翠衣带玉,徙倚于流水之上。”即是水也。城始以周襄王居之,故名襄城矣。楚盛周衰,蚕食中原,此城即为楚地,所谓“楚王城畔,汝水东流”者也。前为首山。按天下名山有六,而三在中国,其一为首山。首山亦无奇峰异嶂,不知何以雁行灵岳,岂以鼎湖重耶?首山接紫云山,中一窦如永巷,古置关于此,楚之险当在此。方城山与此正相近,故曰:“楚国方城以为城。”又云:“楚争强中国,多筑列城于北方,以逼华夏,故号为万城。”唐勒曰:“我是楚也,世霸南土,自越以至叶垂,弘境万里,故号万城。”然楚以方城为金城,而其中又有万城。杨用修疑方城即为万城,非也。方城在汝、颖之间,为入楚第一关,实为咽喉,方城为城,无可疑者。记黄鲁直集中云:“曾作叶县尉,叶城南三百步,省禅师道坊也。”即《传灯录》中叶县省也。今三户萧然,安睹净然哉?
从叶县发,路多硗确。过澧河,饮于旧叶,即叶令飞凫处也。息于保安驿,光武昆阳大战处也。此路两山映带,西掖之山稍近,翠色扑人,峰峦起伏,不知何山。东掖山稍远,岳岳有生气。暮至裕州。
博望驿,即汉张骞故邑也,往来题咏甚多,惟李湘洲太史一诗云:“孤亭间虚空,危栏翼石壁。亭亭数株松,云霞发深碧。起视群峦层,溪光乱相射。盘梯花倒看,入阁烟相逼。雨过万瓦鸣,灯残四村夕。疏星杨柳来,河汉看不隔。不见问津人,空思泛槎客。”独存韵致,无关故实,至“雨过万瓦鸣,灯残四村夕”,尤为佳境。李大司马一绝云:“清风亭下参天柳,岁岁看人触热行。”亦大有韵。子夜,烈风暴雨,畏墙塌,不成眠。
抵南阳府,壁间有予旧作《鹧鸪天》一阕,尚未磨去,云:“寻去寻来几度秋,得来原在鼻尖头。祖翁一片闲田地,昨日亲将文契收。身尚在,意先休,逢场作戏尽风流。自从识得根苗后,劝我愁时也不愁。”戊申春北还作也。时偶有所入,故口占云耳。
夜话间,坐客云:“严光,会稽人,光武未尝游会稽,不知何以为故人也。”予曰:“严光南阳人,以避乱客会稽。”考之《任延传》曰:“天下新定,道路未通,避乱江南者,皆未还中土。如董子仪、严子陵,延皆待以师友之礼。”可知光之为流寓也。然子陵娶梅福季女为妻,岂避乱至会稽后始娶妻耶?今人因《后汉》之诬,遂以本地高贤为产于他方,良可笑也。
林水驿,沿路枳壳编篱,已有襄中风景。
从林水发,过光武故里,饭于范蠡乡,宛三户也。
从新野发,过白河,饭新店。此后多崇岗巨峦,便与中州异矣。
从吕堰发,沿路多木香花,开如锦幄。风色甚恶,不见襄中诸山,近樊城始了了。渡浮桥,息于城外馆驿。晚步城西大堤,游龟山,上有声声石,石颇多佳者。
游谢公岩,岩以谢庄得名。去城三里,过大堤,依山下,遥见楼台枕藉,甚觉清丽。堂后为岩,若长廊,上有字,乃至元年间赵清老《祭阵亡将士文》也。上有泉,淙淙下注,由岩而右得小阁,阁畔得径路登山。山上有楼,有洞,可瞰江。
游岘石寺,过朝阳洞,石壁甚秀,稍为石庐所蔽。左有一石,即所云“叠翠石”也。又半里,得寺,寺之上有洞,石壁上有字可识,为胡旦、谢泌、陈尧谘、窦学,下阙一字。字甚古健。右有石亭,亭独立,摇摇欲落,即岘石也。石畔有石几石榻,榔梅荫之。
游檀溪寺,见璎珞柏。至万山,杜预沈碑处。下即王粲宅也,有王粲井在焉。下山,息于庆德寺。入隆中,山水回合,最为胜处。按隆中,乃襄之隆中,非南阳隆中也。而世以“躬耕南阳”一语,遂谓隆中在南阳。不知秦始皇郡县天下,始寘南阳郡,襄阳属焉。盖汉荆州刺史治在南阳,襄中俱南阳属,则武侯所云“躬耕南阳”,正合荆州所辖统部言之耳。世人自不深考舆地,故作此疑也。
游谷隐寺,走麦畦中看古碑。饭于潼口。宜城道中,见汉上山色青翠甚。
从宜城发,行数十里,两山出左右掖,生动甚。夜宿丽阳驿。
从丽阳驿发,山路崎岖,雨色黯黯。晚至石桥驿,散步畦间,见农夫播种者,颇觉田间之乐。
从石桥发,丝雨若织。晚,至荆门州。游惠蒙泉,泉在西门外,过桥度山足,有双泉出山下,汇于池,泉上沸若珠,大约同苏门百泉云。泉上有黄鲁直所书“惠泉”“蒙泉”字,并黄平倩书。过象山书院,门外流水从石桥落于涧,声甚震裂,虽旱潦如常。至唐安寺,佛顶上旧有珠,光耀烁人,今二者已去,惟一佛额上尚存。日已暮,不及细看。
早发虎牙关,楚之喉舌也。过卓刀泉,其土黑,名为墨城,壮缪曾卓刀于此,故名。今荆州近玉泉,亦有麦城,正壮缪授命处。“墨”“麦”二字讹也。
由建阳发,晚过郡城外,至沙市。登于汛凫舟,初甚倦,及月色照水,万里卷雪,不觉身为之轻。
南风大作,不成行。游于沙市。月下,傅叔睿闻予至,携一壶来,同至舟中晤言。江月皓白,不忍归去,至鸡鸣始散。
闰三月十五日,还公安,居筼筜谷。
入公安城中,城日滨江,故三户萧然。往时石浦河垂杨流水,第宅喧阗,今皆寂然矣。
起,散步竹中看新笋,惟水竹笋渐出。水竹,即淡竹也。取沥取茹,皆用此竹,馀皆苦竹不堪用。今人不知择竹,取沥多不效。
公安有盗贼之变,中郎与予自沙市归。中郎因初到沙市,居室都未料理,即以是日归。是时予眷属皆居竹林,中郎以盗贼充斥,命予移至斗堤新居。中有小楼可坐,下有栀子二树。栀子亦名林兰,因名林兰阁。
竹笋出土渐多,命园丁扫阶叶。盖是月竹子,换黄叶生新叶也。检往年锸锄畚之类,老圃之兴勃勃。墙角下大笋两三茎,长能碍墙,取去作汤,供午餐。衲子宝方,从沙头来闲话。
兰泽、云泽叔,王吉人,从村中来,云村中许象山之侄豕生儿,至第七,忽产一人面者,头全似人,身乃类猴,以舌外缴不停。产已复生数猪。其人体,置之双田河中,村中见者数百人。两叔及吉人皆亲见者。
早同静亭舅、方平弟连辔至二圣寺礼佛。宝方邀入禅堂,堂后静室萧寂甚。俄闻龙君御将至,遂先归,遣人迎之。君御亦以诗来。午后,会君御于署中,始得君超中风消息,惊叹久之。后得君超书,见其字迹端楷,乃觉受病不深,稍为喜慰。晚治一酌,与君御对饮筼筜谷中。
至沙市送君御。晚饮中郎宅。宿于龙堂寺。
来江上看舟,修理尚未完。午至刘元定新市沈氏园,柏径甚佳,池塘亦阔,惜书屋太暗耳。
冒雨往龙山书院送君御,共饮一日。午后,傅叔睿至。群鼠号跳不休,不成眠,命小仆持一几至寺回廊下,坐看月。天未明,出城。
伺中郎赴朱上愚召于不斗园,有池可泛舟,舟中相对剧谭。
泛凫舟新修完,已可住。
往观音寺看吴氏园,园虽荒落,然有老桂一株,花卉粗具。后有塘可泛舟,多并头莲。予心悦之,其直廉,因许之成。
往观音寺前,成吴氏园。
置酒招贺新舟诸客,鼓吹丝竹合作,溯舟而上,观者如堵墙。水光皓渺,歌声语笑落波涛间。入暮,黑云四生,复回舟旧处。风雨大作,诸客使星散。是夜,江声如撼。
同方平、晦之过静亭舅早饭。至中郎宅闲话。归舟静坐,中郎遣人来云:“死心已至龙堂。”死心,即袁文炜中夫,弃青衿出家者也。俄死心至舟,出无念书,并刻予《心律》一册见寄。
中郎乞一官舟,共饮江上。是日,中郎病泻,不能动匕箸,予等亦倦无兴。然龙舟数只,飞舞水心,亦可观。予久处歌舞之筵,颇思清净,遂动归兴。静亭舅亦思归,共宿舟中。夜溽暑,不可支,二更始解。
同静亭舅发舟还公安,至中途,风雨大作,泊舟北岸。卷帘静坐。看风涛际天,神思甚爽。舅于雨中假寐,鼾声与水声相答。舟人云此去文村不远,须就民家泊宿。予畏风涛,令诸仆移舟去,独著屐持盖走岸上。吉人随之。舅初了不怖,见予登岸亦来,一魁梧丈夫自持盖,著水鞋,走绿草中,相视而笑。
筼筜谷新竹已上林,翠色娇姹甚。开净绿堂,芳草漫径,急令童子锄去。拂拭几案,静坐。入暮,王尚父来共酌。此中日少蝇,夜无蚊,萧然似冷秋也。
午日居筼筜谷,诸亲友携榼来饮。饮罢,自步梅花廊,见一笋出廊檐,遂折而上,若有所避者。故知此君之慧也。枯而生笋,有以也夫!
检书,得伯修《白苏斋集》,不觉泣下。若存时,止得五十一岁耳。
天新晴,晒书及衣服。王尚甫忽至,入竹中闲话,觉含雪霰气。午后,同尚甫步羊儿堤一民舍,有凉风,留啜茶。后往江上看水,水大涨,波涛如沸,颇有大木当江而下。憩柳荫少时,便道过表弟龚遴甫,因留饮,坐丛篁间待月。俄云气楼起,如有雨至者,遂散。
饮于初月台上,夜深燃爆竹数十,宿鸟皆惊散。闲坐竹中不出。晚纳凉谷门,偶见紫薇花一枝,嫣然已开。有老仆曰:“此花开,则新米入市矣。”
至艾家堰,沿江岸行。久之,登泛凫舟小饮。江月浩白,波涛汹涌。望对岸,柳色沉黑。
开竹径入深竹中,清凉沁骨。夜坐筼筜谷门上,油水映月,杨柳濯濯。油水,即古之油江口也。
饮于初月台,友人云:“风冷冷,月晶晶,竹萧萧,宛似梦中也。”予曰:“此语正可作诗料。”
入城,还拜旧吴川令呙幼谷。按呙姓,前史已有之,见《南唐书》。又元微之诗:“司南却是呙。”呙,苦乖切,今邑姓作“过”音。
至柳浪,泛柳巷,密柳遮樾,凉风穿柳中,阴气肃肃。
久不见中郎,欲登舟,舟人云:“北风未转,不若明日晨往为佳。”且令人趣宝方同去。
早同宝方登泛凫舟,南风大作,渡江张帆而上。四开轩窗,水声风色凉甚。日午已至沙市,晤中郎,登楼。时楼尚未落成,已了了见大江,一泓浩白无际,风帆往来,如在几案前。中郎曰:“此名砚北楼,取段成式‘饮燕之暇,常居砚北’也。”楼前仍作三层楼一间,不惟可望江,即松滋及安乡诸山皆可见。予谓近居有江有山,即是天与图画。此中人作室,尚不欲见天,况山水乎?
晨过中郎砚北楼,风色甚厉,共对坐,看一日书。
至刘氏园,晤僧死心。忽悟春初往吊莲池之梦,园林阡陌,宛如梦中所见。又梦中见粉壁上数大字,今果有数字,始知会合前定,非偶然也。盖莲池以诸生出家,死心亦以诸生出家,其事正同。园中有池亭可坐,有一中天竺僧,高鼻深目短发,宛如今所绘昙摩状,不能汉语,晏坐而已。取一黑褫,上有梵书,有雷音寺印及小西天诸国印。其人日夜持咒,病于龙堂寺,死心接至园中为调治,已痊。日已西,步至菩提寺,景颇清寂。记万历癸巳予住此,无念亦来,今十七年矣。是时西川杨敦初名景淳,以己丑进士令吴,强项不事权贵,改荆州教授,来此地论学。予见其所论不中窾,大嗬之,遂面枣而去。又与无念共坐殿上,击钟一声作一绝,凡十声作十绝,声动举笔,声寂放笔。无念及客等大惊。任气恃才如此,真可笑也。
宝方、显宗二衲,往玉泉讲席。时玉泉寺修成,请北藏已久至,度门法师如晦,集沙门譒经,众请讲《楞严》。宝方,度门高足也。中郎与予共具大众伊蒲之具,四金附二衲往,并有字达度门。且欲以秋初,从玉泉至青溪、紫盖,不知果此愿否也。
有故人贺醇儒者,以字来云:“身且死,无棺木,不能无望于君家兄弟。”予与中郎共以七金与之。醇儒家素豪华,少亦业儒,有名诸生间。父为别驾,与江陵相公为姻娅。籍没江陵时,将逮其父,醇儒挺身出,备受拷掠,其父获免。家素豪盛,以赌渐贫。晚遂不振。予少时与有杯酒宴笑之欢,见其病中语,不觉涕之无从也。
至南湖,偶有所见,乃青楼旧妓欲市人作鬟婢者也,忽忽如梦中事。过新市园居,主人尚未成行。至后园,塘水白于雪,围绕绿柳中,真可作亭。还过观音寺。塔下有老僧,邀入吃茶,云:“寺如舟,塔如帆,须得一丈六金身佛镇之,不然载轻舟疾,难安众僧矣。”乞作一缘疏,予笑而许之。
看报,得西洋陪臣利玛窦之讣。玛窦从本国航海来,凡四五年始至。初住闽,住吴越,渐通华言及文字。后入都,进所携天主像及自鸣钟于朝,朝廷馆谷之。盖彼国事天,不知佛。行十善,重交道,童真身甚多。玛窦善谈论,工著述,所入甚薄,而常以金赠人。置居第僮仆甚都,人疑其有丹方若王阳也。然窦实多秘术,惜未究。其言天体若鸡子,天为青,地为黄,四方上下皆有世界。如上界与下界人足正相邻,盖下界者,如蝇虫倒行屋梁上也。语甚奇,正与《杂华经》所云“仰世界,俯世界,侧世界”语相合。窦与缙绅往来中郎衙舍,数见之。寿仅六十,闻其人童真身也。
中郎卷雪楼已可登眺,大江浩渺,围绕砚几,望见远山如画。下楼检秦中石刻,有对一联:“长天夜散千山月,远水晴收万里云。”乃杜少陵笔,刻于秦中一山中石。“攀龙附凤”,乃唐弘文馆学士虞世南书,在秦中书院。“归云堂”字,乃黄鲁直书,在密县肇化寺内。
从徐寓移至观音寺塔下吴氏新居,吴氏已移居。予移行李其中。入门,丛桂一株,为瓦砾所侵,急披剔之。募工数人,尽去草莱,花石渐透露。后园有老柏三株,海冬青二株,腊梅二株,白梅二株,石榴二株,杂花尚有多种,皆为草封。园后台上白水一湖,澄人心脾,而台狭不可亭,乃募工以土益之。大都置园以水为主,得水始可修治。此地据水之胜,为可喜也。台四周皆楮树,楮于树为下品,然叶极浓,其实殷红可蜜,其皮又为纸,而仙家服食中亦用楮实,不知何以贱之乃尔,岂谓其易生耶?子瞻有《宥楮诗》,即此木也。西日方炽时,此树重重遮蔽,如含云霰,虽以珊瑚林易之,吾不与也。
料理吴氏新园,去其遮天障风者,盖沙律作宅,不欲见天与风故也。
中郎来园,坐台上,谓大有幽意。饭后,至十方庵少坐。沿途深树中,语鸟鸣蝉相次。街道如拭,凡入径路之整洁,即南都不及也。
卷五
[编辑]往普仰寺,寺内居民杂处,妇女溷僧寮中,了不为意。至后殿,皆捉鼻以往。大殿僧舍,皆措大占住,郡人真可谓不佞佛矣。
便河水已满,白云桥边,杨柳半在水中。夜,饮于卷雪楼中。
邀夷陵罗伯生同游金粟园,至徐寓,同步登小舟。过三义桥,时泛凫舟正在深柳下,乃以小舟往,共坐闲话。伯生出黄慎轩数帖,予手录之。其一云:“西陵江水,孝子泉边,依依尝若一日。别去以后,八年萍踪,可叹。孤衰病之馀,重以酷变,去年人日,耀弟先朝露。先大夫素健饭,坐尔神伤见背。耀止有一子昆胤,雅负才名,比忽不禄,尤痛人心。孤泪出泉如,目为昏肿。两年来形神憔悴,大非故吾。乙巳旧恙,前岁幸脱,坐尔稍复为苦。大都起居如常,但左足少力耳。自奉讳来,一切谢绝文字,礼坏乐崩,于礼故然。承谕贺文,倾倒控辞,想不多讶也。久废临池,手生荆棘,勉强涂抹,若出他人,兄见之亦当相悯也。大字或犹可观,偶有崇阳纸,谨书二幅,往见一念。茂椒是药品所须,口一开一阖者大佳,茂州部落户,常以冬初至此佣工,惠寄非难也。时事日非,孤百念灰冷,惟当日储西资,自觅便宜。此外无可言者,惟努力自爱。”其书中“西陵江水,孝子泉边”,乃万历壬寅冬,予送慎轩西陵,西陵诸友同送之隔江孝子泉也。初,伯修官京师,以庚子九月,仓卒去世。中郎与予俱八月先归。区处后事,一一皆慎轩为之,尽心尽力,可无遗恨。壬寅八月中,将谋归伯修之榇于先陇,中郎忽梦见伯修归见大人云:“儿非黄慎轩来送我,必不行。”觉而谓予曰:“予夜梦如此,但慎轩方侍东宫讲读,那得至此?”不数日,而得平倩请告消息。又不一月,而慎轩至玉泉,以字来,去葬期仅十馀日。中郎往迎之玉泉归,其题主志墓,皆属慎轩,所谓素车白马之事,千古再见矣。事后,予送之西陵,别于孝子泉边,相视泪下。今光景俨然在目,见此纸不觉泪涔涔下也。予又问伯生,书中云“茂州部落户”,果何谓也?伯生曰:“近边熟番,廪于县官,每春之各府县佣作,不独一处。”又一书云:“专使见存,乃尔空返,极知方命为罪,此中大自不安。但衰颓恶境,得借知己以辞他人,亦保全遗体之道。若此幸仗庇粗安,或当补赎耳。世医皆知用鹿茸,而鲜知麋茸之功,盖鹿属阳,麋属阴,人之虚皆阴虚也。麋角应阳而解,与鹿正相反,故能补血。角茸胶皆可用,《本草》自明。其他若熊油、麝香、贝母、甘松、黄连、蜘蛛香之类,皆日用药品,而茂州常有,觅之或不难得。但不可因此恼乱有情,姑问之兽人及采药户耳。二袁兄往一再书来,然契阔之思,非寸楮可了。闻小修有越中之行,不审已还家否?如有便羽,欲附一函而东,幸勿忘报我也。”又一书云:“茂州使还,寥寥至今。昨王巽卿人来,始闻伯生移署陵州,玉垒明月,影入兰溪,何如汶水耶?前夏中得袁二哥书,已闻有西华之行,但恨不得偕游耳。小修久无耗,不知何似?中郎约孤下峡,以守制未毕大事,俟卯后徐议也。峨眉咫尺,曾无黄生迹,乃妄言他山水耶!”三书恐信笔草成,未必存稿,予故录之,且其中谆谆念予兄弟,故不忍不录也。
金粟园门成,修理粗完,遣工匠去。小舟已练毕,泛至对岸。舟上小立片时,鸟语荷香,大有幽意。回棹至亭,见前园丛桂委藉瓦石间,乃以砖砌方台护之。邻人陈生见而叹曰:“此桂每开,则香满三市,然主者不知宝惜,根株埋没粪土,如此者二三十年矣。今何幸也!”
回公安,筼筜谷已空,乃以后堂供赱谷佛像,前列《方等经》。
看人斫竹,去其龙钟者五百馀根。
七夕天雨,大有秋色。火病偶发,无医无药,苦甚。
雨不止,病坐筼筜谷中。晚出,见紫薇花满地如红茵,侍儿欲扫去,予曰:“黄叶可扫,此花不可扫也。”
中郎从沙市来,居于筼筜谷,话间火病遂去其半。
同中郎渡江,江水涨甚。过马家赛,至大堤,乃可泊舟。肩舆行堤上,见田中禾稼如云。时有深潭,荷花盛开。竹林相望,庄院骈列,颇觉田家之乐。午后,憩于观音寺,僧皆老农,相聚窥贵客,私相话语。
客来道余子默事,为伤之。子默能诗,绝不受人金,与之,辄大骂,竟贫病以死。死之日无棺。予下县,中郎助以一金,复为予代出其半,遂免暴露。又言邻舍有一十四岁女子,忽自言前生为某县县尹,杖杀五七十人,至午辄戟手如拶状,痛楚不堪,抵暮复少停,凡半年矣。一客自往视之,卧板扉上。其父母曰:“前业深重,非医药所能救,听之而已。”
金粟园木樨花盛开,金粟满树,一院生香。篱落俱成,颇似隐者之居。坐楮亭少时,命童子操小舟,过对岸看莲花。其花为西番莲,皆重台而不结实。
过菩提寺中大士殿上,有辽庶人所书“幻影”二字,笔法甚佳。庶人虽淫纵,然颇有小慧,知书画。永陵好道,庶人愿为道士,得赐号“真人”,因出入无禁。冠道冠,披鹤氅,往来城野间。人家设醮,亲来上章。尤喜妓乐。犹闻之故老云:“每上元灯节,皆以妓女数千导灯行,绮罗黛粉,繁华已极。自庶人得罪后,更萧条矣。中年宣淫,遂亡其鼻。既居高墙,日画猫易米。粗知乐府,亦俚俗,颇有当家语。”
中郎同散木至园,来看木樨,小饮徘徊而去。
坐楮亭看莲花,中郎以字至云:“贷圃桂开如黄锦幄,有新到吴儿善歌,可急来。”予以事不得往,适邓弈客至,因相与散步大堤。时大水已漫洲渚,垂杨柳仅见枝叶。因至周三宅饮,遍觅歌者不得。二更乃归寓。贷圃者,夷陵刘元定园也。
看人盖瓶隐斋,修理久不完,颇觉斧凿声可厌。是夜,思游吴越以散郁怀,遂彻夜不得眠。
午过中郎宅,中郎微动火,予动远游意。中郎云:“吴越太远,三千里水道,亦非容易。不若搜近处之胜。”是日,中郎闻公安近事不怿,意欲绝仕宦,于青溪、紫盖之间结室以老,且云:“生死事大,四十年以前作今生事,四十年以后作来生事可也。”
至中郎宅,中郎以火病未痊,移榻龙堂寺前新市李居。是夜,予与散木遂榻于厅前。散木夜起,摸床不得,忽以冷手触予鼻。予愕然,散木亦大骇。已而相与大笑。
往中郎大市宅,登卷雪楼看水,水势浩渺,万户皆在波光中。风色甚恶,不可久坐。坐于砚北楼中。
天雨,柴五十文一大束。是年仅五月中七日南风,此后皆北风。水势没岸,柴舟不能前,故涌贵。
天放晴,友人王尚甫至,且云:“吾入门见老桂若龙蛇夭矫,便已心醉。”同至楮亭,见清水一泓,荷叶田田,曰:“宛似村居。”过中郎宅闲话。中郎言及养生事,云:“四十以后,甘淡泊,屏声色,便是长生消息。四十以后,谋置粉黛,求繁华,便是夭促消息。我亲见前辈早夭人,个个以粉骷髅送死。此后工匠事毕,洒扫楼上,每日坐三炷香,略做胎息工夫。”予曰:“禅学悟后,保存护持,养生之理,即在其中。”中郎曰:“近日禅学悟得些些理路,多至放恣。现行无明,种种具在,道力不胜业力,祇是口头三昧,临终宁有得力处?四十以后,决宜料理养生事,起居饮食,皆有节度,乃为摄生之道。”予曰:“耳根常听此言,亦自收敛。”
中秋坐中郎宅,中郎曰:“今日中秋,天公悭月,真孤负了也。”丝雨不住,予归金粟园。时工匠已完,著屐前后行,觉幽邃可居。
送马宅殡,从园中至天皇护国寺自来佛殿,少坐,待中郎至,同往马氏阡。阡去寺不远,与江陵相公墓邻。是日风色恶甚。
城中见张江陵写唐诗字一轴,下有“太和”二字,盖江陵少时号太和居士。和尚豁渠《语录》云:“过江陵,会张太和,如在清凉树下打坐。”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立朝时,于称讥毁誉,俱有所不避;一切利国福民之事,挺然为之。
新安友人吴用卿处见王羲之亲笔《迟汝帖》,窃意为唐人双钩之佳者。有虞集、郑清之跋。又有黄鲁直《颂孟子取之左右逢其源卷》,词云:“取之左右逢其源,香严腊月火烧山。对面谩人犹伫思,打得香严也是闲。”后有宋景濂跋云:“黄鲁直书,盖学《禊帖》者也,法体虽殊,而笔意骎骎似之,晚年真书尤胜。观此真迹,可知米芾轻于持议,答刘无言书,斥其字为描,殊可笑。鲁直学佛,得于晦堂最深,人皆能言之,兹可略云。”又见李巨川画《长江万里图》,从岷山起,止于洞庭,后有张魏公浚跋云。
用卿至瓶隐斋觅书画,予无所藏,仅得《杨妃上马图》一轴。用卿曰:“此钱舜举笔,《滚尘图》则真韩干笔。”画《春倦图》,用卿一见,即知为赵松雪笔。馀沈石田数轴,皆非赝手。同登楮亭,用卿曰:“一泓清水,两岸绿柳,宛似桃叶渡耳。”
八月二十二日,移襆至中郎宅上。中郎火病渐加,迎一老医李姓者,年八十馀,切脉曰无病,意稍安。
二十三日,为中郎料理药饵,自云:“昨为医者著一分参,遂热不可支,盖我系阳脏,不堪服补药,又不敢服凉药。不若不药为妙。”予曰:“不药得中医,但调理饮食为上。”是夜,梦丘长孺来,相视而哭曰:“予无所依矣!”醒时犹泪涔涔也。
二十四日,中郎火病不退,心甚皇皇。
二十五日,中郎火病愈甚,遣人迎邑中陈医。
二十六日,陈医至,切脉曰无病。独予私忧之,而人颇有笑予张皇者。
二十七日,中郎服医药不效,予一刻不能离左右。夜半忽呼予入房,已惊曰:“弟何由入此?”盖梦中呼予也。予复出,觉神明渐乱,私自涕泣云。
二十八日,中郎病未见痊,足不能行。日中差可,夜殊不安眠。大便下紫血块,小便初如陈米泔水,后赤如血,如浓茶。予私忧之甚。
二十九日,中郎病不见痊,饮食渐少,且食时不欲见人。大小便皆血。予卧不交睫。
三十日,僧宝方等至,中郎频以二圣寺三圣楼未修为言。
九月初一日,中郎病稍可。予与宝方祷于大士塔下。
初四日,中郎第二男生。坐中郎榻前闲话,独大小便血不止,甚忧之。
初五日,中郎病不见痊,大小便血不止。强起握笔作报,慰大人。
初六日,忽中郎室中老妪呼予入内云:“夜中便三四次皆血,几昏去,得不便则可望活。”予私自哭泣,安慰之,急呼李医至,切脉曰:“脉脱矣!”予顿足仆地。医曰:“勿惊,且试人参汤。”已进参,顷之气喘,自云三分生,七分死矣。已复起便,自云:“我略睡睡。”此外绝无一语,遂坐脱去,予呼之不醒矣!痛哉,痛哉!一朝遂失仁兄,天地崩裂,以同死为乐,不愿在人世也。予亦自绝于地,久之始苏,强起料理棺木。囊中仅得五十金,稍乞贷当物市棺。吏部郎之清如此,即予亦不知也。哀痛中急还公安,安慰老父。
重九日,侍老父榻前,窃窥老父于无人处哭,见儿至即收泪,盖恐重儿之哭,并有性命之忧也。旦促予至沙市料理逝者事。予自思中秋时,中郎云:“我至重九,体中大康矣,当于砚北楼上作一佳会。”今相去几日,乃有如许事,人命如此,可为骇叹!
至沙头哭中郎,遂得血疾,晨常吐血数日,胀满不支。医人误投以干姜、半夏,燥极,夜遂不交睫,狂乱甚。自叹曰:“从中郎于地下得矣,老亲岂再堪此痛耶!”
病燥火甚,恶饮食,作呕又见血。夜不寐。
以人事多,体不堪劳,登舟还公安。同胞姊来,不敢会,恐一哭断肠,吐血不可救也。既至林兰阁下,大人急来视,且闻夜不能睡,一夜凡数遣人来问睡否。予忧病愈甚,且恐溘朝露为大人忧,生人之苦极矣。
居林兰阁下,料理药饵。
体稍平,步至筼筜谷,看张叟治药,及斫竹为箕畚等物。午后过林兰阁,小女儿牵予裾曰:“我念诗与阿爷听:‘路逢萧史不回身,风袅芙蓉绣领巾。云里自然标格少,但凭闺艳作仙人。’”予不觉泪下,此中郎《游仙诗》也。
友人刘绳之典一僧舍于寺中作书室,欲转典与予。予见其翠柏新篁,微有幽致,因许之,其直仅六金。自念年四十馀矣,进取之事,自有定数,不若置身净地,随僧粥饭,修香光之业为最乐耳。晚归筼筜谷,看橘子作黄金色,磊落枝头,因忆“石渠流雪水,金子耀霜橘”之句。
念生死心不切,欲借法水灌溉,拣经论中极警策语,令佣书者录之。始于《法华经》,以次及诸经论,庶可发参禅念佛之机,不令中断也。
得同参僧如寄书,寄《宗镜摄录》一部。《宗镜摄录》乃中郎所选,袁无涯刻于吴中者也。书付僧怡山来,怡山病甚,卧柳浪,予往视之。
同王尚夫过筼筜谷,步羊儿堤,至法华庵,老柏森森,寂无一人,惟二僧雏午课。问月江老衲,云在后室坐禅。遂过五弟园,园有胡僧晏坐,深目高鼻,不晓汉语。沿王家堰,至大人处看制药。午饭后,过龚名世宅,小楼委曲可坐。向名世乞《唐诗纪事》,本颇佳,归篝灯细阅。
饮于表弟龚遴甫园。时水仙一亩盛开,紫蓬莱吐秀蕊满架。紫蓬莱即瑞香也。
病体初痊,怀抱甚楚,聊于小园养鱼种树拨闷。
早过园,时梅花渐开,腊梅亦有开者。宝方来,共坐腊梅树下曝日。
得潘景升所寄《新安山水志》等书,盖未知中郎先生之去世也。
晤李四秀才名守穆,云数日来家中堂前地下,忽有白火起,中如浪纹,光耀非常,一家俱见之。若是者凡三见,欲掘之,其兄光禄少卿李公道宇,名守约,止之云:“是祥,是灾,是伏藏,皆不必问,但不发为是。”别去。至园少坐,复步至柳浪看怡山。怡山病渐愈,拥被相对。予问及寒灰近日行径,怡山曰:“寒灰近日正结伴苦参,其中灵慧者俱能开一线路。。”予曰:“此事真能自信,不妨为人作师家。但下刃要紧,无轻许可。否则狂慧渐生,不可救也。”怡山大以为然。
晤卢孝廉非敖,讯及谢通明名景倩秀才事,云:“通明同王孝廉稚恭,名应翼,饮本邑多宝寺中,至十王殿,以肉置阎罗天子口中云:‘汝亦解食肉否?’相与大笑。是夜通明回,即发病死。稚恭亦病,至一处,见一人尊严若王者,逮通明切责之曰:‘汝生平亦解说禅,学静坐,自不持戒,乃以肉戏尊神,何倨慢不恭若是!论汝阳寿尚有十年,今尽减去,付所司治罪。’谓稚恭曰:‘汝与此人为友,不加谏止,罪亦当坐。’引至一处,有穴如环,中仅可容一手,四围皆铁钉,曰:‘汝能以身从此中入去,即放汝归。’稚恭私念云,置一手犹难,况此身乎?又自念生平奉白衣大士,冀大士循声救苦,乃一心念观音大士名号,如此数千万声,忽有大士自云中冉冉而下,令稚恭引其裾,即入去。又从中引其裾,即复出。主者因赦之使归,病良已。”景倩与侄祈年善,曾至公安,闻其病死甚速,殊讶之,不知因果可畏乃尔。
有客言欧阳公不信有三世事,予曰诚然。苏子由云:“彭城曹焕为予言,壶公观有老道士刘道渊,年八十七,谒之,神气甚清。服细布单衣,缝补殆遍。壁间题者,多以不易衣为美。焕问其意,道渊怅然曰:‘此故淮西守欧阳永叔赠也。世人称永叔忠信笃学而已,君知是人竟何从来耶?昔将去吾州,留此以别,比尝得其讯,吾亦去此不久也。’焕闻之,愕然莫测,徐问其故,皆不答。公尝自言:昔日谢希深、尹师鲁、梅圣俞数人,同游嵩高,见藓书四大字于苍崖绝涧之上,曰‘神清之洞’。问同游者,惟师鲁见之,以此亦颇自疑本世外人。今闻道渊之言益信。”然则身为世外仙人而不信有因果者固多矣,隔因之迷,岂不然哉?
