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茶志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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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狱二则[编辑]

予七世祖讳玨,字德珮。为太仓州牧,赴任时,离州百里,投止旅舍。主人殷洽备至,请公寓偏室。公嫌隘陋,乃息正厅复室。墙壁光泽,设一板床,四周遮以布幄。遣仆展卧具,息偃在床。

二更将尽,烛影凝青,翦之,仍暗,不之怪也。甫交睫,觉有物拂面,骇而视之,顶格去脸咫尺;急起披衣,则顶格如故。俯视床前,一人浑身血腥,长跪叩首。问之,不语,匍匐入床下。公乃秉烛搜之,见床底席裹一尸,重伤数处,绵塞口鼻。乃前日有布商寓此,主人贪利杀之,仓卒未得掩埋,暂藏诸床下也。

公看毕,仍覆之,伪为不知。到任后,拘主人,一讯即服。

太仓富室有女,貌美而慧,诗画棋枰,罔不精妙。父母咸钟爱之。年及笄,婿家犹未娶。使居好楼,遣一媪一婢服役焉。

适来一少尼募缘,女遇于母所,倾谈大悦。尼亦粗知文字,善棋,与女对弈,胜负互分,益相亲爱,结为闺中良友。往来既稔,渐涉戏谑。

一夕,并枕谈心。媪婢皆倦寝。尼谓女曰:“处子亦动情乎?”连问之,女不答,乃探女怀云:“好个鹊巢,鸠将居之。”女亦笑曰:“痴姑子,尔颠耶!尔亦鹊巢,何鸠居之有?”尼曰:“我固有鸠在。”问:“在何处?”曰:“在此。”女笑曰:“如无鸠,当毁尔巢!”遂扪其私,则小鸡竦而待矣。大惊曰:“予以尔为尼,尔固僧耶!”欲遁。尼抱而哀之曰:“娘子勿忧!予二形人也。平时与女无殊,然感女则男,感男则女,人不能窥其奥也。且深夜无人知,何所患焉?” 女许之。入帷事讫,令女验之,则惟有鹊巢而已。女笑曰:“出没不测,真逢时之利器也!”从此益亲,往来无间。

女之聘期已迫,腹彭彭而有孕矣;诡云病蛊,欺父母也。未几,亲迎礼毕。三月,居然生子。夫丑之,迫令大归。女未归而仰药死。父痛女之死也,健讼不休。宰未深察,收其婿于狱,将拟抵。

越半载,官迁。我公接篆,阅是案,颇疑生冤。拘富室讯之,云:“汝女不贞,何得妄控尔婿?”富室云:“女素楼居,终岁不见男子,何孕之有?果得奸夫,死自其分,敢赧颜诬告耶!”公令其退,阴遣卖花媪密访之,知与女最善者有一尼,然自女遭事,遂绝迹矣。拘尼到案,验之,女僧也。尼惭,忿语诮公云: “如此愦愤,尚作民父母!焉有二女同居而能生育者?”众俱愕然。公曰:“汝之劣迹,吾已勘破,尚强辩而不服耶!”遣官媒以小犬舐其阴,片刻,则蛰虫出户,阳见于外矣。尼恐惧变色,尽吐其实,叩头乞命。盖与女私交二载,并无人知也。遂置于法。

醉茶子曰:逢时利器,乃在此耶!无惑乎善揣时艺者,皆如毛锥之脱颖矣。虽然,落第频频,理宜雌伏。

苏某[编辑]

苏某,晋人,传者忘其郡邑。为某官仆,随任辽东。

夜有奔女,红裙蓝帔,貌殊娴雅。自云为狐:“请独居后楼,妾当就之。”如其言,夜果至。与之寝,樱口喷香,花容含笑,旷世真无其耦。从此遂为琴瑟。有老仆巡更,闻楼中笑语,疑其纳妓,叩扃盘诘,则见苏独坐。惊为遇妖,劝其速绝。勿听。

又半载,形容憔悴。侪辈悉劝之,苏云:“身无疾病,但倦怠耳。”

未几,呕血勿起,遂自恐。向女云:“予昔颜如渥丹,今则骨将委土。家无兄弟,奈老亲何?幸留蚁命,得归故乡,卿之惠也!”言毕,泪下如雨。女曰:“妾蓄有灵丹,明日携来服之,又何虑焉!”

苏有僚仆甲与乙者,苏为述其事。甲曰:“噫,君其危矣!既竭尔精,更投以鸩,是速其死也!”苏哭求计。甲曰:“彼能隐形,何能为力?”苏云:“猝与之遇,形不能隐也。”甲使系铃楼外,索引其端,索动铃响,闻声辄至。

次日女来,取温水半瓯,吐口中红丸,对烛润化,将饮病者。苏急引动铃响,甲乙猝至。女起立问:“将何为?”乙云:“有何怨仇,而杀吾友!”女云: “疾病人之常事,医之则健壮如初。何以云杀?”乙窥女美,爱之,执其祛云:“尔藏凶器,非杀而何?”女问:“凶器安在?”乙云:“绣裆中所藏双股剑,予试扪之。”遽探其隐。女与撑拒,甲乘间取瓯中药汁,一吸而尽。女视之,失色曰:“尔真杀我夫也!”忿以手推乙倒地,遂失所在。苏视,爽然悔悟,大詈二人无良。二人惭退。

女来,握苏手痛哭云:“妾恃有妙药,贪欢不已,致君如此狼狈!若能服丹,寿同金石,且换凡骨,伉俪不仅百年。孰意君生疑忌,彼施计巧,是殆命也!五日后,君必死。妾以君故,亦不免于雷殛。奈何!奈何!”苏亦泣,劝女报之。女愀然曰:“祸由自取,骨骸且不能保,更何能报复哉!”苏曰:“彼服丹成仙,殊令人切齿!”女曰:“彼心术不正,安能得道?不过多延年耳。”言毕,悲哽不已。

至期,苏亡。女出金易棺殓已,遂杳。后甲须发苍而转黑,八十馀犹能夜御数女,颜如童子焉。

醉茶子曰:贪欢忘死,深于情者,死快于生;况生而不死乎?龌龊儿何愚昧至此哉!吾独恨甲之忍——明知良药,不使苏服,自饮之,鹤发童颜,优游岁月。天龙有知,何不奋雷一击哉!

张顺[编辑]

张顺者,武定府人。值寇横恣,窜身荒野。日暮途穷,恐为贼获,四顾无处藏匿,乃伏乱尸中。

云霾月黑,悲风四号,毛发森森俱竖。忽高处仰见灯光,一官居中坐,旁列数卤簿。展册唱名,便见断首缺臂者,蹒跚而上;须臾点毕,纷纷并倒。官指顺问曰:“渠何伏而不动?”左右曰:“此宜毙于扬州狱中,非此案事。”怪风一卷,万象俱无。顺大恐,伏至晓。贼过如末见者,遂得免。自此懔懔怀刑,恒以南游为戒。

会岁大饥,饮食不给,丐食入都。至一官第,有老妪抱儿立门外。儿大啼,饲以果饴,啼愈甚。举头见顺,啼即止,且求顺抱。顺喜,抱之,儿悦甚。顺辞欲行,儿又大号。好事仆白于主人。主人唤入,视之,丐也。易其衣履,留宅内,使侍公子。顺喜出望外——得免饥寒,且获赏赉。细询同人,始知主人官工部主政。公子生而善啼,每啼则昼夜不已。凡仆媪辈无一当意者,积今五载矣。顺得其故,曲意逢迎。凡公子眠餐,离顺则郁郁不乐也。

越数载,主人官选扬州,指日就道。顺固辞。公子知之,涕泣不食。主人益其工价,顺仍不许。主人怒,痛鞭之。顺不能隐,举前事以对,跪求乞免。主人笑曰:“尔梦妖是践,愚已甚矣!苟能守法,安能陷于囹圄?即使陷之,我力不难出也。何忧为?”顺不获已,随之行。

甫至扬州三日,公子曳与遨游。至扬子江,公子失足落水。顺大窘,计无所逃,负荆长跪,泣诉于主人。主人止此子,爱如拱璧。闻其死,拍案大怒,痛笞而系于禁狱。隶以顺无关说,遇之甚虐。不堪其苦,忿而坠锁,寻毙。乃知生死之数,卒难逃也!

醉茶子曰:一见辄喜,不知者以为前缘也,又岂知祸患即伏于中乎!故天下事,厚我者未必不祸我;祸我者未必不福我。横逆之来,平情处之;安知非如塞翁之失马哉?

鲁班[编辑]

袁某,邑之李富德庄人。嗜酒病噎,饮食不进,群医束手,已濒于死。妻李氏最贤,日祷于神,罔效。

忽门外有款关者,出视,其人则肩披双橐,中盛斧锯,殆木作工也。谓李曰:“令亲冯某,遣予视疾。”李云:“夫子之病革矣!归烦寄语冯君,身后事切求援手。”其人请视病者。李辞以居庐不洁,难屈嘉宾。其人曰:“薄有小术,可施治之。”问:“客能治何疾?”曰:“秃发者不能治,馀无难耳。”李喜,引入。诊视毕,出一红丸,使服之。李有难色,其人曰:“请勿迟疑。”乃索纸笔,书方授之。纳丸于袋,负橐即行。李求其姓字里居,其人曰:“仆暂寓某店,将往前村高商家佣工,不能再来,亦不劳再访。此药三剂,保必愈矣。”出门遽去。

李思村内无通医者,乃诣塾师范某,以方诘之。范笑云:“药平常耳,服之无益亦无损。”

李归,买药进之。病者肠腹雷鸣,片刻三遗矢,顿索食饮,与以汤饵,居然下咽。再服两剂,疾大愈。

袁喜曰:“吾其遇和缓乎!何其术之神也?”乃诣冯致谢。冯茫然不解,袁告以故,相与猜疑。因辞冯诣高。高方大兴土木,鸠工如云。问工而医者谁,众言其无,诧异而返。告其故于妻,妻劝访诸逆旅。

袁新瘥体倦,次日朝往。店主人方启关,延之入。询:“客有木匠而医者耶?”曰:“不知。”袁乃遍视诸客,悉非其人。至院西隅,有静室,内奉鲁班神像,厥貌惟肖。恍然顿悟,顶礼毕,归,遣妻亦往礼之。

由是,鲁班之灵大著,焚香祈福者,肩摩毂击矣。后凡有病噎者,服其方无不立效。

无何,邻村有张髡者患是病,遣人索方于袁。袁他出,其妻捡方付之。告使者曰:“神方止此一纸,宝藏之,勿失也!”使藏而去。至半里许,遽中暑,踣于路。舁至家卒,方遂不可问矣。未几,髡亦毙。始悟神言不治秃发者之有因也。

醉茶子曰:公输子,古之巧人,刻木为人、为鸢,悉能飞走,未闻以医传。岂巫医小术,特古人之馀事乎?而今之压士,投药卤莽,与运斤纵斧者无殊。是不但有愧卢扁,直弄斧班门耳,而况执斧者公然为医哉?洵可叹矣!

