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戎夜话

避戎夜话
作者：石茂良　南宋

〔宋〕石茂良撰。按陈振孙《书录解题》载，茂良，字太初。其爵里则振孙亦未详，无可考也。是编载靖康元年十一月，金人陷汴京事。盖亲在围城之内，记所见闻，其中多言都统制姚友仲守御东南两壁之功，史不为友仲立传，然《钦宗本纪》颇采用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第九十八卷引此书，有云：“汴京城陷，仆逃难于乡人王升卿舍馆，夜论朝廷守御之方，一话一言，莫不验其文、摭其实，直而不讦，非所见闻，则略而不书”云云，盖茂良自叙之词。此本为明末李蘅刊入《𡏮探》内者，检勘并无此文，知为删节不全之本矣。尤袤《遂初堂书目》载有《靖康夜话》，疑即此书。晁公武《读书志》列《金人背盟录》七卷、《围城杂记》一卷、《避戎夜话》一卷、《金国行程》十卷、《南归录》一卷、《朝野佥言》一卷，总注曰：“皇朝汪藻编。记金人叛契丹，迄于宣和乙巳犯京城，《围城杂记》等五书，皆记靖康时事。”其意盖谓《金人背盟录》以下六书，皆靖康时人所作，藻合而编之耳，而其文义混淆，似乎六书皆出于藻，故有引是书为汪藻作者，其实书录解题载《朝野佥言》为夏少曾作，《南归录》为直秘阁沈琯作，此书为茂良作，各有主名也，况汪藻未从北行，安得有《金国行程》乎？