过二圣寺,忆元微之《远安寺水亭怀展公诗》云:“碧涧去年会,与师三两人。今年见题壁,师已是前身。”观此,则展公今二圣寺僧也。远安寺即今二圣寺,宜入志(按远安寺,名安远寺。安公,远公之师,不应后之)。
往沙市,王尚夫偕。风色甚大,不可以舟,乃肩舆从江南行。道逢一牛垂死,吐黑水石馀。予恍惚从舆中见之。及至逆旅,王尚夫云:“适见毙牛吐水奇黑,闻其人曰:‘急磔之,往沙市卖!’予自思沙市所市牛肉,安知非此物,若误食之,必无生理。从此将断牛肉矣。”予谓尚夫:“何不早为我言?当以数镮易而埋之,免致食者中毒,岂非快事。”尚夫曰:“君行远,不及闻也。”
与王尚父登砚北楼,心酸神惨,相视而叹。
金粟园后篱落俱颓,命工修葺之。腊梅含胎未开,觉此中静甚。
归筼筜谷,梅花大开。
中郎诞日,痛苦不可忍。时八舅已入郢,往其家宿。夜梦中郎相引至玉泉,与无迹拜于一大殿上。觉而谓八舅曰:“甥频梦中郎在玉泉,岂自在中阴住彼处耶?甥欲作一祠玉泉,以祠中郎,而身老其中。老来不任奔波,似为得计耳。”舅以为然,甚有往玉泉之兴,因遣人约宝公同往。
同宝方游,行众香林,偶晤周念净居士,云观音寺塔下有居民,姓邓名星者,得还债猪一口,方砺刀欲杀之,而异香忽发。遍觅之无有,乃从猪身出也。予与宝公惊愕,因同往视之。猪适在门,以手摸之,耳目鼻口,香气酷烈,若今零陵香然。亦大异事。与宝公共叹五台薄荷之事,真不虚耳。
同宝方从金粟园晓发,过大晖观,俗名“赛太和”,颇有乔松茂树。及角坡寺,皆未暇憩。见八岭山蜿蜓,上多朱邸马鬛。晚至合溶,宿于图台山弥陀阁。按合溶,乃沮、漳二水合流处也。沮水出襄阳房陵县景山,即荆山首也。《水经注》:“沮水又连,北径汶阳郡北高安县界;又南径临沮县西。青溪水注之,今远安县是也。”据《注》高安、临沮为二县,今以远安为高安,即临沮,似非。沮水又东径当阳县北,又东南径驴城西、磨城东,又南径麦城西,即云长诈降处也。传曰:“伍子胥造驴、磨二城,以攻麦邑。”沮水又南径楚昭王墓,东对麦城,故王仲宣赋《登楼》曰:‘西接昭丘’是也。沮水又南与漳水合流。漳水出南漳县荆山。南漳,汉临沮地,其山有卞和宅、抱玉岩。又南历临沮县,又南径当阳县,又南径麦城东。王仲宣楼在东南隅临漳水,而赋之曰:“夹清漳之通浦,倚曲沮之长洲”是也。二水皆径麦城,而合流于此。麦城又与昭丘相近,则仲宣楼旧亦,正在合溶十馀里内无疑。总之,荆、襄皆名荆州,而当阳,荆州隶也。仲宣客此赋之,正不必在荆、襄城郭间也。
晓从合溶渡河,走当阳,溪河清澈见底。近县山色葱翠,憩于城外报恩寺。予谓僧曰:“堂前墙不宜高,高则障却山色了也。”饭后,行二十馀里,至度门寺,晤无迹禅师,相见喜悲交集。入暮,同步至打麦场上,山围寂寂,一月孤寒,不似人世。已复同坐梅花树下剧谈。是夜,百念俱寂,稳眠至晓,半年内所无也。
晓起,同无迹诣秀禅师塔瞻礼,仅存遗址,瓦砾磊砢。《传灯录》载师葬龙门,其实寂于龙门,葬于当阳。张丞相说所撰碑文具在,可考也。忆元微之《宿度门诗》“门临溪一带,桥映竹千重”;“诸岩分院宇,双岭抱垣墉”诸句,可想见度门之胜。此地久已荒芜,无迹剪荆榛,立兰若,自耕自食,宛似农家。且自云生死之际未易言,念佛尤未纯熟,更欲闭关数年。予闻之,惕然有深省。饭后,至大通寺遗址,沿溪而行。溪即玉泉下流,清澈见底。过三郎庙,关将军平祠也。记《云溪友议》载:玉泉寺鬼助土木而成祠。三郎神,即关三郎也。诚敬者,神仿佛如晤。缁侣居者,外户不闭,财帛纵横,莫敢盗者。厨中有人先尝食,顷出,大掌痕出其面,历旬愈明。“侮慢者,长蛇毒兽随其后”,此唐人语也。当玉泉之盛,其神固如此也。
玉泉长老遣夫役来迎。饭后,同无迹、宝方往玉泉,循涧而行,见山势如覆舟,又如宝冠。诸山拱抱,尊胜无比。近寺,泉声汩汩,峰峦秀媚,草木淋漓。依山宝殿雄踞,上有“智者道场”四字,黄平倩太史书。旁联为:“襟江带汉三千里,盖紫堆蓝十万年。”家中郎作也。记万历壬寅,送黄太史于西陵,归至此,殿已倾圮。不七八年,而刹宇一新,规未央而摹祈年,则无迹师愿力,与平倩、伯修、中郎及诸护法赞助之力,不可诬也。坐方丈,饭后至慈航居士接待处,登藏经阁。已步至乳窟听泉,溯泉行,声逾厉。谒关将军祠,因往智者洞。别开一嶂,沿途多怪石,洞中可容数十人,石色甚古,松箭丛生其上。一里为朝曦阁,阁已废,议与无迹复之。是日与无迹商榷,欲于此中择一胜地建庵,朝曦止可游玩,不可居,不若于智者洞下建一草庵为便。遂共视其址,正在玉泉发源处。日已暮,循旧路归。无迹回度门,予与宝方月下听泉,至夜分乃寐。
晨起,至大殿礼佛,步门外泉田。予谓将田之半凿为渠,引泉水其中为放生池,世间惟活水最难得,此地稍稍修葺,何减百泉,惜无好事者耳。无迹云:“智者洞前地狭不可以庵,适闻寺右别开一嶂,旧名松桂庵,今已废,分属寺僧种麦。若以数镮与之,不寂不嚣,实为佳处,可作庵基。”遂同往看,果如无迹之言。晚,无迹别去,已复与宝方闲行。至关庙桥前碑亭,阅古今题咏诗,张、孟二诗,秀逸清绝;若乐天诗,乃东都玉泉,非此地也。东都去城三十里,有玉泉山玉泉寺,乐天尝往游焉。故其《闲游诗》有云:“闲游来早晚,止得一周年。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钱。长歌时复酌,饱食后安眠。闻道山榴发,明朝向玉泉。”观“嵩洛供云水”句,可知玉泉之在东都也。又有“玉泉红踯躅”诗及“湛湛玉泉色”一律,若属当阳,则此诗亦宜收矣。乐天不宦荆州,由九江移忠州守,从水道往,未游玉泉也。惟元微之谪江陵士曹,数游玉泉,故有《玉泉道中诗》云:“楚俗物候晚,孟冬才有霜。早农半华实,夕水含风凉。遐想云外寺,峰峦渺相望。松门接官路,泉脉过僧房。微露上弦月,暗焚初夜香。谷深烟盖净,山虚钟磬长。念此清境远,后忧尘事妨。行行即前路,勿滞分寸光。”“松门”、“泉脉”二语,至今宛然。玉泉之为官路,唐已然矣,岂容改移哉?此诗宜入《玉泉志》,今志中失收。又元微之有《思归乐诗》云:“江陵道途近,楚俗云水清。遐想玉泉寺,久欲登斯亭。”即此玉泉也。
秤直付玉泉长老,易松桂庵基。予再步往看,有山有泉,苍松老桂,真成隐者之居,决于明春兴工。复与宝方、任居士同往乳窟,命童子扫窟前一方地趺坐,泉涓涓流,听之不觉成寐。
晨起,忽作大风。至午,雪花飘飖,山半放云气如绵,松涛滂湃。无迹以登山小极微病,宝方往视之。归来,雪满幅巾矣。原约以二十日往青溪,恐无迹难山行,托宝方止之。宝方来云,度门必欲往。风止日出,即策杖来也。
风止,曦日出,予喜曰:“是可作青溪游矣。”会觅舆夫,皆早出,且候度门不至,乃定以明日成行。饭后,与宝方、任居士作山后游,憩于关将军庙。过桥抚掌,泉皆上沸。寻官道行至山后,多乱石,亦有透过者。各据一石而坐。已后归,道逢长老同僧雏担茶及饼饵至。啜罢,过壮缪庙,予曰:“可惜一泓清泉,无奈车尘马足何!”长老曰:“庙之右有路,乃故赵太守汝泉所改邮骑道也,今废矣。”攀萝而上,穿峻岭之背,望见九子诸山如画。俯听泉声淙淙,甚宜亭。
至新市庵基上,翠微处见远山堆蓝。予谓僧曰:“此处可作一阁,名堆蓝阁。”复渡溪过前岭,看远山,穿松径而下。至寺前,适无迹以游青溪来寺同宿。夜坐,贺予得庵基,并问庵何名。予曰:“玉泉亦名柴紫,可名柴紫庵也。”无迹云:“予近有山中诸诗,名《柴紫庵稿》,今被居士夺去矣。”
天放晴,同无迹、宝方、任居士往游青溪,不数里,别玉泉诸山,入一音寺界,亦智者所建。峰峦甚多,总名为一音寺岩也。翔舞飞腾,幻变百出。昔游桃花源上,酷爱其山势生动,天外浪壁层层,以为希有。今见此山,姿态横生,真堪伯仲。无迹马上大叫奇绝,几至坠笠。饭于一音寺岩下。顷之,天复晦,雪纷纷落,颇为山行忧。俄复霁,别一音岩,入青溪诸山之界,相与下马顾盼。予叹曰:“予生平有山水癖,梦魂常在吴越间,岂知眉睫之前,有此青莲花世界也。”僧以手指曰:“瘦壁棱棱,有若刻露,当其前者,即凤山也。过此山多石,不复上矣。”近寺,忽见清流一泓,滂湃喷舞。与无迹下马坐桥上,予曰:“吾见泉亦多矣,跳珠霏雪,何处无之,未见浅碧淡绿如此水色者。”按《水经注》:“青溪水出县西青山,山之东有滥泉,即青溪源也。”以源出青山,故以青溪为名。今但以青名溪,不知以山之青名也。盛弘之云:“稠木傍生,凌空交合,危楼倾岳,恒有落势。风泉传响于青林之下,岩猿流声于白云之上。游者恒若目不周玩,情不给赏。是以林徒栖托,云客宅心,泉侧多结道人精庐。”即此地也。已入寺礼佛,出至龙女庙前,乃青溪发源处。昔晋法琳于此作论,龙女来听,因祠于此。前有方广地,最宜听水。泉发源同江,故与江水同消长。然石中出泉,至冬犹滂湃,尤诸泉所无也。泉之上有峰一壁,甚巉蚀如蜡泪,注为二洞。一为卧云洞,琳法师箸论处;元又有卧云禅师居之,故亦名卧云洞。大士洞斗绝,不及往。此路颇多佳石,若太湖者无数,恨无人剔出之耳。
往游鬼谷洞,石色沉碧,空中而多窍,可作精蓝处甚多。其文多如竹叶鸟亦。过岭,溪中行,溪石为千百年雨溜所洗,皆如雪色。至鬼谷洞前,三峰如砌。入洞中少憩,道人持炬火前导,见洞上皆旋螺作残雪色。其下若龟文,所谓莲花池也,水下注淙淙有声。傍池行,入两重石门,有无数大蝙蝠,若鸡鹜缀其上,见火皆起,或坠水中。至前一小门,道人蛇行而入。会炬烟薰人目须退,共唱佛陀,渊渊作金石响。道人云:“有桃源、三郎及石柱洞可游。”里许,为桃源洞。入洞,度门与予及从者皆大叫。其中若大厦,上如乱云封砌,闪砾变幻。中隆起一案,若佛龛。从来洞中石色之奇,未有如兹洞者。其邻即为三郎洞,较狭于桃源,而深过之。亦用炬,如重门,大类鬼谷。数百武有人家,至石柱洞,萝棘封门,猿接而上。中有千年石乳若柱。此洞有水,不可住,然水极清冷。觅路下,沿溪复从故道以归。从游者皆倦。汪茂才云:“溪上有田可市,去此可一里许。”予复循溪,步至田畔。归已暮,饮数杯而卧。鬼谷,按《拾遗记》亦云“归谷”。昔仪、秦问先生何国人,答曰:“吾生于归谷。”古史云“鬼”者,“归”也。
雨大作,至干溪,游佛耳岩。
有便人至西陵,作字与雷何思及刘元定。诸衲皆先归,予亦行。夜宿玉泉。
阅《佛祖通载》,方知玉泉寺原名一音寺也。然一音寺岩上,又有一音寺,至弘治年间方毁,岂后又另建一寺名一音欤?晚雨甚,作雪。
步前岭,望诸山犹带雪,微日照耀,晶莹可爱。
柴紫庵闲行,定草亭址。步至乳窟,溯流而上,至泉上枯坐。会雷何思以字至,约于灯节后至此相晤,寄有五台香菌。
除夕,度门来玉泉同守岁,携所作《青溪诗》五首来。夜间予得二绝,伤逝者之捐弃,肠痛不可喻。予谓度门曰:“今年受生人之苦,骨肉见背,受别离苦,一也。功名失意,求不得苦,二也。自归家来,耳根正不清净,怨憎会苦,三也。秋后一病,几至不救,病苦,四也。生人之趣尽矣!”度门曰:“不如是,居士肯发此勇猛精进心耶?”
卷六
[编辑]万历辛亥,正月初一日壬寅,住玉泉讲经台。晨起,同度门上殿礼佛,复至讲经台遥拜家园。遂同往武安王庙,时初日照岩,泉水蒸而成雾。礼神毕,归小楼闲话。午,步往后山,途中据石清坐。
同度门听泉于泉响处,各据一蒲而坐,不觉成寐。
将游紫盖,同宝方往。度门夜阅《楞伽》。
别度门,同宝方往紫盖,沿途多峻岭,望玉泉甚尊特,其后为青溪、茅平诸山,上带残雪,日光映射。宝公云:“大似晴云照覆山峦。”予曰:“云色稍陈,不若雪色之鲜霁照人也。”过圣水寺,相传葛稚川炼丹,于此取水。不数里,为吴王坟,冢隆隆起。吴王不应葬至此,岂“吾王”之讹耶?楚都在沮、漳间,宜此地有王家陵墓。所云昭丘者,皆相去不甚远也。此地望见沮、漳两岸之树,分行交樾,不可纪极。路从山后,以达于寺,盖自太行、少室、伏牛、玄岳诸山,蜿蜒而行,至此地忽止。其前则平原千里,江南诸山,皆可指数。若天日清明,可望见江上风帆。数月来,满眼峰峦,忽见平旷如掌,亦觉爽豁。山顶有仙祠,即葛稚川炼丹处,前有井已涸。予记《列仙传》,炼丹紫盖乃葛稚川之祖葛玄,名孝先,非稚川也。孝先跣行,屈氏二女作履施之,后分饵丹,二女皆仙去。至云山主为刘纲、樊夫人,刘纲为上虞令,亦非是中人,不应作山主。俱误甚,宜改正也。寺肇基于远法师,后天皇悟从荆州天皇寺移至此寺住。时树木甚茂,以湘藩造宫殿,尽伐去。近日栽松,娇姹如绿云,寺僧颇严守护,不过十馀年后,又成佳丛林矣。
送宝公归公安,予复归玉泉。行岭上,望远山晴雪,殊快。至圣水寺,从径路趋玉泉。舆中于诸山外,见玉泉屹立,有若久客望故乡,畅适不可言喻,岂非宿缘耶?过金家溪畔,两水合流处一小庵。庵中僧供茶饼。过此,山峰多茂树,无童者。逾光石岭,石净滑不受尘。下岭即玉泉寺田,松谡谡,水涓涓,窅无出路。复逾岭,以达于寺。山行稍倦,夜来焚香静坐,亦自快。
往定堆蓝亭基,较前更上三四尺,见西峰一带如泼墨,秀媚照人。
度门来视堆蓝亭基,并成响水潭庵基。潭上乳窟五十步,,为听泉第一处,两山相夹可作庵。度门曰:“吾老爱听泉声,且与居士堆蓝社相近,共作念佛因缘,以毕余生足矣。”地属僧性美,美为导,从泉处至山背,皆在庵基内。山上前可听泉,后可望九子诸山。是日,予作诗四首志喜。
至堆蓝看立亭柱,度门来。是日,送宝方人回,得丘长孺书,词甚痛切。盖吾兄去世后,海内闻而痛哭者,不可指数。长孺尤甚。大都人生去世,士林中无有下断肠之泪者,则其人亦可知矣。在他人及长孺犹尔,况己骨肉如予者乎?予又安得不入山,更汲汲人世事也!
入城,循玉泉行,水渐大。过石根穿泉岸处,复下舆闲步。是日,风日甚佳,诸山甚青翠。午抵报恩寺,阅空长老新置一禅室,甚净。度门已先至矣,遂偕过汪从事处。夜归报恩寺,阅空老衲过天王殿,大呼:“朱风子在否?”数唤始应,口中已喃喃作歌声矣。予问故,阅空云:“此人姓朱,不知何处人,嬉游城市,夜宿于此。人予之食则食,亦不乞也。寒冬惟著单衣,亦不觉寒。人予之衣,辄与人。夜宿于地。雪夜呼之,或裸体舞雪上。出语或可解,或不可解。性好酒,亦无醉时。无嗔怒,诟辱之,扑抶之,亦不怒也。圣凡不可知,然亦大异人矣。”因呼之曰:“风子冷否?”答曰:“我有坎,我有坎!”复大笑。
汪从事请于城外园中食素,因呼朱风子来,予之酒,辄歌,且大笑。饮已,亦不辞而去,且歌且笑,摇曳而行。薄暮,出城外寺,右有山隆隆起,讯之,则荆王坟也,意即昭丘耳。
步至城外真武洞,洞亦宽旷可坐,恨前无水耳。同上高阜处,俯临沮水,其右为九子诸山,左为许由山。中开一罅,望见清漳,不百步即仲宣楼旧址。共藉草而坐,不觉已暮。夜月朗甚,闲步城内。归至寺,朱风子醉舞月下,抚掌曰:“且混,且混!”人问灯好否,曰:“灯甚明,路不平;灯甚明,眼不灵。”道已,复大笑。迹公早怜其寒,以一衣予之,讯之,已施人矣。
往游龙泉寺,度沮水,水清澈见底。不数里入山口如户,遂行于日夕所望黛色中也。二十馀里,至龙泉寺,过胡康侯墓,宋时老松尚存。康侯,武夷人,父渊寓迹荆、湖间。至安国,为蔡京所恶,退居当阳之漳滨。后子宏复徙居衡山矣。寺右掖为远公洞,洞高不可登,遂归。至康侯墓前听松。月上,松影满地,遒劲甚。取酒少饮。夜宿于寺。按伪秦建元九年,远随安公南游樊、沔。及秦将符予寇并襄阳,道安为朱序所留,不得去,乃分遣徒众各随所至。远于是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则是寺开山,正兹时也。所住精舍无水,师云:“若此地可居,当使朽壤抽泉。”言已,清泉顿出,即本传所云“始住龙泉精舍”是也。然浔阳亦有龙泉寺,未知孰是。
从龙泉早发,往游九子。沿途山色,空翠扑人。左清漳而右曲沮,至九子山如高髻亭亭。予以两舆人扶掖而上,坐石上。诸山绝似莲花,此峰又莲花出水之最高者。小童爆竹,山应如霹雳声,遏抑不得出,久之乃止,相看大笑。龙泉僧以酒及松花膏至,膏纯以松花为之,和以蜜,入口作松香气,山内清供第一品也。下山,从燕子冲至何仙姑洞。仙姑衡州人,不应在此。路甚险,洞皆碎石合成。出燕子冲,如户闱忽开,沮水当其前。渡水至关将军墓,前有石楠树最古。饥甚,命山僧炊饭。饭后,行五里至寺。
归玉泉,过度门,流泉汩汩,村野间了无一人。入门寂寂,大呼,门乃得开,甚矣山中之静也。迹公正吟哦作诗。
看砌亭墙,闲步塔湾田上,见溪上新柳,远望如绿烟罩树,娇姹动人。
往游智者洞,憩于汉寿亭侯庙。半里许,有青石突出如盖,乃樵人逃雨石也。近洞处,忽有人家,墙外青石如烟,磊砢其间。石隙杏树两三株,已开。不数步,青石如阙,内围十馀笏地,可作一静室。盖玉泉前山以泉胜,此处以石胜,色大类英石,微痴重耳。至洞,静坐许时,幽邃萧静,微闻松涛。
至堆蓝亭,时盖茆者尚未完,步西南岭间可百许武,怪石如林。望山上石巉巉,绿树丛生。坐石上,看远近山色,秀媚甚,卜一小练若最佳。予起步,忽有一麀及一兔突起去。已缘山腰至对岭打麦场上,少憩。归午食,饱后复游。从乳窟渡水,过祖师庙,松风泉响相竞。行近洞,则松风为泉声隐。从岭背上行,则松风喧甚,泉声亦少隐。至一荒田,望九子山如刻画,诸山中惟此山独有芒刃,大与鼎州绿萝山相似。下岭,至泉源处,循流而下,忽得一处青石堆积,石路为乱泉所蚀,成深渠,大类虫书鸟篆。泉从渠下注,声响若钟,因名之为石钟峡也。溪上庄户以茶及酒至,长老祗园亦携酒来,云:“到处觅不得。”口中复喃喃,为泉声所遮,惟见口开闭也。饮数杯,复行涧中。可五十馀步,至绣石涧,涧两岸皆奇石,绿苔附生,秀细可爱,若锦绮。其上突出,可蔽雨。复倚石坐,水为两岸石所束,故流疾而声愈不平。石为千万年疾流所击,奇形异态百出。过双石关,不十馀步,为独石关,一童子以石丸从,不得渡,则置丸水上以行。至响水潭,若奔雷矣。复至堆蓝亭,盖茆已完,扫地少坐。日照远山烂烂,意甚乐之。是日也,得佳胜三:怪石林、石钟峡、绣石涧是也。
堆蓝亭看编棘篱,俄而迹公至,坐亭上。已同至响水潭,寻溪而上,觅锦石涧、石钟峡。迹公叹云所未经见。
午至堆蓝亭,亭外棘篱已成。见西峰晚岚,如浓笔醮净水中,墨花郁起,间有浓淡。又日色照之,其无树者作淡金色,有树者作蓝汁色,真荆浩、关同得意笔也。是夜梦见玉泉山上复出一山,若进贤冠状;又见此山化为一舟,飞行虚空,皆异境也。
至堆蓝亭清坐,山中寂寂无一人,但闻风声鸟声及岭上叱牛声也。下亭,命童子持绳床往乳窟,临水坐。窟中石乳累累下垂,俱不知为何人取去。坐倦,至塔边看新柳。
居玉泉讲经台,步于山泉阁。堆蓝亭窗棂毕功,从堆蓝亭闲行步至怪石林,坐于石上看山久之,乃从前路归。途中见两儿相牵,大儿绝衣而去,小儿哭甚哀。讯之,大儿,小儿兄,得罪于主人,欲逃去。弟不忍舍,挽留之不得,故泣也。予见之亦泣,因思此儿以兄远去,尚不忍舍,况吾两兄倏尔长逝,永无相见之期,岂不哀哉!窃自含泪归寺,半日不怡。寺僧谓予眼痛发赤,不知予之有所触也。
从玉泉早发,游远安诸山,偕者为李生伏之及僧祗园。山中野花尽发,沿途青李及棠梨花皆如雪。至一音寺,山皆如象王排立。午抵青溪,立桥上看水,碧乳泓渟。入寺礼佛后,至龙女庙前试茶,水味极佳。上卧云洞,以游山帐置洞边共坐。从洞边攀萝扪石,可半里许,至海潮洞,大略如杨惠之所塑普陀壁也。一山皆青石,如太湖中空而多窍,扣之铿然有声;若剪去草莱,一一剔出,兹山胜乃不啻,惜无好事者。
从青溪发,至青溪铺,望乱山中忽如云破霞裂者,即白岩寺也。昔郭河阳画石如云,此山真如云矣。山路渐隘,如入峡然。渐从一窍,内如永巷,两山壁立,时有泉声。石上苔文绣蚀,略如排当彝鼎。至木瓜铺,微雨,石益奇古。旁出为墨匣溪,秀邃殆非人境。雨渐大注,觅木瓜庵不得。复行二十馀里,皆穿峡中,峡尽,得沮水。山水相依,路尽左担。晚渡水,宿庆寿寺。故人秦茂才定寓来晤,昔曾见于沙头,今二十馀年矣。
往游鸣凤,渡河行三四里,近山中,两山石壁峻绝,滑不受尘,水从中出,已心奇之。凡经四五渡,始至山下。两山如墙,青绿照人,间有石洞。至观音堂,水绕其前,听水凭栏少坐,遂短衣上山。石级斗绝,幸有石栏可凭。天门有三,相去各里许,屡陟屡息。诸峰俱如商、周彝鼎,朱砂翡翠照人。望山巅仙宫,若在针锋枣叶上住。既至巅,礼祖师毕,住圣父母祠。
坐祖师殿后,望后山如千叶青莲。午后游后山,石里出乔松,矫健而净。石级无栏,下视陡绝。导者挺身直下,了无怖畏。予饮数杯,两道人扶掖,乃得下。归住石台上。云色从杯前度,驯鹰掠食。雨大作,稍住,即往为鹿苑游。饭后下山,道侣携酒天门,以次递饮而下。山半雨大作,至观音堂,暮矣,遂不成行。雨中持盖溪间,西去得双石峙立处如扉,内有澄潭,溪水所会。至一民舍前,前对石峰,形空色丽,水绕其前后,倚山而住,令人有卜居之想。是夜,道士伴松年七十馀,十馀年不下山矣,闻予晨往,复来送,至已二漏。小道人蕊珠劝酒,且乞诗,遂为之醉。
从鸣凤大士阁早饭,见日色丽甚,遂往游鹿苑。行十馀里,望鹿苑山色如破云枕藉,意甚欣然。下层阜,闻水声戛戛,流入沮河,即鹿溪也。两山夹处如铁墙,溪水潆回界之。右掖诸山,为狮子岩,为招仙岩,岩一壁如削,如墨汁洒成。左掖一山如翡翠屏,为石柱峰,深绿殷碧,俱如屏障。水墨岩忽折,泐成一峰,前垂长袖,有若鹙头,寺据焉。水墨岩翻出其左,鹙头再折一峰出其右,即法华台也。其前为石柱峰,流水出其下,两掖之峰多垂袖如重门。水屡折而复出,凡四渡水而入寺。寺已敝,惟断碑在麦田中。考碑,寺即陆法和居士旧憩第也。
晚设游山帐于法华台,见后山诸峰叠叠,尤佳。然此寺中十馀峰,或如洒墨,或如砂翠,政不必借妍于远山也。招仙岩在水墨岩上,滑不受尘,有一僧鸟腾而上,予等皆股栗。晚坐水边。
早,游山后,乃以山蹇从,遇水则乘之以渡。从法华台下渡水,行绣铁峡,忽见三峰如博山炉,青翠照人。渡水见山后户,水隔之,望见石山中多土山。复归至绣铁峰,即绣铁峡上山也。上有平地,望前三峰甚丽。从两山夹处,冒险搜剔,石如醿可鉴。遂至寺后岭上定喘息,僧以酒茗至。数杯后,卧于石上者久之。归寺,午餐沐浴,就枕熟睡。起,山游,命童子以游帐置法华台上看山。风色稍恶,乃下台,过水墨岩下。凡两渡水,至山口龙王洞边,据石而坐。忽有樵人,从如削峰头扪萝循石而下,众僧皆为之咋指。晚步至石柱峰下,从樵人处乞得茶数片以试水,亦佳。盖鹿苑以茶名,所谓“青溪水,鹿苑茶”也。寺既凋敝,僧遂不复种茶。而绝壁上遗种犹存,惟樵人采薪,间得数两耳。又有黄姜,形如山药,食之微苦,村民以为俭岁粮。时月色微明,山形黯黯,水声哽咽,雨大作,乃觅牧童避雨岩下坐竟日。
从鹿苑归,近渡沮水,回视万山摇曳翔舞。因下舆缓行,细看之不能别也。复至庆寿寺。
玉泉归,晤宝方、雪照,时二僧闭关修《法华》三昧,方出来晤,云:“静中光景,甚为希有。”因与宝公商量,为大人修梁皇忏事。
宝方来,以教乘法数示予。是夜,梦与中郎会于一楼,中郎看二人弈。予问曰:“兄住此乐乎?”中郎曰:“甚乐。”予曰:“予即来此楼中,共聚首可乎?”中郎曰:“未可。”予问:“修行有益否?”中郎曰:“大有益。”予话间甚快,以手摩中郎身云:“甚暖,非逝者相也。”踊跃欲告人而醒。
夜,梦天上云气飞舞,有若乌丝,又若今之马尾罗,摇曳满世界。已作一阵入一大庙,予在庙左立,触予身。予即腾起十馀丈。醒,自喜为情少想多之征,稍自快也。
自为斋主,于三圣阁起华严会。时禅堂衲子宝方、怡山而下五六人,本寺戒僧本空而下数十人,皆聚于阁。三时念佛,二时诵《华严经》各一卷。从寺中归园,时园中竹万竿皆生花,渐欲枯槁。因命园丁以渐伐去,颇有为予惜者,予曰:“大限既至,此身亦须将去,况此身外物哉?”戴凯之《竹谱》曰:“根干将枯,花{覆}乃{纣},{纣}必六十,复亦六年。”竹实曰“{覆}”,竹死曰“{纣}”,盖竹六十年一易根,辄结实枯死,其实落土复生成竹。然近来新栽者,不数年亦{覆},东南皆然,无一存者,独水竹不尔。且予近定居玉泉,此亦寄也。是日,玉泉修庵人至,已断水矣。
赴显宗斋,早至柳浪,柳色参天,真所谓“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也。小舟在溪边,遂同泛少时。追思中郎往时同游光景,不觉凄然。每值荷花盛时,无日不泛,有衲子遍虚,能鼓棹,偶堕水中,大笑欲绝。今遍虚亦化去三四年矣。
有谈及梅衡湘中丞事者,云女澹然学佛死,中丞祭之,有云:“有佛自然有魔,不信安得不谤。”予心服,以为名言。
行亭成,亦名陆舫,可随处安立,看山听泉者也。
汉阳王章甫,从燕中来吊中郎,时走玉泉觅予,不知予之在公安也。是日,即欲往沙市,而风雨大作。
开霁,肩舆入沙市。
金粟园中芍药及杂花盛开。
同章甫渡江,夜抵筼筜谷。
步至法华庵柏林中小坐,便过五弟天华馆。饭后至柳浪湖,煮茗泛舟。同至二圣寺看李龙眠罗汉,并旧铸二圣威猛象,长不盈尺,健骨怒筋,张口奋拳,棱棱可畏。
同章甫、宝公从公安发,往游君山。风日清和,麦浪滂湃,晚宿民安驿。
从民安驿早发,午见绣林山色,久不见山,为之一快。
天暑,从舟行,风色甚恶。长石江上有亭,送予至亭中闲话。晚风静,予与章甫、宝公入舟。
风色甚恬,过墨山,晚宿车水湾。
舟至洞庭湖口,泊于岳武穆祠下。
泊教场前,雨霁,登教场山上。山砥平,十数里芳草油油,真堪调马。右望诸山如展旆。而江湖出左右两掖,亦奇观也。
往游君山,至扁山,西风大作,不成行,泊于南津港。近山,云奔马逝,大有姿态,春水浸其足,径路窅窈幽奇,大可泛。岸上有古庙,乃孝感夫人祠也。秦皇时,夫人之父以从役赭山溺水,夫人寻父,闻其溺,遂赴水死。至浔阳,扶父尸浮水上。后人祠之于此,草木蒙翳,守祠人养乌鬼塞路,不堪坐。问守祠者曰:“此去岳阳楼几里?”曰:“可六七里。近此二里许有吕仙亭可登也。”遂陟重峦,缘江岸至亭。门对君山,湖光浩渺,绕亭乔松数十株,拗枝虬曲,皆数百年物。松上有白鹤巢,恶少年欲得其雏,以竿中之,危欲堕。予以金为鹤雏乞命,少年不可,乃与章甫、宝公共以因果报应之理曲譬之,其人不怿,然亦从此兴阑,无必得之想矣。久之,肩竿而去。予等少酌亭前,亭右即为白鹤寺,寺泉极佳,以新茶试之,烹点不佳,不堪饮。日将落,霞气射湖心,遂归坐舟头。偶有流星如一月下堕,忽分为二月,光芒烛天,舟人皆怖叫。
黎明,东风细细,一帆直走君山。初日既出,波平如掌。方舟进发,已抵山足。系舟寺门,见乔木蓊郁,亏蔽天日,黯黯含雪霰气。两掖之山,如垂长袖,乳石磊砢,如饮水而下。遂坐石上早餐。入寺礼佛,天王殿前鸭脚四株,唐、宋以来物也,上巢白鹤数百,远视之如玉兰花。正殿亦壮伟,后为藏经楼。左庑祠柳毅秀才,作健儿装。西去穿乔木中,新篁绿色照人。盖远视此山,真似长眉一抹。入其中,求所谓十二螺者,亦不可得,都为老树寿藤所遮,仿佛见污隆耳。然曲径中时有起伏,竹翠茶香,杂花芬馥,极纡回有幽致,宛似江南佳丽名园。过轩辕台,此处可览湖山之胜,惜以文昌阁封之。复行,行竹石中,登酒香亭,其下乃走鼎、澧诸州道也。空水澄鲜,了不一其际。倦归,坐方丈假寝。已至寺左掖髻上,得朗吟亭,望长沙、湘潭去帆如阵。上有古松数株,陡健清人肌骨。亭下古木萧森,共坐其下小饮。午后,往湘妃庙,忽得旷野平田,极有野趣。入庙中,了无一人,阅古碑,颇喃喃皇英事,不知帝女者,乃天帝之二女,非尧二女也。自秦以来,誵讹久矣。晚,坐乱石中听水。
晨起,择一卜筑地,双髻曲抱,篁竹、橘柚、银杏、木樨之属,遮樾不见天日,可作一小楼。晨饭后,风甚猛,别君山,一帆走岳阳楼下。大都天水一色景象,乃此楼寻常受用,然亦不能于此外觅一奇语,能模写其澄鲜也。按滕子京增城楼为岳阳楼,范文正为记,苏子美书石,邵𫗧篆额,世谓“三绝”。章甫曰:“文正之文信佳矣,然忽作忧乐语,果何谓?”予曰:“滕子京负大才,为众忌嫉,自庆帅谪巴陵,愤郁见于辞色。文正与同年友善,爱其才,恐贻祸。滕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正患无隙规之,值其以文求记,故文正记中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意盖有在焉。”初,楼成,宾友请合乐落之,子京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始快!”《过庭录》所载,非妄也。别章甫,从城陵矶买舟归。
抵车水湾,月色甚朗。夜往塌石驿,漏深不至,泊墨山下一小港中。上岸,有长堤一带,古树昏黑,棘花带露盛开,流水汩汩,四绕皆麦田,月下误以为江水,甚可畏。入舟,再移里许,得邻舟始泊,去塌石驿数里程耳。
从塌石早发,墨山之石多有磊砢水上者,石色颇不佳,此路多崩岸可畏。抵调弦驿,旧有调弦亭,今三户萧然也。
石首张翁伯治具江上酒楼,长石、季新、伯雨皆聚。翁伯出前所阅《乐春钓鱼图》,并《卢同煎茶图》再玩。又南堂之什、阳峰相公自赋、诸文人倡和,李崆峒、何大复、王稚钦、杨升庵、廖鸣吾诸公皆亲笔,字多遒古可敬。
还公安,居二圣静室看经。
赴本寺华严会,夜坐甚爽。
登泛凫舟往沙市,将至玉泉。
从公安发舟抵黄坛,与怡山相对清话,真如泛一日舟,不似行路也。
从黄坛移舟沙头,雨大作。怡山留舟中,予往金粟园。
收拾瓶隐斋,看新荷出水。
体中病,念玉泉未能去,不若归寺过夏。怡山亦至,遂同入舟。晚宿黄坛,闲步柳下,水中望落日,恍若作西方悬鼓观也。
南风大作,从黄坛与怡山各跨蹇陆行,遇杨柳浓阴,则藉草坐谈。午渡江,抵筼筜谷。
住二圣寺禅堂静室,时泛凫舟已从虎渡转三桥矣。
天雨,为显宗题青莲册。青莲庵基,中郎所施,见其册上字,不觉潸然。予题毕,呼显宗示之,两人泪交睫也。
将游村中,从林兰阁肩舆往三桥舟中,憩于茶庵。
过孱陵街至舟,移舟黄荆口看月,有听水之乐,而无风涛之虑。
停舟黄荆口,遣人约崔晦之同行。晦之居去此不十馀里。将午,晦之至。风逆不成行,遇嘉树林处,则暂憩。晚抵大阳桥,桥久撤,近桥有大阳寺,即子美作诗与大阳长老者也。沿途颇有土城,多国乱时草寇所都。夜与晦之开窗看月,不忍寐去。
早从大阳桥移舟至长安村辋湖边。湖水晶莹,周回可二十馀里,可当西湖之半。虽无楼阁梵刹,而远树近林,亦极倩冶。
过先茔,拜松楸间,丰碑不具。今年当以舟往阳岐载石,不容缓也。
湖上水平如镜,看水上晚霞,甚乐之。
雨大作,舟中对雨清坐。是日食新。
天晴,放舟辋湖心。初时热如炙,已而水风拂面,凉透肌骨。
天新霁,念简田弟病痢久不痊,与唐仲文同往视之。至大德寺少憩,寺门垂垂欲堕,殿堂俱不支。毛氏二甥寓此读书。天欲雨,急至简田处,入卧内视之。病已九月馀,形容瘦槁,不觉为之堕泪。自云:“昨日甚危笃,今日稍可矣。久不见兄,兄在何处?”予曰:“予亦病,往玉泉调治,二月馀遂痊。”简田曰:“我若有起色,亦随兄往玉泉也。”
移舟于鲁湖,湖与辋湖相连,去杜庄仅数步。是日,息于杜庄深松下,了无暑气。
从辋湖发舟,往刀环。
舟至小河口,河曲不能入,以小舟行涉重湖,过横溪桥,至肉浦登岸。见长松参天蔽日,新禾如云锦。予不到此二十年矣,家家种树,居然有花源气象。
泛凫舟已至肉步河,与吉人、太初三甥步至河泛舟。居民素未见官舟,相与聚观吒笑。
与太初、吉人早渡河,至法华寺,看中郎所市阴宅。诣法华寺小坐,讯寺所起,云隋朝。然丰碑已毁,都不可迹矣。
登舟,系大树下,令童子焚香涤砚烹茶。久不作此快事,差如逢故人也。
从肉步发舟,泊于之字湖,湖水新涨,不减潇湘。
枝江诸山,如笠子亭亭天末。夜宿湖中,风水喷薄,颇有寒色。
从之字湖发舟,乱湖而渡十馀里,风顺挂帆,抵赤云山。山一小阜,水中央有小兰若。出小河口,过孙黄驿,晚泊港口四望冈下。
早,闻简田弟不禄消息,为之痛哭者久之。盖予初意欲留视其病,而弟自云:“我必不死。”又累遣人觇之,云“渐平”,故予遂往刀环里中,不意去未数日,遂长逝矣。老母弱子,比中郎事更惨。即欲返舟还里,而风逆甚,乃姑往县中。盖久不侍大人,急欲往也。晚过黄金口,前为悍民所塞,因水涨淹茅穗诸里。茅穗民白于官,率众开之。悍民持梃来御,杀开者一人。邑侯力主开,始定。
水大涨,泛凫舟入斗湖,登舟纳凉。
月色甚明,泛舟过吕仙濯足台。
命僮辈收书画入沙头。
渡江至金粟园,园后池中,荷花盛开。
夏道甫处见李龙湖批评《西厢》《伯喈》,极其细密,真读书人。予等粗浮,只合敛衽下拜耳。案上一觚,花纹极密,元物也。归过法轮寺,浙僧所供檀香普贤像,精工甚,送至峨嵋山者。
得黄太史慎轩书,时已闻中郎化去消息,读之不忍再读。其书,后一友人借看,并藏去。
取班恕斋大字一幅,并戴文进临郭熙《袁安卧雪图》,置之壁间。夏道甫、马画兆来,坐瓶隐斋看荷花。
检画卷之非山水者及近赝者,付入城售之。
金粟园后湖荷花盛开,作一竹亭台上。
过江陵王维南太学,见卷有梅花道人竹十馀幅,其中仿与可者数幅,潇散闲适。每幅缀小诗,极清远,而作字亦甚有法。杜柽居《韩熙载家宴图》,人物亦佳。画有马远及黄鹤山樵山水,沈周鹅及山水,皆佳。
傅叔睿来,时微月蒙蒙,予卧,叔睿与客次飞歌。
坐前堂颇有凉风,奈无以居安,思移瓶隐斋于前,苦其烦,未决也。
拆后园瓶隐斋移之前,斋无墙垣,蔬圃中多秽气,而前有老桂古梅,因置亭其间。东移西徙,措大举止真可笑也。因思去年六月作亭时,中郎曰:“曷不置之老桂下?”予不可,意欲作一高斋,为木樨吐气。既而无力,复以此亭移去,终不出中郎之言。每事如此,不独此一亭也。令人泪落涟如矣。
修治瓶隐斋成。后园溪中莲花盛开,于溪北作一竹亭曰西莲,以满溪皆西番莲也。花极繁,而不结实。
园中新糊一室,有如珂雪,坐而乐之。
渡荷花荡,至西莲亭少坐。步至一修花人舍,颇有佳卉。归至舍午餐,仆者误杀鸡,予诟之。邻客云:“鸡豚鱼肉,到口即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此裴晋公家法也,君何不效之?”予曰:“晋公临薨时,进上所赐玉带,使门人作表,皆不如意。公令子弟执笔,口占云:‘内府之珍,先朝所赐,既不敢将归地下,又不合留向人间,谨封进。’占完,令人书写;看罢,安详而逝。必如此,然后为‘生老病死,时至即行’耳,谭何容易!”