王建屏[编辑]

王建屏,晋之世家子。从其祖迁居于津,父母早逝。年十八,与邑之杂货商为伙友。肆后厦屋五楹,王独居复室。

更深扃户,煨酒自饮。忽布帘一展,有女子自外入。缟素衣裳,面无脂粉,虚鬟笼雾,腻颊凝花,淡雅别饶风韵。王知其狐仙,毛发几竖,曰:“素无不敬,何故来扰?”盖商最敬仙,堂中常设仙位,王虔拜尤勤,故云然也。女曰:“谁见尔敬我耶?”王曰:“朝奉香,夕参拜,非敬而何?”女曰:“痴郎!我未见有敬妇者。”王曰:“予固未娶,何便诬为敬妇?”女曰:“痴哉!痴哉!缘何不娶?”王曰:“家道赤贫,谁有媒妁?”女曰:“我为媒,为尔择一佳妇,愿乎?”曰:“愿。”女曰:“麻面兔唇,且眇一目。君如愿之,是君白首之耦。”王曰:“不可!不可!必美如姐姐者,方可为之。”女曰:“俗云‘癞头蛙想吃天鹅’,不亦难乎?”王曰:“我诚不敢妄想。谚云:‘野老食蝗,飞来口福。’不劳君子好逑耳。”女大笑曰:“君非学究,何太腐气!岂日居市井,尚未忘‘之乎者也’耶?实告君:妾与君有前缘,故来燕好。君宜秘之,保不为君祸也。”言毕而出。旋从帘外挈一小竹篮,中盛四簋。又取出水晶壶、玉杯以及象箸等,罔不精洁。酌酒劝王,王有难色。女夺杯曰:“此岂鸩毒耶!”先吸其半,复令王饮。王尝之,芳冽沁齿,果良酿也,遂酣饮。饮毕,则杯盘自无,亦不见人撤去。既而灭烛共寝,极尽欢娱。及晓始去,人无知者。

如此二三年,恩爱备至。尝谓王曰:“君之福泽太薄,而衣食粗足。如操作时思食,可取诸釜;思衣,可取诸箧。”试之果然。

一夕,携来奇珍异味,穷极奢丽——驼峰熊掌,豹胎鲂腴,皆不能指其名。生喜云:“朝朝相扰,何故为此盛馔?”女不言,劝生食,己则倚灯背坐不食。王视之,愁眉锁翠,香泪抛红,袅袅然欲言复止。王再三询故,女曰:“缘尽矣!此别筵也。”王闻言大痛。女拭泪曰:“黄鹤一去,非无再见之期。他年会于苏州,当为君脱急难,志之勿忘也!”未几,斜月欲堕,野鸡四号,女握生手至房外,曰:“若再留数日,后会不可得矣!君宜珍重,妾去也。”如电而没。

王自此思念成疾,半载始瘥。后娶妇,缺唇眇目,一如女言。仙能前知,信夫!

醉茶子曰:建屏乃吾友赵价人之内兄,予于赵氏识之。其为人诚朴笃信,价人为予言其梗概。予固好奇,询诸王。王曰:“君别号‘醉茶子’乎?”予曰:“然。”王曰:“若然,可以言矣。”予骇问故,王曰:“昔仙谓予曰:‘他日,有李某编记事诸书,可烦渠作佳传。他人可勿告也。’”乃向予细言颠末,语犹欷嘘。惜予笔墨拙涩,有负重托。然事有可传,敢不勉强为之。

同治纪元,建屏如苏买茉莉,遇盗,竟得生还。归家,旋病故。不知又与仙遇否,惜未得深究之也。乃知古今丛说,实事不少,不可尽以子虚乌有视之。

申仲权[编辑]

申仲权,燕之士人。屡试不第,落魄难堪。有中表亲冉某,为关外将军幕府。往投之,至则官已迁,冉随之去。

申殊怏怏,思再往寻,而囊资已罄。不得已,寻同乡人㔉参者依之,乡人四五辈,率皆贫苦,食不能自给。授申长镵,使随众操作。申不胜其苦,众又嫌其累,然未忍拒之。

一日,与众侣入山。申步蹇,憩松下。须臾,众不知何往。申走寻之,至一处,山重水复,路极曲折,迷不识道。

值红日西坠,悲风怒号,思觅一石窟,借避虎豺。踟蹰间,见一女子容貌姣丽,腰系白鹿皮裙,至溪边,掬饮溪水。申至前,解腰间瓢与之。女欣然饮毕,还其器。申询路,女云:“此山中无多居人。前峰峦密处,是我所居。彼处无甘泉,故每饮必须至此。然此去大路绝远,君何以来此?”申告以故,且求寄宿。女不应,返身欲行。申固哀之,至泣下,女乃引之行。

转过山坡,横亘一小桥,桥下芦苇杂生,蛙鸣蚓吹之声,极其凄楚。又数里,一大石桥,其长不知多远,石栏雕镂,宛若天成。桥尽有庄,南向一石门。入则石室精洁,连亘甚远。引申至一室,曰:“尔姑在此,俟为尔备食。”女自入去。申视室中,床几皆石为之,壁上石纹如画,花木人物,神色生动。纵览间,门外气咻咻,一虎冲门过。申战栗不敢少动,伏石床上。

俄而女至,赠一物如小儿臂,红润鲜软,莫识其名。云:“食少许,即可饱。携归,可以致富。”语毕自去。申擘食之,味甘可饱。留其半,藏诸怀。

天将曙,女至,示以归路。拨云寻道,越岭攀藤,始至山外。回顾,则重峦绝𪩘,无路可登,诧异而返。

出其物示同人,乃美参也。售之,得一百金,治装归里焉。

刘氏子[编辑]

蠡县农人刘翁,生二子。长者甫三龄,少者在繈褓。

适二子俱患痘,少者毙,长者亦垂危。翁见无望,欲俱埋之;妻不可,固止之。未几气绝,乃并瘗诸村外。

有贩皮条马鞭者,乐姓,齐东人。过其侧,闻冢中儿啼声。发之,儿固未死。大号村人,无有应者。乃携归,以为子焉。乐妻久不育,得儿甚喜。

越数载,儿长,妻亦生一子。儿习父业颇勤,父子经营,家道小康。

弟不驯,兄教之。弟不服,语侵兄,兄怒挞之,弟呼曰:“尔非我兄,何敢责我?使我父不将尔来,葬诸犬腹矣,尚得有今日哉!”儿以其言异,私询诸父。父不能隐,具以实告。

儿大痛,力辞父母,欲归故乡。止之不可,竟裹粮夜遁。

至蠡县,徘徊村外。或问之,云:“予固此乡人,幼离家,今归而寻父者。”问尊翁姓字,则莫能对,众笑之,窥貌颇类刘翁,戏谓翁曰:“若儿容貌肖翁,得毋翁之子乎?”翁笑唾之。好事者详诘端末,儿曰:“予固非妄,乃确有凭。”出小衣二件,遍示众人。翁告诸媪,媪至,示其衣,即当年殓物也,始恍然悟为己子。翁媪牵儿大悲,纳诸其家,如获珍宝。

翁富于财而无子,至是,为儿娶妇。厚酬乐姓,拜为义父母,往来如至戚云。

不绝人之嗣,天亦不绝其嗣,未必非恻隐之心所感动也。顾抚养教育,至于成人,则义父之恩,又何殊于生父?刘子有良,当必肝脑涂地以报之;乃一言之怒,弃而不顾,是亦非人情矣!

阴司[编辑]

李某,邑之富室仆。性诡谲,善迎合主意,主甚悦宠。先有老仆殷某,朴拙无才,主人得李,益厌之。以故逐去,抑郁而死。李愈得主欢,事之巨细,皆任之。

一旦,方出门,门旁立二公人,以索系其项,云:“殷某控汝,须到案质对。”问:“何事被控?”役云:“不知。”遂牵之去。

三人同走,俱贴墙阴,每遇横巷透日光处,便觉如隔溪水,须待人来,始随其衣影过之。至城隍祠,李惊问故,役云:“入自知之,何劳絮聒!”

既入,则商贾云集,公役纷繁,居然衙署。引李至一矮屋,扃闭而去。屋中漆黑,莫辨朝昏。历有二昼夜,饥肠雷动,愁思火燔,焦燥不可言状。忽役来谓曰:“今日不审,聊放汝还。”

李出,寻途而返。至家门,爽然而苏。盖死去三日矣。

初,李为二役摄去,身倒主人门外,口气如丝,身犹未冷;使舁至其家,至是始醒。奄奄遂如抱病。数日,略能举步,又为二鬼勾去,越二日遣还。计半载五入阴曹,往来直如熟境。

李甚厌惧,谓二鬼曰:“赏罚生死,即求速决!数被纠缠,实不能耐。”旁一人笑曰:“君何太迂?阴曹与阳世相同,公门可白手入乎?”李爽然曰:“放归,当有以报厚意,但乞二兄援手耳。”役云:“敢不效力!但公差不自由,有疏照拂。然延迟几日,即可判审。归请敬候,有确信,当走相延。至于酬赏,则一听之于君耳。”

李苏,谋诸妇,使央主人。主人赐钱十贯。质冥镪、香楮焚化。

是夜,役来,握手殷勤,笑容可掬。相将至衙外偏室。坐片刻,有人负铁钱十串、白金数十锭,置地上,曰:“李君所赠之物。”交役而去。役云:“蒙君厚贿,敢不尽心!今日不审,不复相见。”

旋闻衙鼓彭彭,声如雷震。役云:“官升堂矣。”导李入,立堂下。阶左覆一黄铜大釜,高几如坟。二健夫监守其侧,有犯人至,即以铁锸掀起,推入釜下。中有坑如井,见人首半露,攒动甚众。忽堂上呼李名。李伏墀下,仰视堂中漆漆然,暗不辨物。惟见上坐神人,方面长髯,白如傅粉,迥不狞恶,至其衣冠服色,则不得辨也。神问:“汝因何事而杀殷某?”李叩首,力辩其无。神命左右取册检视,须臾又云:“固非汝杀。然汝炀灶媚主,罪亦当责。今姑看尔后效,且放尔还。日后不速改过,定置汝于拔舌狱中!”李唯唯。旋命杖殷三十,责其诬告之罪。即闻拷比声、殷哀号乞免声,循声偷视,杳不可见。神命释李。

役牵下,开其锁,引至故处。群役来贺,温语百端,送李还。途间饥渴,欲买饮食。役急止之曰:“食冥中物,即勿能还矣!不然,君到此间,我辈交好,焉有不勉备东道者?”至家,役辞去,李霍然苏。

自此健壮如昔,长斋奉佛,勉为善焉。

醉茶子曰:白手难入公门,阴阳相等;不令人生不能伸冤,没不能报怨哉!然堂上片言,曲直立判,非聪明正直者,其孰能之?而贪隶好财,遂令冤苦壅于上闻,不亦可慨哉!