　　靖康丙午仲冬，金人再犯京师。统制姚友仲领右中三军备御。闰十一月三日，贼攻通津门甚急，友仲带领军将、副部、队将，子弟效用一千馀人，往通津门救护，军兵下城接战，杀伤甚众。初七日晚，殿帅王宗楚带领衙兵一千馀人下城，与贼接战，高师旦死之。是夜，友仲正策应南拐子城，贼交锋正在北拐子城下。躬率将校施放弓弩，监督炮石，凡数阵皆为炮箭所临。虽不少负，亦不大胜，贼势稍退。初三至初八凡六日，措置稍稍就绪。初九日早，宣化门告急，又带一行人往宣化门守御。南北拐子城，皆捍御水门者也。水门不可遽犯，故急攻二拐子城。矢石如雨，楼橹皆毁坏，友仲于南拐子城上别造两圆门，去马面三十步许，用砖砌成，中开下辕门干戈板，间下如城门法。四面皆置女墙，迎敌皆自辕门，万一贼兵厚重，则入辕门，放下干戈板，又是拐子城也。砖城下阔五尺，高一丈二尺五寸，不日告成。通津门两拐子城，正是受敌处，守御有方，终不可破，皆友仲之力。凡守拐子法，务要令人少肃静，可以应敌，人少可以迎众。友仲首到南拐子城，便令画拐子图西廊，每门两人，守踏定板，外钥匙须敌楼上与虚棚，凡三层，止是受敌处，每间不得过十五人。弓弩、枪斧手相间，分作三番，昼夜轮转，更其劳逸，使得休息。万一贼人不测侵犯，自有备御之法也。初九，日，到宣化门，护龙河。内贼桥也叠过半矣，但未有炮，犹可捍御。友仲遂选神臂弓、强弩手下临，分布床子弩、九牛弩，多置大小炮座，又于攻打处绞缚致胜棚，一日而就成，众指为鬼工。凡十日，贼桥不能寸进。贼人叠桥之法，先用牌浮水面，次用一重柴、一重席，一重土，增渡如初，矢石火皆不能入。桥之外，正是贼寨，望之灯火如昼。五方百步一望，不断斧凿之声，闻于远近。其攻城之具，又有火梯、云梯、编桥、鹅车、洞子（兵法为木驴）、撞竿、兜竿之类。火梯、云梯、编桥，皆与城橹齐高，亦有高于城者，皆可以烧楼橹，云梯、编桥可以倚城而上，下皆用车轴推行，此三物惟撞竿可以御之。撞竿，用大木长可数丈者，又用横水数十条，中穿而下，留手把可以致力，头以铁裹，或以大铁枪，或安以托叉钩头可也。每一楼子上，常置撞竿三两条，俟其火梯、云梯、编桥至城下，则徐应之，不必惊扰，既撞定梯桥，则众手用铁钩钩定，进不得前，退不得后，则火自焚，桥亦坏，人亦坠矣。万一撞竿不中，则用狼牙枪手、炮架枪手御之，亦不能上。惟要当缝得人。通津门拐子城每为贼人攻打，前后共坏火梯、云梯、鹅车、编桥十数座，皆此也。洞子可以治道，可以攻城，其状如合掌，上锐下阔，人往来其中，即次续之，有长数丈者，上用牛皮生铁裹定，内用湿毡，中用太麋，矢石火皆不能入。治道，则欲安炮，并推梯桥之类。攻城，则欲取土透城，皆不足惧也。兵法之御洞子，用铁蒺藜悬下而敦之。其法以熟铁阔径长一尺二寸四，条纵横布，如蒺藜形，熔生铁灌其中央，重五十斤，上安其鼻连锁掷，下敦讫以辘轳纹之。若洞子上有牛皮并泥敦著，即举速放火炬油烧火。贼人用洞子穿地道来追，于地道上直下穿井以待之，积薪草安井中，如火薰之，或有用火炮纳于其中，则敌自燋灼。又用游火，用铁筐盛火如脂蜡、毒药、悬缒下，烧薰穴中攻城人。有用燕尾炬，缚草分为两岐，如燕尾状，以油蜡灌之，从城坠下骑洞子烧之，如此皆御洞子法也。撞竿至，则作屋，桑木为之，桶索相连。撞竿须连以环，串竿头于两旁，令壮士牵之钩。竿至，则用栲栳乘其钩，亦令壮士牵之，乘势猛放，则竿与人俱倒。惟炮架最难制御，金人炮架，四旁并用湿榆小椽密簇定，又用生皮并铁叶裹定，鸱鹞须火不能入。其炮有七梢、五梢、三梢、两梢、独梢、旋风、虎蹲等炮，内七梢可以致远，其石六。五梢等亦可以致远，其上或放双炮。友仲先于楼子上受敌处绞缚棚，上罗索网，并下摆糖布袋湿马粪。又于城头马面上悬穿湿榆椟木芘篱格毡，虽慢，然亦可以遮炮也。城下地广，安炮多，城上地狭，安炮少，最为受敌。十九日夜，贼人一夜安炮五千馀座。城上虽棚，人皆不可存住，死于炮者日不下二三十人。友仲到宣化门上，日恐贼人者有破。议帮筑城身之法，视受敌楼子远近，筑面阔一丈二尺五寸，下脚阔二丈五尺，高五丈，四边皆有虚棚、女墙，复于旁置两小门，如城门法。万一贼兵上城，类有限膈，可以迎敌。不幸为提刑秦元所阻，秦欲帮筑目城，议论不同，朝廷迁延不断，迟十日后，虽竟从友仲之请，然夜息昼作亦如平时，功终不成，惜哉。自十九日夜贼安炮之后，矢石不可尽。二十一日，桥成。先有黑旗子三人先登，都统王𤫉、姚友仲挥骁勇，使臣与西兵数十人下战，亦杀数人，贼退桥之南，入洞子中。俄顷，宰相何真至。黑旗子复如前登岸，城中弓弩箭如雨，贼兵略不顾，欲交锋。西城下寨一，兵约六七百人，望风退走，贼亦不追，城上皆厉声叫云：“后面无贼！”然势不可回，隔岸矢石如雨，中伤者数百人，自填于陷马坑者三十馀人，贼兵望风轻笑，宰相亲见之而不恤。初缚虚棚时，友仲使多备湿麻刀、旧毡衲袄，盖防贼人有火箭、火炮也。幸而金人不善制此二物。二十三日，贼桥浸广。友仲遣张宗颜、阎维、段永年领敢死兵三百人，血战于城下，用纯斧队斫坏洞子七所，贼众败走。乘势遂北涉河，至中流，水解陷，死者数十人，返为贼兵掩击，岂天殆我师也。二十四日早，贼推大梯四乘来攻字型大小楼子，三乘皆为撞竿所坏，又再来撞，撞不著。火炽逼著楼子，沿烧字型大小及三楼子。贼皆登城，舞黑旗，鼓噪。然为楼上火盛，不可过。友仲仗剑，拥班直、守御官军等救火，弓弩交发，又用炼金汁泼贼，皆堕，杀伤众，贼遂退，三楼子皆为火烬矣。是夜，再安楼子三座，又为贼炮所碎。二十四日，雪大下。至晚，深二尺馀，加之风声号怒。二十五日，风雪愈甚。早间，大启宣化门，出郭京人马与贼接战。贼众见所烧楼子未成，颓毁，撞竿未备，贼遂登城。众溃，城陷。初，京之出也，城中居民歧踵延颈于宣化门者数千人，立俟捷报，及京败，城门急闭。贼帅大怒，鸣鼓振旅，铁衣满野，多若蝼蚁，皆沿城而上，城遂陷。友仲二十五日晚于南城为军民所殴打至死，肝脑涂地，委填沟壑。骨肉星散，不知所在，家赀劫掠扫地，痛哉！天不祐善人如此。友仲，将种也，三世忠孝，声闻满于夷夏。自守御以来，夙夜勤劳，食息不暇，在诸将中尤无负于朝廷者，今反被祸若此。先是，闰月一日百姓殴杀本壁统制辛康宗，辛公指挥城上兵军不见贼不得乱放箭炮，百姓疑其奸细，故杀之。朝廷纵而不问。故军兵、百姓聚众杀人，在一时指挥之间，殊不为怪。盖京师承平之久，无知小民、游手浮浪最多，平居除旅店外，多在大房、浴堂、柜房杂处，里巷强梁不在数也。乘此扰攘，聚众作乱。甚者赶骂宰相，丝擘内侍，打杀统制，放火焚烧，莫知其数。先是，今年秋，友仲议欲于都城置访巡十六员，新门四隅四员，旧城内四员，每员皆一正一副，每员统兵五百人，遇有警急，则一正将带领二百五十人救援，留二百五十人在地分。或有细民乘势作过，当以军法从事。仍都巡检三员在新门内，一员在旧门内，以总其事。惜朝廷不从其请。友仲之议，意恐小人喜乱，故欲设此防民，而友仲亲被其祸，岂灵于人而不灵于已耶？友仲之死，门生、故吏无一哭其尸者，茂良诉于王𤫉，始收拾遗骸，雪冤于朝廷，鬼而有灵，亦少伸也。