入城,憩王孙沅洲处。沅洲云:“新移居此,旧居有台,即马融绛帐台也。上有百年老松,转鬻之人斫其松,已为平地矣。”同游仲宣楼,风色甚凉,有溺隍中者,急呼人救之,得活。
瓶隐斋左右,各移合掌柏一株。《本草》侧柏,乃合掌柏,他燥不堪入药。又移慈竹二种。
生死之念甚切,将有弃家之志。念侍儿阿陈年幼,欲遣之出嫁,托相知为媒妁,务令得所,庶将来入山,无羁绊也。
八月初一日戊辰,居金粟园,遣侍儿阿陈出阁。婢子二人亦遣去。自念四十馀矣,将有五岳之志,长恋恋闺阁何为?净室明窗,依然老头陀光景也。
移中郎柩入乡之期已迫,往六侄处料理,恳辞吊客,非大举故也。
天雨如注,难于发引。午后始开霁,微有月色,移柩于舟。
移中郎柩入乡,予舟先至虎渡,渡口流水甚急,非顺风不得上。柩舟至,无风,觅牵缆小舟不得。予默祷于岸,顷之,风飒飒上帆,舟行转劲。入口,风即止,似有默相者。夜过三穴桥,抵长安村,天明矣。友人马元龙,以送葬同入村中。
云浦居士从龙湾市至,云浦将按西秦,请告未至,故以微服来。
同元龙、云浦往先原,始至先母及先兄伯修墓前,已往先祖凤凰山,憩于义堂寺。寺肇始于宋绍兴,有一磬,上书“鄂国公神作证盟”。鄂国公,岳武穆也。意者作磬人乃征杨么时武穆部下士,武穆死而其人不忍忘,作此以祈冥福,未可知也。殿前银杏可十围。午后,至先曾祖茔,名冢岭山,山自松滋诸山而来,高冢数十,至此忽止,亦一奇胜。
元龙、云浦归,予从行。辞灵去,肠如割。予陪云浦往吊简田弟,老母、幼妻、弱子哭欲绝,予亦痛甚。先约元龙舣舟四望冈以待,既至,舟尚未前。予与云浦坐一草舍中细谭。顷之舟至,抵黄荆口,月上矣。入口随流三十里,至县已漏尽。天明始登舟。
同云浦至柳浪湖食斋,至二圣寺智者堂,月色已上。共坐大墀上小酌。是夜论学,颇有入微处。夜同宿静坐。云浦携一友人,能招乩,至而不书以去,惟向金刚塔前作叩首状,乃知鬼神逼塞虚空矣。
归筼筜谷,桂花尚未盛开,堂前草深尺馀,独橘乐亭前橘子累累压枝。月下,过林兰阁宿。
与方平弟治一勺于大人前,大人谆谆勉以作举业。晚与方平弟、王吉人同饮林兰阁下,数杯散去。步柳浪湖堤上,意味惨淡,不成欢也。
同吉人入沙市。至江边,北风大作,憩于逆旅。月上,风少停,遂渡江,已漏下。至金粟园,木樨盛开如黄雪。墙宇垂成,墀净不容唾。与吉人露坐至子夜。
坐木樨树下,候月出,清香满院,至子夜不成寐。
九月初三日,闻雷何思之讣。何思,名思霈,号何思,夷陵人。与予同为诸生。丁酉举于乡,辛丑成进士。读中秘书,改检讨。博学异才,颇好言仙。己酉典闽试,试录奇丽甚。庚戌归,数邀予游衡、庐,屡来屡以他事止。时忽闻其讣,真令人肠欲断也。为人心地净洁,不沾纤毫尘俗气,真是仙品。母老无子且无弟,得年仅四十七,哀哉痛哉!终夜太息,伤文人无命,善人无福,欲问天而无从也。
九月初五日,中郎期服阕,中怀抱痛,不忍即吉。
静亭舅招饮刘园,园依便河,水可泛舟。门有枇杷树五六株,浓阴交结,封天蔽日。荆之宜枇杷有自来矣,故城门有枇杷门也。独四周皆墟墓,不容步。予谓此地止好修行,以近逝多林也。近登高,欲作会,缘何思之讣,不忍举乐。
霜降,武弁迎秋于西郊,皆以锦绮架为高亭。是日得闽中左方伯景陵陈志寰书,时方闻中郎之讣,遣人致吊,奠章凄惋甚。盖志寰为先兄伯修乡试同年,癸未举进士,官工曹。丙戌,伯修官词林,与志寰朝夕聚首论学。后与中郎及予皆相契合。时为闽左辖,告病归,年老尚难嗣息,无复出意。来札与予,尤不可读。记与志寰聚首京华,皆万历乙未年事,于今十六年矣。兄弟朋友,星落雨绝,此自不可堪,况仆乎!
一帆归公安,大人体中如常,甚慰。
大人病体欠安,不能复入郡,食息常宜照管。乃借六侄堤上居,移宿其中,庶便往来定省。读书栀子楼下。
作字别郡中诸社友,取金粟园中诸书回。
大人病势较退,病中喃喃,命儿不辍进取。
大人体中虽健,而神明昏愦,饮食衣服皆藉人力,至于中外事,一切不省。营综家政以来,累数千金,司管钥于奴仆,恐乘此一切侵渔,遂出示,令诸仆疾来算明。盖两兄去世,予忝居长,尚有异母两弟及二兄之孤孀在,一切任其侵渔,是长者之责也。
卷七
[编辑]壬子正月初三立春,往二圣寺礼佛。邑长令李公迎春于寺,通邑人来看春。是日以所分小居,加直与述之侄易中郎闲居。后即予园,油水中间之。年四十三矣,妻始有住处,贫士之苦如此。按油水,发源白石山,列《水经》,今塞。
五弟园中梅花盛开,设燕花下。
龚散木至,时中郎次儿阿抚已二岁,苏云浦欣然许以女姻,散木为媒妁。定以此月之十五日举问名之礼,予与散木将同入沙头。夜与散木同宿。
与散木从陆,晚渡江,夜饮于述之侄宅。傅叔睿来。
早至金粟园。
马茂才处见征明画及陆包山画《子瞻游赤壁图》,皆精妙。
金粟园腊梅盛开,花香一院,招客痛饮。至夜半,闻雷声而散。
天放晴,早从金粟园登舟,一帆下公安,抵家午食矣。见大人体中较前大清泰,快甚。夜坐园中听雨斋。
闲步过石马桥,时秀麦之色照人矣。桥近王尚书襄简讳轼先茔,人以茔中石马填沟中往来,因名石马桥云。
赴静亭舅席于浦河,饮稍纵,归时大醉。初意本不欲多饮,主人意欲成欢,勉为谑笑,饮复至醉。以此知防闲情欲,须于未饮之先,及未醉之时。若既醉,则狂乐入心,必无绳墨,徒来明日之悔耳。
坐樱桃树下,花山僧往湘潭回,得李湘洲宫谕书,近况颇趋禅寂。
欲往二圣寺,以风不成行。时书室门外樱桃三树,盛开如雪。
风雪大作,赴人召。夜觉咽喉作痛。每赴一席,辄作病数日,以苦为乐,不知何日自解脱也。
雪霁日出,隐几听屋下融雪声,甚快。
晨起,为僧寂子书《金刚》一段。作书寄王章甫、汉川尹夷庚,并作《养母堂叙》。寂子师三和,以母老,构养母堂,名士多以诗纪,予为序而传之。
割园之半杂华林为佛堂,命一道人掌之,内挂丁南羽所画文殊像于其中,永以此地为杂华庵云。是日,深知一生来受酒之祸,败德伤生,其害无穷,誓从此大加节制,不赴席,不召客;即欲饮时,自酌数杯,亦自畅适。一至沉酣,必动嗔淫,戒哉,戒哉!
龚生玄在过楼下,谈及先夹山龚舅事。公由太原改岚县令,卒于岚,年五十六岁。初病时,自诊脉云:“阴得阳脉,殆不可治。”因危坐数日,语玄在曰:“吾事已矣,惟念佛以待尽,慎莫令妇人女子来溷扰我!”夜,忽梦如来相,顷之,二童子持一金牌,上书曰:“龚公中品中生。”又有一自缢妇人在前,项上带今岳州白绢。舅问之曰:“若与我为冤对乎?”曰:“非也,冤已解矣。”化为黑风而去。醒即告之玄在曰:“急念佛,吾去矣!我为作令,未持戒律,尚得往生。四弟及中郎、小修精勤若此,何忧净土耶?取笔来,我自书一纸示之,使知念佛之灵验也。”书毕,遂化。今临终字迹尚存。
天放晴,往省大人,甚清安。时云浦按晋中,渡江送之,命僮仆束装。
往沙津送苏云浦按晋。久雨忽晴,柳麦润秀,舆中看近溪诸老语录。是日思得老父体已渐安,玉泉之约,不可久负。况我每居家数月,即抱苦病,易流之性,往往滥觞。不独为学问虑,即躯命亦当向静处保养。以此决意山栖,送过云浦后即行矣。午后,抵金粟园,园中桂树忽结实如莲子,生平未见,亦大可讶。
清坐金粟园中,阅四家语录有省。晚间百念俱清,颇享寂静无念之乐。
述之侄处乞得《稗海》一部,凡六套,吾友陶石篑选,会稽商氏刻也。
闭门阅《稗海》,命小童及一佣书者随阅随抄。可效法者为一集,事关因果助发道心者为一集,救妄者为一集,可惩戒者为一集。
蜀中大参曹能始见访,坐话甚久,云:“今日兄亦不必见顾,此处有桃李盛开者,明日同游作一日谭。”予曰:“此处有章台寺,稍可步。”即约明日同往。
治酒章台寺,江右喻叔虞名应益在舟,亦同往。近寺路径甚佳,桃李大放。入寺后,息于僧房,憩于沉香亭,以旧有沉香井也。井陋甚,能始问:“此即为昔人章华台否?”予曰:“此是豫章台,非章华台也。”能始曰:“赤鼻本非赤壁,一经文人之口,假赤壁翻作真赤壁矣。则此地为章华台可也。”
夏道甫至,持李卓吾、焦弱侯书字卷,共看于大槐树下。日暮散去。是日能始云:“沙市城隍,其乡缙绅陈蒲石也。蒲石卒后,降乩其家。”言之甚详,曰其庙不在城中。语多不悉记,俟后会再询之,作一记以示人也。
同吉人步至菜花地上,席地坐,看野原桃花烧灼。
同散木步至舟中,清坐一日。夜卧不宁甚,梦中郎见呼曰:“已逝矣,已逝矣!胡不起,胡不起!”
自三月初八日为始,先大人偶弃诸孤,直至月终料理受吊经忏诸事,昏昏忽忽,旧病复作,不暇书。
修二圣寺三圣阁后墙,为大人及两兄祈冥福也。
礼忏,得曾太史下世消息,痛哭久之。
束装下长安谢孝,便往鲁宅。
入村落间谢孝,肩舆往三穴桥,憩于茶庵,为亡舅龚驾部及兄中郎共修,以三夏施茶者也。午至桥边,登泛凫舟,体惫极,烦火攘攘,舟眠差得清凉。
从三桥登舟,午抵村中,所过山庄骈列,茂林修竹,皆先人缔创也,不觉泪下涟如矣。拜于松楸,饭于云泽叔处。
泊舟双田,往谷升里谢孝,此先舅龚方伯里也。饭于散木宅,坐大松林下。别去登舟,王吉人亦至。宿于洁灵庙。
往鲁宅谢孝,涔水一溪,才可容舟,两岸时有茂林,野花扑鼻。《楚词》所云“望涔阳兮极浦”,即此水也。
午至涔河市,婿鲁星卿来迎,坐于后园楼下,花草甚茂。宅后有三层楼,可望远山。星卿以予戒杀,不宰牲,甚快之。
从涔河发舟,晚抵清流湾。
从清流湾发舟,夜抵长安村双田庙。王吉人回。
从双田早发舟回公安,同年安福令萧元恒有使归,便致邹南皋、朱玉槎吊中郎书。予信笔答之,即成行。午后抵三穴桥,微雨,肩舆归,憩于茶庵。抵家已暮矣。
宝方往临湘,寄书来云:“已吊曾长石太史,临终作偈而化,可谓无怛化矣。”二年之内,丧中郎,又丧我何思、长石,人世凄凉,何以度日也。
予新失父兄,怀抱作楚甚,沉屙不减。医者云:“惟任意游遨,散其郁火,则尚可望生。”予是之。盖是时以全生为大孝,不宜拘守制之例也。然静养之地,非玉泉不可,遂束装往。
从金粟园往玉泉,偕者为吴僧大云、吉人。途中,农鼓村歌鼎沸。宿于弥勒庵,即圆台寺也。夜坐深柳下纳凉。
从圆台寺晓发,度沮、漳之水,清风拂人,水石瑟瑟。至当阳县城外寺中阅空上人僧舍午餐。天微雨,遂行。不数里,雨大注,望玉泉山出生云如绵,诸峰中惟此峰独有奇气,可爱玩。至巳公岭下,雨益甚,暂避于樵舍。玉泉之溪大沸,顷绝桥。吉人、大云不能前,乃下马跣行水中,几没腰。隔度门可三里,稍止,复以肩舆行。沿途泉声吼怒,玉泉庄丁迎者亦至,始得前。长老冒雨持茶逆于路。抵寺,衣衫尽湿。候吉人、大云不至,久之乃至,如两农夫。予呼大云、吉人曰:“虽‘大云’普雨,所幸‘吉人’天相。”二人皆笑。夜宿方丈。僧云:“此山中每有异人至,则麂群鸣。昨两夜皆大鸣,故知先生之来也。”
看新庵,规制甚爽豁。登堆蓝亭,见诸山如画,不觉神怡。惟松树稍长,能障山色耳。僧云:“近有野猪二来山,幸而无虎。”日暮,无迹师来相见,悲喜交集。
从山背取道至度门,晤无迹师。大云、吉人亦至。无迹留予宿楼上,夜话甚适。以庵托无迹法孙法宣管理。
别度门回玉泉寺,夜至堆蓝看月。
谒关庙。回至响水潭,燕坐听泉。
无迹师来,与大云、吉人往智者洞。往岁以冬月来,泉从关庙发源,智者洞前之泉已涸,故过庙则不见水。夏来洞泉大发,接于玉泉之水如一溪,可三里,皆从流水声中过也。攀萝至洞清坐,庵僧具蔬饭。迹公于藤石深处自锄一趺坐地,甚清凉。入暮始归,流泉已印月矣。
坐乳窟树下,见水石清湛之甚,跣行其中。晚至塔下,席地而坐。
往祖师庙,看人发刘后梳妆台伏砖。庵中尚无墙,去岁已付工直与僧,陶砖万馀犹不足。长老云:“妆台墙尚有古砖可用,以废台治新庵可也。”予乃留直作香供于佛,乃取砖,其坚润如石,乃知先朝物力之富也。
鸠工修庵墙。
修庵墙毕功。
立庵门送大云、吉人归。大云以花山缘事还荆,而吉人以收稻还里中。是日撤去堆蓝亭轩窗,易以砖,穴以通风,外翼以短墙,前为峻级。以山深松茂,恐有虎狼虺蛇来惊定人也。
堆蓝亭墙成,长日宴坐其上。迹公来云:“风太猛,不可趁凉取适。”同话至日暮始下。
游智者洞,洞中沁凉,不可久坐,遂归。
金粟堂前门成。
坐乳窟石墙下,看一峰直上,如洒墨泼霞,水汩汩啮其足。蒲团坐水边终日。
从长老方丈移居金粟堂。
迹公至,同往乳窟。凡三渡水,至一石壁下,予以小几坐泉中,迹公坐大树根上,李生伏之据石闲话。日晡乃归。
坐堆蓝亭,祗园长老送斋,斋后同往响水潭看亭基。盖泉水从关庙沸玉溅珠,可半里,出入乱石中,至大石下汇为小潭,声如旱地雷。以直付僧,令作一亭,颜以“雪籁”。雪取色,籁取声也。
坐堆蓝亭,始看一日经。午后,复来乳窟听泉。
午暑,同伏之至乳窟听泉。僧倚云后至。予敷蒲坐,诸人各据石,甚清凉。
步至乳窟听泉,泉经雨,声愈壮。晚见近山吐云,忽成兜罗世界。月出破云里,作冷青色,殆非人世。
登堆蓝亭看山,雨中山淡冶甚,宛似倪迂笔意。坐堆蓝亭阅经。午后听泉。
雪籁亭已成,看竖立。迹公云:“宜得一佳联书柱。”予曰:“有司空图‘流水声中过一生’一语甚佳,惜无出联耳。不得已,凑一句作一联云‘巉岩曲里开三径’,亦可。”迹公首肯者久之。
于金粟堂后凿一洞,名幻霞。
步至雪籁亭,忽家中有大不得已事,须予归了之。嗟嗟,拼百丈乱丝乃得入山,今又复走尘土中!可叹,可叹!
晨起束装,迹公闻之来送。天雨如注,后始霁。别迹公及山中诸衲。午至当阳,寓阅空禅室,令人觅舟。月夜发,假寐中时闻滩水声,殊可愕。鸡始唱,抵合溶。
从合溶发舟,渐觉水涨流平。夜宿水村中,不知何地。
细雨蒙蒙,晓过万城,千家浮水上,水势一望无极,青草赤沙,不足喻其大也。风更猛,殊可怖。去沙市三十里,予舍舟觅肩舆,午抵寓。
闲坐金粟园,江水泛涨,沙市街水皆没胫,防御昼夜不绝。初予自当阳登舟,泛舟中,望九子诸山极秀冶,无风涛之怖。若得一舟可以涉浅者游其间,且抵高安、阳平诸山中,如泛千叶莲花中,可以毕此生矣。是日,遂遣人往津市,造一鸬鹚舟。
六月二十七日,灌洋堤破,江陵水消,江南岸尽没。松滋堤亦坏,公安受害,田亩之稍污者,皆荡然一壑矣。
居沙市金粟园,分异中郎宅上田产,给两侄、诸姬。中郎居宦十九年,加以老父蓄积数十年,合田宅种种,不满三千金。两侄仅可糊口。惟作一宅沙头,规制稍异,人遂谓中郎非澹然者。予与中郎形影不离数十年,未曾见其置升斗之田,独好架小小房屋,排当极有方略,亦其性然也。
遣人命眷属空堤上居,复与六侄,仍居于园。盖中郎存日,见予住于园,乃以堤上居付予居住。中郎与予原不分尔我,意谓可以忘言者也。不意中郎逝矣,既逝后,予念侄子幼孤,居沙市,其地繁华,尤与少年不宜,予空其居以待之。而侄子殊无归意,予恐逼迫之致相离也,姑置之。经一年,此居上漏下湿,颓坏不堪。又予新所分居,差与园隔,乃以予所分先居与六侄换易,补以一百五十金居之。适侄子有游冶事,决意令其归公安,而予退居于园。盖侄子既归公安,则吾愿遂矣。仆仆迁徙,皆非所计也。
回公安,斗湖堤水涨,一望千顷。泛凫舟在门,因往坐其上纳凉。
泛凫舟系大柳下,水风扑面。夜微月,独坐舟头,意致萧然,看数千家如在甑中。
复入沙市,舟至黄滩夜宿。晓从陆抵园。
复从沙市归,肩舆至文村渡江。时水涨,千里浩白,对岸马家市皆在水中。
泛凫舟漏甚,令工修葺。
六侄阖家俱从沙市下公安。
乘小舟至柳浪,水大涨,抱瓮亭皆在水中。
看人锄竹根种蔬。
培橘树,橘乐亭前有橘四树,已合抱。人知橘实之美。不知其花气味清绝,诸卉不及也。
独坐园中,看紫荆二树,参天红酣,因坐花下。
泛凫舟在辋湖,为猛风打坏沉水。生平好舟居,今复不遂,良可惋惜。
闭门清坐,微月蒙蒙。坐紫荆花下,内悲父兄,外悼友朋,因病戒酒,寂寂无一人往来可以倡和者,不知馀生何以度日。
取玉泉所抄《师地论》,逐字玩味,不觉道心勃勃。午,坐紫荆花下。
阅《宗镜摄录》。先兄中郎集《宗镜》精语为《摄录》,予又检其中之最精者为《摄摄录》,凡上下二册。
阅《惟识论》,无论其中入理深谈,牛毛茧丝,即其文字之沉邃奥雅,千古所无也。予最粗疏,然阅此殊有深解,岂前生于般若稍有气分耶?
中秋往智者堂食素,与述之侄棹小舟以往,远林近树俱在水中。时大士塑壁粗具。晚归,以中秋节,同侄月下清话。
以鸬鹚舟泛湖。初游沮水,从舟中望九子山如画,因思造一舟可涉浅者,盘桓于鹿苑、青溪之间。归来即令人往澧州津市造舟,凡费十六金。为期二十馀日,而舟成,中可设茶炉酒枪。时水涨直至斗湖,与诸弟同泛。
松滋山人萧湘来,携有龙子羽及杨西来书,二公皆谓常德今年大熟,如往游衡、嶷,幸取道德山,共随杖履,且可少作薪米主人。予闻之甚快,设布帐坐桂花下。
桂花盛开,约八舅及诸侄共坐,清谈花下,浓香扑鼻。
僧显宗以柳浪积水难居,于斗湖堤后近莱公祠建立新庵,其地高阜可种树。初,卖地人一月前梦此地有宝盖羽葆,众贵人往来其上,已而作庵。庵成,而宰官居士鳞集,其梦征矣,真前定也。
郊游,憩于显宗新庵,看新立楼居。
至郡,登中郎卷雪楼,潸然堕泪。
郝公琰至,得潘景升书,书中欲得中郎批点韩、柳、欧、苏四大家文,不知是书已佚散矣。
重九登卷雪楼,午后忽发大风,扬沙拔木,雪子铮铮落。
将游武昌,从草市登舟,偕者为王吉人、萧巨源,泊于长湖畔龙口。以日暮,未过湖。夜听湖上小舟多歌笑声,乃知凡人遇水多乐,不独智者。
从龙口发舟过湖,湖面三十里,即孟忠襄引汉水入湖,以为荆西、北险要者也。湖中有少许地,名八角坟,皆前楚贵人釜鬛。至湖岸边,尤多古坟,累累起如陵。考之《水经注》所云章华台者,皆去此湖中不远。陵谷变迁,都不可考矣。过湖,两岸多垂杨柳,颇有逸趣。
从赵凤台发舟,夜抵仙桃镇。是日,风日甚清美,舟人举棹若飞,乘日犯涛,时时见有人家,则知为镇市。至仙桃,已子夜矣。
从仙桃镇发舟,晓风残月,独坐舟中,得诗二首。午后抵汉川,行二十馀里,舟人云:“自此江湖合为一流,有便路从湖中抵蔡店,月夜可行也。”至湖中,日已暮,见万里一壑,惟有烟林乱点水上。中流猛风乍起,倚月为命,月复为黑云所遮,惟时时语舟人曰:“可稍近山。”以风再劲,即倚山泊,庶有生望也。又时有舴艋舟出没苇林中,殊忧盗贼。波涛中忽见灯火,舟人曰:“此蔡店也。”乃大喜。抵蔡店,已子夜。
从蔡店五鼓发舟,予方稳卧,天明闻桨声而醒。推篷望天水相接,一望无涯,殊可骇异。旭日渐升,见水上小山鳞次,武昌、汉阳之山,相逼而来。晓霞如异锦绚烂,盖水上霞也,又洒然神怡矣。至汉阳门登岸,寓黄鹤楼下观音阁僧舍。
寓武昌观音阁僧舍,黎明发榜,阅小录,亲友多被落。遣小仆,询石洋长君宜卿名胤振于家。午步至长街,看迎新孝廉。是年试官命下极迟,至八月二十七日始到省。二十九日首场,九月初三日二场,初五日末场。至此日始揭晓,亦异事也。
步至水月亭,晚酌于江阁。入夜犹见江帆。
□画山水邹春阳来晤,并晤贞成王孙。社友孝廉葛更生亦来,一见曰:“兄何瘦甚也?”予笑而不答。更生曰:“令兄中郎与兄友于,百出常情,弟所知也。遭此能无瘦乎?”因反复劝慰数四,予心善其言。
往游九峰,出城,黄叶如雨。息于洪山寺。入门有古松四株,霜皮虬枝,令人肃然。登殿礼如来后,饭左掖官房。望江山绣错,时水未退,尽大地皆波涛也。绕塔,觅径路,至东岩寺,已敝。夜篝灯闲谭,人境清绝。同游为李伏之、僧世高。
晓从洪山发,不数里,青青之山,澹澹之水,出左右腋,憩于卓刀泉。至此,山愈层叠,了不知九峰所在。忽从山口如永巷,始见朱碧委藉山间,九峰环抱一寺,如莲花之裹莲房,而松枫杂立若花须矣。寺甚整丽,正殿禅室凡伽蓝所应有者,无不具备。尤宜雨,以处处皆有回廊,不须屐盖也。守僧出无念师衲衣并钵履之属,予曰:“此非所急。”急从回廊至狮子石,登山顶,始穷山水之胜。犹为松树所蔽,不甚畅。予曰:“此处得一高阁,则九峰之美备矣。”于树中见一处粉墙隐隐,僧曰:“此阳逻也。”下山午餐,复走前山望水,武昌、汉阳江色,宛然在目。松中据蒲安坐,浑忘人世。归来小饮,僧共说庐山之胜,令人色飞。大都此中诸峰环抱,极为幽邃,而轩敞稍不足。记李习之常言:“虎丘池水不流;天竺石桥下无水,灵鹫拥前山不可远视;峡山少平地,泉出山无所潭。”天地间之美,其缺陷大都如此,岂独兹哉!