予邑贾君,子贞孝廉之兄。昼寝,梦至城隍庙,入门一探,为人捉住,压于釜底。其中叠肩压背,厥人甚夥,闷不可言。视釜下一隙,微露光明。伏身蛇行而出,寻路遁归。一路所经景物,历历在目。至家始醒。曾见巷内有一卖食物者,是其素识,令人视之,果如所见。

黄教[编辑]

江西细民某,自称“道接宣圣”。骑瘦蹇骡,衣服褴褛。从者数十人,率皆如丐。骑前二人执黄布旗,书“黄教圣人江西某”云。

至元城,诣县谒见。阍人嗬逐,不听,乃坐厅前。门人以破布黄垫铺地上,稍偏则云:“席不正不坐。”门人正之,进以糇粮菜𫗦。端坐拱揖后食,云: “虽蔬食菜羹,必祭必斋如也。”食毕,嗬欠。门人请先生吸烟。正色曰:“二三子以我为瘾乎?吾无瘾乎尔。”所言大率类此,观者如堵。

有赵晴轩者,诙谐善辩。见而笑之,问曰:“昔圣人狐貉以居,今先生如悬鹑结,何也?”曰:“君子固穷。若耻恶衣食者,未足与议也。”又云:“昔圣人一车两马,而先生仅一疲骡,得毋寒俭?圣人弟子三千,而先生仅此数子,岂不冷落?且昔贤贫富不同,今贵及门一皆贫窭,何子路、原宪之多,而子华、子贡之少耶?请先生明以教我。”某端坐不答。

好事者白于令。令赵公,性方鲠,素恶异端。闻之盛怒,升堂,遣役牵入,将用刑比。某叹曰:“天生德于予。知县其如予何!”卒无他语。公掷签于地,幕宾亟谏止之。乃行文详上,发回本籍焉。

奸如新莽,伪托元公;贤若王通,貌学孔子。——后世并招毁谤。所以然者,圣人既没,不必再有圣人。即使复生圣人,亦不必如当年之情事吻合、举动毕肖,始得谓之圣人。夫孔子,圣之时者也。“时”字最为生动。使圣人生于今,断不能如当年之行事。故曰生今反古,灾及其身,良有以也。辟如当今之世,再行井田等法,其可得乎?王安石诸人,为可监也。独怪今之异端惑人,恐众不易惑,则必托为正教,口讲《论语》、《大学》,以为独得真传,其立教之名目,则又超乎杨、墨、佛、老以及白莲、白衣等教之外者,如所谓“大成教”、“忠恕道”等是也。无知愚氓,翕然相从,固不足异。所可异者,读书之士,亦受其惑。真世道人心之变矣!吾常谓人生斯世,欲事事与圣贤无殊。斯亦大难。朱柏庐先生云“读书志在圣贤”,斯亦可矣。

马生[编辑]

徐若玉,青齐人。以故入都,寓涿鹿客舍。

夜卧吸烟,忽灯光青黯,烟筒塞窒。遣仆探以铁签,再试如故。乃祝曰:“倘有幽魂,亦嗜此味,不妨略尝。仆非吝啬者,何必作此惊怪?”因烧烟向空虚举。旋闻筒响,飕飕一口,居然吸尽,如是者再。

徐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亦足释闷。”即见对面枕上卧一人,年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褴褛,举手作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名君妍,马姓,燕都人。幼时业儒,酷嗜烟。家君督责勿改,遂抑郁以没。服阕,有数人力劝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科。至试期,贪烟未起。及醒,则红日半窗,试院门扃。乃淹留于烟肆。金尽被逐,寄身野寺,为僧服役。偶盗僧钱,僧徒重挞几死。乘机夜遁,乞食北行。途中病瘾,困惫卧柳下,不图葬诸犬腹。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烦苦殆不可言。有父执数人知之,力谏家君,乃出诸幽室。时冥间考取遣才,以补司吏之缺,遣予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问:“考期何日?”曰:“即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徐曰:“此其时矣,君胡不行?”曰:“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徐又与之。

未几,鸡声动野,明星有烂,徐曰:“天将晓矣,尚流连耶?”生曰:“予酷好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冥差耶?即使补作冥王,予亦不去!”徐闻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荀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陶悦性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生云:“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气运使然也。若再历数百年,更不知又有何物之可嗜也。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籍、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矣。且必有人云‘若使某人为烟帝,定须封我隐乡侯’矣。嗜酒为名士,岂嗜烟非名士乎?”徐曰: “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为名士乎?”生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马君妍直与毕卓并著。”

徐怒,欲忿老拳。仆闻,入室助之。生跪而哀曰:“冥律不比阳世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况家君不能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烟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馀黏可耳。”徐骂曰:“何物饿鬼,无故缠人!仆为我力搏之。”

方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王旨,搜罗考试不到者,牵赴市曹行刑。王曾有例,患病、有事故者均免,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生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吸食?”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鬼接盒,颜稍解。揭视盒中,已无馀沥,大怒。骂曰:“无耻贼!以他人之物媚人,而又诳人。予誓擒尔去!”徐曰:“何不速叉!”生急取烟灰,徐力夺而弃于地。生乃伏身就舐,向鬼曰:“牛兄,试尝尝,味胜刍豆多矣。”牛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生长号,如斩豕。徐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徐深怨牛,牛曰:“无妨!无妨!此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立愈。”试之果苏。乃令牵去。鬼觅锁,生脱然而逃。徐惊曰:“可为奈何!”鬼曰: “此子狡猾,闵不畏死。然去当不远。君东邻有煮烟者,定往依之。予别矣。”乃持叉去。

徐遣仆往探东邻,见烟沈淋漓满地。问故,邻人曰:“适有怪风一旋,炉鼎倾覆,实不知其故。”仆语其由。

邻人急请术士,驱遣三日。屋中旋风不休,直至地干馀沈,风始寂然。意其又寻他处也。

醉茶子曰:烟之为累,如此其甚哉!倾家败产,犹不改悔,真口腹之害为心害矣。予尝戏作“《陋室铭》体”,附录以博一笑:“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长安凌烟阁,馀杭招隐亭。燕人云:欲罢不能。”

介休令[编辑]

马广文莲溪先生云:介休令某,将赴任,路经井陉。晚投旅邸,店主人以客满辞。令思舍此无止宿处,固强之。不得已,息于主人之室,主人自归其家。

遣从人休于后院,令掩扉独卧。一人推扉入,手持霜刃,直逼卧榻。方欲骇问,其人力决其首,弃刀床下,返身遽去。令觉刃过处,其凉如冰,殊不痛苦,头划然落枕畔。目瞠瞠,心了了,但口不能言耳。旋见一老人,唐巾阔服,仿佛社公。至榻前,顿足撮手,不胜悔恨。

俄闻窗外有人云:“城隍驾到。”老人伏地膝行,迓入。见城隍金冠蟒玉,气象不凡。责老人曰:“汝为一方土地,所司何事,而疏忽至此?”老人顿首谢过,屏息不敢言。神乃双挽袍袂,奉其颅置肩上,使老人按摩伤处。令初觉项冷沁骨,徐而暖气蒸腾,身首居然相合。神乃起,嘱老人曰:“谨为防守,勿令凶暴再来。”老人唯唯。神出,老人膝行送之。

既去,老人严扃屋门,以木椅靠门坐。令欲问故,苦不能声。半晌,昏昏睡去,即不知老人作何状矣。

明日将午,店主怪其晏起,使从人唤之,莫应,门则牢不可开。因破窗而入,见令昏睡,枕上殷血淋淋,床下横利刀一具。相与惊诧,而令亦醒,备言夜间之事。主人细询凶人年貌,始悟前日有本处地保某,固赌博无赖,索钱不遂,怀恨主人,而误杀令也。

令诣县自陈,拘地保讯之,果不诬焉。遂置于法。

张兴[编辑]

张兴,中山人。家有沃田,八口借以无馁,日惟纵饮都市。

一日薄醉,遨游市中,忽遇其故窗友王莱。张忘其死,欣然把臂,相将至枣林下,据地而谈。

暮色昏黄,纤月东上,张觉腹馁,邀王入市共饮。至则酒楼灯息,叩门无有应者。盖时已三鼓矣。约王至家,出肴酒,挑灯共饮。

笑谈间,晓鸡乱唱,王起兴辞。张挽不释,王云:“痛饮甚快。但官府将理奇案,欲往一探。不可再为迟留。”张请偕往,王不许。固强之,王云:“去亦不妨。但有所见,无庸骇怪。不然,两俱无益。”张叩其故,王云:“实告君:此地将有大变——今日冥君点视劫鬼,此阴曹之大典也。”张闻,益欲快睹。王云:“如此相缠,即随我去,胆怯时勿侮。”携其手,至阈而踬,曳起同行。

张觉身轻如叶,飘忽至一处,宫阙巍峨,榱题黮𪒡。入则院庭宏敞,地上密排利刃,矗立如笋,贯胸破腹者枕藉其上。中间搭一木板,仅容一人。张惧欲遁,王曳之,依其肘下,屏息而行。入重门,则甲士重重,斧钺林立。张惶恐,几不能步。乃杂众中,立殿檐下。

俄闻堂鼓訇动,响若雷霆,披坚执锐人高声齐吼。见旌旗披拂中,一王者垂冕彩服,自屏后出,南面端坐。上下人众,一齐拜舞。忽一吏虎首人身,奔上跪献方策。旋下堂传王旨。便闻门外哭声震地,断头缺臂者一拥而入,纷纷立阶下。王览册一阅,怒云:“人数尚少若干,何便持簿来?”弃簿于地,起立退屏后。于是万声号呼,乱如鼎沸。食顷,始纷纷散去。

张欲出,而王已失所在,不觉失声一呼。旁一甲士,以槌力挞其背,猛然而苏。盖死去已二日矣。

时马贼往来于其处,动伤村人。次年,遂有撚逆之变,人死如麻。始悟王者言人数尚少,为有因也。

颠僧[编辑]

同治壬戌夏,有颠僧不知何自来。坐邑城北野,褴褛如丐,痴狂类颠,跛一足,自言能疗奇病。见者奇之。

时瘟疫大作,邑城中每日死人无算。街巷纸幡披拂,比户相望。巫医奔走无停踵,病毙相继弗止。

有闻僧名者,往求医治。僧殊不针炙药饵,撮土为丸与之,或施水,或拍病者肩,顶、身、股,种种不一状。病者甘啖秽土浊浆,以为灵丹;忍受其拍打摩挲,以为施佛力。

好事者传其灵异云:“死者生,哑者语,跛者履,瞽者视。”于是人挈瓶提壶乞其水,持篮携橐求其药。来者日众,传者日多。男妇老幼,摩肩接袂,缕缕然道左如行蚁。病人艰于步履,扶杖至,肩舆至,路远者乘车至。无病者亦持器求水,兢兢然如获玉液。车马载道,人密如林,万口喧哗,万首攒动,乱如沸鼎。