　　（靖康）城陷议和，上见二酋，作二降表，过此，皆孙觌受益之笔，其略云：三里之城遂失篱藩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馀，既干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恭惟大金皇帝陛下云云。又云：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又云：社稷不殒，宇宙再清。粘罕抹去“大金”二字，止欲称皇帝。又指“宇宙”二字云：“大金，亦宇宙也。”又易“负罪”二字为失德，朝廷不得已，皆从之。

　　（初，金）人至城下，姚友仲与诸将议，计之便，幸其远来，贼众必疲，行列未成，若选五万精兵出四门，分为十头项，乘势而击，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众必溃乱，有可破之理。过此，则日复一日，贼势愈盛，援兵不至，士气阻丧，虽悔无及矣。是时，唐恪止其事，专在和议而已。后攻城既急，友仲复与诸将议急遣使讲和为便，累白。何㮚方料金人粮道不继，不日就擒，坚不可和。唐恪谬误于前，何㮚寡谋误国于后，独姚友仲于闰月三日往来东南两壁，以来策应，至二十五日城陷，昼夜劳苦，最为有功，被祸独甚于二相，天意不可知也。

　　金人今春既出境，朝廷措置多不急之务，如复《春秋》科，太学生免解，改舒王从祀之类，时为语曰；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山东，却管陈东。不管东京，却管蔡京。不管河北界，却管秀才解。道路之言，切中时病如此。

　　渊圣幸虏营不返，谢元及作《忆王孙》，其词有云：依依宫柳厌宫墙，楼殿无人春书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正月十五日，渊圣在虏营。是日，阴云四垂，家家愁苦，向之鳌山、教坊百戏、景龙灯火之乐，不可同年想也。士大夫忧愤作歌行者甚众，独胡处晦《上元行》脍炙人口，今附于左：“上元愁云在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风。六龙驻跸在草莽，孽胡歌舞蒲萄宫。抽钗脱钏到编户，竭泽枯鱼充宝赂。圣主忧民民更忧，骄子媟天天不怒。向来艰难传大宝，父老谈言似仁庙。元年二月城下盟，未睹名臣继嘉祐。哀痛今年尘再蒙，冠剑夹道趋辞公。神龙今在九渊卧，安得屡困蛟蛇中。朝廷中兴无柱石，薄物细故昭帝力。毛遂不得处囊中，远惭赵氏厮养卒。今日君王归不得，倾城回首歌悲啼。会看山呼声动地，万家香雾烧天衣。胡儿胡儿莫耽乐，君不见，夕月常亏东北角。”