从九峰发,寺门有小庙,予问故。僧曰:“昔楚藩遣人为无念择地,至前山欲定为基,有老人云:‘无念道场尚须深入。’因以手指其处,忽不见。后以闻无念,念公曰:“此姓周,名某,死社于此者也,今仍以为伽蓝矣。”僧又云:“洪山山后颇有佳处,游否?”予异其言,憩洪山,急登塔后至山顶,见道旁有怪石,镌有前代人字,已泐不可读。既至其颠,楚甸形胜,一览无馀。盖今年大水,经秋不减,千里皓白,所存者出水之山耳。枕石而卧,不知日之暮也。
登黄鹤楼,水涨止见诸山。
晨起,往寻葛更生,觅旧社友王孙兰泽。坏垣古屋,仅见菊花十馀本。相与话旧,屈指十七年之别矣。
至汉阳,晨起,同王宜卿百步往朝宗楼,楼甚壮丽。过晴川阁,阁已圮,其下乱石中有水云庵,波浪滂湃,震荡窗棂。登大别山,风日清美,卧于草上。逢宜卿送酒者至,饮文昌祠。复从山西下,有怪石狞立可坐。三和亦至,同饭于大别寺。入夜,归水明楼下。邹春阳以予近作《登卷雪楼诗》二联,绘为图见贻。联云:“细雨江南树,浓烟渡口舟。”
寓汉阳,天微雨,游王石洋葵园。园中有方塘可二十亩,临水为亭,中多曲室密房,真栖隐之所。
别宜卿诸丈于水明楼下,从大别山湖中至汉口。风雨大作不成行,憩于舟畔一民舍。主人大醉,语言蹇涩,甚为乐之。
四鼓,雨尚淋淋,天明忽开霁,遂乘风发。湖波万顷,幸六桨舟不怖风涛。午抵蔡店,尚无故路,复依山过湖,至汉川已暮。
从汉川发舟,闻鸡鸣即行,其实仅子夜耳。过麻布口,遇小舟甚多,舟人曰盗也,皆冲舟而去。至陈伯亭,尚未明。晚泊仙桃镇。邻舟云:“夜中宜慎!我等昨夜遇盗来共格斗,力尽而去,今夜当谨防之。”予登岸至民舍,其人王姓者,肃客入。予遂取襆留宿。主人夜治酒,甚欢,且云:“水灾无尺地居,民相率为盗,行旅宜慎。”赠以金,不受。
从仙桃镇别逆旅主人,过渔范洪,夜宿岳家口。中夜,闻后船鸣金逐盗,予惊起登岸。顷之,盗舟疾于飞而去。予复归舟卧。
卷八
[编辑]万历癸丑正月初一日,梅花廊花事盛开,鹿胎满砌。夜大雪,时梅花中有鹊巢,作二诗纪之,示祈年。祈年亦和二首。
九溪陈生君垣来,极言九溪山水之胜,至慈利则两山壁立,中流一练,宛如三峡光景。春来花草芬香,有若锦绮,予将有澧阳之行,即欲乘便一游。君垣曰:“俟生归作主人也。”
初四日,晴明,融雪。予衡山之兴勃勃,午间,肩舆至三穴桥,登舟。游侣崔晦之时亦至。画工画水龙未毕功,漆工正施丹铅窗棂间。夜与晦之篝灯闲话,听风水喷薄之声。眠甚适。
天复微雨,静坐舟中。显宗、宝方各遣其徒来,送豆豉酱菜。宝公书云:“知居士三十年后不少酱酰也。”予答云:“甚荷新年佛法。”
天飞雪,已雪止。舟人云:“春甲子雨,则一春雨绵绵。”幸而无雨。步三穴桥边大士庵,庵基为先舅龚夹山地,后施作庵施茶。功德主即八舅龚静亭也,岁于三夏施茶不辍。庵僧出缘疏,下有先兄中郎数字,高僧如寄书之,草草数语,集中未存稿,然亦甚有致。桥为七省通衢,其中仅存桥石一垛,有志欲修之,恐不能如愿也。
天大霁,家中送米人皆至。午后舟毕工,一室如雪。
初九日,工匠皆去,料理图书笔砚清坐,拟以今日发舟。而舟人曰:“舟忌七九。”遂从俗不行。
天复雨,桥水漫流。午发舟,风顺,挂帆行。会已暮,泊于大阳桥。此属大光里,有大阳寺,即子美过公安时作诗与大阳长老者也。
一帆走孟溪,舟中阅向来所抄诸书,清寂无事,神情甚爽。遣人于庄上取杉木数根,呼木匠作一小亭于舟前。兰泽、云泽叔闻予至,遣人见讯。舟泊孟溪,王吉人、万献夫至。万献夫者,予蒙师万时彻先生子也。时彻贫而教授,读书极博,亦能诗。旁通天文、地理、卜筮、五行之学,予父兄及弟侄皆从之学。没而有人梦为社神于此乡者,予作有传。
兰泽叔以二骑相迎,与晦之同往。至珊瑚林下马,闲步入荷叶山,老树渐尽。至先居,苔钱满地。其左为嘤鸣馆,愚兄弟三人少年修业处,废沼荒台,日以零落。过邻五叔云泽舍,拜于先茔。今年觅数片碑石,封识其间。袁氏之兴,两制科相承,不满二十年,移居城市,东徙西迁,日不暇给,何遑及先人乌兆也哉!已同至四叔居午餐,时久不霁,见午日烘原野间,快甚。饭后,携一勺步至三官冢,高可凭望,亦前代贵人马鬛处也。晚,别去入舟。
舟亭成,两叔移一尊舟中,以舟泛至杨冶湾,步岸上高阜处。长安、谷升两村之树,封天蔽日。日晡,舟复还故处,同步车台湖边。追忆十年前,与两叔纵饮水上,一吸百盏,如得霜鹰。而今少饮即休,岂非少壮异时,喧恬殊乐也哉!此间无山有水,至夏间,则满目皆水矣。欲择一高阜处,作一小亭避暑,未暇也。
晨起,步至水神庙闲坐。时河边有麦地,属七宅,以征租急,欲易数环。予意欲于水中筑一别业,以为终老计,欣然许之。且予性癖好舟居,此处多种杨柳,维舟其下,便是清凉国也。
正月十六日,舟往澧,得至四水口。岸上多崇冈,远水近林,极为幽邃。此处原为弭盗设二哨,今反为行旅害。法立弊生,势固然也。过此始多垂杨,宿于观音港。
晨起,梦中已闻桨声。初日抵津市矣,息于关山下。与晦之同步山间,草木颇有怪石。水边石突兀有若浮梁者,予跨之而坐。其上有飞泉淙淙下注,四时不绝。午饭后,以舟至澧州,过彰观山畔,两山夹立,万松鳞次,中有山路,泉水出焉,乍洪乍细,可二里许。欲至宁极观,日已暮,不果。宿于宋家渡。
晨起,视宋家渡人家,襟带山水,家家种槐柳,茂甚,间有修竹乔松,颇似豪家别业。雨稍止,觅篙工上二圣滩。滩水急甚,复以米募三四人,乃得上。晚抵兰江驿。
雨稍止,往谢谒大参蔡公赐吊,相见悲喜交集。言及慎轩先生,不觉泪下。盖蔡公为慎轩门下士,极相知爱。且云近日黄先生令郎有书来,云:“去时甚自在。”又为之喜。别后,止于紫极宫。
移舟南门,往紫极宫候蔡公枉顾。赴蔡公招,纵谭三教异同之辨,及经世出世之术。予自念口如铜乌数年矣,今得倾泻,亦一快也。
登兰江驿上楼,楼名甚不佳。予曰此可名为国香楼也。至龚涔浦书室,阅赵子昂书画《渊明遗迹》,每一幅书数语,绘其事,极得懒漫潇洒之趣,字迹亦佳。
二十四日,将取道鼎州走衡岳。烟雨中,发舟下滩,甚迅疾。抵津市,望彰观山如画。
雨中次嘉山,江渐阔。
从嘉山发,风顺挂帆若飞。午后雨复大作,止林家渡登岸,宿于林叟茅舍,以无伴舟故也。是日,舟中常见药山。
行十馀里,抵麻河。渔家数十户栉比。时将过湖,舟中不熟湖路,乃觅一舟,二人为导。雨止成行,出七里窖,至帽湖,白水封天。可二十里,走常德岸,所谓侯家港也。入小河夜宿,不知何处。是日,舟中常见梁山。
雨复作,至流花口,出鼎州大江。天霁,泊于牛鼻滩。
天色晴明,新岁将一月矣,始见开霁。岸上菜花如黄雪。午抵德山,登山,流水涓涓,李花盛开。至寺中,有老宿闻予姓名,来相导,息于青莲馆。缘寺右掖穿竹中,至山后楚望阁。往年游此,阁尚未建,今岿然矣,峙德山之足,梁山当其前,郡城万家如在窗棂下。时山下有小河名钓湾,可维舟。命舟人移舟来。夜宿舟中。
由祖师堂上孤峰顶,藉草而坐。下台穿竹中,清泉泠然。至青莲馆,寺僧皆有斋事,复以棕团至竹中假寐。三桂子前,方修兰若。中郎游此,旧有此志,予睹之凄然。予在楚望门饭。寻小径往,得山塔庵,复得一泉田间。步深松岭上,至庵礼塔,从寺路归舟。
入城,问君超长君孝威病。登君超之堂,见其熟用诸仆,相视泫然。孝威病尚未痊。
二月初三日,觅得一舟,导往衡山。午杨西来偕一道人来送,雨大作,遂宿于舟。
凫舟至德山,时杨修龄按浙已行,予以衰绖未往晤。其长公制科文弱,遣人以字相邀,且云:“李长叔兄亦在此,急来一晤。”以水部有事于荣藩故也。时道途荒落,甚忧梗塞,西来劝之甚力,云衡山之行,必俟秋稔乃妥。予乃诺文弱江来,与西来别去。至文弱江楼下,文弱侍其祖可亭公已先至。顷之,长叔亦至。万历辛卯之秋,予与长叔同失意,阻风汉川一民舍,谭笑弥日,别去绝不相问,于今二十三年矣。长叔相见道故,相与叹时光迅速,会合之难如此。长叔曰:“当晚泊相聚时,正暮秋,风雨凄凄。兄时语同行诸公及予曰:‘此处寒鸦数点,流水孤村,景物亦何尝不佳,特吾辈怀抱自作苦耳。’兄犹记否?”予曰:“忘之矣。”是日饮江楼,隔岸桃花千万树盛开。晤言至子夜而散。予宿于舟。
文弱邀看隔江桃花,同行者为长叔及诸公。至梁王庙,即梁松也,香火甚盛。予语文弱曰:“甚矣鼎人之恕也,于义帝则哭之,于梁松则祠之,于李陵则清而为亭以表扬之。甚矣鼎人之恕也!”文弱莞然。是日,步桃柳中。昨日隔江所见之花,今得亲以酒酹之矣。新月初出,饮于沙上。按鼎州以哭义帝甚哀,故名义陵。阳山上有梁松祠,又李陵作令于此,今有清陵馆。
游德山,时荣藩新阡在德山,长叔往定赐地界,夜来相邀同往。移舟清平门,则长叔已先往矣。至德山,憩于塔庵,饭于左掖深竹中。穿殿西,饮于三桂树前老树下,敷蒲根上。午登孤峰,晚从楚望阁下登舟。时长叔竟以公冗,不及一面也。同文弱至江楼野原闲步。晚,长叔官舟亦至,同作桃源游。
晨发舟至河洑山,即武山也。登岸,上山颠小憩。下山过卓刀泉、崔婆井,坐江边大石上,以水试茶,尤佳。登舟,风帆走延溪渡。夜治一勺,与长叔、文弱诸公剧谭。是日,于文弱处见岳蒙泉山水。蒙泉名正,字秀方,燕人,天顺中大拜,为西涯相公外甥。其画笔法古劲,妙出笔墨蹊径之外。西涯有七言长歌题其后。
晨抵桃源,泊舟学宫前,望见绿萝山,长叔、文弱皆色飞。江伯通来邀饮,邑人士张阿蒙诸公皆集,遂同饮,至子夜而散。是日,阅文通所藏书画,有钱舜举《黄獒图》;梅花道人竹十馀幅,每幅系以诗二句或数语,极得潇洒之趣,后又有“橡林”款,盖道人尝自称为橡林老书生也。子昂行书《渼陂行》卷,皆精绝。
往游桃源,长叔官舟濡滞,予坐文弱舟中候之。见案上旧碑刻:其一为汉《曹完德政碑》,灵帝中平二年造,无书人姓名。汉制多如此。其中有云:“县以和平元年,遭白茆谷水灾,害退,于戊亥之间,兴造城郭。是后旧姓及修身之士,官位不登。君乃闵缙绅之徒不济,开南寺门,承望华岳,向明而治,卒使学者李儒、栾规、程寅等,各获人爵之报。”予谓文弱曰:“可验堪舆之说,自汉时已大行矣。”此碑在郃阳县。又有《华岳碑》,后云:“万组于瑾造此文,南阳赵文渊字德本奉敕书。”亦异制也,是宇文周时物。又有《周匡穆墓碑》,是北魏物,后依稀有吕显、齐澄等人名,俟考。候长叔舟已至,乃同行。过绿萝山下,诸峰累累,极为秀媚。至白马、雪涛处,上有怪石。登舟皆踞坐。泊舟水溪,与诸公步入花源,至桃花洞口,桃可千馀树,夹道如锦幄,花蕊藉地寸馀。至山窦,有亭可坐,泉从上落,汇于小池,其上遂不可攀。其右为大士阁,走桃花观,有“桃川佳致”四字勒石上,书刘禹锡题,赵汝泉书。驰道亦整洁,间栽杉松。张阿蒙诸公携榼宫中,带得弋阳梨园一部佐酒。予曰:“今年天常雨,新岁尚未数见月,至今日始得此圆满清光。乃舍月不看,而对此昏暗灯烛;舍数千树桃花下不饮,而住此欹侧破屋;舍清泉不听,而听此《下里》恶声,亦甚非计!”酒间,予乃窃步驰道间,至桃花下,月色转朗耀,花香熏人,藉地而坐。顷之,文弱亦至,相顾大笑曰:“已较迟八刻矣!”布地取茗,欢笑移时,诸客亦有至者。乃复登大士阁,月下千山皆如烟雾。夜已深,寻故路,出水溪,长叔已先至舟,意倦游不欲前,趣归,遂凄然有别意,因云:“明日晨发,恐不及作别。”遂从岸头分袂,各归舟。张阿蒙诸公及伯通皆先后归邑去。
从钞逻村,与文弱、景明、仲韬、晦之进发。方舟过澄溪,至仙蜕石,共振衣而坐。登舟里许,为渔仙寺,徘徊伏波避暑洞中。登山巅,见诸峰叠叠有回波。日已晡,寻故路归舟,万山如莲萦绕,水光浩白,月色皎洁,乃共坐舟头小饮,沾醉而卧。
从渔仙寺早发,望见穿石亭立水上,登其中如坐镜内。近新湘溪,山势回合。过仙人岩,不及上。至水西崖,已暮。其古色照人,正与予所见高安、鹿苑等。泊舟岩下,已登其颠,见山峦益飞舞。归坐石板上,小饮。
与文弱放舟入怡望溪,溪口即有磊磊石壁,老树茂竹,便娟媚人。可二里许,岩溪相依,若恋恋不舍者。至十馀曲后,水石间出,石为水所蚀,若龟鱼仰面昂首,出没水间。滩声雷轰,霏珠溅雪。小舟复不可去,乃步崖石壁下往,溪水浸岩处,则跣而过。凡三四渡,有滩如洒雪,相与濯足。望前溪丛树中,有小亭,渔人曰:“此龙角亭也,下有龙湫。”急往解衣少息。偶有乡人陈姓者,以鸡黍至,感其意,为之饱。讯溪所止,则云两山相合,中萦一带,可一百里许。予曰:“此真避秦处也,恨无小舟,不能穷其源耳。”相与步归。至舟,日向午,遂理归棹,一瞬数十里,去花源一牛鸣宿焉。
早抵桃源县,还诸公拜。至伯通园中看花,紫薇二株,红酣池上。斋头有倪云林山水一幅,潇然清远,上系以亲笔诗:“秋暑多病暍,征夫怨行路。瑟瑟幽涧松,清阴满庭户。寒泉留崖石,白云集朝暮。怀哉如金玉,周子美无度。息景以消摇,无言思与晤。逊学亲丈,秋暑辞亲,将事于役,因写幽涧寒松,并题五言以赠,亦若《招隐》之意云耳。七月十八日,倪瓒。”诗字皆不俗,可宝也。又黄鹤山樵一幅,皆真迹。客有苦苦劝予饮者,不知予之非昔酒人也。本无量,人苦劝饮;本不善书,人苦索字。索字勉强涂抹,聊以塞责可耳;若多饮,则有性命之忧,可以性命徇人哉?苦劝苦辞,甚费分疏,今后远游,决不可入城邑聚落,戒之!入暮,别诸公登舟。乘微月,闻文弱舟在吕真渡,往觅之。舟人畏鱼梁不敢前,随一辰州舟行,谬意予舟为盗,欲以弓弩射舟。予大笑,因泊于野,去吕真渡十里。中夜,风雨大作。
阻雨桃源郊外。雨稍止,予步至岸上,觅一村舍少住。见一老叟坐织笠子,因请客坐。少间,子妇供姜茶。予见叟意甚闲适,时作歌声,因问之曰:“尔耕田为业乎?抑渔人也?”叟曰:“有儿子三人,皆能耕田,暇则取鱼。”予问曰:“尔忧贫否?”曰:“一日能了一日,不忧贫也。”舟中以酒来,命叟同饮,辞不能,强与之一杯,即持以入室,遗其妪。复出,缚笠不顾。予私自念曰:“安得如此老人也!”因与市一笠归舟。午后风止,觅文弱舟于邹溪。时文弱舟为风所飘几坏,觅骑至邹溪,至时,与予舟适同。饭于其族人楼上。予问文弱曰:“此地何缘名为邹溪,岂多邹姓者乎?”文弱曰:“《五代史》雷满为陬溪人,字作‘陬’非‘邹’也。”
舟中候文弱未至,予登岸,著笠子持杖走黄菜田间。侍儿以蒲团来,遂卧江上。忽得诗二首。缘溪皆枸巳苗,舟中人皆散去采掇,以供午餐。午后发舟,游灵岩。此后虽无崇山峻岭,而竹树檀栾,溪岩回合,概多隐者之居。夜宿白阳渡。
从白阳渡发舟,午过镇龙观。观在山顶,乔松万馀株,其下石岩颇巉蚀,时出泉。下有龙秋,皆上沸。文弱有故人在山上馆,因登山少饮。后登舟,近花岩,见岩上石花烂斑,乃悉花岩所由名。时大舟不得上滩,乃觅小舟至花崖宿焉。
晨从花岩与文弱各以小舟行,午抵苏溪,以山上有苏子卿庙故名。文弱曰:“子卿何缘至此,乃有庙耶?”予曰:“应是李陵令临沅时,子卿乃作游客耳。”文弱大笑。舍舟陆行,文弱从人家乞马,予亦不能待。一饭,即著笠子,拄杖,溯小溪行,溪即灵岩洞中所出水也。景明、仲韬、晦之偕来。行五里,息于老树下。近岩数里,见山峰波腾,秀媚特甚。至寺,泉声益厉。予不暇入寺,先之洞,见洞中冷然,石云排当怒立,即欣然一笑曰:“不虚此来矣!”溪洞中有溪,深不可测,其上常有雨点下滴,若融雪响。僧云:“新洞亦去此不远,盖数年间偶崩出一石门。”往瞰之,更大于此,其石理亦相类,特昏黑,须火炬而入。炬既而还,洞口石摇摇欲坠,殊可怖。其右即为桃花洞,一洞皆水,惟乱石错立水上,可步往。其中有门,水从门中出。予曰:“桃花洞口,名不虚也。过此水窦,即避秦人矣。”晚,复步至前洞,见石窦中一小碑,上额篆“唐朝奉题灵岩”字,其诗云:“一水穿岩走白沙,岩头樛木卧龙蛇。分明便是桃源洞,不见溪中流落花。”后书“政和八年某月,郡倅零陵唐绩游灵岩”,后有字一行,不可读。又壁上石刻:“元丰庚申五月,唐奎文叔、蒋某(似至字)微来游。”又石上刻诗云:“一条流水出岩前,前洞沉沉后洞连。可惜秦人不能到,独教名迹著桃川。”考志,有宋通判唐绩,而无唐奎等姓名。然志将唐绩诗作洛浦禅师,又不知何据也,统俟考。予谓灵岩外貌极朴茂,而其中包藏灵怪,正如一朴茂人,胸中含裹无穷丽藻耳。
晨候马不至,即持杖步至苏溪道中,语晦之曰:“吾已誓作山泽游人,以毕此生。有佳处,隔二三十里者,若必待舆马以往,则有待之烦大矣。不若与同侣缓步,遇佳树流泉,则欣然而坐。予昨日走十五里,全无倦意,予其与膏粱渐远乎?”顷之,至苏溪,复登大舟。文弱以小舟先归。水渐干,予舟数胶。夜宿白羊渡上,有乌椿树数百围。
过陬溪,天复雨,猛风怒雷大作。泊河洑,舟震荡甚,持襆宿于关庙。逢衡山行脚僧,问衡山事。僧曰:“春来多雾,咫尺不见人。八九月游为妙。”
雨止,移舟十馀里,风逆甚。予从一溪闲步岸上,柳陌花畦,信步不觉十馀里,已抵青泥湾上。息于小庙中。日暮,舟亦至,泊槐花堤。
晨起,雨淋漓不可登岸,以字别杨封公,并与文弱订游衡之期,遂泊舟老鹳堤,市薪米作归计。午后,杨西来偕杨道人性宇,以酒榼来送。日暮,步深柳间。
雨,至文弱处阅所集旧碑,颇有目所未经见者。有《万年宫铭》及《李英公墓碑》,是唐高宗书,无一笔不似《圣教序》。《郑州寺碑》,隋大业二年,郑州刺史李渊为男世民造。盖世民有恙,造以祈福者也。《景龙钟铭》,上有飞白字,唐睿宗景云二年造,即于钟中拓出者。《云麾将军碑》,李北海书,中有“将军名思训”语,似即是大李将军。僧梦英篆《偏旁字源》,后有郭忠恕札,迹颇奇谲。又庾开府《步虚词》草书,上误刻谢灵运,不知开府梁人也。郑万钧《心经》,世谓逸少者非。《唐秦王法门寺碑》,世误以为太宗,不知是后唐李亚子也,其中有“文皇则天”语可知。又《王嗣忠碑》,元载撰文,王缙书,在渭南。王缙不以书名,而字迹极遒媚;元载文字亦不多见,匆匆未暇录出。其馀多经见者,故不著。
雨大作,泊钓湾。鹭鸶船已至。予去年八月,从玉泉回,沮、漳舟中望高安诸山如画,因作一扁舟可涉滩者,欲不计岁月,穷览诸山之胜。后以家冗见夺,此舟亦置之大江往来。然山船宜在山溪,又值虎渡水涸,不得入村落,乃从洞庭转归。自残腊至今,了无消息。嗟乎,予于世有何所希?止以此一扁舟,作山水缘,图一芦花蓼岸,看夕阳朝霞之乐而已矣。幸而已至,为之欢呼久之。稍霁发舟,至牛鼻滩,鹭鸶舟同过。
天微霁,过湖。湖中风雨大作。泊七里窖。
舟次洞庭湖,天霁,风雨不止,移舟掘子窖。起步立芳草中,偶有人持刺相晤,乃桃源李茂才名时通,李源野方伯名征孙也。出方伯《玄光草》示予,见其诸什清妥不俗,惜其名字不著。桃源凡六十年一人成进士,前壬辰为某,次壬辰为公,后壬辰即江渌萝名盈科也。别去,舟人向予指曰:“此为梁山,此为药山。”梁山有锋刃,而药山坦迤秀邃。二山皆经由未陟,颇增怀想。
夜,风息,星光照水,可辨原隰,遂鼓棹过白头湖,湖中来去舟如织。行十馀里入口,日上,抵麻河。栉后立舟头,见绿草封天,因忆古人“芳草萋萋,王孙不归”之句。已辞梁山,看药山了了。从麻河至会口,一路颇多古树,盖来时柳线初垂,至是郁然茂盛。时有人家,浓阴覆屋,白水照门。晦之曰:“梦溪新墅,得如此树为佳。”予笑曰:“吾须日以白,则吾庄之树日以绿矣。”晦之抚掌。两岸多如赤霞,黄花菜蔽原野,浓香扑鼻。与晦之坐蓬席间,不觉驰来都尽。近会口,已见彰观及嘉山,舟人取捷路转安乡焦溪回。匆匆与山灵为别,又不知何日坐崖石听松涛也。近一箭河,水如竹箭流,然狭而曲,黄山忽左忽右如迷藏。泊于野渡,去焦溪十馀里。
早至孟溪。新市湖边地筑台已成。不及会诸叔,风顺,一帆走三桥,归筼筜谷。
天大风雨,泥泞中以舆夫归县。是日,始闻中郎沙市居已市与人。世间无不易主之宅第,然或百年或数十年,未有如兹之迅速者也。感念不觉泪下。
归园中,所移红梅及绛桃俱已活,槐亦兔目矣。
三月初八日,从小河出虎渡,往游太和。
发舟,午至官庄,此后颇多垂杨,至虎渡,即古所谓“两岸绿杨遮虎渡”也。地多水,宜种杨柳,他树不植也。渡江,逆风行,涛声颇可怖。十里之内,关禁叠出,予久欲作《憎大江文》矣,今益信也。
坐金粟园。时将有玄岳之游,晦之往草市觅舟,已得一便舟,可径送至均州,约以十八日行。
往金粟园,黄守中、王天根,偕黄纯如名存仁至。纯如祖名大韶,号恪湖,为袁荣襄公妻侄。荣襄为兴府长史,大韶为引礼生,从龙升序班,出为富顺、修武、仁化县尹。黄有仆黄广,妻菊花,世庙曾召入曰:“我在兴都,亏汝二人伏侍。”因赏之。
十九日,舟中忽见死心至。时传死心示寂久矣,见之大骇。死心亦云:“数年间传兄已死,予于庵中立一牌位,夜入梦,大有验。”复相与大笑。
同夏道甫、黄竹实往菩提寺看死心。寺左有小书舍,极清致,茂林阴翳。竹实出中郎诗一卷,乃庚戌七夕诸作,皆绝笔也。乞予书数字卷首,予为书“中郎遗墨”四字。
二十一日,从草市发舟,游太和。过太白湖,夜宿龙口,风大作,黑云四起。岸上山有道人唱道曲,晚泊者皆来听,亦微有致。
舟泊龙口,风不止,湖中雪浪掀舞,不得渡。清坐舟中。行忙不及携书笈来,惟端居念清泰也。
鸡鸣后,风稍息,渡长湖,舟欹侧甚。时张瑶嘴小河,新为居民筑断。后取道三湖,湖中多茭苇,时时有数里荷叶。遇田妇持茭白归者,以米易之,煮来作午餐,其香异常。有小儿持小兔嬉戏,乃以扇易之放生。晚过张瑶嘴,此后垂杨夹路,麦浪盈畴,居民门外,时系小舟。
逆风复作。午出夜叉口,走襄河。予从此道顺流走武昌,凡十馀次。甲辰下第,从襄阳至草市,竟以风逆,止于沙阳,陆行,此水皆生平所未经也。风逆甚,移舟十馀里,泊于野渡。邻舟数十鳞集。天色晴明。午间,有二小舟载眷属他徙,触巨舟而覆。予舟中仓忙救得一男子、一妇人,馀二妇抱二稚,俱入洪流不见,深可哀湣。既已无可奈何,为之掩泣而去。晚抵多宝湾,水势甚疾。夜宿,闻风雨声,觇之,乃水涨声也。
早行二十馀里至沙阳,市薪米。甲辰从此陆行走江陵,今十馀年矣。此路麦豆颇丰饶。去年大水,两岸决口多未修,襄水忽涨,复从旧路漫衍至春口镇。水从泛,景陵诸处,荡然一壑。夜宿马良山下。此日始见承天诸山。十馀日内,满目皆洪涛,今日始见山色,稍觉爽豁。
从马良山下发舟,风雨不止。晚泊一小港中,两岸垂杨,山色颇佳。会前舟有行者,复登舟,去钟祥三十馀里野泊。
有便路通江,遂不取郡道。舟中惟见绿树内黄屋隐隐,即陵寝也。晚泊金花滩。从廿一日发舟,今九日矣,日日逆风苦雨,且遭襄水大发,牵路皆绝。平生以烟波为乐,到此殊觉行路之难。以后荆郡游太和者,决宜陆行水归为便。
南风大作,舟以过滩坏舵,整舵后,遂成行。山色甚佳。午过丰乐河,夜宿龙王洲。此后滩水逾疾,牵缆者皆惫,乃以轻装从陆,遂宿旅舍。
从龙王洲陆行,与晦之跨蹇行麦浪中,甚快。时有杨柳浓阴。过宋玉墓,饭于宜城。夜宿潼口。望襄中诸山叠叠,偶有山轿,遂募之行。
过襄阳观音阁,登水边亭,汉水怒吼,对岸即去鹿门道也。亭后有石潭,石理亦奇古,大类虎丘剑池。不数里,即为习家池。忆与中郎同饮于此光景,不觉泫然。近郭为羊叔子、王叔和祠,昔年尘土中瞥然一过,皆未之见也。憩于城北关庙。偶当阳李生伏之客此,闻予来,同其友人余玉渊、贵竹杨华寓至寓,二君亦将有太和之行,遂相约同往。
晨渡汉水,夹道木香花扑鼻。至柿子铺,一村皆柿。山色自襄中起,一路蜿蜒层叠,汉水明于雪。晚宿柴店,远山渐近。
自柴店渡江,过谷城县,不复见江。穿万山中,溪流汩汩。晚过万佛岩,岩面清溪,凿石为屋三间,有老僧居焉。宿于昝家铺。
过千佛岩,穿万山中,十步一渡。过界山绝顶,仿佛见天柱峰,龙章凤质,令人肃然起敬。午抵草店,讯汉阳友人王石洋消息,尚在楚府茶庵,急遣相闻。石洋闻予至,亦遣使见迎,遂往茶庵相晤,一见悲喜交集,夜谈至子夜始寐。石洋携二嗣并何抑之茂才,读书此中,已半年矣。
欲登山,以倦甚暂止。会石洋以浴佛日有少斋事,约以初九日始登山。过周藩茶庵,危楼画阁,绮错棋布。
浴佛日,礼佛斋戒。步至迎恩官桥上,青石界道,栏杆整丽。下有洪流,即所云石板滩也。桥畔望天柱峰,如雕云琢雾。
四月初九日,晨起登山。出楚府庵,过谢家桥,经草店,松杉夹路,庵观栉比,朱户隐见。至冲虚庵,上仙关,过玉真宫、玄岳门、元和观、回龙观、老君、关公庙、太子坡,至平台,下十八盘听水,即龙泉观,溯九渡涧,奔雷转石,吼怒交击。凡三十里,抵玉虚岩,过中琼台,息于上琼台。后为琼台峰,若一髻前指,陈希夷修道处也。
初十日,从琼台登天柱峰,谒帝。下界献兜罗绵云,有若银海。谒帝后,下天门,路旁道院鳞次,皆不及入。至南岩,岩石若驳云。殿后依岩为诸院宇若修廊。行至圣父母殿前,望天柱若几案前。息于棋亭,步至舍身岩,杉松满路,皆数十围。宿于张羽士楼上(有游记,故略)。
十一日,天霁,早复至南岩宫后石岩下看山。遂行过雷洞,至太子岩,石亦奇峭,有水淙淙下滴,杉松皆数十围。下至紫霄宫,宫后即展旗峰,前有池,泓然沉碧。有水亭可憩。仍至九渡涧,抵平台,下十八盘,雨大作。觅旧路,归草店寓。
十四日,天霁,作玉虚、五龙之游。从草店至元和观,折而东,过大石桥,即九渡涧及诸涧下流也。至玉虚宫,不及入。乘霁走九龙,四十馀里,至行宫,过仁威观,流水轰然。过磨针涧,抵五龙宫,至自然庵,长生岩也。
十五日,寻旧路归。始入玉虚宫,息于望仙楼,宛同宸居,周遭类一大县。出宫数里,章甫诸公担酒榼来迎,饮数杯,归茶庵熟寐。
开霁,同章甫至均州,石路甚整。游于净乐宫,憩紫云亭。
渡沔,黄广文邀游沧浪亭,即“孺子歌处”也。颇有怪石,流水啮其下。至观音阁,望远近山色如画。别章甫,登舟,水如竹箭,流穿万山中。宿于光化,逆风大作。近襄中,与晦之自柿子铺肩舆至樊城。渡江,住北城关庙。
登昭明文选楼,晤孝廉王绣林,便饭于其宅,始知龙君御已过此。
王孙雍南,邀游会仙楼,楼即王孙父所建,以安纯阳祖师者也。六七十年前,有老人久伛,遇一丈人于路,令扶杖强起,遂伸。其人拜谢之,讯其姓名,曰:“我回道人也。”忽不见,仅存其杖。今严事之。
天暑甚,从者皆病,城中疫疾大作,度不可久留,乃束装去。绣林诸公饯于观音阁,饭于潼口,晚宿宜城。
从宜城晓发,晚宿丽阳,步至桥边听泉。
宿建阳驿,偶步至古庙,有儒生为驿官馆师,寓焉,因留酌。
五月初四日早,抵沙市金粟园。
登泛凫舟,避暑柳下。得云浦晋中书。
避暑舟中,修园后篱落。
舟中得龙君御书,并吊仪,及哭中郎诗。自初日为始。金粟庵前有流水,名三义河,垂杨交樾可十里,予以泛凫舟系柳下。水风拂面,阴阴肃肃。有载酒问奇者,予亦不为峻拒。予年已近五旬,世间乐事尽让人矣,独闲适一种光景,聊以耗磨壮心,遣馀年。知我罪我,听之而已。
六月初一日,居公安筼筜谷。江水大涨,舟至艾家堰,堤畔杨柳中可泛。
移居沙市,以舟载米至。得湘潭周伯孔书,以所作《花雪赋》乞序。
得杨文弱书,知其静息江楼,辍游山之兴。寄有《桃源山水记》二册,乞予《游太和记》。
从金粟园登舟入村。午渡江,过虎渡,宿于官庄。从官庄发舟,一帆细风,午抵长安村,泊于孟家溪。见所筑台,亭亭水上。
兰溪、云泽叔来舟中,泛于辋湖。步月至郭家棚前大堰,采芡实,饮于大堤。
再泛辋河,步月至郭家棚前大堰,采芡实,饮于大堤。
杜庄竹树日益茂,阴浓无暑。舟往公安园中,拆一空亭置之。
续太和未成诗,编次其历,尚觉此游草草,姑留之待再至也。
杜庄园看立亭,亭在松栎之中。
云泽叔邀看桂花,是年桂开较迟,独此二树开早,而更茂盛。盖予叔祖松峰公,少从予外祖方伯龚公春所学,其地为家塾,此树皆方伯公所手植也,亦七十馀年矣。
舟从黄金口次公安刘桥。
至沙市园,桂花盛开。入门微作寒热,大类疟状,疟作且吐。晚,明月如昼,桂香满院,不能赏也。
中秋病疟,发且吐,吐急出血,热不可支。得无迹庐山书,极言庐山之胜,邀予去游。
病疟,呕带血,热如故。蔡元礼大参以候按台至荆,遣吏致书,并分俸,且以所游《太和记》见示。病甚,不能晤。
火炽甚,午间疟复至,热不能堪,求死不得。入暮,乘月以舟归公安。
表弟龚沧屿新制科回,得丘长孺书,时已升辽东游击将军。书中极言地方之不善。得光禄卿李道宇书,约予南游。是日疟不至,快甚。
卷九
[编辑]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正月初一日,居雷宅。以守制,不贺年。
至二圣寺礼佛,时三圣阁为措大辈欲占作书房,诸僧来诉。予念此系先舅及先父、先兄舍为诵经行道之所,若与诸儒作书房,岂先人本旨。予乃首捐赀,设数十人供于上,起华严会,且题数字于上。
风日清美,往游石洲。偶逢五弟、汪生惟修,呼之同去。过以明舍,值以明在门,曰:“安往?”曰:“游石洲。”以明亦欢然,各携一壶数肴,登予泛凫舟,顺流而下,顷刻抵洲,令童子炊饭。予等登舟觅石子,五弟眼根最利,偏多佳石,如缠丝玛瑙者甚多。予趺坐水石间,童子拾得佳者以示予,搏弄少时,仍掷之。已席地聚饮,命童子歌一曲。日已暮,登舟回。
往斗湖,看五弟筑吕仙台。旧传纯阳过此濯足,故至今相传有吕仙台,一名濯足台,其迹久湮。五弟于三湖岸上得少许地,因筑台以存仙迹。
初九日,至二圣寺,起华严会。宝方为首,合智者禅堂及本寺诸僧,共三十馀人。予亦嘿诵。至晚而散。
步至江上,望江北白沙,千顷若雪。是夜颇不怿,盖中郎逝后,往时同学号深相知者,皆作白眼按剑之语。中夜诵李龙湖语云:“匹夫无假,故不能揜其本心;谭道无真,故必欲刬其出类。”真禹鼎、秦镜也。
早至五弟园看红梅。月夜,步至新居,及五弟楼下,复踏月,遇王以明居士于市,留小饮。因同过李谪星舍。归来鸡唱,灯下作答远人书。
上元日,静亭舅至,同往五弟园看绿萼梅,绿雪照人,骨为之冷。
一扶乩仙者至,但动念即知,不须说出。
连日为诸客所嬲,心思不快,今日方得清闲一日。
居雷氏宅,宝方自龙湾市归,携苏云浦园价来,并得书。
赴三圣阁华严会,同以明食斋。
未央书室看玉兰。
二圣寺赴华严会。
同蕙亩登三穴桥,舟宿于潘氏河,将往村中。以清明在迩,往村中祭扫先茔也。
早抵孟溪,登予旧所筑台。去年,予有志栖隐于此地,市麦田数亩,前临河,后枕湖,因令人筑台,于中值竹屋数楹。前后种柳,后开一池,引湖水入其中,种莲花。门外系凫舟。台甫就,为洪水流去其半,志为之隳。
风雨大作,闭门兀坐。时旧日痰火微举发。
春雨大作,旧病举发。山庄破坏,不蔽风寒,急归。
抵三穴桥,还雷氏宅。
春已半矣,天复雪,正所谓“桃花雪”也。
寄书须水部日华,兼寄《游龙山诗》,且订再入沙市之约。
二十日清明,火病举发,兀坐家园。
江陵王维南太学家有一鹤,一夜偶折去一足,已不活;乃截竹为筒代之,遂能起舞,无恙至今。乞予作《竹足鹤诗》。予尝闻鹤命在膝,今殊不然,可异也,为草一诗付之。按世之养鹤者,见其折足,遂谓鹤命陨矣,不复救之,往往因而致死。若知竹可代足,则鹤凭之以步,不废饮啄,而鹤可生也。此可为《相鹤经》补一阙典,快哉!