富室为扎席棚十馀间,施瓮百十具;珍馐果饵,供给不绝,银钱钞票,不计其数。担夫不顾其业,日担水数筒,以供人用。游手匪类,相聚二百馀人,供僧指使。僧令其灌水丸泥,以备施舍。

邑素有火会,凡城市有火灾,即鸣钲为号,则聚集成伙,各持水具器械往扑灭之,乡俗然也。邑共百十馀会,会各数百馀人,水具等皆其豫备。是时相聚担水,以注于瓮,不顾火灾。即有灾,亦不暇顾。

水车来往,道旁千万计。锣声人声相应,旌旗烂漫如云锦。香烟喷溢,高上青霄。夜则灯火遍野,远近繁杂如密星。

华盖彩舆停道左,皆显贵之妻妾也。僧揭舆帘,向美人洒土唾津,或摩面拭颐,笑云:“愈矣!愈矣!”即令舁归。有待半晌不得施治者,即闻轿内嘤嘤娇啼,泣曰“悔罪”,以为活佛不齿。

僧一怒,则抱首攒卧,众即跪前哀祷。喜则为病者拍肩摩顶一二状,则病者自以为幸甚荣甚。僧声价日高,衣亦华楚。行则人负之,后数百人拥挤相随,恐其或去。妇女粉汗淋漓,杂众中争曳僧足,云:“佛足也,摩之可以已灾。”脱其履,争擘足垢怀之,已而共碎其履,各持一片归。前面则男妇老弱数百辈,持香长跪以迎。街巷人口谈,耳听,手之指画,神之张皇,无不说僧灵异,言僧神奇者。且不敢出一亵语,恐有以达佛听而佛加罪也。邑之富户及上宪邑侯,均拈香,朝衣朝冠,如大典礼。

于是谓其处曰募安寺。其地本荒冢,尽平之,宽约数亩。骸骨朽棺,狼藉当途,人马奔驰,蹴踏成齑粉,令人不忍侧目视。将建寺于其处,募得金钱无数,砖瓦堆集如小山。

一旦,僧不知何往。众失望曰:“呜呼!我佛飞升,我辈焉得从之?”

后半载,得于缧绁之中。见者奇之,询其故,知与诸匪徒争钱相殴,兴讼被执也。于是神异如扫,而褴褛如初。

醉茶子曰:提壶灌顶,佛之真也;颠狂离奇,佛之似也。僧不能率其真,更不能窃其似。何也?贪得无厌,见利忘害,卒致故态依然。岂非无术甚乎!若当极盛之时,怀金遁去,人乌知其真伪哉!

信都翁[编辑]

信都翁,年已七旬,娶继室於氏。少艾,风流挑达,顾影自怜。翁老迈于思,屡向床头弃甲。

氏与村中恶少通,遂与私奔。行十馀里,日将西坠,妇足弱不能履。至一村,欲投宿处。

村中有邵姓者,居临野寺。有学究授徒寺中,徒十馀人,率皆远近村者。中有林生,乃邵姓之婿,时尚未婚,故与邵不通来往。适塾师他出,众生拟共饮。因难林曰:“汝能往邵家取下酒物来,不拘何物,不计多寡,我等即备东道。否则酒债汝自偿。”生踟蹰不愿往,众强之,不得已诣岳家。

邵翁媪皆往于田,家中惟邵女在。见生至,惊问故。生告以所求,女捡咸卵数枚付之,且速之行。生视家中无人,遽拥求欢。女云:“身既许汝,有何不从?但父母即归,两俱无颜。”生犹纠缠,女指空室云:“夜候于此,君其夜来。”盖托词以拒之也。生匆匆遂去。

邵翁媪自田归,时已薄暮,门前有少年夫妇,哀求寄宿。翁怜之,遽纳入,使息于空室。

生归塾,与众欢饮。席终,乘醉往邵家。直至空室,双扉虚掩,才上阶,闻室中低语。细闻之,尽床笫狎亵词。疑女有他约,忿火中炽。摸砌下,得利刀,遽持之,尽力猛斫,双头并落。呼叟至而责之。叟云:“小女伴老妻宿,安眠已久。汝所杀者何人?”生云:“痴老翁,尚佯作不知?尔女与奸夫耳!烛之,乃昨寄宿之夫妇也。翁大惊,怼生曰:“此寄宿之人,尚未审其姓氏。尔遽杀之,重累老夫也!”生亦愕然,惊悔欲遁。翁挽其衣,两相争辩不休,而邻人满墙头矣。翁神色惶恐,并未询生因何而来;生肢体战栗,亦自忘其来因何事。媪与翁又相诟谇,邻人嘈杂,互为之解纷。

正喧哗间,天已曙,一叟自外至,审视其尸,大称“快事”。盖寄宿者,即於氏与恶少,叟即於氏之夫也。于是邵翁与生俱哀求叟,叟慨然曰:“是我所欲为而未能者,重劳生焉!”赴官自任,生得免。此道光戊申四月事。

醉茶子曰:报施之巧,至于如此之奇哉!是虽人为,未必无鬼神主持之也。顾人当老夫髦矣,尚不自知其无能为,势必至于燕尔之后,即便抡元。奉劝皤皤之老,毋娶袅袅之妻。设无越俎之林生,恐于飞之乐,终让他人,而此耻不能雪矣。

如意[编辑]

严生恩渥,豫人。将北上,途间遇雨,投一村舍。

有颁白叟出迎云:“舍宇无多,后院有草庐数椽,乃小女所居。前月物故,柩尚在堂。客如不嫌,室内可以下榻。”生思去此无宿处,不得已,诺之。

叟导入,登堂,则素帏高悬,灵寝居中。复室内床障光泽,器具精洁,洵为静女闺阁。叟为生具黍杀鸡,锉刍秣马,情极殷渥。自言:“刘姓,耄年无子。惟此女,名如意,年十九,性敏心灵,精于刺绣,因瘵疾亡。”语次,唏嘘不已。生慰藉之。

叟去后,生取几上书籍披阅,率皆野史稗编,知为女所素览者。再视他物,多半尘封,然窗上残绒,奁中剩粉,手迹犹宛然也。不觉心动,颇涉遐想。

莲漏沈沈,伏枕未寝。忽堂中爆然作响,声自棺出。静听移时,室门又响,佳人已入室矣。灯下视之,桃靥流丹,柳眉横翠,盈盈秋水,顾盼生波。谓生曰:“何物狂生,浼人床席!岂锦茵之上,容汝酣睡耶?”生云:“香榻拂拭净洁,敬以待卿。仆何敢高卧?愿侍床下。”女曰:“‘卿’是何称?汝敢‘卿’我!如此轻薄,不如早杀之!”乃扪席底,取鸾刀,将刺其喉。生惊欲号。女掷刀笑曰:“懦夫,胆怯哉!侬非杀人者,所以操刀欲试,殆厌尔狂悖耳。子远来疲倦,寄宿固不妨。何初会面,遽出游词?佳士不应尔尔。”生长揖谢过。女解颜欢笑,云:“温存如侬,竟遭夭逝,命如纸薄,谁复见怜?”生云:“睹卿遗物,已觉心酸;既觐仙容,倍觉神荡。恨小生无福,不相逢于未故时也!”女云:“是不难。侬虽离形,魂气未散,尚足以侍君子。倘蒙垂怜,愿备小星。”生踌躇有难色。女不怿曰:“依含羞自荐,意殊不恶。君何相拒之深?岂览物冥想者非子也耶?”生曰:“佳偶如卿,夫复何憾?第仙凡路隔,恐不利于生人。”女云:“不妨。请明日同行,伪为娶他乡者。谁复知之?”生辞以逆旅往还,诸多窒碍,俟归途相迓。女许之,出室门而没。

生秉烛待旦,及晓叟来,尽以情告,且求祝免。叟闻言惊异云:“弱息死后,从无怪异。岂其魂果归来!”乃奔告媪。媪泣曰:“适梦女来,言严生将聘为妻,乞予为之择吉。事虽幻妄,然已死之蚕,丝犹未断,情殊可悯也。”言次大痛,泪落如雨。生窥其状,心亦悲楚。然计无所出,辞翁欲行。

时疏雨初歇,湿云尚浓,翁挽留,生不可,跨马遂去。

行五十馀里,雷声轰轰,暴雨又作。急投前途旅舍,脱湿衣灯前火熨。忽竹帘勾响,女探身入,谓生曰:“自揣尚不甚陋,何深恶而痛绝之,至予贻老亲羞,敢问其故?”生云:“婚姻不可苟合,必告父母。予归禀命而行,事无不济。若学相如文君,虽死不愿也!”女云:“钻穴逾垣,妾亦素鄙。昨曾示梦于母,君岂未之闻耶?烦备一肩舆,妾随君至家,父母国人,谁或贱之?惟一事奉恳:行时须待薄暮,白昼日光照耀,妾实难堪。”生云:“俟予归时,即便奉行。”女云: “妾候君于青陵台畔,此处去君家不远,谅不为君累也。”生唯唯,女遂去。

生入都,羁留数月不敢归。或教以迂途而返,生从之。

将至家,日已暮,见女候于道左,责其爽约。生下骑,对以诡词,女怒稍解。扶女上马,相将至逆旅,与生同食寝,不异生人。时生尚未娶,计亦良得。

次日薄暮,备肩舆夜行。未晓,舁至家,拜姑与二嫂,礼仪肃然。生托云女病羞明,常避烈日,操作须待灯下。母信之。

居半载,夫妇情倍笃。女事姑孝,姑亦嬖爱过于常情。二嫂自愧勿如,因忌生,忍谋害女,饮以鸩酒。女宴如。二嫂私议曰:“是女踪迹诡异,非妖即鬼。半载从不归宁,且不见有母家人至,真可疑也!”令两兄向生苦诘,备得其实,乃白诸母,且云:“恐不利于生!”母大恐。遂遗术士符咒,卒无验。

适有老道士,须发皓白,形貌权奇,托钵于门外。或问道士何能,答云:“能除鬼魅,疗奇疾。”二嫂闻之,急延入。

道士作法于庭,禹步念咒,置钵于地。旋见女从室中奔出,状甚狼狈,至钵前扑地化为轻烟而灭。生大痛。道士曰:“公子勿忧。鬼耦何可以长?贫衲自有善法。”生不答。

道士持钵欲行,二嫂酬以钱,不受,顾谓二妇曰:“党邪陷正,鬼神难欺!尔辈好自为之。”出门竟去。生从此怏快不乐。有为生议婚者,低昂均不当意。

生之姨有一女,貌美而患癫疾。居常裸衣披发,目不识人,举家患之,以故及笄犹无问字者。

一日,其母立门外,遇一老道士托钵而前,自云能疗诸疾。母告以所苦,求为施治。道士曰:“疗癫不难,但女公子愈后,宜速为议婚;不然,疾终不能瘳。”母云:“婚嫁所以迟迟者,以儿病癫也。癫果愈焉矣,迟之何为?”乃导入女室。