　　鸿胪主簿邓肃作《靖康行》云：“女真作意厌人肝，挥鞭直指来长安。南渡黄河如履地，东望太行不能山。帝城周回八十里，二十万兵气烈炽。旌旗城上乱云烟，腰间宝剑横秋水。雪花一日故濛濛，皂帜登城吹朔风。我师举头不敢视，脱兔猪豚一扫空。夜起火光迷凤阙，钲鼓碎轰地歌裂。斯民嗷嗷将何之，相顾无言惟泣血。仆射何公扣龙墀，闭门相臣噬脐疾。奇兵化作乞和使，誓捐一死生群黎。游谈满空胡师怒，九鼎如山不复顾。郊南期说上皇舆，截被横流意归去。陛下仁孝有虞均，忍令胡骑纵吾亲。不龟太始自鞭马，一出唤回社稷春。胡人慕德犹贪利，千乘载金未满意。钗钏那为六宫留，大索居民几卷地。六龙再为苍生出，自磨虎牙恬不恤。重城兀兀万胡奴，杳隔銮舆今十日。南城赤子日骈阗，争掬香膏自顶燃。忿气如云泪如雨，漫漫白昼无青天。太王避狄空金帛，坐使卜年逾八百。天听端坐民心耳，苍苍谁云九万隔。会看春风拥赪黄，万民语呼喜欲狂。天宇无尘瞻北极，旄头落地作顽石。”后亦被虏，至三月二十四日放回。

　　初，京城被围，朝廷急于命将。有郭京者，乃殿前司龙卫营兵员耳（京师呼为□著大管）。京师盛传能用六甲法，可以生擒粘罕、斡离不，馀众可以扫荡无遗类。其法，军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尝自试于内廷。其法不得而闻，朝廷深信不疑，授以成忠郎，锡以金缯动数万计，使自募兵。赐予赏赉恩数备至，人皆呼为郭尚书。盖管寨俚俗，呼兵员之称也。其所召人，皆市井游惰，色色有之，不问骑射善否，但择年命合六甲者足矣。有卖线刘六者，与姚宅比邻，仆热识之，郭京一见，授以将命，他皆类此。贼兵攻围甚急，郭京谈笑自若，动似有道者。择日出兵，可致太平，直杀至阴山而止。其所招军兵，但欲斫首尔，不必战也。前置天王旗，每壁分三面以镇。四壁按五方色，或画天王，或画北斗，不知何法也。又有刘无忌者，乃街市货药道人，常倒立泥中，悬一服药牌子，亦作统制。内外许之，盖取丘睿诗：郭京、杨式、刘无忌，皆在东南卧白云之谶也。又有僧传临山，请亦如京募兵，称统制，常与京相追随。二十五日早，宣化门大开，郭京出兵。城中居民跤踵延颈于宣化门者数千人，立俟捷报。俄顷报云：郭京前军已得大寨，立旗于贼营矣。又报云：前军又夺贼马千匹矣。姚友仲疑之，与石茂良登敌楼而望，正见贼兵整定人马。忽有郭京下使臣来传令，云楼子上除守楼子使臣军兵外，馀人并不得上楼子。盖天甲法能使人隐形，若楼上人多，恐贼兵观望。言犹在耳，贼兵两两翼翼，鼓噪而进，冲断前军，一扫而空，若刈茅草。居后者悉堕护龙河，钓桥已尸积，不可拽矣。贼门急闭，贼帅大怒，鸣鼓振旅，铁衣满野，多若蝼蚁，皆沿城而上，止用一旧云梯，可置五十人。初有十馀人登叠而上，班直枪手皆不向前用命。又值百姓搬石城上，望风走下，其守御之人与百姓、军兵互相杀戮，无一用命向前者。其城遂陷，乃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午时也。余目击其事，故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