桃花为风吹,花片满地若红茵。以明居士来,因相与论学。予曰:“数日来,觉前此愧悔处极多,不是小失,庶几追之将来。”以明曰:“毕竟如何作工夫?”予曰:“除参话头无工夫。”以明颔之去。
得须水部回字,望予来,以新修龙山顾影亭,欲共忻赏也。
归园中,二色桃开,浓郁可爱。
刘家外甥来,伯修兄一脉,止此存耳。
雷宅起照面墙,安石门,治酒待刘大甥。甥有痰疾,时明时暗,或笑或哭,一家为之感泣。天之报施善人如此,殆不可晓。
每晨起,痰中带血。予叹曰:“此家狱所致也。”遂以修理事付仆辈料理,而自登凫舟,入沙市就医调摄。汪惟修从。是日听风水喷薄声,便觉清凉。
午,南风作,一帆走沙市,月印波间矣。
晨起医至,诊脉曰:“脉无大病,但心思郁结,不得发舒。悲哀过甚,有伤肝木,决宜欢娱以散之。”
登岸过怡山庵,散步花间,爱其闲静,遂命移舟中行李及衣襆来。时吴山人周中石名恭先者,客水部署中,偶来园相晤。记癸卯会晤于都门,去岁又晤于襄阳,故人也。山人善医,为予切脉,曰无大病,肝脾微动火也。
须水部日华来园,极言天台山水之胜。
傅叔睿至,论仙佛同异,夜遂宿于此,道其尊人楚竹公事。公往时偶抱危病,瞑去,见自身骑一象至一处,主者礼之甚恭,问曰:“公生前作何行业?”公口占对曰:“浪迹人间五十春,诗书青紫列儒绅。明神若问生前事,衾影何曾愧五伦。”主者善之,曰:“公阳寿未艾也。”揖别而出,复骑象至途中,逢姻友乔梅皋名巳,仪仗甚盛,坐车中呼公曰:“亲家好去!”忻然而别,询之途人,曰:“是新任狱神也。”已而苏,急问家人曰:“乔公得无小病耶?”家人曰:“今早逝矣。”后二十馀年而楚竹始卒。卒之前数日,曰:“吾往必有所归,但尚不知其处。”一日,密呼叔睿曰:“吾今知去处矣,乃织女皇宫相也。迎者已到门,我素不信鬼神,非幻语也。”言毕沐浴,遣妇女出室,自著衣入棺中,偃卧而化。公举甲戌进士,历官铨曹,至山东藩长,晋光禄卿以归。当江陵薰灼之时,公正居要地。人亮之,知其非权党也。公器度宏远,终身无喜愠之色,疾言怒气不及奴仆。所居官皆膏脂也,而晚节食贫,无异寒士。既归,住居西城,门临清流,与客弈棋终日,竟优游以老。
须日华偕周中石移酒肴至园,取所携惠泉点茶,予不饮此水者五六年矣。日华云:“泉水贮之已久,将坏时,以瓮数注之,则复鲜,虽弥年亦如新,此泉所以贵也。”座间相与订武当之约。予谓若游武当,当取道玉泉,游青溪、鹿苑诸山,乃出荆门为妙。盖远安山水,如云破雾裂,即武当未必胜也。日华然之。
以火未全平,移寓近医。时龙堂寺有小房一间,为先兄中郎所修,遂移住,颇静寂。
僧舍养兰一盆,香清一室。
步至刘元质普养寺园中,晤张伯含,伯含馆其中。马元龙、苏休之觅予于寺不得,遂至园。元质置酒,元龙、休之皆沾醉。予以病戒饮。元质家善酿酒,不减鲁直所夸“沙市田家酒”也。
同苏休之至金粟园,与怡山、素一共食斋。晚别去归寺。时寺中蚊蚋如雷,回视公安家园,真清凉国矣。是夜,即登舟回公安。
抵公安,至家园,木香藉地如茵。晚宿雷氏新宅。归园中,花木阴森,芍药盛开。时新笋已茁,每到此便有栖隐之志。
王以明居士来。晚过五弟湖上书屋。
初夏居园,血疾复动。得云浦书,当入郡城,相期聚首。怡山至。
往二圣寺,作《华严》会。
四月初八日,至青莲庵食斋。时青莲庵新起《华严经》会故也。有人持远书至,乃丁仲旸及王章甫书也。仲旸昔在都门同社,从汉上会章甫来。今客荆,字至相约一晤。已至柳浪,湖水浩白,高树蓊郁。坐抱瓮亭内,笑言久之。归园,得石首王天根书。天根游吴、闽,晤临川汤海若先生,先生便寄一书及《玉茗堂集》来,书中大略言:乙未雪夜,同时七人聚首,而三人俱以高才不禄,不胜叹惋。三人者,伯修、中郎及王子声一鸣也。记乙未之岁大计,伯修及王太史衷白、萧太史玄圃递置酒,招海若、子声饮,予等偕。未几子声下世,又未几伯修、中郎下世矣。天根书云:海若极服楚才,以为不可当。夜读所寄《玉茗堂集》,晚年稍入元、白,亦其才大识高,直写胸臆,不拘盛唐三尺,自觉其有类元、白,非欲学之也。今人见诗家流便易读者,即以为同于“元轻白俗”,然则诗必诘曲聱牙,至于不可读然后已耶?可发一笑也。
至沙头晤仲旸。久不登舟矣,今日看远浦近林,夕阳晚霞,真绝景也。
寓五弟所典胡氏居,居在三义桥畔,杨柳极茂。步至野原,见有人旋绕念佛者,乃近日一居士以火自化处也。居士姓万名某,蜀人也,作皮匠,偶谓其同侣曰:“予将归矣,可为我觅柴。”积柴数日,遂坐火中化去。予思身命人所至爱,乃安然以火自化,具是有力健儿。是圣是凡,皆不必问。但吾辈视此身太重,观此当自愧其怯弱耳。午觅丁仲旸于观音寺,相率步至金粟园。时怡山他出,惟素一在,纵谈许时分袂。仲旸同至予寓,夜话三更,踏杨柳影数里而别。
胡寓污湿,入夜蚊虻如雷,甚为所苦。痰火复作。别仲旸归,候凫舟不至,觅一小舟度夜,甫运行李,而凫舟到,即移住。见舟,体为之轻。仲旸云:“去岁出都门,有新安吴太学某者,善星命,托予寄声云:小修明年有大病,毋远出。今果然。”
晨,发舟下公安,住于园。
谢居士以亡父葬期吉日来,为九月初五日。
血痰复作,家事逼迫,难以度日。以新创雷宅鬻与人,取其费以赡家口,以供药饵,庶安心居园调理。但得此身康泰,何忧无室。若其不然,方当戢之黄壤,岂容营室庐耶!会六侄欲鬻一居,乃以付之。设幸而得活,于后园中种葵蔬以毕此生,无不可也。
有八十一翁徐止水者,来诊脉,颇能道罗旰江事。
同王吉人往二圣寺宝方禅堂午餐,时庐山大林寺僧以石首王天根书至,欲募木修寺,祈予作疏,以病未暇也。午后,同步至大殿月台上闲坐。入暮,微雨,归园。
五月初四日,觉静坐之益,欲闭门不出。
午日,以病兀坐于园。
姻友李君鸿名承烈下世,李生一岁而孤,母何方伯公女也,守志育之,得成立。补博士弟子。为人美秀和易,与予同社最久。年四十八,偶得寒症而卒,母尚在堂也。幸有一子。君鸿少有血疾,痊后最善调摄,常独宿。每劝予:“酒犹可饮,色不可迩也。”乃复以时疾终,悲夫!
得江西左辖李梦白书,末云:“兄北上何期,定从大江由南而北,能从湖口迂道为庐山续游乎?弟且日夕望之。念公连日正在署中,以吊刘员峤而来,云尚有中郎未了之愿耳。兄有麻城之兴,若果,当还候于鸡笼也。”梦白欲予续庐山旧游,不知予于此山,尚为生客也。
无迹孙玄彻至,得四川抚台吴本如书。本如往在都门,为蒲园旧社友,尔时同发心修玉泉,遣人至此了前缘耳。得无迹书,中有云:“南岳思有言曰:四众并士大夫,劝请讲法者,皆恶知识,如怨诈亲,久则不可,择择择择。天台家相传谓朱陵四择。”朱陵四择,四字极新。
长夏坐筼筜谷,令人每晨诵《法华经》一卷,予凭几而听之。
步至未央书屋闲谈,晚同柳浪看水。时疾中带血不止,勉步水边林下,终不畅。
病中,夜不得睡,听童子鼾声,转益其闷。
移襆至二圣寺禅堂静室,差得眠。
得钱受之书,大云长老已去世,其师巢松来,将复料理华山殿宇事体。
川僧云浮以请藏回,来视予,问其京华旧事。云浮见知于雷太史,语其亡,各为凄然。
七月二十三日,龚静亭舅下世,不胜感伤。舅名仲安,河南布政龚春所公季子。少而美如冠玉,习儒业成,以诸生入太学。家世丰厚,又自能经营,起家巨万。然好创田产,务广大,故虽富而常窘迫。饮啖兼人,喜行乐,与中郎及予年相若,交甚昵。万历壬辰、癸巳间,外祖方健饭,诸舅及予兄弟皆住石浦。八舅鲜衣怒马,霍霍如得霜鹰。其后相继迁化,向年文酒赏适之侣,惟舅与予在耳。年来住居稍远,迹亦渐疏。偶闻其病,不知遽不起也,可叹!舅亦信佛法,随分作功德。能诗歌,以懒废。
予体中不爽,甚有性命之忧。冒暑夜登舟,早抵沙市,暂住龙堂寺。
医者云,非参不能取效。勉用少许。一夜不得眠。姑苏袁无涯来,得麻城陈无异书。
寓金粟庵,会段岐阳居士。居士为合州守,弃官后,即蔬食入道。
遍觅诸医诊视,皆云是火病,虽费调理,决无大故。乃复买舟归。夜睡不宁。
捐赀盖三圣阁,三圣阁者,先舅夹山龚公讳仲敏书楼也。初夹山创此楼成,即屡梦圆顶方袍之人往来其中不绝,大讶之。后夹山去世,以楼分与嗣子,不能守。为侍御舅及亡父封公,共捐赀置于二圣寺,以贮三圣,寺旧有西方三圣故也。楼既建立,其后无墙。中郎去世,邑中诸友朋悼念甚,欲合赀为拜忏。予曰:“先生亡时,谆谆念及此楼,不若共鸠金治砖瓦为墙,免北风漂雨,以资冥福最宜。”诸公曰诺,如言而墙成。至是尚未紧盖,春雨起,如露坐,栋梁皆坏。予乃捐赀十五金,付宝方董役成之。
先人襄事已近,病中持帖请苏云浦侍御题主。自念体中久惫,无所置念,一心念佛。十二时中专提佛号,觉心中闲静。
一医投以苍术、川芎之剂,反致火甚,夜睡不安。自此日为始,头眩足软,心中怔忡,念与死期近矣。呼祈年来,付以后事,一心修香光之业,待尽而已。
袁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予病中草草视之。记万历壬辰夏中,李龙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抄写此书,逐字批点。常志者,乃赵瀔阳门下一书史,后出家,礼无念为师。龙湖悦其善书,以为侍者,常称其有志,数加赞叹鼓舞之,使抄《水浒传》。每见龙湖称说《水浒》诸人为豪杰,且以鲁智深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诸长老为迂腐,一一作实法会。初尚恂恂不觉,久之,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龙湖闻之大骇,微数之,即叹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证长老远矣。智证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时时欲学智深行径。龙湖性褊多嗔,见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杨凤里,至右辖处,乞一邮符,押送之归湖上。道中见邮卒牵马少迟,怒目大骂曰:“汝有几颗头?”其可笑如此。后龙湖恶之甚,遂不能安于湖上,北走长安,竟流落不振以死。痴人前不得说梦,此其一征也。今日偶见此书,诸处与昔无大异,稍有增加耳。大都此等书,是天地间一种闲花野草,即不可无,然过为尊荣,可以不必。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具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追忆思白言及此书曰:“决当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之者,非人之力所能消除。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乎?
修三圣阁完,为亡父资冥福。
苏云浦以吊亡父至,是日早开灵,往哭,血痰举发,遂不敢执丧事。盖十年内先哭伯修,次哭中郎,今又哭大人,双眼欲枯矣,病之所由作也。
九月初一日,亡父发引,以病不能行,终夜悼叹。久之,复自解曰:“若有此身,尚可酬大人未了之愿,及教养后辈,使之成立,则袁氏犹非衰相。身若不救,后来零落,可胜言哉!不若排愁破涕,养此病身,为得计也。”
九月初六日,为亡父深葬之期,肠痛如割。初,中郎去后,予即抱病。已而大人即世,予病常举发。每念有此身得送大人归山,则子职尽,吾死亦暝目矣。不意值窀穸之期,而沉屙日甚,痛何可言!
云浦从长安村回,住青莲庵,来别。先人墓畔,有义堂寺,云浦许助修。
袁无涯作别,觅予诗文入梓。予曰:“方抱病,未能料理。”惟以中郎未刻诸书付之,且嘱其订正。如书坊中《狂言》等,俱系讹书,见之欲呕,而今皆收入集中,殊可恨。总之,中郎所著书,始有《敝箧集》,乃作诸生、孝廉及初登第时作也。继有《锦帆集》,令吴门作也。继有《解脱集》,吴门解官,与陶石篑诸公游吴越诸山作也。继有《广陵集》,弃吴令改教,暂携妻子寓仪真作也。继有《瓶花集》,则为京兆授为太学,补仪曹时作也。继有《潇碧堂集》,则六年高卧柳浪湖作也。继有《破砚斋集》,则再补仪曹时作也。继有《华嵩游草》,则官吏部,典试秦中往返作也。盖自秦中归,为明年庚戌,而先生逝矣。其存稿可一册,中有奏疏数首,因裒集付无涯。其他选校之书,若《宗镜录》,若《删定六祖坛经》,若韩、欧、苏三大家诗文,《西方合论》,或已刻,或尚留于家,此外无馀矣。先生诗文,如《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缚执,故时有游戏语。盖其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耳,然其后亦渐趋谨严。其论政论学,杂出于山容水态之中,皆剔肤见骨。至《华嵩》诸作,布格造语,巧夺造化,真非人力也。若尚留在世一二十年,不知为宇宙开拓多少心胸,辟多少乾坤,开多少眼目,点缀多少烟波。恐亦造化妒人,不肯发泄太尽耳。世之大人先生,好古而卑今,贱耳而贵目,不虚心尽读其书,而毛举一二谑笑之语,便以为病。此辈见人一善,如箭攒心,又何足道!顾世间自有一种慧人,爱而传之,猪揩金山,转益其明,非虚语也。付无涯以中郎遗籍后,不觉娓娓若此,亦有所感矣。无涯曰:“闻中郎先生尚有谭性命之书五十馀卷,不知何在?”予曰:“未有见。中郎先生片纸只字,皆有一段精光,惟恐不存,岂有书至五十馀卷,而听其散佚者乎?我与中郎形影不离,设有之,岂不经予眼,及诸开士与其儿子眼耶?中间与人书牍,信笔写去,一时不存稿者有之;或前后意见不存,自觉不相照应,而删去者有之。遂据以为有遗书,未可也。”无涯曰:“然。先生若有此书,岂不以相授,而作帐中之秘耶?”遂别去。
龚散木同日者陈驼子至。散木曰:“八月末夜雨中,驼子忽扣门,来曰:‘昨查小修先生星有水孛,至九月出宫,命最忌之。此九月内无病当有病,有病必甚。’散木曰:‘将无有大故耶?’驼子曰‘亦甚危险。’近日方知公病,又知九月病独甚,驼子之言亦少验矣。”驼子曰:“今日二十九,孛已出宫矣,可喜,可喜!至十月,则一日愈于一日。”予笑而饭之。
持龙树居士八戒斋。每月六日,盖自沙弥戒外,居士不能终身持五戒,以是六日持八戒斋。按《大智度论》曰:“问白衣居士,惟此五戒,更无馀法耶?”答曰:“有一日戒,六斋日持,功德无量。”问曰:“何以故,六斋日受八戒,修福德?”曰:“是日恶鬼逐人,夺人命,疾病凶衰,令人不吉。诸鬼神中,摩酰首罗神最大,诸神皆有日分,摩酰首罗一月有四日分,初八、十四、二十三、二十九是也。馀神二日,初一、十六是也。诸鬼神一月于此六日,辄有威势,故取以为斋日。”问曰:“五戒,一日戒,何者最胜?”答曰:“二戒俱等。但五戒终身持,六戒一日持。又五戒常持,时多而戒少;一日戒,时少而戒多。若无大心,虽复终身持戒,不如有大心人一日持戒也。譬如懦夫为将,虽复终身,智勇不足,卒无功名。若英雄持兵,一日之力,功盖天下。与五戒同,曰居家优婆塞法。”记予曾持五戒三年矣,原非发心持戒,因中郎倡而和之耳。后中郎三年后开肉,予等亦随之食肉。是年予病目,医者禁食豆腐,斋人除此无可食,止吃白饭。饭食日减,体渐羸瘦。邑中戒肉人若寿亭舅及王官谷皆逝,医者云:“香油生火,脾无肉食,不能将养,以至于病。”大人闻之惧甚,谓予两人曰:“汝兄已亡,尚须汝等取功名以大吾门。若但趋寂寞,我老何所望?且眼见持斋者俱先后入鬼录,虽有定命,然以膏粱之人,一旦蔬食,脾与之不习,不能滋润,因而致病,容或有之。俟老人百年后,任汝辈为之。”中郎与予泣而复肉。然非独大人谆谆言之也,出家人不与境作对,故堪食蔬;士大夫有不得不赴之酒席,与腥膻之境相耦,持此甚难。且考张无尽《护法论》中,亦姑开此一条,故颜食肉。予复泣祷之大士前,俟功名成就之日,复返初服。中间虽食肉,家中亦必不敢启鸾刀,时时放生,以赎己愆,于今十三年矣。自食肉之后,颇多病,而口馋终不能戒。又恐终身持之,而开于垂死之日,若庐陵王大行事,反为善因恶果。姑取龙树大士六日斋戒持之,若于此六日斋戒,亦不能持,真地狱种子也,岂可,岂可!
闻石首高敬庵善医,往就诊视。登泛凫,至马家寨,遇风而返。
玄彻从玉泉至,持无迹书来。无迹闻予病甚,戚曰:“袁氏三难,惟此一人在耳。若有他虞,我老年无朋,何以度日?”祷于关汉寿亭侯,得佳签,并命其孙来也。
王以明从乡中来见访,自入夏来,惟以明时时过从论学,秋后遂分携入乡。是日来晤言。以明云:“乡居万个竹中,治一小室,看《华严经》,便足了一生。”予曰:“何不久住?”曰:“久住寂寞,亦不易堪耳。”玄彻回,以护法堂诸居士神位与之,中为汉寿亭侯云长居士位,次为西川黄慎轩居士位,次为伯修兄位,次为中郎兄位,次为曾长石太史位,次为雷何思太史位。
十月初,病渐痊,自念若不幸而死,则所著书籍纷纷无绪,且素所闻于父兄师友及其行事,一切湮没,甚可惜也,遂逐日修葺。
江右刘香城名伯瀚,以辰州三府上任,便道过此,叙通家之谊,以帖来,必欲一晤。以疾辞,不果。约以翼日。
刘三府来坐谈,述塘南先生事。先生未终之先一日,至西原学舍,与诸生讲学甚详,讲已即云:“我略归去数日。”至家,次日即病。诸学子往其家问安,至中堂,呼人曰:“可取案上一纸来。”取至,即其墓志铭也,以示诸生而化。周季清名廷旦,予年友也,今年下世。刘曰:“其人清澹而温粹,吾党无缘,失此哲人,后辈何所效法?”刘久居金陵,与焦茂直游,云:“焦三尊生极孝友。往在金陵,晤弱侯先生,云今日偶检亡儿所阅《左》、《史》、《汉书》,细细批阅,大有意见。”谓尊生也。刘又云:“周季清所著书有七八种,大半是说《易》,婺源馀大理许为付梓。”
经始刻《珂雪斋近集》。
龚生来坐谈,为索夹山舅遗稿。舅旧令山东嘉祥,作《嘉祥志》,极可观。
寓筼筜谷,往五弟宅。案上忽见伯修字牍数纸,其中皆生死学道语,惜未入刻。
天皇寺僧损有遣人来,云禅堂将已落成。予题之曰柏堂。盖梁世此寺有柏堂,张僧繇所画《十哲像》在焉。后来灭法,竟以十哲免难。如僧繇者,岂可以画师视之,真菩萨之分身入流者也。又有解倩画,倩亦六朝人,画壁最工。
周念净居士至,云大士塔下香猪昨已化,荼毗之,异香扑鼻云。已出中郎少年诗数首,又出达观法语一则,阅罢,予笑曰:“我从来疑著此老。”
居筼筜谷,往二圣寺,每日与宝方厨中银三分,随众食斋。
移村中嘤鸣馆前海棠一株于园,即亡兄石浦手植者也。石浦年二十许时,已捷乡书,即抱病,遂调摄于村园,浇花种竹。凡数载,乃出宦。予等相继皆入城市,其所住嘤鸣馆,中郎以与王官谷,王官谷立之竹林中。竹林既属予,嘤鸣馆遂改为听雨斋矣。前往村中,见海棠一株,零落蔓草内,遂与述之侄乞得,移植嘤鸣馆前。此馆与花相别十五年,今日复为一处,亦奇遭也。第馆中兄弟长别久矣,不知他生再得如此花之于此馆否?意者惟青莲池上,勉自薰修,尚有追随日也。见此棠不觉泪下,既植而封之,而复名之曰“学士棠”。
移襆至二圣寺,欲借晨昏钟磬,消此烦火。
李道宇少卿先生之丧至自南都。先生既卒,南大司空丁公,料理其后事,其榇从陆,故其归甚速。初,先生少时,梦其伯成都太守李公五溪曰:“尔将来与我同一结局。”五溪公卒于成都,道宇为安庆守,即弃官归。至壬子秋,朝士钦其高节,以南通议起家,年六十八矣。至是卒于官如梦。先是五溪公榇从蜀中归,几有覆舟之变,是时,其兄心宇公偕在任,忆成都旧事,遂舍舟决意从陆。先生虽居宦数年,然清贫如故,囊中仅得俸二十馀金。诸子皆贫甚,仅能糊口,无愧清白吏也。
往哭李公道宇于宅。
静亭舅诸弟分析,往为料理。予病初愈,登其堂不能哭,见孤孀幼稚,不胜泫然。
王石洋从汉上遣人来问予病,苦劝予不必作诗文,不知予之病不从诗文生也。自父兄继逝,惊魂折骨,遂抱郁病,正借诗文以疏瀹之,诗文何能为病哉?
蔡观察元履驻辰、沅,遣人来讯,问予何以久不游桃花源,不知予之病也。花源去辰州尚有两日程,予游止于水心崖,其上山色甚佳,恨不得游。
须日华以书至,约予上春来游龙山及章华台,盖此二处旧荒落甚,日华稍加修葺,为此郡重画眉妩矣。
二十八日,得李公道宇深葬事,因叹方术之不可信,并志之此,以示戒焉。道宇公榇归,即入村深葬,其地在澧州、公安界上。初,李公致仕,二十年来,与一术者卜得此地,行时指示弟辈云:“脱有不幸,只此是藏舟之所,慎勿听人移易也。”及穿地,白蚁粲粲而出,甚矣地师之言不可深信也!李公自言精堪舆,方葬中郎时,请公题主,予不知地之好恶,冀李公稍有所许,以安众心。而李公寂无一言,予颇疑之。然中郎穴中土色甚佳,去李公今日圹中远矣。以此知安厝亡骨,得无水无蚁即佳,庸术之言,俱无足听。
卷十
[编辑]万历四十三年乙卯岁,正月初一日,居筼筜谷。天雨雪,对雪偶然成句曰:“闻山皆欲去,对雪只愁销。”体中大康,浸浸有蹑屐之想矣。
人日,居二圣寺禅室,萧萧竹树,荧荧灯火,与宝方闲话,倦即就枕。自谓长长保此,便去清凉国不远矣。
入乡拜先人墓,宿三桥舟中。初,先人襄事,予以危病不得哭于垄,幸而冬中有起色,至是大痊,乃得入乡哭于丘墓间。
至先茔,以两叔他出,即复登舟。夜抵三桥,归县。大堤一带,饮水者皆仰给于大江,往返五六里,予乃凿一义井于园后,以待远近之汲者,时已见泉。
上元日,赴静亭舅长君晦伯席,散木亦至。雪大作。此地系静亭舅与吾辈豪饮欢呼之所,今遂寂寞若此,可叹!
送僧月湖行,肩舆从大堤,憩柳浪,傍油河,行至二圣寺,见野水丹枫,不觉欣然。
再游石洲。凡游不能刻期,以江上多恶风也。是日,风日清和,遂同客往。过龚遴甫书舍,呼与同去。时吴生长统,从新安至,亦偕焉。登舟顺流而下,顷之抵洲上。予立舟头语曰:“此舟极有灵验,往年初春游此,得佳石者,一年百事皆如意。”于是舟人及稚子辈,皆踊跃而上,至洲觅石,各求奇者。凡得一枚,即以呈予。予大诧曰:“佳!汝今年必有好事。”其人喜,复往觅,以次呈予,为殿最,仍还之,而取其尤者。已而复谓之曰:“此中小石,止堪澄水,无大用,须得可用者。”复命寻求得数石,皆可作笔格,或可作镇纸,或可作砚山者。大抵凡僮仆之巧慧者,必得佳石;其馀稍痴,所得者多顽陋无足取。舟人辈不知妍媸,各负数大石堪作砧者登舟。予大笑。
以舟至沙市,病中几不得再登吾汛凫舟矣,今见之如见故人。
赴须水部日华席,时日华将游太和。予谓草草一览,亦必七日而后可既。王弇州未至玉虚岩,汪伯玉至玉虚岩矣,未至三琼台。近日蔡元履观察亦未至此。予游又遗青羊涧、竹笆桥三十馀里水石之胜。惟先兄中郎,其游极概括无遗,而又不作记,是皆缺典。望日华尽游,且作记,以完山中缺典也。
早发舟至公安,午时开窗观花。是日,闻澧洲龚觉先讣音。觉先名之伊,有隽才,丁酉举于乡。庚戌成进士。为钱塘令,以忧归。一病遽卒。诗文奕奕见其颖,得年仅三十馀,又促于伯修、中郎矣,且无子。惜哉!
十八日,须日华将游太和,诗以送之。
上巳,居筼筜谷,花事大开,三色桃皆放,寥寥无可与共赏者。
得无迹书,中有云:“不肖七十有一,百念灰冷,日唯诵《华严》二卷,课佛数千声,将勤补拙,了此末后事也。”以柄头二诗见遗。时玉泉寺官舍,于前月尽焚,幸存大殿。
入沙市,寄居龙堂寺僧舍。
移入承天寺倚云僧舍。夜月甚朗,步大殿前墀上。
阅寺中元时碑,有张文定施田入寺事。文定即无尽居士。觅得慈湖先生遗书一部,近来无此板矣。记万历壬午,大人携中郎与予至此考校,今光景都不异,而一往三十四年,可叹也!