道士以朱笔书符,形如蚯蚓,烧灰与女吞之。复举钵咒诅,向女一挥。有黑烟自钵出,绕女三匝,忽氤氲入女口中而没。道士曰:“愈矣!”辞母而去。

母见女奄奄如睡,俄而欠伸如初醒,张目四顾,癫疾若失。索汤水,自盥浴,整衣理发,登床抛绣,翦烛观书,较昔年转增聪慧。

生母闻女甥疾愈,来视。见其举止端凝,真无痴态,大悦,为生聘焉。女母亦愿以生为婿,遂许之。择吉亲迎。入门,贤慧无殊于刘女,生喜甚。

一日,女谓生曰:“君以我为何人?”生笑曰:“尔我姨之女,夫何待言?得毋又犯癫耶?”女曰:“非也。侬乃君之鬼妻如意也。道士乃仙人,悯妾无罪,摄妾魂去,纳诸斯人躯壳之中,所谓借躯而生也。彼癫女之数当终,我两人之缘未断——皆真人之法术为之。此后当金铸仙象,以答其恩。”生如其言,铸道士小像,供诸内室,夫妇朝夕虔拜。

二嫂知其故,惧女报怨,谮于母,言其妖异,粉饰多词。母怒曰:“噫,嘻!我姊之女,岂亦谓之鬼物耶?彼数年前病癫,诸医罔效,适有道士为之治愈,事诚有之。渠不忘其德,铸像供奉,于理亦当。何可谓之为妖异?若云借躯而生,事近荒诞,有何证据?”二女词穷,又谓:“道士恐非真仙,不可敬信。”母曰: “阿姨延治疾之道士,即汝等延驱鬼之道士。果妖道也,汝辈胡为招之来?”二人惭退。

母益宠女,而二妇动遭白眼矣,于是衔怨益深。一日早炊,置砒于饼饵,将毒女。适二妇出,为童子颠倒而二妇不知也。归而取饼各啖其子,遂并毙。二妇悔恨无及,谮二兄,与生析箸。

生本中牟人,兹移居于河阴广武山南,买薄田,创庐室,迎母终养。言其情于刘翁媪,两家往来如翁婿。乞得如意之柩,葬诸吹台之侧。每春秋佳节,夫妇同造其墓,登高眺望,悲喜交集焉。

醉茶子曰:离魂倩女,信有之耶!而一念钟情,百端魔障,遂使砒毒,鸩酒几杀其身。设非贤能孝姑,何以得吉神拥护哉!

柳儿[编辑]

季生子野,燕南人。父荣,燕之名秀才。庭训綦严,生又性敏,以故才捷能文,尤工词翰。弱冠入泮,世家争婚之,父俱未许。

适狂盗犯境,兵甲如林,土枭乘势扰乱,白昼御人,举县老弱奔窜。生家积粮为村人掠去,荣携眷避难于上谷。有中表亲朱某,是处富绅。为生家赁庑,分廪供给勿衰,留荣于其家,襄办村团,月给薪水,荣甚感之。

生因客居仓卒,诵读辄疏,日惟散步村外释闷。村中有王姓缝工,与生对门居。王妻三十许,风致姣丽,不类村妇。有女名柳儿,貌美尤过其母。常随母碾米于比邻,日凡三四往,必过生门。生立门外,女携箕帚自对面来,布裙荆钗,殊无艳饰,而发盘高髻,秀媚在骨。生不禁神荡,目送女去远,始返身归。

由是冥想梦寐都萦,早起不暇洗漱,即俟诸门外。将午,女来,细瞻裙下,双翘细锐如笋,益觉爱慕,伫立多时,睛不能转。女母来,生始退入门内。女母已察其意,从此不令女出,日惟自己操作。生大失所望,咏《忆柳诗》百首,辗转思量,情辞悱测。

一日,踟蹰门外,负手听蝉。忽足下锵然落一物,视之,银指环也。骇而四顾,见女在门外,冁然微笑。见生,返身遽入,行数步,又回顾,笑指指环,似欲生收藏者。生会意,急捡起,纳诸袖中。再视柳儿,已掩扉入。归而秘藏于箧,人无知者。遂赋诗曰:

银指环,如月弯。向疑在天上,端自落人间。银指环,白如雪。欲走问青娥,幽情无人说。

未几,贼氛已退,荣议还乡。买一巨舟,装载行李,待风顺起程。生不怿,终日立门外,俟女出示以意旨,而女杳无见期。

适布帆翩翩作响,荣命家人登舟,中流击楫,片刻已十馀里。生望洋兴叹,无可奈何,恨不即生双翼,飞过长河。而一作此想,便觉身轻如叶,飘忽倏到北岸。

信步前行,所经并非故道,林木蓊郁,间杂荆榛。有数椽茅屋,四周遮以豆篱,疑是村舍,急趋问路。至篱边,寂寂无人。直至檐下,闻屋中嘤嘤悲泣,怪而审顾。一女子红绡掩面,呜呜娇啼。方欲退步,闻屋中女子云:“庭前季郎耶?弃我而去,胡为复来?”生视之,柳儿也,不觉悲哽自剖,声泪俱堕。女出,以红巾为生拭泪,谓生曰:“父母之前,可以婉言示意,愁思何为?君之戚朱某若作媒,事无不成。何不归而谋之?妾为阿母禁制,不敢轻出户庭。今而后,惟有守死以待,弃否一听于君!”语毕,退入室中。生欲随之,忽村龙乱吠,一惊而悟,身仍倦卧舟中。

归里后,以梦私告诸母。母商诸父,父以其缝工女贱之,又以路远娶聘非易,遂寝其事,生知计不行,愁郁成疾,日惟啜薄粥盏许。冉冉光阴,又至春日,拂檐垂柳,才黄欲匀。生书一绝于纸云:

云鬟雾鬓本多姿,记得相逢一笑时。转盼韶华浑似梦,独怜春柳挂情丝。

书毕,倦卧睡去。稿为生父见之,甚厌其事,而又怜子病,含怒而未之发。会清明节,村中游女如云。好事者随诸郊外,生亦杂众中。

日将暮,人渐稀,途次遇一老妪立道左,顾生久之,谓生曰:“若个好男儿,眉目清扬,神色一何郁郁?倘有心事,老身愿效绵薄。”生叹云:“心事诚有,但恐姥姥无能为力耳。”妪云:“恐郎无甚心事;果有之,某无不能为。”生以其言异,尽以情告。妪笑云:“是何难哉?使今日不遇老身,则郎终当以情死。”生固求援手,妪云:“此去半里许,有小庄。彼王氏母女,寄居于其间。如不信,请偕往。”生欣然从之。

至一处,茅屋数椽,豆篱环绕,芳草古树,阴翳甚浓,景物与梦中无异。怪而问曰:“得毋梦中耶?”妪云:“分明我引郎来,何得云梦?”生云:“向梦此境,今固疑之。”妪云:“真境。何必多疑?”生云:“清明时节,篱上豆花何蓓蕾也?”媪云:“生醉乎?请细觇之。”生再视,则竹编麂眼,并无豆花,惟细草茸茸而已。

相将入室,王氏含笑出迎,见生云:“年馀不见,憔悴竟如此矣!”生泣诉其故。妇云:“尊翁自高门阀,痛绝姻好。岂我女如道旁苦李,无人拾者?我固知郎君至诚,故烦愈姆招郎来,一谈胸臆。联姻诚愿,但须尊翁诚意而求。不然,谓我缝工女,岂真不能占凤于清门耶?”生婉词谢过,俞姆又代为之说词。妇沈吟云:“若欲附为婚姻,当赘诸吾家。如不愿,请郎即行。”生急云:“愿!愿!”

于是扫除内室,铺设床幛,遣俞姆妆女而出,上堂交拜,即夕成礼。生视女,光艳倍胜曩日,遂相欢悦。询女胡为来此,云:“妾为俞姥将来,不料妾母先在此,遂侨居焉。顾妾日在闺中,不知此名何里,询诸俞姥,谓此为俞氏庄云。生信之。

缱绻月馀,情同胶漆。忽念大事已定,当告父母,或可携妻归;不然,淹留岳家,胡可长也。乃商之于女,女未决。自念一去即返,何必斟酌,不白女而出村。甫行数武,回顾并无村落,垒垒高冢,环以松柏。大骇,寻途而归。

至家,则父母方以寻生不得,相对悲泣,泪痕犹未干。见生来,大悦,询其故。生以实对,遂相惊为遇妖,生亦深恐。父母禁生,不令出游。急为生择婚,数家均未就,因有结姻王氏之心,乃修书致朱。

书未发,而朱自上谷来。荣述其事,且言所求。朱大称“怪事”,荣问故,朱云:“自君家归后,王氏女奄奄抱病,察其意,似为生而病者。春时扑蝶村外,忽不返。家人寻访殆遍,踪影全杳。月馀,忽自归。问之,云:扑蝶时,遇一老妪,自云俞姓。邀登车上,其行迅驶。片刻,至一村。入门,母先在室,询来此何为,则语殊含浑。次日,妪携生来,为之赘婿。居月馀,生出不归。母谓女曰:‘尔可同俞姥先行,予即继至。’遂随姥乘飞车至一处,姥令女下车,曰:‘尔家不远,可自归。予从此别矣。’女欲致问,见车尘拂拂,如风飞行而去。细视其处,乃旧时扑蝶处也。乘月色至家,见母固在室中,怪而尽以情告,举家骇异。女始悟所遇者非母,深悔为妖所误,致使谤言沸腾,愧怒欲死。王夫妇忧闷无计,思嫁女以息众议。而门第、人品如生者,亦殊寥寥。故某此来,欲玉成其事。”生父母闻言大悦,为朱备聘仪,还上谷。

朱归访王,王得朱作冰斧,喜甚。早备妆奁,送女至燕。抹助奁物丰厚。

季氏洒扫青庐,为合巹。远近惊为奇异,无瓜葛者,亦具仪来贺,争觏新人。夫妇华服,登堂交拜,见者皆惊为神仙中人。此往彼来,门庭如市,五日始休。两家深感俞母,但不知为何许人。

一日,荣醉归。天色已晚,遇老妪,止宿于其家。屋仅三楹,中堂设榻款客。寒暄一二语,即入复室,闭扉寝。天微明,起促客云:“邻鸡喔喔,客宜早行。我家固无男子,惟母女二人,恐好事者造黑白。”荣起,妪送诸门外。感其义,询姥姓氏,妪云:“老身姓胡,因与弱息僦居俞氏屋,人疑我亦其宗派,其实非也。身与令郎相识,烦寄一言:舟中好梦,洞里良缘,皆予母女之力。”荣唯唯,意未深解。