朱奉常上愚,邀宜都刘玄度饮村园,园中有修渠,达于塘,可泛。塘上有亭,夜话。是日移行李入护国寺,僧省有方丈,谒自来佛,门额为“自来古佛堂”,王百谷隶书。百谷隶书遒古,大胜其真草。内有“自来古佛”二额,一为董思白书,一为黄慎轩书。董字得大字如小字法,而差局促;黄字舒放,而戈法稍狞。皆非二公得意笔也。碑石莹磨尚未刻,磊珂殿中。
花朝踏青,过沙桥门。沙桥名甚古,见元微之集,即其乳母仙嫔葬处,垂柳清渠,藉草而坐。遇王天根诸公。王孙瀛洲云马融绛帐台,原在其宅后,台基可丈馀,上有乔松十馀株。后市之人,伐其松。台土最坚,与人作陶冶之用,今已夷。踏青完,以小舟至杜桥,登岸入城。月色甚明,闲步寺前月台上,遇陕亢之。一二衲子闻予至,皆饷茶。
步至张文忠坟。文忠素不信有风水,此地系其祖茔。初意葬其封公于此,后朝使台官至,不知何处人,自言精乌兆,云荆郡脉从八岭山来,遂截龙以葬。其地去湘王坟不远,亦非赐地也。文忠姑听之。今之马鬛,其近王坟者亦多矣,湘王燔身灭家,地有何好,而窃之哉?其言谋葬王地,皆谬也。
须日华自太和归。值山中雨雪,对面不见人,草草一览而还。
访长沙寺故基,即在今草市泰山庙傍,一张姓者居之。尚有遗塔。
送须日华行,别于朱奉常园。别后闲步冈峦,见有堤一带,讯土人,曰即金堤也。方知古人所云“缘以金堤”之语。又沮、漳之水,从龙陂桥流于海子,入三湖,孟忠襄以为荆西、北水险者也。归饮于仲宣楼畔徐园。灯下,徐出张江陵一牍,并黄平倩诗一卷,有意无意之笔,妙处不可言喻。其诗云:“黄杨丹柏冷霜斑,乳水香芽沁客颜。纵有孤台非习氏,但堪双屐是侬山。自投饼饵邀鱼戏,不掩柴荆付虎关。举似庞公应拊掌,至今天地几人闲。”此和中郎《习家池》韵诗也。字字有韵,清绝奇绝。陈白阳花卉一卷。又刘玄度持仇十洲《瀛洲图》及《汉宫春晓》来阅。夜与玄度等纵谭,一夜不得眠。
承天寺僧舍见张商英《弥勒瑞像赞》。此像显于高氏,供于承天寺。今像已不存,与今护国寺所供自来佛为二。自来佛显于东晋,且非弥勒,乃接引像也。入湘城,城四周可八里,甚坚厚,如今都城。皇墙内惟荒草,微有污隆,皆旧池台也。岁取野兽,以为祭祀之用。老僧云:“风雨中时闻驰马之声。”
承天寺观音殿内大士像,原在北门外七里台观音院,后废。百年前有一牧童,见一冢上荆棘丛生,有白鹦鹉飞绕其间。逐之,辄入土不见。屡试之皆然。后以闻其主人。主人来视之,如牧童言,遂其冢,数尺下得观音像一、善财童子一。今饰以金,失清古,又添一龙女,可不必也。
至护国寺左,礼天皇悟禅师塔。同时有一天王悟,有一天皇悟。天王悟所居名天王寺,在今西城,久废,即龙潭信之派所出。天皇悟,即今护国寺开基者也,初隐当阳之柴紫山,后始居此。塔杂乱坟中,尚有老树三株。塔前方广地,草色郁然。春来王孙士女踏青者,酣醉其间无虚日。寺后天皇山,一小阜周遭数亩,去地仅数尺,不知何以名山。
与数人闲步野外,颇多烟树。一人曰可以入画;一人曰画上无画坟者。盖此处鬛釜如粟,自植足外无空地耳。护国寺自来佛殿后有千佛阁,中有丈六金身像,费精铜万斤,峨山僧无著造也,铸于万历十一年。其阁则张江陵园内物,移建于此者。
往沙市众香林食斋。主僧乃莲池孙也,苦行自守,有祖风。一闽人林姓者,捐资作殿修墙,自同佣工操作。
护国寺一老僧,号仁庵,年九十四,同坐天王殿一木上,说辽藩及江陵公兴废事,甚可听。十方堂内有一僧,专拾白骨,亦异人也。
赴王太学维南名坮席,出歌儿演《金钗》。因叹李、杜诗,《瑟琶》《金钗记》,皆可泣鬼神。古人立言,不到泣鬼神处不休。今人水上棒,隔靴痒也。夜住承天寺大士殿中,见坟内所掘大士像,细腰梵容,惜以金帖之。
闲步至草市泰山庙,即古长沙寺基也。内有银杏树,周可二十尺,干霄入汉,即长沙寺遗树。其右十馀家外,有塔尚存。庙庑有铁冠道士,云亦旧长沙寺物。寺不知以何年废,问之天皇寺九十四岁老僧,云渠少时已不见,元时即为泰山庙。今庙仍华整,自来佛原在此寺,长沙寺废,乃入天皇寺也。其年岁莫可考矣。景明观后有玄帝阁,台基可二丈,用砖砌甚工。台上可眺望。
长沙寺即甄彬还金处也。彬即甄法崇子,有行业,常以一束苎就长沙寺库质钱。后赎苎还,于苎束中得五两金,以手巾裹之。彬得,送还寺库。道人惊云:“近有人以此金质钱,后失去。檀越乃能见还!”以半酬,彬坚不受,曰:“五月披羊裘而负薪,岂拾遗金者耶?”法崇初为江陵令,岂其子即家于此耶?予谓当立一石于此寺中,曰“甄彬还金处”。
南平缪士通为江安令,卒官。甄法崇时为江陵令,在厅事,忽见士通来见。法崇知其已亡,愕然未言。坐定,士通曰:“卿县人宋雅,见负米千馀石不还,令小儿穷弊不自存,故自诉。”法崇因命口受为辞,已忽不见。拘宋雅至,一问即承,因狼狈输还。此事见《南史》。江安即公安也。袁生曰:“甄彬亲见神识不死,因果历然如此,安得不还金哉?”
同王孙瀛洲、沅洲、文华、刘恒沙、王天根诸公登城北雄楚楼,取子美诗中句也。楼上西窗可望八岭山。孟忠襄引沮、漳二水绕城而东,接于三海,故荆西、北有水险,今故道尚隐隐可寻。郢城去此二十馀里,楚旧都也,故其楼台多在今三湖。今皆为巨浸,陵谷变迁,不可复识矣。
赴夏道甫招,小园有垂柳,婀娜极可爱。步至塔桥,饮一汪姓者墅,蔷薇极繁。晚,归寺。
浴佛于天皇之十方堂,共诸僧饭伊蒲,得孙贻谋中痘消息,甚安善。为之祷于如来。
游便河,自天皇寺窑头发舟,过沙桥门,两岸垂柳覆渠。可十馀里,至塔桥,舍舟登遨游冢,至刘园,门有枇杷树数株,叶极茂,有浓阴。晚,复登舟还。月色蒙蒙,至寺已二漏。
赴西城王孙小泉席,地较东城为僻。过湘城后湖,宛如村落,人家多茂林修竹。王孙家有歌儿,花径药圃具备,泛舟清渠,可数里。夜饮,出小伶演新剧。
邓田仲招饮落帽台,同王维南。台形画舫,故作室亦如画舫。记癸丑冬,须水部日华偕田仲与予至此,因其荒芜,相与量度规制。时寒甚,张布幕饮,不禁朔风,今遂灿然矣。台后为龙山,上有废寺,方修饰。其左为龙山亭,日华新名曰“顾影”,取《孟万年传》中“独游龙山,顾影酣畅”意也。故老云八岭山即龙山,不知孰是。
访王孙萃轩,以其家多书画也。见马远画一轴,亭中一人箕坐,甚潇洒。琴一张,内有天宝元年雷威字,牛毛断,润如青玉。黄荃花鸟六幅,设色工绝,生平所未见也,后俱史弥远题。蔷薇花上一蝶,题曰:“晓凝瑞露极清匀,不占园林最上春。忽发一枝山谷里,似知茅屋有诗人。”竹枝上画一蚱蜢,题曰:“一枝小竹渡湘沅,万里行人感别魂。知是英皇庙前物,远随蚱蜢送啼痕。”木芙蓉上一蝶戏,题曰:“天然颜色在回廊,逐水裙随一带长。疑是南朝纱帐在,黄炉犹自喷馀香。”又蝇头小字诗云:“一朵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洗尘埃。天涯海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下有“云石”字,乃贯酸斋笔也。石边有小猧张口出舌,题云:“闲来静吠花间月,无事长眠草径风。笑杀老厖无用处,太平应在画图中。”山丹花下一猫,题云:“铁钩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馀。自是鼠嫌贫不到,莫惭尸素在吾庐。”山丹花下一青蛙将入水,题云:“山丹相对本谁栽,细雨无人蛙自来。说似与人三不见,烂红如火一时开。”又一牛一僮牵,手中持一雀,云是戴嵩,未必然也,然极有天趣。题咏甚多,姑存其佳者。杨铁笛诗云:“野鸟不耕野穞肥,五茸春色连天齐。牧童剪草绿萋萋,河鼓夜望河之西。官家给牛令莫迟,牧童未必忧牛饥。田鸟夜啼戴胜飞,渭上老农归不归。”字尤爽豁,见老铁之风流也。皖水余珊诗云:“食牛干主秦人肥,唱歌叩角因相齐。而今墓木秋草萋,夕阳几度西山西。景升不达事速迟,养犍日啜忘饱饥。眼前名利春花飞,不如此竖牵牛归。”桑悦诗云:“牵牛兼秦肥,弄雏并晋痴。岂知牧童无所知,牵牛臂雏随何之。芳草萋萋云半亩,牛兮食饱骑归去。不鸣黄钟常塞口,柳州此赋真奇哉,周家王业自此开。桃林之野春寂寂,万古明月生苍苔。”狂措大诗不多见,姑存之。又子昂《混沌子赞》,巴西邓文原跋。元人尺牍一卷、子昂尺牍一卷。《江山小隐图》《溪山图》,刘松年笔,高许赞,有二跋,俱为成化间人。予按“铁钩钓得小溪鱼”,系林和靖诗。
萃轩王孙至寺,持苏子瞻与正辅札,黄庭坚草书,秦少游、王安石并范文正公札子。又晦翁诗一卷,中二诗云:“梯云石磴羊肠绕,转壑飞流碧玉斜。一段风烟春澹薄,数声鸡犬野人家。”“春云薄薄水洋洋,鸡犬相闻又一乡。道见仙翁不知姓,一瓢同饮水云凉。”甚有致。惟山谷书《梵志诗》一卷,字法散缓,殊不类。其后有盂口大字云:“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庄,置酒弄芳阁,荷衣未尽,莲实可登,投壶弈棋,烧灯夜归。”又云:“此字可令张法亨知之。”下有山谷老人印章,并王晋卿印。
得杨西来书云:“朱陵先生近日于渔仙寺开古洞,为武陵胜境,不减灵岩。而亭榭楼台,妆点如画,恨不得先生一游赏也。”又云:“近日姻友陈家侍儿,今月初死去,见龙孝威持一大杯,携一妓诣一室,室闻落子声,死而复苏。”云云。
饮沅洲王孙修月堂。是日,见梅花道人竹,前题“梅花道人墨君”,其印章云“衣铁踏银”,乃云间沈粲字仲望者也。梅花道人自序云:“昔文湖州授东坡诀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肢蛇跗,至于剑枝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急起从之。把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心识其所以然,而手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耳,不学之过也。’且坡公尚以为不能然者,不学之过,况后人乎?人能知画竹者,不在节节而为,叶叶而累,却不思胸中成竹,何自而来。慕远觅高,逾级踖等,放驰情性,东抹西涂,自为脱去翰墨蹊径,得乎自然。原非上智,何能有此。故当一节一叶,措意法度之中,时习不怠,真积力久,自信胸中真有成竹,而后可以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不然,徒执笔熟视,将何所见而追之耶?若能就规矩,初尚苦于物,久之犹可至于不物物地。若遽放纵,吾恐不复可入,终归无所成也。故学者必自法度中来始得。”予谓此意通于学问,不独画竹。其一幅后云:“世人写竹者甚多,吾写此且看如何。”其二幅后云:“轻阴护绿苔,清风翻紫箨。未参玉版师,先放扬州鹤。”其三幅后云:“仿与可笔意。”其四幅后云:“陈简斋诗云:高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可谓知道者耶?修篁含细香,微雨湿古树,十年山中游,得此幽真趣。”其七笋,不惟竹极潇洒之趣,而字法老而带媚,放而有法。是日,诸公预为予称觞,予谓得见此竹足矣。
移入泛凫舟中。夜中甫一觉,即闻水声汩汩然,为之一快。
午日,沙市看竞渡。
饮于朱奉常园,见《蒯通说韩信文》,大历丁巳冬,十月五日,怀素临于来云馆,有“怀素文房”之印、宣和印。李本宁跋云:“曾见于张助甫家,今为许灵长物。”姚侍御大受号云东逸史《咏物诗》十八首。丰道生书唐明皇《春台诗》。陈道复画一卷,甚放。石田《海天楼阁》。复有阳明先生诗、王鏊守溪字,亦有致。钱鹤滩序、征明画《唐子西山中图》,极隐人之致。钱舜举《罗汉》。黄山谷《题元上人此君轩诗》,似周彦,岳珂云:“山谷常用澄心堂纸,惟此卷用秘府粉笺,及李廷圭之墨,谓之三绝。”许衡藏周公瑾家,有悦生堂印。张可观画纯阳道人像。
恒斋王孙园中,见徐秀夫画蒲萄,极有虬龙矫矫之势。诗云:“月上松棚露气清,翠涛挟雨作秋声。骊珠散乱无人拾,满地霜华斗月明。”姚江李迪笔也。“露洗凉州马乳香,谁知沆瀣浥琼浆。昭阳殿下思结发,分锡君王不教尝。”慈谿桂廷璋笔也,后有长歌,亦自成语,而小楷清媚,后写“暄题”。其人皆不甚著名,然画诗字皆可宝也。
再至泛凫舟中,看竞渡。
往金粟庵食斋,僧了初云:“今城中龙山书院即旧日射圃也。江陵公盛时,筑捧日楼、台,俱取此中土填之。后以射圃为书院,取捧日楼久拆去夷为荒地,乃复取此土填其沟渠,筑书院基。土仍还故地,亦异事也。”江陵有赤湖、离湖,载于《水经注》。今日僧云:“近三湖有离湖桥。”则离湖之迹未湮也。
五月十七日,雨大注,将由草市往龙湾市晤苏云浦。从舟中移至天皇寺清坐。损有云:“数日前,有一陈姓者拜忏,至厨中行净,偶见残碑一具,上隐隐有字,即天皇过悟祖师入道因缘也。讯之其人,云:‘修江陵相公府第时,土中掘得,以米四升易来,作捣衣石。’其上大约言寺在城东郡第旁,似不在城外也。”其人许送来,俟阅后,志其详。
午天放晴,登草市舟。时夏道甫亦欲往,遣人相闻。顷之,道甫至。方舟发自太白湖畔,即千顷浩然矣。
从龙口登舟,过长湖,四十里水天一色,早霞鳞鳞射波间。至三湖,常有十馀里莲花相接,真众香国也。望水中远林近树,皆如墨汁点成,淋漓秀润。考《水经注》所云清暑台、章华台,皆在此湖中。宗少文辍衡山之游,隐于三湖,亦此地也。今湖上犹有台观遗基。
阅云浦书卷,有子昂《马上击球图》,一簇拥一戴翼善冠者,共以长杓取一球,此元朝宫戏也,系赝笔。子昂小篆《千文》,失首一行,旧藏无锡华宅,文石左史大韶购得汝南,子荩作跋,至正二十一年春二月八日蔡和题,成化四年南辂跋。又艳雪堂诗。云浦园竹,两度著花,大如瑞香,色红生叶,而中吐黄穗,芳冶可爱。焦公为书“艳雪堂”三字,并系以诗。再阅赵子昂金书《道德经》,刑部尚书不忽木公酷爱泥金书《老子》,故为书一过。后有子敬跋,元润印章,下有冠铁翻银印,书法甚佳。至正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虞集跋云:“感所知而书,孙过庭谓之一合。子昂与不忽木公,想相知之深者也,书《道德经》,不觉泥金之滞。”又仇十洲《飞燕图》,绘飞燕、合德外传中事也。刘松年《四皓图》,后有四代相印,人物奇古,当为诸卷第一。有萨天锡书,并看云老人吴全节跋。金粟山藏经纸,书大宝问《陀罗尼》一纸,系宋人书,原为全藏,今都失去矣。李龙眠《罗汉》。画有赵千里山水、范宽山水。赵子昂《达摩》。又倪云林《枯木竹石》,题云:“谁軿云根千尺,移将海树三株。墨沼萧条遗迹,辋川依旧清图。”又题云:“修篁古木石巃嵸,墨沼云香识妙踪。仿佛仙坛春雨过,珊瑚碧树郁菁葱。”赵仲穆《秋水晚渡》、盛子昭仿郭熙山水、李龙眠《罗汉》。
游寿圣寺,寺去市三里许,云浦修之,以接待往来行脚者也。
龙湖泛舟,间有荷花,听湖田插秧人唱歌。晚别云浦诸公,宿于舟,还江陵。予初欲从龙湾走郝穴还公安,念一还家中,必不得即出,不惟玉泉山灵之约不可久负,而无迹老人此一别,不知相晤何日。以此决意速往,盖名山胜友,两不可孤也。
过三湖,白浪粘天,荷香袭人。
过长湖,长年云:“旧有一石龟在岸边,乃江陵相公载往墓前者,偶弃掷于此。岁久为光怪,数年间,其龟忽亡。”午抵天皇寺。
遣人至公安,取泛凫舟,往玉泉。
上愚园中泛舟。上愚云:“太山庙西有长沙寺,塔院见存,住居者为张校尉。太山庙东,乃马伏波祠,西征过此,人祠之。因包孝肃断疑狱其下,人并祠之。庙祝姓向,其庙祝牒乃东吴孙权印,子孙世守此庙。后为庙祟,至伐银杏,窃神袍及瓶炉,为近庙诸生呈逐去。近复修之,已焕然矣。其牒予亲见之。”又云:“老莱子,今郡中西城人,至今西城人多寿。”是日见雷何思题邬工卷上“兔苑中书”四字,极佳。上愚园内丛竹别有一种,极疏秀而长,上干云霄,名曰“钓竿竹”,与他竹迥异。上愚又云:“高季兴五女俱出家,一为庄严寺,一为法输寺,一为石佛寺,一为菩提寺,一为佛华寺。今石佛见在,庄严寺供养,佛乃碎石合成,其住山皆女僧也。佛华寺有向夫人塔,寺为无尽居士重修。按牒恐是国初,今邑中亦有告身一纸,上书皇帝圣旨、吴王令旨,或是此类也。”
六月初一日,居天皇寺,寺中草莱丛生,命僧人扫除。是夜,天雨红豆,色甚光莹。先是石首雨,后公安雨,至是江陵亦雨,不知是何祥也。按金世宗十六年,临潢境内雨豆。
将往玉泉,时凫舟已至沙头,急从护国寺移出舟中。同游僧宝方亦至。过佛华寺,觅张无尽向夫人塔,萧然乱草中。初,向氏父夜梦迎相公,偶无尽至,遂欣然以女缔好。无尽初不信佛法,欲著《无佛论》。夫人曰:“无佛谁当作论?”已无尽于《维摩诘经》有入,始与夫人言佛法微妙如此。夫人曰:“从今始可作《无佛论》也。”向夫人信再来者。
凫舟偶漏,略修葺之。至金粟庵午饭,晤蜀僧达止。至观音寺登塔,憩第五层。江水新涨,浩白万顷。塔下有一小塔,其右为国初湘藩国师无方塔也,肉身在其下。当是时,燕有广孝、楚有无念、蜀有无际、湘有无方,皆国初选择以辅诸王者也。守塔老僧云:“往时塔上常出白气,后辽庶人貌其像,治小室供于塔右,白气遂隐。今像尚存。”晚以一小舟与宝方、达止泛于三义河,点茶说法。
修理舟完,令舟从大江走箕湾。予至金粟庵早斋,同宝方、达止以一小舟从三义河走马头市。时水涨,芦洲皆没,穿柳巷中,十五里至市关公庙。庙有一枯笋,其节文作爻字,可六七尺,节十九。以其半上之朝,以其半留庙中,盖元至正年间物也。候舟不至,复登小舟逆之,至箕湾始遇。夜泊马头岸。
细雨淋淋,从马头发,岸边多采鱼苗者。过百里洲,即陆法和居士住处,有上百里、下百里之名。盖巴江之水在外,沮、漳之水在内,而一洲间之,杨柳桑麻,极为膏腴。午抵万城,即楚所云万城也。楚都在今归州,徙居沮、漳之间,筑万城,自此而始,故云万城也。方城在叶,非此地也。杨用修以方城即万城,大谬。泊舟复登岸,见万城遗址尚存。有一僧临水治一阁,来乞名。予曰:“可名为荆山阁。”盖阁前即百里洲,为荆山居士陆法和生长地,宜名之以存故实可也。
沮、漳之水大发,舣舟闲步柳堤上。已登舟,隔舟数丈馀,堤忽崩,水如怒雷,涌起百丈,即向游地也。早一刻,则人皆没盘涡中矣,实天幸也。乃回舟至草铺,水如激矢,一瞬而至。遂从陆走紫盖,可三十里,至紫盖,登正法楼。大江隔百里,晃耀可掬。入暮,微月照平芜。僧云:“旧有茂树,国朝湘藩伐去为宫殿,湘王曾至此。今湖中路犹有湘王桥也。”
遣人以字闻度门,并玉泉长老,乞人马来接。暂住紫盖一日。
天黯黯有雨意,由紫盖发,过圣水寺,见玉泉后山及诸山,腾舞皆作浓岚,而白云如净絮,横亘其间。时数骑走山上,黑云怒雷临之,隐隐冯冯,东没西出,雨大至,无可栖泊。又十馀里,至民舍少憩,顷之日复出。至前溪,水深不可渡,令舆人负之以渡。宿于王叟宅。
晨起,雨色黯黯,遣人觇水,云可渡。不辞主人径行,令舆人负之以渡,雨复大作。抵度门寺,已晌午矣。度门新修一小楼,上有雪庐字,董思白笔。楼前栀子花盛开。
从度门楞伽峰取山径往玉泉寺,近寺流泉声如轰雷。予别寺中三年矣,山中老宿闻予来,意皆欣然。礼佛后,息于柴紫庵,松桂日茂。
庵中老桂,忽开一枝如金粟。山中老宿皆诧以为异事,时六月中也。
度门以桂开诗来,予自题庵门额及堂额一,庵曰“柴紫庵”,堂额曰“净名堂”。
玄彻所画《玉泉图》,修寺时曾经御览者也。又出优钵罗花,叶如蝉翼,轻细之甚,不知所出,俟再考之。
以肩舆谒关侯祠,山旧有碑亭,今撤去。见前壁危石桥已改修,殿亦新修者。归令人凿幻霞洞,三年前已凿成,觉其稍隘,更加数笏,乃堪坐。是日,复登前山,望九子。
天微霁,迹公来,同登庵左岭上,卜堆蓝阁基。盖山松甚多,须不障山色者乃堪作阁。已步至堆蓝亭闲话。
天大霁,雨四十馀日矣,今日始见日光,如得宝,人尽欣然。晚至铁塔湾,临水敷蒲而坐。
僧达止别去还蜀。晨饭后,步至乳窟。窟有三,其一作沉绿色,骨理瘿起更佳。令人扫除苔蔓,泉水分为二,中有小洲,遂敷蒲而坐。凡揭水二,过一石壁下,壁间斜出一树,覆渠,有浓阴,望响水潭,如一方积雪。觅径路,登爽籁亭,瞑坐许时,复觅径路登玉泉左掖山,望九子诸峰冶甚。
凿幻霞洞将成,从后庑开一门达洞中,由洞外达堆蓝亭。
鬻塔湾田以为庵中香火之资,饭于玉泉旧住持处,见黄平倩《玉泉疏》,其首云:“石纽居士从袁伯修兄弟见无迹上人,语及玉泉因缘。居士曰:异哉!往家食时,梦空馀有唱法声,仰不见声者。南面则大圆镜,光弥亘天地。予踊跃光中,中无他物。东侧一关将军祠耳,故予为《真如法藏疏》,有‘常感异梦,镜光亘天’之语,直不解光中独予与关将军者何也?”予既立堆蓝社于玉泉祠,护法诸公,平倩与焉。关庙正在东,而堂正在西,所云“大圆光中”者,即此地也。平倩之梦,不其神欤?平倩《疏》云:“寺正负山,山势斐映阴,如屏风屈曲。未至数里,林气石色,蔼蔼导客,客容为洗。涧水摇漾,如风中布侯,瀵泉争射,乍如可数,已复激乱如散珠,东去潺潺汩汩,至桥忽止,若随松风入钟磬声,望而知为灵境也。”语近写生,并录之。
遣人往草铺,取泛凫舟至合溶。
日泄泻不止,无可觅医药,且饮食粗粝甚,乃知山中枯槁,难以养生。宗少文老病复还江陵,有以也。
病中颇思归,此去入伏热甚,愈难远行,不若即归为妙。
从玉泉发,诸僧送之泉边。过度门,别迹公。迹公送至金谷庵,挥泪而别。晚抵合溶舟中。
从沮、漳合流处发,舟如激矢,两岸垂杨郁郁,蝉声相连数百里。夜泊万城。
过万城,即为江流。从箕湾出,忽见大江晃耀千顷,为之错愕。顷抵沙市,小憩后,乘顺风下县。宝方施茶黄坛,因小停舟。万部鸣蝉之声,铦于锋刃,丛沸江上。日午,抵公安。
居筼筜谷,同年景陵锺伯敬典试贵州,以一字相闻,拘于例不见客,致其所刻新诗,并其师雷太史诗。太史诗,精选之仅得二册,姑毋论其为唐为宋,要以“笔下有万卷书,胸中无一点尘”二语,太史真足以当之矣。在伯敬之见,必欲其精,而在予则谓此等慧人之语,一一从胸中流出,尽揭而垂之于天地间,亦无不可。昔白乐天,诗中宗匠也,其所爱刘禹锡诗,都非其佳者。岂自以为工者,人或不以为工;而自以为拙者,反来世之激赏也。不若并存之为是。是日,周公美名祚盛卒,得年仅四十八,宪副周公云皋子也。少有隽才,苦心下帷,冀取一第,竟不得志而死。记万历甲申,先舅龚静亭、中郎与予及公美同赴府小试。郡伯郝公玄鹤,关中人也,谢考时特呼予等四人出而提诲之,称中郎与予文太奇。其后,中郎与予各登贤书,惟舅及公美次且不售。五六年间,三人相继而没,而孑然惟予一人存也,可为惊惋。
七夕,静居园中。
天暑甚,火风薰灼,惟吹乱书帙,掀舞帷帐,更无凉意。
送祈年应试,作诗四首。
黄州官给事旸谷,以册封荣藩,便道过公安来晤。徘徊花下竹间,语及予进取事,旸谷云:“若论世法,似不可无。以道眼视之,此中阙少何物?”
龚晦伯以一小游舟,载酒从斗湖至刘桥湖。湖面甚阔,杨柳芦苇,大有野意。是日立秋,湖水微波,风烟涵澹,令人凄然有洞庭木落之想。
赴青莲庵斋,议请藏事。盖公安原有藏,久而残阙。先舅寿亭为首,修一藏经阁以贮之。主僧圆公稍为增补。而人之所窃,与虫之所蠹,殆居其半。遂有志于南都请一新藏,予草疏为之首。是日,约诸友共檀得五十金。
辟听雨斋小门,通橘乐亭。此门闭于戊申,今八年矣,常与中郎出入于此,为之慨叹。
橘乐亭树立,是日风日清美。盖橘树四株,不惟花香实美,而浓阴遮蔽骄阳,真可无暑。故治一亭,以避猛雨,非避日也。
赴万和夫席于濯足台,泛三湖,日炙稍苦。予曰:“行乐亦须少忍苦,天下无纯乐之乐也。”
橘乐亭落成,得祈年武昌书,谓书坊假中郎名刻书甚多,告之以赝,亦不信。
长沙洪进士名云蒸过访,予癸卯同年也。洪孜孜向学,且云:“孔子不言过去未来,而专言现在,以吾人所当著力者,止现在耳。
邀洪丈饮,以明陪,坐橘树下纳凉。时已清秋,而暑气不减三伏。
约怡山、宝方斋,同以明诸公坐橘树下,论学颇有会心处。是日,郡太守吴公立一石碑于中郎宅前,曰“袁中郎故里”;苏云浦书。是晚,邹全玉丈以龚觉先所和《桃花庵》韵三十首见示,寓悼亡之意,笔下颇不俗,而微欠遒老。觉先已逝去年馀矣,使天假之年,未可量也。
八月十四日,秀才周蕃卒。初,蕃未死之前一月,忽入冥,见一处门庑甚壮丽,问人,曰:“此袁星君住处。”入门,见堂上主者即中郎也,衣冠若云霞。亦有牙牌,作天篆。蕃见而拜,中郎曰:“汝来耶?”蕃自叙:“有志青云,不幸夭折,惟先生救我。”中郎曰:“大凡作人要好。作人好者,即夭折亦自有佳处可往。汝却后一月始当命终,且还。”蕃曰:“先生何以住此处?”中郎曰:“我蒙上帝之命,检校人间文学,极费心力,数月内可竣事,亦当迁往他处矣。”言已,即令人送之出。顷之苏,至是一月矣,果卒。
中秋月不明,至王伯徽飞雪堂小集,见张江陵字一纸,并得黄平倩庚子冬寄予一牍,皆娓娓伯修抱恙事也。寄书时,去伯修化期仅一两日耳,而犹云病已旋愈,不知何故。
饮龚晦伯表弟宅,见黄慎轩书。夜泛舟至刘桥湖中而还。俄见林内烈焰大发,舟中叫曰:“村中失火!”已视之,月也,初生尚作赪色耳。
得《中郎十集》,内有《狂言》及《续狂言》等书,不知是何伧父刻画无盐,唐突西子,真可恨也!
祈年从武昌归,试文甚奇。
束装入郡,送太尊吴公行。吴公迁吴宪副去。公于中郎极相知赏,僻好其诗文。凡于予数有知己之言,故往送之。
晨起入郡,崔受之偕。晚渡江,将至岸,忽有一人大呼曰:“刘玄度逝矣!”予惊问故,其人曰:“玄度至沙市鬻妾,忽病,数日遂不起。”予大骇。会两舟相遇,去急,亦不暇问其人谁也。予洒泪登岸,至寓即走唁之。旅舍荒凉,寂然一棺,予哭之不异兄弟也。玄度名芳节,别号恒沙,大有才藻,善谭论。与予为髫年交,举丁酉乡试第二。癸丑试卷已入彀,将登榜矣,而策中称誉江陵相公太过,其词殊激,竟掷去。其人旁通百家言,楚中异才也。无子,晚娶雷何思太史妹,甚悍;家有数妾,皆不得御。以无子故,至沙头买妾,欲以八月十八日纳妾,而十七日逝矣。病之前数日,屡招其居停主人云:“袁三先生到否?幸为我觅之。”其人遍觅不得,去予到期仅两日耳,竟不及一言而别,惜哉!将至宜都,料理其嗣续及遗文,时方未遑也。
出郡城北五里,送吴公行。途中晤上愚朱太常,坐邮舍中共话,且为诘朝聚首之约。晚,饮瀛洲王孙斋中。时楚闱消息已至,祈年被落。予私念曰:“有儿足矣,安敢望此等分外事也!”
沅洲王孙早以字来留行,同诸公至江头共饮。是日大风雨,亦不能行。坐中有言新到吴伶,歌曲佳甚。诸公再订明日听歌之约。
卷十一
[编辑]万历丙辰,正月初一日,寓铁匠胡同三元庵。雪大作,京师是日,老幼俱以彩作蝴蝶,著头上。
密云门人刘秀才启元来。丁未,予馆密云蹇大司马所,启元同蹇公幼子受业。
僧雅庵法孙果凝来晤。果凝,千户侯子,少喜空门,从雅庵落发。后其家无嗣,复还袭职。讯之,则云官卑禄薄,聊念先世恩胤,不欲坠之耳。予以宗祀亦重,如此权宜,佛所许可。又云世宗朝五凤楼灾,借文武官半俸度支,后事竣,文官得复,而武职仅止半俸。亦异闻也。
十一日,移居东城杨都尉空宅,都尉好文藻,遣人致酒米。
过灯市,见米元章《天马赋》,即非亲笔,亦临笔之最佳者。傍有客曰:“字迹甚佳,而纸类元纸。”予曰:“使元有此人,则其名讵出赵王孙下乎?”实可宝也。有花觚一,实是汉物。
上元日寓举场,月明,与汪生步灯市,复骑马至棋盘街。是日,都门士女皆至西华门上,以手扪门上铜钉;后至前门走桥,彻夜不休。
天复雪,中郎秦中门生送石刻二,一为《圣教序》,一为颜鲁公《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文。建塔僧法号楚金,姓程,广平人。天宝年间造多宝塔,行《法华忏》,前后道场,感舍利凡三千七十颗。后葬舍利,复建道场,又降一百八粒。画《普贤变》,于笔锋上连得一十九粒,莫不圆满自动,浮光莹然。其事甚奇。碑文岑勋撰,鲁公书,徐浩题额。
往礼部投试卷,于书肆得伯修《白苏斋》善本,细看之,亦自清新遒媚,可传也。独所作诗馀及杂戏数出,无一字存于世者,可为浩叹。
自二月初一日为始,身中颇有烦火,自忖不知可入场否。端坐以俟之。
初七日,雪里弟同来寓所,俟入场。
初八日,雨大作。往年场中点名时,争门而入,多有推排倒地,践踏死者。遂以是日午后,前至点所候之。坐一庑下,杂厮役中,头稍前则雨滴其鼻。至二漏,点入。
初九日,场中。至初十日鸡鸣时始出,门外接者拥塞,不得行。久之,推排众中,或空行数步几仆,始得出。复不见从者,徒步泥泞中,万苦乃达寓。
十二日,天霁,二场。
十五日,三场毕,倦极。
从杨都尉宅中,移过西玄帝庙西廊,与友人李素心邻。三场已毕,一身惫极,第与不第不可知,思了此一局,或仕或隐,当别有计也。自此日为始,赴席匆匆,不暇书。
二月廿七日放榜,候报久不至。日已升,得中式捷音。予奔波场屋多年,今岁不堪其苦,至是始脱经生之债,亦甚快。但念老父及两兄皆不及见,不觉为之泪下。午至鸿胪寺报名习礼,始知出《书》四房兵部郎归安茅先生之门。同年中旧相知者,皆来聚谈。
廿八日黎明,谢恩,往本房座主处投帖。午,至礼部迎大座师赴宴。雨大至,归寓。
廿九日早,投大座师帖,投本房师帖。坐宣城伯园楼上,见西山一带,雪色照人。午,同年聚射所,往请大座师晤见之期。晚赴李开府约于魏戚畹园,封公在焉,招名剧演《珊瑚记》。
大京兆李梦白以字来云:“闻兄得第,家中儿女皆喜。兄其识之,此后来一段佳话也。”
泽州张户部聚垣,名光奎,兄石松先生,予乡试本房师也。聚垣曰:“家兄见兄久不第,殊不快。得此信,喜可知矣。”留寓中夜话。
谢耳伯诸公大会于苗氏园,予以其为名理也,拨冗赴之。及至寂然,遂行。
李梦白长公李百药来。百药有才气,相与论宋、元人诗,百药极赏方秋崖,检新安所刻宋、元人诗,止存其名。稍暇当从百药借读也。
十二日投廷试卷,过东拜客,往谒李光禄景颖,到门云已下世矣。李名憭,嘉鱼人,举己丑进士。为人清素自守,且通性命之学。临去坚持正念,了无儿女子态。累官光禄寺卿,得年仅五十七。
张户部、卢中秘招饮于冯侍中宝故第,危楼画阁,美箭奇花,可想见当日之盛也。演剧者,皆顾、李太史及中郎兄旧伶,俱皤然有老态矣,为之一慨。是日,得新安所刻宋、元人诗,尚未全。
自开榜后,议者谓榜首文字,全袭旧,且与第六名文雷同,谓有隐弊,宜覆试。及覆试,不能成文,台谏交章论之,遂不得与廷试。而两座师皆闭门不出。
十五日廷试,当事者以赝元之弊,防闲甚严。暴烈日中,饥渴并至,立穷则跪,跪久复立。墨既易燥,又防其渗,日西始竣。平日作书,多作行书、草书、大书,至于窗下作课,皆令人代笔誊录。是日作楷书,甚窘。
得丘长孺辽中书,寄诗云:“故人书来招我归,正我五疏辞官时。七千里外同此意,相知贵在心相知。上言契阔久间隔,下言须鬓已斑白。我齿于君长六年,那能荒裔长为客。当时兄弟何振振,十年之内馀一身。青草湖边短长句,使我读之心酸辛。异姓兄弟亦数辈,只今屈指几人在。不堪落落若晨星,君在湖南我北塞,天山雪深八九尺,多年积冰色皆碧。近塞无时无虏来,枕戈擐甲无宁夕。不能行志自合休,不能糊口良可羞。丈夫半百尚碌碌,矮檐之下非良谋。武陵山,桃源洞,十宵九宵常入梦,不待楚狂歌衰凤。”又寄《长相思》调一首云:“冰满川,雪满山,春风不度玉门关,三年苦戍边。书一船,酒一船,与君同棹下江南,于今二十年。”
廷试后,身体惫极而病。同年中病者甚多。
十八日,传胪谢恩,名次在三甲后。予闻而笑曰:“得了头巾债足矣。”从是日夸官起,同乡大冢宰郑公、少宗伯何公等,设席于全楚会馆,从李文正祠迎往,旗帜鲜明,几数百队,通国之人出观。是日,龙君御偕崔生受之至,予复出城相晤。
十九日,赴礼部恩荣宴,衣冠杂遝,殊不成礼也。同乡诸公,迎于国公楼。
大京兆李公梦白,邀饮于魏戚畹园。魏极能造酒,有水芝丹、沆瀣、梧桐等名,皆轻清而冽。
杨修龄见召,同君御诸公。君御讶予不饮,不知予之久戒痛饮也。
三月二十三日,早至李京兆处别。时京兆以副都御史抚山东,行矣,且言若选馆,定当读书中秘;如不然,应作县令。县令亦可行己意,勉为之可也。予曰:“予日来多病,不如改校官为愈耳。”李曰:“岂欲追步中郎乎?”一笑而别。是日,赴太学谒先师,于阶墀大柏树下换冠带。二十五日夸官止。
君御来,宿斋中分韵。
米友石见召,同君御、修龄诸公,命歌儿演新曲城西净业寺前。湖水晶莹,新荷已点缀水面。邀藩参侍御龙君御、杨修龄、太史马康庄、民部马仲良、水部李增华、国博萧尔先同饮。其右为龙泉庵,即予冬间与浙中同年刘德倩永基、四川王君万任杰,呕心修业处也。
西直门北十馀里,地名海淀,李戚畹园在焉。亭台楼阁,直入云霄;奇花异草,怪石美箭俱备。引玉泉流水入于清渠,可数里,泛大楼船其中,宛似江南。是日,修龄作主,词客龙君御而下若干人,工弈棋书画者若干人,亦一时之胜会也。各分韵,号为“海淀大会诗”。
四月初七日午,风雨骤至,雷电异常。抽税内相张烨住房为雷火所焚。三十馀间,顷刻立烬。
江陵闽藩理问李太和见召,遍觅名戏,得沈周班,演《武松义侠记》,中有扮武大郎者,举止语言,曲尽其妙。
宣城伯园招客,有高楼可望西山。
同君御、修龄至西苑,度金鳌玉𬟽桥,见西湖之水,澄湛晶荧,新蒲翠色,冷冷照人,宛似江南。其中多道院,皆永陵修真处也。楼观栉比,莫可悉记。望兔儿山、洗妆楼,皆未及登。至清暑殿,登阁,穷一城之胜。以偶有冗急归。
修龄将按贵州,水部来马湖斯行为首,公饯之于泰宁侯园。园有山可远眺,惜为树所遮。下有小池贮朱鱼,皆械水也。
送同年襄阳王秀岭还楚,以尊人宪副公卒于滇,往迎柩也。别于荆南馆。午后坐同年吴二卜寓,晤汝阳李元镇年兄,出二卷相示:一为思陵写李长吉诗。思陵,宋高宗也,笔法学大王,极有结构。前失其半,后有邢子愿跋。一为黄平倩《过诸葛武侯祠诗》,极奇拔,微有晦语。要之语脉深远,非世匠所能知也。予亦有此,皆擘窠大字,写于松滋署中者,惜其中失数段。
闻董太史有回禄之变,缘与青衿及居民有小忿,因致结党肆毒。所藏书画,尽为灰烬,亦奇祸也。
重午日,饮于同年吴二卜寓。去年同二卜泛于龙湖,道及旧事,欢甚。
送杨修龄按贵州,憩于报国寺松下。乔松五株,参天入云,拗枝曲干,鹄峙鸾翔,大都宋、元以前物也。送客皆荫其下。
西宁侯宋膺符名光夏见召,同君御。君御与其尊人为诗坛友也。
刘特倩、王君万见召于龙泉庵,其地为三人修业处也。追思三人相对苦思光景,堪为堕泪。或文思不属,相牵走冰上,望西山黛色。顷之,入黑山鬼窟中,见如不见矣。
同龙君御、米友石饭于长春寺,寺在顺城门外斜街,看演《昙华记》。
得杨修龄书,略云:“良乡道中,取道房山,游上方小西天。上方山甚深幽,非复人境,径路盘纡,石磴直穿云表,道傍多磐石可坐。而树木扶疏,枝枝叶叶,恰相隐映,可当行人笠盖。如圣泉庵、一斗泉,皆周遭绝壁,中辟一洞天,真可避世。小西天在山半悬岩,为静琬师藏经处,贮四大部《石经》。经凡七,洞闭不可开,而其外间碑刻如《金刚》等经,犹是贞观以前物。雷音寺便是一大石室,中坐佛像,四面墙壁皆经,笔法遒古,殆过于《圣教序》。登高骋望,洞壑幽奇,峰峦峭蒨,无远不见。下有东西二峪寺,西峪之泉,泻注僧厨下,澄泓清澈,涓涓不已,流为大河。有稻田水磨,气像仿佛江南。此地去涿州四十馀里,即客路甚忙,何容过而不问?惜风尘行役,不能久留,犹是一恨。”予读此,游兴勃勃。
宛上吴户部福生,名伯与,以《灯市赋》来,陈无异来,问:“如何可以死得?”予曰:“心死,则可以死矣。”
阜城门外钱公园,赴膳司叶明原诸公召。园有荷池蔬圃,布格分畦整甚。
从手帕第中发,入西山避暑。过极乐寺,小憩松树下。至西湖,见十里荷花,香风扑鼻。止玉泉山下裂帛湖边史金吾园。园有竹树,有小亭瞰泉,即裂帛之源也。源出石根中,泠泠然作微籁。石一壁,骨理亦遒劲。缘竹径登山,有亭可望原隰。有洞沁凉。晚步裂帛泉畔读碑,即古昭化寺也,今荒芜。园右为华严寺,上有华严洞。山之为洞者五,皆似浮屋可住。予十六年前曾游此,今地较葱菁。
早往西山,过鲍家寺,整丽甚,松覆一墀。过翠岩寺,息于中峰庵。庵中望都城若在几席。此中石墙、石径、石楼,皆鲜净如新涴者。
六月初一日,暑甚,息于中峰庵。庵下有帝王庙,正德间一中贵人造,感世人事浮屠而矫之者也。其志亦近正。然予谓帝王自有朝廷崇祀之典,私祠之适成其亵。不知西山自有阙典,即不祠浮屠,亦未始无可祠者,特人不读书耳。按汉王氏有五侯,乃谭、商、立、根、逢时也。五子中,王谭实为贞臣。谭虽封侯,而不肯事王凤。《水经注》:“王谭不同王莽之政,子兴,生五子,并避时乱,隐居涿郡西山。光武即位,封为五侯:元才北平侯,益才安喜侯,显才蒲阴侯,仲才新市侯,季才为唐侯,所谓中山之五王也。”此五侯以贞节封,比前之五侯清浊不同矣。本传:谭倨不肯事凤,不辅政而薨。子仁嗣,仁素刚,王莽内惮之,令人奏就国,后遣使迫守令自杀。是不同王莽之政者,谭之后又有子仁。所云兴者,岂即仁之弟耶?因兄死而相率避乱,正相因也。惟仁受王莽之诛,而后光武义而封其后,然则谭抗王凤,仁抗王莽,兴子五人,并能沉冥飘然远去。是谭之一门,父子祖孙,忠贞大节,不亦卓然名臣也哉!夫五王俱以高隐居西山,则西山以五王重矣。此山正苦无古迹,有如此懿美之迹,而志不知采。又五王俱有忠义大节,法宜祠,旧礼官不以上闻,皆固陋甚矣。若以此庙为西山五王祠,极妥。
游香山寺,门径博大,乔木遮天,流泉界道,依山污隆以为殿堂。寺左来青轩,如广袖忽开,尽见原隰。寺后为一中贵墓,石路净洁,果松列植,所望比来青更远。已还故道,出寺不数里,至洪光寺。寺有磴道十馀盘,每盘里馀,翠柏列植,日中踏影而上。入寺,小坐煮茗。不数里为碧云寺,入门闻流水声。过僧室,斋厨与泉相接。其最后石根岝出泉,绕亭而出,汇于方池。池种白莲,观其素质清渠,便觉红莲未能免俗。池上有翠竹一方,以娇稚倍益其妍。竹前银杏一株,可数十围。又数里为卧佛寺,寺在深山中,有娑罗树二株,其旁柯皆为他山乔木,生平见树,无大于此者。寺西有奇石一具,色如碧玉,下瞰泉也。溯泉行,源极远,旁多美箭,宛似江南。泉最宜养花,故僧舍多为中贵所据,千畦万畛,奇花毕萃焉。山后有老僧,亦以养花自给,以其馀施往来行脚,留斋甚丰洁。已至娑罗树下,候日落而归。当金、辽之时,此寺号为巨刹,中可客千万军卒。去今门头村可十里,即此寺之门也,则其大可知。
住中峰庵,左有亭,可望都城,如在几席前。薰风大至,坐而忘暑。
须日华水部招至净业看荷花,时荷已盛开。
于君御处见一老人姓王,号玉峰,云百馀岁,其貌若四十许人。见苏子瞻所画《偃松》及亲笔赞,黄山谷赠了元长老诗,与周彦者后跋极多,有耶律楚材、姚少师诸人笔。楚材书极有法。
晚同君御至王大理斗溟处,见外国所画白衣大士一轴,手中捧一婴儿,浑如活者,直不解语耳。
再至净业寺饭伊蒲,看荷花。
孝廉刘百世邀看荷花,以小舟泛湖穿花中,浓香袭人。都城中泛舟之乐,当自吾辈始。以小舟过东峰,憩苗孝廉园。月上后,还刘园清坐。
新制一布帐,置净业寺看荷。月色晶明,听童子按拍高歌,隔岸游人亦以歌相答。夜遂宿焉。
俞容自邀至净业看荷花。
将有考馆之命,赴吏部过堂。闲步至右堂火房前,见紫藤二架,大可四围,虬枝矫矫。乃吴文定公匏庵手植藤也。内有一记,系冯宗伯琢庵笔。偶见顺天乙卯贤书,有酒应星姓名。酒姓始见于此,又京师有姓茶者。
宛陵吴师每招饮于徐公园,园后瞰平湖,有台可登眺。望湖中千顷荷花,香风袭人。台周遭皆乔木,蝉声鼎沸。时秋渐深,微有寒色。予以他冗先归,觉恋恋不能舍也。
七夕,与宛陵吴师每同赴米友石海淀园。京师为园,所艰者水耳,此处独饶水。楼阁皆凌水,一如画舫。莲花最盛,芳艳消魂,有楼可望西山秀色。
杨公都尉,名春元卒。杨公天性至孝,居丧一依古礼。三年唯食菜羹。至是,以请母祭葬不得,抑郁而死,盖死于孝也。得年三十六。予计偕时,住其别舍,且尽馆谷之礼,恒语人曰:“袁公名士,不可不晤。”其相知如此。
送客至李戚畹园,颇多奇花美石,惜布置太整,分行作队,少自然之趣耳。有小池种白莲,后有高槐,置亭其上。忆庚戌与中郎同游此,今七年矣。
萧库郎大茹,邀至延寿寺礼佛。寺去都门三十里,极为整丽,有阁可眺远。大茹有子,年三四岁,即喜坐禅。自发愿,愿造丈六金身佛。从儿时逐处募缘,大内为出金钱。至九岁而殇。佛像至今始成,像甚端严,将载入楚。同往者为袁户部沧屿。
同诸公送阮集之行于报国寺,再见寺松陡健,清人肌骨。是日微雨,饮于陈无异宅,偕者为江阴尹中书澹如、汉阳萧博士象林。无异庖事甚精,谭颇洽。是夜月甚朗,予得“移几就斜月”之句。午夜,同象林归,舆中看月。
八月十三日晚,以习仪朝天宫,宿同年当涂曹元甫、信阳李元镇寓。日已西,登显灵宫阁,望西山微有岚气隐蔽。予曰“近山翻作远山看”也。步古柏下许时,饮羽士室,有两银杏树参天直上。予曰:“所以不能如松者,松有力,此却欠健耳。”
十四日黎明,同曹元甫、瞿起田,习仪朝天宫,始见冠裳佩玉之盛。是夜月色如昼,赴同年锺伯敬席。回与崔、汪二子步月射所。追思伯修居史馆时,每月明之夜,则同黄、陶诸人宴笑其中,予亦偕焉。今寂寂惟见风柯鸟语而已。
中秋,前府参军张季公邀看月。数杯后,步至棋盘街,听吴儿分曹征歌。并逢同年黄、钱诸丈,至四漏始归。
以送卢中秘令子之殡,同张季公出平则门,憩于双林僧舍。寺有果松并婆罗树,皆萧萧有清致。已过高梁水,至极乐寺,宏深整洁,寂寂不见一人。坐国花堂,张与偕来汪生对弈。予登三层楼望西山,寺西树色参天,从杪上看山色。再数年树愈长,当不复见山色矣。斋后,步流水边,放爆竹数枚而归。
十七日,朝贺万寿。上在位四十四年,春秋五十四矣。
晤黄慎轩先生弟黄缜轩,得慎轩文集,讯慎轩病中事。云初持斋戒,后以病,奉尊人命,微食酒肉。至于妾媵,则终身未置也。初,慎轩、中郎与予共修莲社之业,遂欲弃去笔研。故予庚子以后,诗文俱不存稿。慎轩亦然。惟中郎曰:“慧业文人学道,岂可尽废文字?即有之,亦系秀媚精进。”故常加裒集,稿独全。今日见慎轩集,十无五六存者,乃知中郎所见甚老成也。
茅师以假归,同门等送之潞河。友人锺伯敬以考选候旨,归舟亦次潞河,予登舟晤之,望清流白沙,不能无凫舟之思也。
上久俞考选中秘之命,而催者缓其事,候考者皆散去。予以居诸之难,亦思南归,于九月初三日往部中给假。
重九日晨至教场,看武试校射。归饭龙泉庵,败荷清水,萧然有洞庭木脱之想。
故乡人至,闻禅友宝方圆公示寂。万历庚子,中郎南归,觅一道侣于无迹。迹公曰:“有门人圆象,虽无颖悟,却是本分修行僧。”中郎曰:“得此足矣。”遂偕之而南。会公安二圣寺有藏经楼,共议以此为接待堂,而命宝方主之。十馀年来,诸方往衡山者,皆于此憩息,两餐一宿,极有次第。中郎家居六载,高卧柳浪,恒与之俱。至山游无论远近,宝方皆从。中郎去世,宝方哭之甚痛。至是以公安藏经残缺,补葺甚难,遂至秣陵请一南藏。凡半年,藏成遂归,不数月而卒。嗟乎,予之友朋兄弟,凋落已甚,今方外又失此友,寂寞可叹!
九月廿一日,同同年曹元甫、李元镇辞朝。明月在地,霜风甚劲。顷之,初日上觚棱矣。是日辞部,抄黄慎轩太史集完。慎轩诗文颇多散佚,存者止此,十失五六,再当搜寻,使为完璧。大都此老醉心祖道,有所选述,例不存稿。然至今与人一札数语,皆有佳趣。天地至宝,岂可听其湮灭。
九月二十六日,从都门发,归兴颇浓。
良乡南二十里有豆店,讹为旧店。按此地以有窦建德故城,因名。“豆”、“旧”皆非也。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乃今保安州涿鹿山,非涿州也。
保定西山,即松山、榔山也,山极颖秀。
新乐县北二十里,为明月店,古柳夹道,绿暗郊。
定州北三十里为清风店,李献吉诗:“朝廷既失紫荆关,吾民岂保清风店。”又云:“清风店南逢父老,告我乙巳年间事。店北犹存古战场,遗镞尚带勤王字。”即此地也。石亨于此败虏,虏痛哭由紫荆关出。
由真定迂道走晋州,晤社友李素心。素心少时,与中郎及予三人共砚席,若兄弟然。三人幸皆列贤书,素心高才博学,以久不第,屈就此官。予走晤之,见其新政整饬,为之喜。
晋州城外即滹沱河,夏来流水,震撼城郭。
邢台有泉,亦名百泉,皆珠串上沸,其水可灌数县之田,或曰济水伏流而见于此者也。济水出王屋,王屋去此不远,其中出鱼甚美。
沙河一望皆沙,北风大起,白日无光。江南游人,每经此辄惨然有乡关之想。
沙河有宋广平碑,颜真卿笔。按苏子瞻称:“宋广平铁心石肠,而作《梅花赋》,清便得徐、庾体。”予考碑所载,广平盖诙诣之士,风流旷达者也,其为《梅花赋》也固宜。近洺关,一碑上大书“十丈莲花”数字,皆用《关尹子》云“真人游于十丈莲花之上”事耳。
渡洺水,甚清彻,水上有近山,如笠子相接。其后则皆坦迤之山,澹澹漠漠,极有致。
从邯郸至成安,渡漳水。
从成安止魏县,渡洹水,沃野千里,想见当日魏博之雄。至大名,晤陶不退,置酒晚香亭。亭名用韩魏公诗中语也。
过濬县。县令焦涵一,中郎秦中主试门生也,邀游浮丘山。山据城,其前为大伾,若博山炉。后为卫河,一缕晶荧,绕山后而出。山园主人为同年朱舜年,新令滕县。
登大伾山,即《禹贡》“北过大伾”处也。黄河徙而入淮,故道久湮,今河岸污隆之象,尤可想见。山一峰最高,刻为石佛,往有阁覆之,今废。石壁上宋、元人题字镌刻甚多,盖名人舣舟登临之所挥洒也。左有龙洞,能兴云雨。此山亦名黎阳,李密黎阳仓在焉。
端木赐,濬县人,今墓在大伾山。《一统志》载之卫辉,宜改。
访王威宁伯子孙,尚有存者。或云威宁不死,出游人间,似有可信。
郑州过京水。郑旧有京地,即京城大叔之所居也。
裴相公墓,在郑州林锦村,旧碣尚存。盖卒于洛阳,而葬于此地者也。
近新郑有土城,蜿蜒县北,中断如一门,意即郑之长城也。当时列国皆有长城,不始于秦。
登鲁姑土洞之颠,可望陉山及大隗山,前临潠水,可亭。
去新郑县南三十里,为陉山铺。陉山上,即子产之墓也。西有大隗山,黄帝避暑处也。陉山如眠象,峰有巉巉之石。大隗峰峦雾接,其山深莫可测也,此处正可为关。
禹州城西,自重岗下忽为平畴,云林雾树,宛似江南。杨户部文弱,以入京至,共晤于曹纯原宪副席上。文弱将游嵩少,甫揖,即云嵩山有缘,得同往矣。后讯之曹公,曰嵩少去此尚三百里,兴始阻。予时思归甚,曰:“青女至矣,兄且急急渡河。”文弱始有止意。
出禹州,见西山坦迤。
宿襄城,时有酒况,饮襄陵酒,甚甘而辛,微有药气。
渡汝河,或云出天息,出高陵,出大孟,出燕泉,其实出尧山。尧山即今伏牛山也。记《注》云:“岩障深扃,山岫邃密,石径崎岖,人迹裁交。”分明画出近日伏牛光景。
叶县,唐属北澧州,大历间为仙州,又置仙凫县。叶县北十里卧羊山,山石若群羊。又有荆山,俱魁父丘耳。
叶县北滍水,名沙河渡,水源出汝阳大孟山,与汝水同源。世祖破王寻兵,滍水为之不流处也。上有汝祼店,“祼”亦作“𣸣”,谓之大㶏水。《尔雅》曰:“河有雍,汝有𣸣。”𣸣即汝之支流也。
卷十二
[编辑]四十五年丁巳,正月初一日,居筼筜谷。吉服,家堂礼毕,拜先师,并拜邑大令。予年四十八,始离士而宦,自此日为始,诸弟侄并戚属,递作春席,至元宵以后始止。不暇书。
将往玉泉晤无迹,取道江南,收宜都亡友刘玄度名芳节文集,料理其家事。晚宿涴市,为旧鸠兹县。风大作。
采穴为九穴之一,旧所以杀江势也,今塞。
松滋县名最古,以山上多松得名。今山上果多松。
子美过松滋江亭诗,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其闲适之趣,不可名言。后四语力竭矣。
一柱观原在江上,以崩,移近处,皆江临山。山多坦迤,盖蚕丛之馀气也,有小河可达洞庭。
过庞贡士玉渚舍,见子昂画松及澄心堂纸写《圆觉经》一册。又家种牡丹一本,可覆半亩,每岁开花五六枝,奇大。
见雷太史赠玉渚诗,虽信笔成者,亦大有致。
急欲至宜都,而市中邓氏诸昆相留。天复阴阴作雪,遂留数日。
从松滋至枝江,路在山中如永巷。山上皆小松,如小儿髡后发。至石撒铺,多美石,如玛瑙者极多。宋杜绾《石谱》云:“荆南府松滋县溪水出五色石,间有莹彻,纹理温润如刷丝,正与真州玛瑙石不异,土人未知贵。”溪中有石,果如绾所言。今土人亦渐知贵矣。
枝江阳岐山出石,可作碑。至此,路依江转,沙路极净,时有巉巉之石。所云“如牛马之饮于溪者”甚夥。
枝江名丹阳,乃楚子始封处。或云楚封丹阳,在今归州七里。
登枝江著紫山,乃玄德入蜀著紫处也。大江如积雪,光照几席,后山皆蒨冶甚。
袁崧《记》曰:“郡西北陆行四十里有丹山,山间时有赤气,笼盖林岭如丹色,因以名山。又有望州山,丹水出焉,故今枝江名丹阳也。”
吊亡友刘玄度于宅,嗣子仅三岁。黄肠置暗室中,凄恻可掬。
夷都以夷水得名,即今所指为清江者也。水色清照数十丈,分沙漏石,在县西北。郦道元云:“此水所经皆石山,略无土岸,其水虚腴,俯视游鱼如行空也。浅处多五色石,旁多茂木,游者疲而忘归。”昔恒沙每言此水之奇,约予来游,且言有庄依山临水,流泉出洞如帘。惜乎哲人萎矣,即欲往,有唱而无和耳。
登广济寺圆通阁,即恒沙居士舍宅建造者也。后见峡水奔腾而来,前望平山蜿蜒,其左为明星岭,以星陨此地得名。
县西鲤山,四围皆巉巉之石,上有平田。
马鞍山,即昭烈伐吴连营处也。
宜都山之最高者,名大梁山。
宜都有猇亭,昭烈进军处也,即今城内忠善坊是。
往游宋山,可三十里,俱在山中,至山始可远眺,传为宋女修真处,予意欲夺以与宋玉。是日,天日晴和,与徐李诸公步山间,甚适。
徐从善令人抄集刘玄度诗文凡十本,授予为梓。将欲取道十二培,上夷陵,至玉泉。而从善云:“有便路过予山庄,可减三日程。”遂从之。
从宜都往当阳玉泉,渡江,徐从善与俱。过白洋驿,驿畔有唐公旺墓,即江陵张太岳相公祖也。张原姓唐,今其子孙世祀此地。江陵原欲更姓,后不果。
白洋驿畔有张商英墓。商英晚年谪居渚宫,故葬于此。其夫人向氏,则葬金沙市佛法寺中,内有泉,名无尽泉,水极甘。
过沧漭溪,水色沉碧,了了见锦石。昔陆逊拒蜀,屯军宜都,见此溪,跃而喜曰:“此地露文章也。”遂筑城于此。
晚宿安福寺,从善作主人。其山曾产灵芝,故亦名芝山,沧漭溪绕其前。
徐从善家在万山中,种树万株,山庄极壮丽。中有楼可望远,但为树蔽。从善酿最佳,且善庖事。天雨,为二日留。
雨中走玉泉,行数十里,见玉泉峰色,尊特如玉,甚快之。至则肃衣冠,拜佛及关将军。山中老宿皆来拜贺。无迹师从度门来,相对欣然。予冒雨上堆蓝亭,并过幻霞洞。
祇园上人处,见黄太史一绝云:“天上花无种,应从讲处生。如何岩下坐,不话解闻声。”此题讲经台诗也。又登盘龙山绝顶云:“雪窦虚无启,云幢指顾生。花唯谙石竹,草乍认山精。鹿角峰岐过,𫛛头世外行。孤鸿知我意,从此共南征。”以坏笔写,俨似飞白。
黄太史玉泉题“般舟堂”三字,甚佳。
中郎《玉泉诗》云:“龙伯徙时方辟地,蚕丛缘此遂登天。”迹公极赏后语,但不解前语,恐是用龙伯国长人故事,然曲解者,于玉泉无关。予偶思之曰:此寺,旧龙窟也,故传中云“湫潭千丈,化为平址”,语意甚明。但为“伯”字溷去,改作“龙窟”,意明而语不佳;“伯”字语佳而晦,得其意,宁“伯”可也。
玉泉关庙乞门联,予用李方叔祭苏子瞻文内语,曰:“皇天后土,鉴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回千古英雄之气。”众人以为当。其实方叔此语,只肖关公,不肖子瞻。
居人云:楚荆王墓,在当阳黄泥岗;楚昭王墓,在当阳县南八十里沮水西潭上;楚三王冢,在当阳湮沈湖侧;楚平王墓,在当阳花林园侧。
《神秀国师碑》,张丞相说撰,黄门侍郎卢藏用八分书。无迹法师于荆棘瓦砾间得之。
李太白谓当阳水生茗草,枝叶若碧玉,真公采而饮之,年八十,颜若桃花。今有草,果如所言,似不可食,岂采制自有法耶?
住灵桂堂,予去年六月到此,桂花忽开花二朵,共以为瑞。
当阳汪从事楼下悬中郎一纸,偶为人窃去,主人甚惜之,曰:“黄平倩字尚可得,此字不可得也。”盖谓平倩书留于世者尚多耳。昔平倩与中郎共住玉泉,邑令乞黄书,又不敢不乞中郎书。两案相对疾书大叫,顷刻书数十纸。平倩睨之而笑。予辈相谓,不贵其字,而贵其胆。孰知数十年后,中郎之书政不易耶?中郎书法极朴俚,要之无半点俗气,亦可宝也。
当阳登仲宣楼,遗址在城西。予谓客曰:“仲宣所云‘倚曲沮’者是矣。漳水去此四十里,中隔许由、九子诸山,所云‘挟清漳’者安在?”楼下有洞名真武洞,往时临沮水故佳,今沮水故道久徙,无复淋漓之趣矣。
江陵八岭山上多古墓,皆隆隆起,如小山相接不断,古人釜鬛处也。岂往时堪舆之说未盛,惟取高阜处即藏舟耶?观其层累之物力,亦非富贵者不能。
当阳县合溶有圆台山,即玉真公主修道处也。五代梁胡伯女,年十四得道,宋大通中亦居圆台山。是地偏产女真,亦异事。
万城,原名方城,唐郭子仪筑。宋荆南制置使赵方子赵葵,守方城,避父讳,改为万城。然亦非方城也。方城在裕州,实楚之关。按汾阳未尝宦楚,何以筑方城,恐亦无据。
当阳县,国初置于万城,后徙今治。
周山人处,见李龙眠《天马图》,后有鲁直跋云:“余尝评伯时人物,似南朝诸谢中有边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叹息伯时久当在台阁,仅为喜画所累。余告之曰:伯时丘壑中人,暂热之声名,傥来之拜冕,此公殊不汲汲也。此马颇似吾友张文潜笔力,瞿昙所谓识鞭影者也。黄鲁直书。”又一卷跋云:“余元祐庚午岁,以方正科应诏来京师,见鲁直九丈于酺地寺。鲁直方为张仲溪笺题李伯时画《天马图》。鲁直谓余曰:‘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此实古今异事,当作数语记之。’后十四年,当崇宁癸未,余以党人贬零陵,鲁直亦除籍徙宜州,过余潇湘江上。因与徐靖国、朱彦明道旧时画移满川花事,云此卷所亲见。余曰:‘九丈当践前言记之。’鲁直笑云:‘只少此一件罪过。’后二年,鲁直死贬所。又廿七年,余将漕二浙,当绍兴辛亥。至嘉禾,与梁仲谟、吴德素、张元览泛舟访刘延仲于真如寺。延仲遽出是图,开卷错愕,宛然畴昔,拊事念往,逾四十年。忧患馀生,岿然独在,彷徨吊影,殆若异身也。因详叙本末,不特使来者知旧时一段异事,亦鲁直遗意。且以玉轴遗延仲,俾重加装饰云。空青曾纡公卷书。”
光泽郡藩处,见玉兰花二种,如一天积雪照人。王维南太学邀游便河,别业在河上,前有流水,上有崇阜,隆隆起如山,即高季兴筑城址也。是日雨。
雨稍止,以凫舟回公安。
渡三湖,过五弟吕仙祠,予颜之曰“仙源”,络以方堤,种柳已成。堤内种油菜花百亩,黄花烁人目睛。予与李谪星、汪惟修、张景星诸公置氍毹坐塍间。丝竹竞起,歌声间作。坐至夜始散。
入长安村,拜别先茔。
三月二十五日入郡,寓马驿街刘起凡别舍。
四月初六日,荆南起行,亲友送十里亭。晚止建阳驿官舍。
五月十二日抵京,未见朝,不拜客,清坐宅中。周太史名延儒、阮大行名大铖,携酒来谈,至子夜始归。
偶病吐,发寒热,甚忧之,恐其为疟也。候之两日不至,乃已。看来我辈火盛阴衰,血气渐耗,决不宜作少年调度,百凡须大有节制乃可。近来情缘尚未见减省,甚愧道人本色,奈何,奈何!