行数武,始悟为俞姥。返顾,人物俱杳。但见松柏夹路,乃同里俞氏旧茔,因知俞姥乃冢中之狐仙。于是修墙垣,栽树木。父子焚香虔祷,冀俞姥再来,而终渺然。

醉茶子曰:千里姻缘,红绳系足,未必真钟情也。钟情者相对咫尺,而宛如山岳,不无室迩人远之慨。恨无好事之俞姥,为之宛转撮合也。苟广其术以行之,则情天欲海中,永无怨旷之苦矣。彼月下翁正嫌其无用耳。

云素秋[编辑]

云素秋,都中之优伶也。貌艺双绝,一时名重。以故富绅公侯家贵公子,多踵其门,招饮者日数十处。秋率不往,而惑之者愈众。

西贾王本通者,贩茶于都,颇称豪富。耳其名,以厚贽往。秋献一茶,略通一二语,匆匆入内。王大恚,不辞而返,誓与优人绝。有友人李月华邀王饮,言及素秋,犹带馀忿。李云:“卯金儿何太狂悖!请招来,吾为君泄此愤。”乃遣伻招之。

素秋至,筵间媚态百端。王盛气都平,转有不能自持之势,求李代通殷勤。李固风流客,向秋宛转说辞,极言王诚心倾慕。秋大悦,邀二人至其寓,重开筵宴。水陆并陈,豹胎鲂腴,穷极奢侈。饮至三更始返。

次日,访李,思欲再往。李云:“素秋,都中闻人,所交者皆侯王公卿。”我辈何如人,而欲令彼青眼耶?如必欲强致之,非以利动不可。”王乃出白镪三百两送李,烦为介绍,然后随李往。

李先怀二十金与秋,私约曰:“王某,巨富。幸勿轻售!倘从我计,千金不难得也。”秋然之。

乃邀王至秋寓。秋自内迎出,引至别业。雕梁画栋,松竹萧疏。院中嵌石成池,满引清水,朱鱼队队,游泳其中。池上异花奇草,芳冽扑人。南望有竹篱一带,女萝蔓草,掩映其间。有小瓦亭,红窗半启,碧槛弯环。袅袅茶烟,出自廊下。甫至庭前,一小僮揭帘延客人。片刻,以玉碗献茶,瑙盘盛果,红菱白藕,堆积盈盈。

三人谈笑方浓,忽有白某侯爷至,秋即随出,半晌不返。僮云:“主人今日恐不能归。二公盍明日再来惠顾?”二人自觉无趣,踟蹰庭前,与僮絮语。僮云:“素秋,徽人。有妹,年二八,美丽无匹,名红亭,往往亦见客。然非与素秋莫逆,不能觏也。”王闻僮言,便询李曾见之否,李云:“铁杵磨针,但须功到耳。”王会意,因俱出。王归,冥想素秋,而更欲一睹倾城,俾阔眼界。

次日,邀李至,备厚资,将约同访。忽僮自外人,则素秋来矣。王喜出望外,设筵痛饮。酒酣,秋歌【乔醋】一阕,心声手语,娓娓动人。王颠倒之态,不可言状。秋故作媚容,蔼蔼与王语,且求其常至寓所。王唯唯,如奉丹诏。

筵终,怀金偕往。秋引入卧室,拂榻展衾,香流床帐。为王缓带解履,王骨软欲酥。相将俱寝,其狎昵不待言矣。

由是在秋寓,恒流连数十日不返。渐渐与秋亲近,乘间步入后院。见庭中有丽人,立数花朵。粉晕朝霞,眉弯弱柳,洵属无双。见王来,笑问云:“公得非王官人?妾素秋之妹红亭也,向慕久矣。”嫣然启齿,落雁沉鱼。王疑为仙,魄荡魂摇,几乎颠踬。回首素秋在侧,邀王出。王目夺心移,语无伦次,终夜不能交睫。谓秋曰:“红娘,红娘,你真个令我消魂!区区阿堵物,断不靳也!”秋笑而不答。

次日,谋诸李。李云:“荡妇岂能贞洁自守?所以迟迟者,不过为孔方耳。君不吝,彼何难?”王言:“向以利动,彼竟不答,何也?”李云:“投其所好,自无不成。”王云:“安知其所好乎?”李言:“俟予细询素秋。”王乃赠李金,使谋厥事。

李受金数日,来谓王曰:“事不济矣!彼自以才妓居,平时作画吟诗,好读《南华·秋水》。凡与往来者,必亲与唱和;不然,金高北斗勿顾也。顾吾知君非长于此者。”王云:“且为奈何?”李云:“仆有一良友,乃燕赵名士,刘生名杰。烦渠代成数诗,伪为君作,用以诱之。何如?”王从其教。红亭大悦,乃出己作求和。王茫然不解。红亭嘲曰:“吾固知其诈也。”

王惭而退。使李持百金赠刘,将买《长门赋》以媚佳人,而刘固辞不受,云:“仆非货诗者。前书俚句,怜王痴而闻红美也。如再索诗,非面对丽人,不能得只字。”李归白王。

王不得已,引刘先至,以情达素秋,云:“为蚕种桑,非为桑也;采桑饲蚕,非为蚕也。卿识之乎?”秋请闻其说。王曰:“予引刘来,非为刘也;遣刘饵红,非为红也。”秋笑应之。

于是设宴中堂,履舄交错。刘赠红一绝云:蛾眉凝翠遣谁描,目转秋波态更娇。如此风姿真绝世,却怜踪迹等萍漂。红得诗,反复沈吟,似有所思,已而泪下,亦题句:

飘泊谁怜堕溷花,一朝青眼幸君加。幽闺自此抛脂粉,孤影窗前对碧纱。

王睹其状,知红属意于刘,急引客去。自以珊瑚镜台一座,蜀锦绵茵赠红,而红尽屏却。杜门谢客,虽贵公子亦不接见也。

王意大窘。屡以金帛簪钏相赠,红意不转,使婢言于王曰:“相见有日,幸勿相迫。”王遂寄宿秋寓,恒不返。

适有家书至,云母病垂危。妻将临褥。王惊欲归。访李月华,告以故。李云:“焉有事巧如此者?是诳君也。”王怃然曰:“危言吓我,我便插翅飞回耶!是信必众商伙所为。微君言,仆中其术矣。”遂决意不归。即以别筵招刘生与素秋共饮,云:“家书未必是实,吾不信也。此友人赠我之别筵,恰好我辈痛饮。刘索书览毕,叹曰:“母子夫妇,天伦也。倘尊堂一有不测,岂产妇所能办理?不早归,何以准备?”王不听。众友共相劝诫,卒勿改,乃与王核算帐目,不与共厥事。

王应得数千金,运至秋寓。将与秋小权子母,作长久策,而秋挥金如土,殊无吝惜。

刘生闻其事,诣王谏曰:“花街柳巷之中,岂有能货殖者?不过借子金银,以遂其暴殄耳!如欲经营,请仍寻故友中之练达者。不然,怀金作归计,庶使倚闾人稍解愁颜也。我不知尊堂望子何如矣!”王笑曰:“君数劝我归,意欲独占花魁也?”刘不言,浩叹而去。

不数月,王囊金罄尽,大为素秋白眼。然质衣典物,犹可作买花之费。无何,钱物萧然,遂为僮仆辈逐出。

往寻故友,佥以其无行而不齿。无奈,投李。李不纳,使老媪以钱一串授之,云:“此非常策,后宜勿来。”王悻悻去。

半日钱尽,丐食于市,人多不恤,且痛诋之。王饥肠雷鸣,败裳风刺,恐葬诸异地犬腹,乞食西行。途遇乡人,知母以病死,妻以产亡,家产尽为族人分散。王闻言痛绝,始恍然悟李之误己也。乃怀利刃入都,思杀李以泄愤,而朝城暮郭,终未相逢。丐食年馀,筋皮殆尽。

一日,于古寺墙下枕块斜卧,炷油破盏,烧食烟粪。举头见刘生来,惭愧欲遁,刘止之,羞极俯首。刘慰藉多辞,倾囊厚赠之,乃诣李曰:“君之景况,某所素知。今日得有馀赢者,皆王某力。彼一贫如洗,君宜周之。”李勃然曰:“彼自无行,荡产败家,皆其自取,于我何尤!吾今稍享安乐者,乃数年经营之力。谁向彼手中强夺耶?况昔曾周之,彼自不返。吾安能填无底壑乎?”刘出,叹曰:“不仁之人,至此已极!吾知必有惨报。”遂与李绝交。李嫉之。

一日,遇于隘巷,势不能避,遂与语。言次,李问:“尚忆红亭否?闻渠为君憔悴矣。”刘笑曰:“妓女焉知钟情?不过迎新送旧而已。”李庄容以信之。刘云:“如此奈何?”李云:“请往探之。当证仆言非妄。”盖欲趁此以败其行。生云:“无论红亭,自高声价;即素秋,岂俯首寒酸哉?”李云:“素秋近日疮症极危,车马迹稀,‘后庭花’不堪重问矣。”刘云:“若然,我能医之。”遂偕往。

素秋鞠躬出迎,呻吟颇苦。门庭冷落,大与昔殊。刘云:“闻卿贵恙沉重。某有小术可医。倘脱然无累时,何以酬我?”秋以身许,欣然求治。刘使解衣,视之,见尻际肿溃,下连尾闾。出囊中药屑白如粉,敷之,秋觉痛顿减,急赞药良。刘云:“若人精调药,顷刻可愈。”秋愁难得,刘云:“卿蓄之久矣,何便言难?”秋笑云:“昔日暴弃此物太多,宜今日无处觅也。”刘云:“此药干敷,忍耐数日,可保无恙。”如其言,果大瘳。秋欣然曰:“吾报刘有日矣。”使僮延生至,云:“蒙君整顿后庭,敢忘报德?兹特扫径相待。”生笑云:“仆非穿窬之盗。区区必欲奉恳者,以子居为奇货,故不得不相迫耳。君既慨然,仆惟心领。”遂结为忘形交,而终不及乱。

由是,秋甚德生,往往招生饮。偶酌于斗室,有美人来窥,视之,红亭也。生云:“不嫌孟浪,盍来同饮?”女不辞,即入座,为生把盏,凝眸弄带,妩媚非常。生乘醉云:“红粉多情,玉容无主,得非命乎?”女微笑不言,席终而去。

素秋谓生曰:“君视红亭何如?”生曰:“佳人难再。”秋云:“昔王本通呼为‘红娘’,君以为相若否?”生云:“虽莺莺不是过也!若果如红娘,予亦愿他从良。”秋笑曰:“君果见怜,红亭固有心久矣,第恐以鄙贱见弃,故不敢明言。”生闻言,肃然起谢。

明日,秋备妆奁甚丰,自送红亭至。生妻馀氏颇贤,一见大悦。红亦善侍嫡。嫡庶相安,从无含酸之意。

李闻其事,持仪来贺,饮于生家,大醉。晚辞归,途次为人所杀。

捕凶未获,群疑生,拘生去。生言词真挚,县令不能诬。秋出金为之营脱,始得免。

李族人又疑李妻谋杀,连名控之。官拘李妻,试以毒刑,遂诬服。盖李妻王氏,素不贞,与家人左禄通。众牵左禄,拘左至,榜掠甚苦,卒无词,而王氏诬指为左杀。官不能决,并系于狱。

忽传有丐人死于途,身有遗书云:“仆非人类,忘骨肉而溺娼优,遂使母死妻亡,而终不顾。所以然者,皆李月华之误我也——其初阳为亲昵,而阴劫吾财;其后显与决裂,而暗幸吾祸。下井投石,斯人已极;不啖其肉,何以甘心!国门之外杀李者我,万勿累及他人,以增吾罪。短刀一柄为证。某月日王本通血书。”地保报官。往验之,袖底利刃如霜,血犹殷红,其尸乃自毒死。

官询李妻,始知王之颠末。乃重责左禄并王氏而释之,案遂结。刘生闻之,往视其尸,果王也,乃与素秋并力厚葬于野。

生以素秋齿长,劝其改业。秋从其言,出金指捐豫省典史,出仕颇有政声。生喜曰:“吾不图汝迁善至于如是!”素秋曰:“官场本似戏场。昔日敷粉搓脂,装作美女,则居心以媚人为念,故群相颠倒。今日升堂放衙,装作官长,则居心以爱民为念,故人皆悦服。彼名之曰‘官’,而上负君国,下误民生,惟知敛财者,诚我辈之不如矣!”刘以为然。

秋益自勉。不数年,退归林下,家中楼阁连亘,牛马纷繁,良田数百顷,居然称世家焉。而犹乐善不倦,有贫寒者周之,客死者瘗之,立义阡于东郭。乡人感其德,勒碑以表彰之。而刘生终未获登仕版焉。

醉茶子曰:人必自邪,而后邪可入。如王某者,苟处于正,何致荡产败家,死于非命哉?若纳忠言,李术穷矣。乃不知责己,而徒知责人。纵报施称快,岂不误哉?然引人入邪者,倾人之产充己之囊,败人之行遂己之私,曾几何时,身首异处。陷人卒自陷,可悲也夫!

茵陈木[编辑]

武清渔人渔于河,觉有物里网,甚重,乃邀一村夫共出之。得一物,外裹以锡。破之,有大木,以黄绢包裹,书“永乐二年臣某贡”,殆茵陈也。二人共争,遂殴击。

有县吏倪某见之,云:“此供御物,留之不祥。”二人恐,求计于倪,倪云:“予家幸有闲地,可以掩藏。送尔辈百千钱,祸自我任。”二人得钱,欢跃而去。倪为其双亲作二榇,尚有馀,窃自宝之。

有识者曰:“木凡十三件,船翻落水,当时仅捞取九件,其馀未获。今倪得其一,应尚有三件,不知更落何人之手也。”

醉茶子曰:数百年之美材,而倪遽以贱价购之。谓非倪氏之福也,得乎?而乡愚无知,遂受其欺,且以百千为暴富:此其所以为乡愚也。

宅仙[编辑]

贾人盛朝京云:昔客山右,寓居巨绅王氏厅次。夜半,朦胧间闻柝声繁碎,未之奇也。俄闻声自远而近,渐至房门,忽在堂中。惊视,见一老叟,高三四尺,手持小木柝,敲击未已,徐徐至屋隅而没。约一更许,隐隐自墙隅出,柝声丁丁然,缓步至门隙,扁身而出。计一夜凡五出入,意其按更筹也。客卧榻上,叟若未之见。客亦若未之见也者,以其不扰人,姑听之。次日,白于主人,始知其为宅仙,乃迁客于他室。

夫仙与人杂处于尘寰,复为人护院防盗,果谁使之?常见人家兴衰,仙即从中以裒益之,毋乃多事耶?

昔予家盛时,有仙为守仓廪,每米囤上,布以杂色豆。倘有盗米者,则手迹显然,明日,盗米者自行跪述,大率皆家中之仆辈;其或有外盗至,则盘桓不能去,及晓,必为众所获:皆仙之力也。以故予伯高祖惠远公举囤中粮,悉济乡邻。盖不贪其贿,恐他日之消算酷焉。

左邻张氏,除夕煮水角,沸汤滚滚,以物捞取,则乌有矣;而予家釜中之水角,则多倍于常,细辨,半张氏之物,不知何以投入于予家釜中。诸如此类甚多。后张氏家落,遂迁居焉。

又城中朱氏,居邻卖酱者之家,其厨中盐豉醯酱等物,恒用之不竭——皆仙取邻家物暗为益之。及其衰也,物不食而自尽。计所失浮于所得。噫,果何心哉!

盖天下事,以贪婪聚者,必以暴殄亡。权虽在仙,而亦在人。甚矣!贪之一字,近于贫也。非其有而取之,君子尚嫌其非义,况于邪祟鬼蜮中求富哉?

怪雨[编辑]

癸酉秋七月夜,暴风雷雨,运河中估舟盐船数十艘,同时沉没。

先是天方阴晦,众舟泊岸,各以苇席遮蔽,舟人均避入舱中。一舟席为风揭,有榜人出,将覆席。仰见对面,波浪高如山岳,有蓝衣妇人立水上,以衣襟兜物三四枚,状如茄,其色深紫,电光中,纤微悉见。榜人惊骇倒毙。风狂雨骤,遂均遇难。

时邻县有善士,以舟船拯溺尸骸。见榜人尸顺流而下,救起。抚之,体尚温,半日而苏,其自言所见如此。盖因一时气闭,水未入腹,是以得活。视河中浮尸败板,飘泊不绝,不觉大痛。计离覆舟处,已隔百馀里。善士助以资斧,得还里焉。或云妇人乃鱼精,语不足据。第矗立波上,其为精怪无疑矣。

又邑人某,客河南。舟行黄河,见岸上立多人,共相指视。细瞻天际,乌云一段,下垂雨脚,有妇人持伞立云端,露其半身,向东飞驶。身后雷电龙火,追逐甚急。将及,妇辄反身格以伞,龙雷即退避,相持数刻,俱不见。天晴雨霁,并无片云。时方卓午,或云是飞天夜叉。然夜叉偶尔遇之,未有显在云中,为众目所共睹者。不知是何怪物。

说梦[编辑]

人之梦境,古人曾详辩之,而终无确解。至梦中得句,乃一时灵悟,予昔尝为之。若梦中读他人之诗文,则有不可解者。

昔予在京邸,秋闱,出二场后,倦惫非常,梦阅一书,恍惚如长吉诗集,有句云:“扁舟载酒迎波月,桃李艳滴胭脂血。”句颇相类。

又近年梦读老友于阿璞诗稿,有句云:“红叶落时征雁返,黄花开后故人来。”惜仓洲路隔,阿璞云亡,终不得而询之也。

昔又梦至一处,书籍颇繁。有诗集一卷,阅之,佳句甚夥,有句云:“仙人东去乘黄鹤,霸主西来访碧鸡。”是果谁之作欤?设无是集,何以令吾见?设有是集,又何以为吾梦耶?

夫古人载记,言梦者不可胜举。如文达公记弋孝廉梦人屏上诗,后遇景州李生,言是其族弟屏上人题梅花之句。然则我所梦者,或亦如彼,未之奇也。

独壬辰春之梦,则奇矣。时天气尚寒冷,拥衾假寐。梦至一处,竹木萧森,庭院宽阔。有游廊一带,弯环甚远。廊尽,露广厦五楹。俄见粉白黛绿者数辈,皆妆梳古雅,浓淡合度,杂遝其中。

一丈夫年约四旬,降阶笑迎,情甚殷洽。予揖问姓字,答云:“《红楼》一书,君读已久。其事略有影响,而姓名殊非。某与中表,嫌忘瓜李,而情重恩深,有不能自己之势。彼以是故,竟至捐躯。心实悼之,欲祭以文,非可以浮泛之文塞责。昔拟作,未能洽意,遂改易,用为芙蓉之诔。若祭潇湘无文,终属阙如。拙作业已草创,敬烦先生,椽笔为修润之。”

予闻命之下,不胜惶惧,逊谢不能。而主人再三奉恳。使侍婢设座中堂,并陈水陆,螺杯象箸,罗列颇繁,劝酬甚切。予饮一杯,便觉香流齿颊,即辞勿饮。

主人笑命撤席。乃拭净几案,贴以红毡,设鹆眼之砚,鼠须之笔,麝烟之墨,鱼网之纸。群姬注水磨墨,置予前。视其原作,似未尽善。一时文思涌泉,不数刻脱稿。众姬呈示,主人颇称善。再拜,送予出,遣婢导之。

予问曰:“所谓‘大观园’,其即是乎?何与载籍悬殊也?”婢笑曰:“此非天上,亦异人间,乃主人习静之所也。先生可以归矣。”方欲究主人为谁,霍然遂醒。

然则主人即怡红公子耶,抑曹君雪芹耶?吾不得而知之矣。得毋好事多磨,予编《志怪》,而前辈稗官喜与同好,将书有不尽之意,属予为之貂续耶?夫马当不遇,谁惊滕阁之文;狗监未逢,畴买《长门》之赋?亦惟梦想徒劳而已。

不意晓起忽于书簏中检得故纸,乃代宝玉吊黛玉之作。因删润存之。其文曰:

维缑山鹤去之年,庾岭鸿归之月,日逢秋老,时值更阑,怡红院宝玉谨以龙女名香、鲛人残泪,金茎仙液、玉洞清泉,致祭于潇湘妃子之灵曰:

呜呼!琪花萎秀,竟凋玉女之容;绛草敷荣,莫挽金仙之驾。惟见阶前湘竹,鹃泪斓斑;堪悲窗上茜纱,蛛丝剥落。锦绣丛中过隙,遽成蝶化蚕僵;钗珰队里先鞭,拼得珠沈玉碎。魂归何处,色即是空;肠断今宵,情殊难已。爰念仙灵之缥缈,曷禁涕泗之滂沱。

妃子生阀阅之名家,处簪缨之望族。孤标冷艳,堪追姑射仙人;弱质温柔,独冠金陵女史。保厥躬,则冰霜比洁;窥其性,则金石同坚。薛氏多男,弗若扫眉才子;关家有妹,居然不栉书生,哀毁痛亲丧,早代皋鱼而饮血;伶仃辞故里,聊投渭馆以栖身。祖母婆娑,觌面则心脾俱痛;寡兄痴癖,垂髫即耳鬓斯磨。