钱太史抑之来,极言泛舟之快。予谓生于吴越,自当享泛舟之乐。若楚中江、汉,波涛时时掀舞,每出即有性命之忧,其乐安在?幸有沮、漳、湘、沅,水隘而文,但去予家稍远耳,然亦不忍不游也。
阮集之行人来,言及作宦事。予谓兄正少年,如演全戏文者,从开场作至团圆乃已。如予近五旬矣,譬如大席将散时,插一出便下台耳。
过龙泉庵,时荷叶已满湖,花方吐萼。去年荷尚未至庵畔,今渐遮门矣。约月生时,当来住也。
客云亳州牡丹,近日为天下第一,奇巧日新,上常遣使鬻取。旧以此花盛于洛阳,今洛中殊寂寞,乃知盛衰各有时也。
薛考功有《大宁斋日记》一百卷,为蜀中开府王南溟取去,其家俱无副本。闻此书尚存,后来宦蜀,当觅而梓之,毋令至宝沉埋也。又有《六经杂说》,亦在王所。
谢工部在杭来,因忆戊戌与在杭同客真州,长夏纳凉天宁寺树下,纵谈大饮,屈指二十年矣。在杭长予四岁,须鬓已有数茎白者。以壬辰成进士,尚居郎署,意殊翛然。予叹曰:“壬辰诸公,有人与官俱不存者,有官去而人存者。今人与官皆在,亦何不快之有?”在杭莞然。
阮集之见召,云隆庆间,安庆有剧盗华札,有万夫不当之勇,阴结党与甚多。人皆知之,不敢发觉。札每夜乘小舟劫商船,取其赀,因掠其妻女之美者入舟中,至洲渚间痛饮纵淫。比天晓,即杀之投水中,如此无算。会蹇理庵谪安庆同知,廉得其状,计一发觉捕之,不惟人不能当,彼且入山招致党类,共拒官军,便不易擒矣。乃佯为不知而招之,署以捕贼之役,言必见听,且招之痛饮为乐。一郡大骇。久之,蹇谓札曰:“一府谓我过信汝,明日我以小事杖汝,暂收禁中,一夜出汝,姑以解人之疑可也。”札曰:“诺。”明晨,佯为怒札者,予以杖,收之囹圄中。密招狱吏曰:“夜间可酒之使睡,令禁卒以大斧破其头。”如言而札死矣。安庆人谓此贼远胜近年谋逆之刘汝国,若无方略,则朝廷且费兵饷不赀矣。蹇公突薪之功,不可诬也。
沈石田六月以一小舟出齐门,偶暑甚,暂停人家荫船屋下。主人逐之。舟人曰:“此沈石田相公也。”主人曰:“沈石田高人,岂有六月冲热出道途之理?必无是理,速去,速去!”石田笑而移舟去,从此石田六月不复出矣。此语见于一画上,石田自题。
韩比部古洲处,见晋人书《绝交论》,温润如玉,以为二王者非也,定是李北海耳。后有损斋道人跋。损斋,宋高宗也。前十七行阙,系丰道生补,笔意菀枯历然。
泰宁侯园前,有堂甚轩敞,后有台可望西山,惜树多不甚了了耳。楼下有池亭,须械水乃盈。周玉宸太史作主人于此。
予就教之疏下,此生得遂闲适之乐,为之一快。杨文弱寓,有小竹极幽倩,穿竹径至书室中,清凉可坐。是日同李长叔、崔晦之小饮,主客四人,皆三年前聚于桃花源上者也。
孙公园,在顺城门外东琉璃厂前,内有古槐数十株,阴森甚。后累石为台,可望西山,石亦有佳者。
晨欲赴西宁宋小侯约,畏午暑,乃先往净业寺看荷。坐大柳下,凉风袭肌。僧送花下藕,如腕玉。假寝数时而去。
定国公园,门前即后湖水入宫道也。中有大堂,后瞰湖,见湖中芙蓉万朵。前列垂杨三株,婆娑袅娜。有方塘五六亩,种莲花。左有台,望西山了了。是日,西宁小侯作主,晚以酒案可坐七八人游于湖中,穿莲花中,颇极荡舟之趣。酒案,乃酒家盛米作酒之案,如一长盆。御河不敢泛舟,故以案代之,阔五尺馀,长丈馀,深二尺馀,真可代舟者也。
立秋,疾风猛雨大作,下数雹如鸡子大,宫城内外树多折。次日七夕,往刘孝廉后湖镜园看花,不惟无花,并荷叶仅存陈根如刈者。湖边老树皆折,萧然如残冬,可笑也。
见《竹园寿集图》,乃许文毅寿日,吴匏庵诸老会集,图为绘事,形之诗歌。就中匏翁诗最有致。
鉴湖园,许金吾园也,在鉴湖上。灵宝亦有鉴湖,与会稽为二。又见范宽画一幅,山头皆著细树,与亡兄所藏册叶的是一人作。又见马远画一幅,亭内一人静坐,水石幽绝。又宣庙时四大家画各一小幅,为谢庭循、戴文进、夏芷、石锐。谢学范宽,戴学夏圭,夏学郭熙,石亦学夏圭。石锐,老中官也。
偶拜客,见叶澄画。叶澄字原静,其先吴人,画山水仿董北苑,戴文进师也。
德胜门外十馀里有断城,即元时旧都城也。此路万山当马首如芙蓉。
德胜门外玉光寺有莲花池二,皆以械水注之,颇费工夫。然花事极盛。
玉光池碑,为雷太史何思撰,博洽而少实。沙河天寿山受居庸关西山面背之水,有漕运二:一转漕以供拱化城养军之费;一运粮于昌平汤山下,以供昌平军实。实拱化城乃皇邸,为陵寝中路,汤山有汤泉可浴。登拱化城南楼,其左为西山之背,即金章宗六院诸胜。今之法云寺,即其香水院之一也。章宗酷爱此处,翠华日至,观其遗迹,其胜可知。盖山阴远胜山阳,波头起伏中,具披麻雨点之皴,惟桃花源上诸山堪与伯仲。西山穷处,与陵寝诸山相接,中开一罅,即居庸关道也。其右即蓟州盘山,前为平原旷野,直对神京。久不餐山色矣,今日登高楼,坐千叶青莲中,不觉身轻。
法云寺去沙河四十里,在山半。远视之唯一山,逼近则山山相依如笋箨,皱云驳霞,极其生动。其根为千年雨溜洗出,石骨棱棱。每山穷处,即有小峰如笔格。法云寺枕最高处,乃妙高峰也。近寺有双泉鸣于左右,过石梁,屡级而上至寺。门内有方池,石桥间之,水泠然沉碧,依稀如清溪水色,此双泉交会处也。其上有银杏二株,大数十围。至三层殿后,乃得泉源。西泉出石罅间,经茶堂两庑绕霅而下;东泉出后山,经蔬囿入香积而下,会于前之方塘,是名香水也。山石虽倩,更得此水活之,其秀媚殊甚。有楼,可卧看诸山。右有偃盖松,可覆数亩。
宣府有虎跑寺,寺有虎跑泉。泉夏结冰,冬则解去。香水院十馀里,有高峰如髻,亭亭孤秀。讯之,则上方寺也。寺依山,面在居庸关内,石骨水声,崚嶒淋漓,亦绝景也。涿州西山,亦有上方寺。
去香水院数里,有山孤起,中有仙人蜕骨匣,理绝攀跻,不知何以得瘗。
故老云:金章宗游览之所,凡有八院,此其香水院也。金世宗、章宗俱好登眺,往往至大房山、盘山、玉泉山,而其中有云“春水秋山”者,章宗无岁不往,岂即此地耶?按此山即居庸关诸山之面,与天寿山相接,中开一罅,即居庸关也。
缘西山之背过金山口,是谓青龙桥,乃玉泉山水下流处也。人家依水而住,极背山临流之美。西湖十里荷花虽已衰,然犹乱点波间,酣红腾绿,多垂杨婀娜。
万历寺听文皇时大钟,声如雷。
攸县洪同年云蒸,以昌平州博士入贺求晤。洪前谪许州倅归里,过予筼筜谷,谈及州守郑公事云:“此公久已茹素矣。”予曰:“士大夫茹素自是功德事,但须看脾胃宜与不宜。且必尽戒色欲,减应酬,不然恐不能久。”洪颔之而去。至是问郑守近踪,则云:“化去久矣。当时甚有味于兄言,此公病亟时,家中人怜而私以肉汁食之,其戒亦竟未完也。”予曰:“持戒事,毕竟宜于山林枯槁之人,士大夫持之便觉不宜耳。若欲持不荤戒酒,全不淫戒乃可。”
官东鲜给谏来云:去岁病中,梦穆象玄以字招之。象玄在日,常入冥判事,号为穆阎罗。予旧晤亲问之,极真极详。至是入梦,官私念曰:穆阎罗来召,吾必死矣。并未语一人也。次早降乩,乩云:“穆君之书梦也,幻也,不足为虑也。至于为阎罗,则真矣。”
同楚中诸公设席,请熊石门师于惠安伯宅。熊督学楚中,予辈皆其首录士也。
八月十三日,看演象。凡象二十四头,皆甲胄列队而行,前皆有象奴骑乘。至后最大者曳辇,金吾从官随之。
赵庶子我白招饮,同浙中入贺大参李碧海、张尚宝泽臞,皆戊戌同馆也。
赵大洲先生以宫詹为讲官时,一日进讲,竟一字不能出口。上亦愕然。李公石鹿为致词,叙一时慑于天威,不能吐词之意。赵从班上大言曰:“臣有几岁年纪!”上微笑。数日,内阁之命下。此李大参闻于其祖阁学之言也。
河南入贺宪副孟鲁难来话,深言归山之乐。予曰:“归山果是第一佳事,但终身不出,则可。若归六七年后,宦情不断,后思一出,则不如趁色力强健时,为朝廷出力耳。”
朱二非云:昔与中郎同主试秦中,彼此匆迫,恨未扣之以性命之学。
韩刑部古洲席上,自云:“有乞儿数人,夜夺人衣物数事者,久问为盗。予见其为小偷类耳,立释之。”予曰:“昔苏子瞻之外祖程翁,摄某县刑曹,人有守芦菔被偷,而误以镰中人死者。问官以杀人论之死。程翁独以误持之,后成狱,程翁缘此失官。至三十馀年后,程翁忽见前死囚来,云:‘小人以屈诉冥,并前讯者相继入冥矣。小人以公宜享福寿,不宜以累公,故迟至此时,方敢屈公一往证明,事了即入天曹,子孙昌炽不绝矣。’程翁整衣冠而往,复还云:‘因果不可诬矣,吾缘此事得佳处。’遂逝。人命之重如此,重人命之报如此。公此事与程翁事相类,故言及之。”
死心来,欲卜一终老之所,且欲与云浦及予相近者。予曰:无如远安之鹿苑山,倚山为墙,倚水为渠。陆法和之所赏鉴也。寺废而僧少,且依为修复。
钱抑之殿撰来,极言归隐之乐。予曰:“隐为快,仕而复隐尤快。况官居侍从,弃去入山,以清泉白石,娱我心目,逍遥自在,岂非一生大便宜人。但恐造物者不肯与吾辈此等福耳。终身奔波,享世间之光荣,造物者不忌何也?彼苦多而乐少也。若世外清净之乐,真乐也,造物者多靳而不与,往往若有物嬲之,使不得宁。纵使造物能予我矣,而我亦岂能取耶?浊恶意根,变幻无常,陆处久而喜舟居,舟居久而忻陆处。当其徙时不徙,则万不适也。吾辈度己之所能为者而已矣。”
襄阳张凤涂年兄来曰:“应酬良苦。”予曰:“应酬无可避处,只在人偷闲耳。闲非偷不能得也。
客云:“终日道人之善,受誉者未必即知,然有时而获誉人之利。终日称人之恶,受訾者未必即知,然有时而获訾人之害。百不失一也。”予曰:“善。”
李长叔邀至杨文若处聚谭。时文若家中有盗警,予谓遭盗之后,急宜从宽;急之,则恐滥及无辜。文若意深与予合。是夜所谭皆名理。
送熊石门师至报国寺,晤死心谈禅。
出城拜客,时周贡士霁峰病饐不能食,自叹出贡已八年矣,鬻田入京,二次不得一官,今竟客死。予闻而伤之。三十年前,出贡者一二年即可得校官,入太学;七八年即可选有司。今人多阙少,明经已贡,皆老死不沾微禄。铨法之坏,至于如此,可叹!嗟乎,朝政议论日多,甲可乙否,朝行夕革,益以滋其蠹弊,果何益之有!
吴蹇叔斋中,见颜鲁公奉敕书《摩利支天经》,硬黄纸,前有董玄宰引,后有王肯堂跋。米元章墨书《盛制真藏帖》,后有“天启亲”三大字。《玉枕兰亭》,贾秋壑家刻,后有班推官彦功跋。黄山谷书李白诗卷。文衡山《落花图》,后有徐昌谷、文征明、沈石田唱和《落花诗》。画有倪云林《松亭山色图》,上有一绝。高房山《云林春晓图》。宝晋斋第五卷,后有文水周幼海跋。绛刻残帖,后有董玄宰跋。宋拓《泉州十七帖》。又哥窑乳炉,铁足,上有二十四乳。宋拓《麻姑坛》,后有文肇祉跋。赵松雪临《兰亭帖》,大字。黄大痴山水,黄琳美之收藏印。官窑瓶一。铜方花觚,周器。兽面蕉叶,满身花青绿,八道飞级。
重九日,故人艾仲美自秣陵来,相与作登高之会。无高可登,予又戒饮,相对清坐,令侍儿歌郑虚舟翻马东篱“百岁光阴”一曲,稍觉快人。
刑部郎曹平子来晤,兄中郎旧友也。中郎主试秦中,曹为推官,同在场屋。
闻无锡吴求峰之讣,其病以食附子。乃知一切热药,大不可服。世有服之者,必其肠胃足以胜之耳。
江右丘大行毛伯,招饮于三百岁翁王玉峰园。晤同年常熟魏仲雪,名浣初。时仲雪应作令,亦改教。同予改教者,为徐明衡年丈,众因呼予等为“三教先生”。
九月二十五日,公安贡士周霁峰名月旦,卒于邸。二十三日,自到部抽签,得长沙府训导,至邸而亡,得饐疾已月馀矣。衣衾棺椁,予与友人熊雨亭共治之。寒士一生伊吾,已出贡七八年,竟不得一戴进贤冠而死,可怜!
晤数百岁翁王玉峰,极言苍术膏之妙,所云“欲得长生,须服山精”者也。
二十九日晨起,遇龙旗于道。旗自承天门迎出,前队鼓吹,旗帜导之往营中。所过之处,凡市肆所立之牌,皆仆之,以伺其去。回则寂然。俗谓之“明出暗归”,朔望前一日皆如此。
吴户部师每招饮于魏戚畹园,历尝其家所造名酒,若鹤觞、水芝、桃源之类。是日偕者为大行丘毛伯、太史钱抑之、进士徐明衡,并无穷老僧。
王季木谪为上林簿,意欲作《上林考》,苦无书。刘孝廉百世云:《顺天府志》亦草草。说者以京畿重地,不欲详明,以示外国虚实。理或然也。
过张聚垣寓,同从东华门入阅内市。是日百货杂陈,接玄武门。予以有席先归。
卷十三
[编辑]戊午正月初一日,住采石,天大雪,深二尺。晓起,从舟中登岸,上太白楼,于楼上设拜,并拜太白先生。已登蛾眉亭看雪。生平每称江雪,今视江身殊浊。天寒,以酒敌之。
舟中稍霁,午发舟,别采石,如别故人。风稍偏,舟中欹侧甚,心殊不宁。晚泊和尚港,复步雪间。不数武,见怪石一横壁,骨理棱棱,如米家研山,甚爱之。山穷有磴,为大士阁,开窗忽见大江亘其前,澄碧可畏。山僧饷茶,讯之,则曰:“此慈姥矶也。”昏黑,乃登舟。
顺风大作,晓日出,千山晴雪晃耀。予坐舟头,舟中指曰:“此三山也。”已又曰:“此牛首也。”已又曰:“金陵至矣。天半积雪照人者,锺陵也;岿然而出云表者,报恩寺塔也。”又曰:“燕子矶近矣。”顷之,过瓜步青山,收帆止仪真。
移住楼船,中郎旧居停主人张忆梅叔侄来。屈指相别此地,又九年矣。
吊同年姜兴伯太夫人之丧,入城中还拜,憩天宁寺僧舍。旧有老僧名西玄,差可语,已去世矣。塔下树益苍老,即二十年前同谢在杭避暑之嘉树林也。
舟入扬州,此二十年前与中郎泛舟道也。
十五日,雨甚,李开府名植召饮,灯火甚盛,出歌儿演新曲。
梅花岭,酷似江南人间园囿。
从舟中上小舟,过桥傍城行,多人家别业,画阁朱栏嫣然。穿雷塘,水甚浩白。至一高阜处,即平山堂也。堂前望江南诸山如画。内即大明寺,右有水,即所谓“大明寺水,天下无比”者也。左有高岭,即迷楼旧迹。
二月初一日,出江,午后挂帆。微雨,止二跳港。
西梁山如一拳石,玲珑竦秀。予登其上,晏坐久之。
芜湖早发,午饭桃冲铺,晚出南陵县。
南陵早发,午饭分界山,方见烁峦。
泾县,穿山溪中,山甚突兀,溪流如喷雪,真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者。
过翚岭,高峰直立云端,俯则九地,高乃九天,心甚恐怖。下即绩溪。
二月二十一日午,至徽州府。万山攒簇,一水界练,真烟云国也。
出新安城西,石栏最古,溪水依山。河西桥间之,登舟荡漾。南岸上为太平十寺,其最下为鱼梁坝,累石为界,水喷雪如雷。与楚人李谪星、王稚吕及潘景升三人数数泛舟。
二月二十九日,赴学受事。
学斋亦可居,稍料理,致眷属入住。
从大府刘公往紫阳山,祀紫阳先生父韦斋先生。出城以游舟渡河,近鱼梁,声尤厉。山中多桃李,皆吐萼。
新安城内有问政山,上多桃李竹树。是日令君夏濮山招饮,共食问政山笋,谭诗甚洽。
新安人于三月三日为竞渡之戏。是日雨,有二舟泛水,观者皆冒雨执盖著屐往看,奔走如狂。予等饮舟中甚适。
潘景升招饮问政山寺,寺多种竹。僧云有宋梅二株,在山半。往视之,枝干虬曲苍古,信数百年物也。
门人赵生,治具泛舟,再游河西,骤雨时至,疾雷继之。诸山蒙蒙然,惟见白气沸涌。
步学舍后园,正倚城,城在山上,山忽止其下,即学宫也。见近山波头起伏,溪水滂湃有声。若作一亭高阜处,可极登览之胜也。
清明,从郡守诸公往祭厉。邑令夏公邀游白雪楼,楼前有石池可泛,泉水淙淙下注。池上有峰一壁,甚突兀,松涛滂湃。是日,尝新茶。
从郡公祭厉檀,见祖宗祀诸亡祀之鬼,轸念甚至,岂如腐儒直言无鬼也哉!
乌聊山在城中,见河西紫阳诸山、太平十寺,溪水界之如画,真绝境也。绕山为径,至东岳庙前尤佳。古木阴森,为消夏第一处。是日往游,天色晴雨不常,雨时诸山朵朵如淡墨洒成,而晴复作浓蓝。欲赋二语肖之,竟不能得,以山景太奇故也。山上为汪王庙,汪名华,唐人,为歙、宣等六邑刺史。贞观年告敕俱存,字极秀媚。宋有敕,行草亦不俗。有玉带一,其上刻为碎珠状,与今大异。
山名富山,予改为幅山,别有记。
先兄伯修乙未入闱,取门生林公茂槐,至是为藩参,居宁国,遣人以符相迎。予念至宁国见林公,须往池州见张公孝乃可,遂首往秋浦。
四月十一日,将往秋浦,取道休宁,过岩镇,关阁甚盛。至崇睦,门人汪元羲元臣,邀入书社。门有流水,山峙其上,多古松,郁郁然潭水若增而碧。其比邻有澹石园,倚潭水为之,上枕山,山出洪泉,注于潭,为亭梁跨之。下以石为崇阶,水从高坠下,声甚壮。后有台可望黄山。其墀下出泉,作碧乳色,不减惠泉。花树丛生,皆闽、浙、洛阳种。夜雨稍霁,月来池上,坐谭。
休宁落石台,有石堕水中,形如弹,色甚古。其泐处一壁,多古今名人书。水绕其下,声甚古。拾级而上,得亭,望菘萝诸山如屏障,而城内外万家栉比。西有石梁,即走霁云道也。是日,雨大注,于雨中益见溪山之秀。游后登舟,饮甚畅,为主者丁贞白,名惟曜。馀人不悉记。
过登封桥,憩于小兰若。以小舆登山,时雨后雪瀑如雷,石梁别馆甚多,亦不暇究其名也。至展诰峰,具见山石之健与其文,旁有径路可达一处,甚华整。舆人云:“此近日一仙之居也。”讯之,亦顽仙,年百岁耳。过楠岩,石路依山,甚秀冶。天门如石梁,望楼阁草树,皆如镜中。前有楠一株甚古。自天门以下,即为岩,突出如回廊,石骨愈健,石色愈文。岩上雨淙淙落下,注于池,所谓“珍珠帘”也。有罗汉洞,后户可通他处,雨湿不可往。此后都如陈敦列鼎,古色照人矣。岩可里馀始穷,折而上,峰为拱日,为石柱,下多灵宇,不可殚述。石柱峰西,为碧霄峰,最高。其下为榔梅庵,庵后为碧霄庵。友人丁孺三读书其中,因寓焉。庵有楼可望山,后有清泉,绿篁蔽之,亦佳处也。
晨起,从榔梅院礼真武,见前香炉峰亭亭峙立,旁无依倚,形古色丽,真为稀有。过退思洞、洗药池,石泉淙淙。至舍身岩少憩,复仰蹑穿花林坞,见晴雪岩突兀甚。仰视紫玉屏,综碧千丈,下有亭,远望更宽敞。远山簇簇当其前,河流萦之,前皆棨邃,此却舒旷。又西,为紫霄屏,又西为三姑峰,妖倩如好女子。又西为独耸峰,四周突出,其上忽作平畴,俗传为方腊屯兵处,其上尚有黑米。取道下至文昌阁,望五老峰,如好砚山,山上多亭亭之松。记万历乙未予游此,太守陈公所学往秋浦,与予晤此。邑令为鲁公点,皆楚人,同饮于此。予登席即觅大觥,陈公不能饮,意不欲拂予意,强饮。别时各大醉。鲁公饶酒量,别陈公,复同予醉于天门。入暮,道人酒竭而散。鲁公几仆地。是日也,予晨饮至暮,不知凡几,竟不成醉,今屈指二十四年矣。取故道还榔梅庵。
雨大作,遂辍秋浦之行,冒雨下山,走休宁。满山瀑布,雷轰雪耀。至山下,水侵路,几不能舆。抵休宁,雨益急,彻夜不休。
从休宁还郡,雨色黯黯,山之依溪者为水所啮崩。日午抵郡。
秦京来。京名镐,二十年前,曾会于米仲诏席上者也。
斗山亭在郡城内,正依城,可远眺。西有栎树,阴甚浓。
秦京来,持一乩仙帖,写《黄庭》,大有右军笔意。闻又能画山水,用笔类唐、宋间名人。往时乩能作书,未有工者,亦一异也。
门人汪生祖肩见召,饮如意寺,寺即太平寺中十寺之一也。寺多古树,似槐而更阴森,名曰榔,且不生虫,最宜纳凉。前对飞布山,极颖秀。其下即溪流。步至五明寺,诸寺多酒肉僧,惟此山多戒衲。有泉极佳,名雪窦,出鱼名鲵,能上树。
午,至王将军水轩闲坐,见榴花一朵,荡漾水面,误以为朱鱼。一甫及程、赵二生来共话,欲治杯勺。予曰:“我脾中近不饮酒,午后不宜食肉,只清坐啜茗便佳。”归时,月色照门,流泉汩汩。
潘雪松先生令子有书来,雪松与予为忘年交,万历乙未同蒋兰若一至其家园。雪松时讲仙学,后入都门聚首讲《易》,亦知慕禅,自以谓终不通晓,亦根器然也。
汤霍林祭酒有书至云:“宣山以柏枧为最,先与景升往,以待兄来。”不知予以官冗羁,尚未得走宛下也。
故人金一甫依予,初住王将军园,至是移襆于学舍内小室。一甫谭长生之学,善印章,年七十六矣。
汤祭酒又以书来云:“宛中柏枧山最佳,候兄同游。柏枧即文脊之阴,谿谷邃深,峰岩回曲,飞流界道,跨岫为梁,极称幽胜。”
往郑村晤秦京,沿村山水清丽,人家第宅枕籍山中,危楼跨水,高阁依云,松篁夹路。京馆于汪氏,即宋汪若海之后也。当徽、钦时,若海托麟以谏,后父子俱值秘阁,故有秘阁书院。汪太学酌予其中。归登大士阁,见黄山天都峰如刻镂,秀绝。
前以字往,致不得来宛上信,今得林公回书,以其夫人并其子行状来,欲予作墓志云。
五月初七日,为予生辰。是日,觅游舟放生于河西。食素。偕金一甫、孔达惟修、吴龙田父子。
十六日,往宁国。午饭新馆,晚宿绩溪。
绩溪三十里至岩前铺,有一山如展旗相似。午至丛宁铺,入铺大雨倾盆。一路山水秀冶,宿胡乐司店楼上,面前有万山相拱。饮蜜酒如砂糖色,无蚊虫。
早发胡乐司,天色渐晴,步岭上。饭于桥头铺。晚宿宁国县官舍,后有大桂一株,甚茂。
敬亭山甚坦迤,宛水出其下,竹阴曦交加。至顶,结宇甚弘敞。予欲题曰“不厌”,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也。下为黄蘖之宣教寺。是日,汤霍林、潘景升及同年詹冲南同游。
六月二十三日,送诸生至句容考校。晚宿绩溪。
二十八日,至句容,宿崇明寺。
七月初一日,赴学台投册,移行李于玉带楼上。昔李石麓相公少读书于此,后官一品,留玉带于此地,故有是名。
初五日,游茅山,山有上宫。下宫在山下。径路极净,老树夹道。至上宫,在茅山之隈,大茅当其前。上宫所藏,有玉印、玉圭、玉砚。赵子昂所书《道经》一卷,笔法老而带媚,旧质之史金吾家,今复还山矣。有辽王遗住山老道士书数纸,皆乞《道经》者,上写永乐年号。
华阳洞石理甚怪,有宋徽宗题字。又有五柱洞,内有石柱,可深入。
喜客泉汇为小池,色甚碧,引为曲水流觞,有人题曰“何必兰亭”。
山中多竹,上大茅见重湖浩浩,顶极隘,皆以砖累之作道院。
陶隐居积金涧,旧基皆废,惟积金峰名尚存。
初六日,茅山回。
十三日,句容早发,止金陵城外西天寺僧舍。
十六日,金陵早发,止江宁镇。
过谢家青山,山平平耳,而太白爱之欲老焉者何居?意者老年无归,而有阳冰者方作令可依,故不觉因人而爱及山欤?山转忽见涔湖一顷,憩于黄池。渡河,夜宿焦村。此路陂塘甚多,荷花相接盛开,香风扑鼻。有长堤,宛似楚中。
焦村早发,溪水大涨,后径路中断,觅一蚱蜢舟度去,至宣城已午,觅汤霍林司成,入村中矣。潘景升尚客此,夜话。
哭林观察于邸,不觉泪下如雨。午从宣城发,行五十里而暮,宿于杜迁。
从杜迁发,行三十里,天始明。近宁国县二十里,山即束为永巷。近县,山忽止,而溪水横亘其下如带。过岭,晚宿胡乐司民舍。
胡乐司早发,以月朗甚,误以为天将晓,不知其甫三漏也。两山夹立如峡,中有巨涧,流水喷薄,驿路依山傍涧,怪石乔松栉比,时有人家。猛风乍起,谷啸川腾。每至假寐,多为水碓声惊醒。行三十里始天明,憩于丛山关。关内山涧相依如故,稍弘敞耳。
自胡乐起,至绩溪,凡一百馀里,山溪秀邃,殆非人境。山皆小山,极有姿态。水为活水,激射如雪,所云“流水声中过一生”,乃此中家常茶饭也。
近绩溪十馀里,有一山,酷似鹜头,纯石,其色朱碧相宣,亦尤物也。下有清泉,见之可以疗渴。
绩溪城外,极有古树。
秦京至,同携酒肴,游乌寮山,坐亭上,望城西山色如攒莲,一水萦绕,沉碧照人。远村近林,树色封天,而万户栉比,粉墙画阁,枕籍山溪间。盖野逸壮丽,无所不有。是日极清和,胸胄中无一事,笑谭至日暮始归。
新安诗友郝公琰名之玺卒。万历癸巳,公琰尊人郝仲隆,晤予于麻城龙潭湖上,出《礼佛诗》一百首呈李龙潭,不甚称之,意殊索然。然其人长者,与予友丘长孺善。后十馀年,子公琰以长孺书来谒中郎,颇有清骨,其诗亦步趋中郎。己酉,予游鼎州,公琰客龙君超兄弟所,同予游德山、花源。庚戌,中郎下世,公琰来吊。又八年,而予捷贤书,得新安校,公琰来晤,与予同至汪伯玉、孙祖肩处看桃,共分韵,有“一声黄鸟三春暮”之句,予颇激赏之。别后,予送校士于句曲,归而公琰逝矣。公琰有羸病,家贫甚,为新诗有致语,卒年三十馀岁,无子。
演祭文宣乐,八音无声,器坏服敝。乐舞生数十人,如牧牛童,舞时止解躬身起手,如俗所云“单鞭势”者,不觉匿笑。
二府来演乐刑牲,前见一鹿置藩中,以角抵其栅欲出,顷之捉向地上,直刺其喉,苦状所不忍言。其馀羊豕兔物,皆于生时尽其命。夫使圣人有知,不食此醒秽之物;若其无知,何为伤残物命若此!且四海九州,此一时不知残多少物命,尤圣人所不忍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儒者之言也,何以违之哉?夫祭宜蔬素,后代决有从此制者,今不敢言之矣。
陪太府祭先师,分献事竣致胙,是日代祭斗山文昌。
陪祭山川社稷风云雷雨之神,例不著祭服,而著素服,以便送迎上官也,可谓敬人而慢神矣。祭汪王之神,王名华,唐人,为宣、歙等六州节度使,世乱能抚此六州者也。其庙在富山,隔城见河西山水秀媚。
毕侍御云:华阴县去华山十五里,城内署中,正见华山之半,内刻中郎诗,有“压眉”二字妙绝,全篇皆写生手。
晤毕东郊,得辛稼轩所作《南渡》《幽愤》二录。先舅龚侍御仲庆,为汝宁司理,于陈晦伯家曾抄得此书,予屡见之,后不知所在。往年欲取靖康遗册,自徽宗即位起,至五国城止,中间苦乐变迁事体,作为一书,以为人君荒淫者之龟鉴。惜书少,今有此书,难得者先得之矣。将来此书或可成也。
毕侍御见召于园,偕者为秦京,饮水亭上,荷叶尚茂。前有山为白榆山,即汪司马白榆社所由名也。雨大至,击荷叶铮铮有声,甚快。封公教有歌儿一部,演吴曲,颇倩越。晚看火树。
程如晦邀游霞山,至南门以舟往。登岸,步过紫阳山,听鱼梁水声甚厉,望之如积雪,上沸可里许。至紫阳桥,甚整丽,左右不用栏,俱以石砌,精工坚密,非新安物力不能有也。又里许为霞山,以山色似霞,故名。上有浮图,名神柱塔。昔张开府三澨左迁为此邑令,建塔于此,正阙塔心,偶流一木水涯,长可八九丈,横半之,木理甚似鸭脚,询之通邑人,不知其为谁氏木,久之亦无认者,乃知为鬼输也,遂以为柱。予登塔绝顶,见万山萦绕,溪练界其中,亦不知孰为郡城,惟见一片积雪萦萦山阿而已。盖此间筑室,外俱用粉黛故也。棹楔语颇不文,予谓用《天台赋》“霞起建标”四字为妙。还饮舟中,至深夜乃散。
同年汪长孺见召于斗山书舍,左望河西诸山,右望黄山诸峰,而中为练水一泓,光烁人目。是夜,月色甚朗,与长孺及其二弟剧谭。
秦京以黄太史所作《紧娄那王赞》来乞跋。黄书妙在老而带媚,真可宝也。京又以米友石所画松石竹梅水仙画乞题。米即黄太史得意门生,能诗画,与予善。
夏濮山见召于斗山阁,偕者为王醇先民并秦京也。
六斋日,宝相寺僧请食斋,偕者为王先民、程产之、汪惟修。饭后,同步往聂真人墓,途中多修竹乔松,时有丹枫,重岗回合,村庄栉比。可二里许,真人墓在焉。唐新安太守于□□,其兄为于真人,结庐此山。太守恒来此山中问政,故山号问政山。聂真人即于真人弟子,尸解后葬于此。近年有叶姓者,迷其祖茔,误以真人坟为祖墓,正与聂氏后人相竞。一日,天大雨,洗出聂氏碑铭及明器之类,叶氏始畏而不敢争。墓畔有古松数株,可入绘事。
重阳日,天昏昏作雨意,同僚公请于斗山文昌阁。席上见近日簇簇万家,栉比如聚雪。
县令毛□□,为癸卯同年,旧为歙较,寄蕉干一封如皂角,味甚甘,不知何物也。
《珂雪斋近集》已刻成,凡二十四卷,刻工颇精。自念过雁一唳,已毕吾事,此后任意挥洒可也,因取酒落之。
重阳风大作,是日始著木棉。盖新安在万山中,寒气先至故也。
得杨南峰循吉《金辽小史》,其《金小史序》云:“桧和则罪贯与侂胄战则罪,惟拱手而谈者无罪,则宋之不振宜矣。”大有理。
十月初一日,往游黄山,有记。
初七日,游莲花峰,忽有人呼声甚厉,讯之,则田侍御双南取入武场分较。予乃叹闲之难得,而下吏之受缚甚也。
初八日,仍游石笋峰诸处,从九龙潭而出。
初十日,午行绩溪,途遇方思纯,得米友石、徐青壁、蔡梓林书。
十四日,至太平,止南寺觉圆方丈。
十七日,同按台、兵宪及太尊、司理,赴鹰扬宴,遂入帘。
十八日,住武闱。
十九日,阅卷。
二十日,阅卷。
二十一日,四鼓起,梳栉,同按台拆号填榜出闱。
二十二日,住寺内作策。
二十三日,辞应酬,作《乡试录》前后序文。
二十八日,辞按台,晚走芜湖,至官舍四漏。
水西寺,水绕其前,前山叠叠,寺踞山上。其右为书院,有罗近溪题字,黄蘖时遗钟尚存。
早别诸友走旌德。过山溪石壁,两腋俱山中,溪水傍石,磊砌道路,直抵旌德。至县,已三漏矣。
初九日,上府受休宁印。予欲辞,而府尊意甚不可,不得已受之,。
十一月十六日,赴休宁视篆。
出勘山,过松萝山,山山多松,森秀处大似黄大痴画。其右为溪,溪上有山,岳岳生动者即齐云也。
迎春,从南门教场演诸伎乐,遍游城中,四门观者如堵。
二十八日,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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