维时玉甫十龄,卿方九岁。一堂会食,让枣推梨;两小无猜,联床合榻。容瘦虑予减饭,身寒劝我添衣。频劳织女之针,萸囊巧制;偶被伯俞之杖,王箸偷弹。翠袖形单,怯秋风而羞立;红绡痕湿,对夜月而伤神。悲欢谁测其由,宜喜宜嗔,无非惜玉;离合讵能预卜,或歌或泣,总是怜香。

至若淡雅羞花,温香拟玉;天然缟素,轻沾雪后梅魂;屏却铅华,恒带春深梨梦。偶离深苑,每嫌过院之蜂忙;小立回廊,又怕隔墙之燕语。伤繁英之凋谢,一坏净土,锄成舍北花坟;悲秋景之萧条,半夜孤檠,照冷篱东菊圃。诗题罗帕,墨痕和泪沈齐干;曲奏瑶琴,子线与愁肠俱断。砧敲何处,朦胧而睡不安床;笛弄谁家,催促而病侵入骨。洎夫药炉火烈,二竖潜逃;锦帐春融,千愁暂释。

结海裳之社,齐放浪于七言四韵之间;填柳絮之词,共游戏于减字偷声之下。观梅赏雪,闺帷擅名士风流;把酒持螯,粉黛极高人雅致。栊翠庵中试茗,偕妙玉以参禅;凹晶馆里联吟,续湘云而成谶。

形如松鹤,自去自来;意若孤鸿,不离不即。每到欲言不语,个中之微意,许我同知;几番变喜为愁,局内之幽怀,有谁共晓。闻妙音于南院,卿胡为入耳而悲伤;摘艳句于《西厢》,我深悔无心而唐突。

从此两心共印,转难一语相通。我抒至性之肝肠,卿少体情之骨肉。恹恹成疾,卿缘何而骨瘦肌消;事事乖违,予因是而神凋气丧。

厥后侍儿起诳,报道还乡;斯时浊玉闻言,痛几殒命。恍惚帆樯归送,妒煞纸舟;依稀仆婢来迎,讳题林字。凡此阽危之甚,皆由惓恋之深。此上苍可以鉴其诚,非愚昧所能窥其奥也。

不料妖花放后,顿起狂波;美玉捐时,遽膺厉疾。

因相思而抱恙,无知语偶露真情;奉严命以成婚,多病身勉为弱婿。方幸蓝桥有路,谁知白壁无缘。擎兰炬以照芳容,惊非佳耦;入桃园而沈孽海,误作新郎。当兹恨满之时,即是登仙之候。

呜呼!元机乍破,已无续命之汤;素愿莫偿,竟乏再生之药。慨素幛之阗寂,音沈少雪雁之传;睹丹之飘零,花落任紫鹃之泣。帘前鹦鹉,仍歌旧主之诗;穴底鸳鸯,畴作佳人之伴。壁悬遗挂,窗剩残绒。期系臂于他生,此生已尽;订画眉于再世,隔世难逢。末偕秦凤之箫,先返彩鸾之旆。逾时闻讣,哭往泉台;几处寻踪,未登鬼箓。地下搜求莫遇,乍疑名列仙班;人间号恸难闻,俄复身远尘世。

既而残躯小健,凭吊蕙棺;往事须追,长枯血泪。惨矣床头回首,犹呼浊玉之名;悲哉炉面飞灰,尽毁香奁之稿。悼仙踪之西去,视含仅有小鬟;嘱旅榇之南归,到死不忘故土。

嗟乎!灵根拂剑,果绝长生;药圃经霜,花无独活。听斯传语,誓不苟延,因存忉怛之思,弗惜殷谆之问。始知瑶台促驾,鸾笙风管齐迎;贝阙垂旌,月姊星娥曲引。特非目睹,毕竟心疑。昨因幻梦之灵,重瞻环珮;恍入太虚之境,复望钗钿。白玉雕栏,护灵苗之摇曳;碧纱绣帐,笼瑞草之纷披。顿悟金绳,愿登宝筏。在妃子欲报沾濡之露,偶戏爱河;而浊玉难朴离恨之天,终成顽石。自此熔开慧眼,悟今是而昨非;割断痴情,证前因与后果。

兹值梦觉之期,用述曩时之概。妄冀香魂之陟降,默伺鄙意之虔恭云尔。

青灵子[编辑]

予昔馆于邑城东赵氏。主人好扶乩召仙,其沙盘所素具。

一日,雨后无事。有友人来访,予与友焚香扶乩。半晌,有有仙至,自称“青灵子”,云:“萍水相逢,缘亦非浅。”谈论颇不俗。

语及日食之说,仙云:“此事自西人论之而始明。本日月对光,中隔一地,亦度数使然耳。古史于日食必书,用以警惕人君,使不敢失德。斯乃古圣之深意。在昔未尝不知其理,特未明言。意谓君若不畏天,尚孰畏哉。此王荆公所以开罪名教也。”

或问曰:“西人云如中国日食之某日,即外国日食之某日,合中外众国观之,则为一日。岂一国之君失德,众国之君皆失德乎?即昔列国之君众矣,又岂君德之尽有亏乎?不应如是也。”仙云:“所谓君德者,指中国之天子言。莫尊于中国之天子,四夷之君,莫能比伦也。”

或又曰:“自天视之,凡君皆其子,殊无厚薄之分,岂有异乎?”仙曰:“自天视之,虽皆其子,然子中有长男、次男、少男之分,中国之君,天之冢子也。其所示之象,自应以中国为断。如南北朝,荧惑入南斗,梁武帝跣足下殿以禳之,而终应在西魏,梁武不胜其惭。虽史册编年,以梁为正统,然梁元为魏所杀,后梁为魏所立,是其属国。一线之传,得延数年,皆北魏之力,而陈终为北朝混成一统。以时势论,则北朝胜于南朝矣。由此而观,不可知中国君之尊哉?”其论颇新,录之。

醉茶子曰:扶乩召仙,江湖术士恒为之。大抵皆其手法使然,真仙未必应念而来。故予每扶乩多不验,足征其伪。愿世之占吉凶、问疾病者,勿为其所惑。

独眼龙[编辑]

邑陈氏宅多怪异,而黄鼠尤繁。有老仆,设机绳于屋顶,而饵以鸡,潜伏执绳以待之。

夜有群鼠过,一鼠曰:“鸡甚肥美,可分食之。”一曰:“勿冒昧!是殆将擒我辈也。我辈岂易擒哉?儿等共持其绳,我自攫其鸡。”乃伏身入。

仆急掣其绳,遂获一巨黄鼠,乃纳于囊而缚其口。众鼠惊散。鼠作人语,软言央求。不听。已而怒骂,激仆曰:“敢摔我乎?”仆云:“乌得不敢?”举而力掷之。及地,则囊空而物遁矣。旋闻檐际笑曰:“我‘独眼龙’,固无恙也。其奈我何?”从此大作祟。仆寝,则拍其头云:“速醒!速醒!”及寤,则遁矣。再寝,则揉其目,掇其耳,或息灯,抛土,掷砖瓦。

仆恶而复设计擒之。鼠曰:“摔我!”仆云:“前被汝诳,今不复然。”问:“将何为?”曰:“投汝于沸汤而煮之。”鼠云:“速出我,任汝煮。”而翁曰:“不能,连囊煮耳。”鼠大呼曰:“若是,危矣!我独眼龙不能活矣!”仆煮而解视,巨黄鼠果一目眇。

醉茶子曰:天下之利薮,危机伏焉。身既蹈之,而犹不改悔,势不至杀身不止也。可危也夫!

卖书叟[编辑]

董生,山左人。品格出众,聪敏过人,见者皆推为大器。

有卖书叟,常至其塾。善星命之术,推其造云:生年四十,便为封疆大吏,终其身可位列侯王。已而生入泮食饩。年月与叟所推算者,若合符节。生奇之,结为知交。叟不事负贩,亦与过从,且常有馈遗,情倍莫逆。生凡有疑难事,烦叟占之,无不验,愈加敬重。

一夕,留叟共饮。天晚雨至,止叟宿。叟嘱云:“予醉眠后,万勿私窥。”生诺之,而叟谆诫至再,生心转疑。

至夜,雨止,入其室瞰之,见有一大蝎虎伏榻上,长与人等,始恍然悟叟之为精灵也。急抽刀,乘其睡而斩之。

夜梦叟至,颜色惨怒,谓曰:“予本以汝前程远大,思托宇下,以避雷劫。不想竟遭汝毒手!使我数百年之功,苦一朝灰烬。痛恨何如!与尔相好多年,素无仇怨。既窥我隐,绝交可也,乃竟忍心害理如此。此切骨之仇,誓必相报!”大喝一声,生爽然而悟,心甚恐。于是多延术士,贴符诵咒。从此缁黄方士,不离其门。

后惑于白莲教,习练纸兵豆马之术。招集亡命,渐蓄异志,占据数山,自称为王,官军不敢当其锋。后僧王统大兵至,扑灭之。生全家被擒,骈诛焉。

醉茶子曰:妖既通灵,不为人害,董生亦忍矣哉!顾相交莫逆,一旦反颜者,天下岂独董生哉?独怪妖叟长于星命术,既能为董生占,何不能为己身占?既能占董生功名显达,何不能占董生心术阴险?既占董生之可以庇己,何不能占董生之杀己?然则占卜之术,即惑世之术耳。

天榜[编辑]

邑先达邵君玉清,元旦梦有人牵一骑,状如骡,顶矗一角,促之骑。

至一处,仿佛衙署,仰见悬榜,己名在第三,籍贯皆符。每名下均有批语,多不暇记,惟记己名下注“孝弟可嘉”四字。壁上有悬牌云:“二月初八日,小直沽火。”视毕,其人复促之还。

至家门,一惊而寤。乃粘条志之。至期,小直沽被灾,果如所梦。未几,捷南宫,殿试鼎甲。

斩蛇将[编辑]

武弁赵某恶蛇,见辄杀之,众呼为“斩蛇将”。

一日适野,丛薄间有大蛇,粗盈握。赵击以刃,夭矫不驯,乃乘间断其首。蛇屈伸旋毙。

弁归营,觉头目眩晕,体甚不快,因乘舆归家。夜卧,觉有物如冰,横搭其腹,颇类蛇。急呼其母,取火照之,见有一无首大蛇,蜿蜒床褥间,血犹殷湿。母惊号,物忽不见。弁叹曰:“予不起矣!”因述其所为。

母急延巫觋,祈祷忏悔。巫作蛇语曰:“杀我抵命,谁惜汝饮食耶!”未几旋卒。

醉茶子曰:蛇虽毒物,苟无害于人,不必杀也。而蠢然之物,竟能报仇。可知素灵夜啼,青衣捣药,若非特出之人,焉能免于祸哉!

蓝怪[编辑]

刘某,山左人,寄寓于津。

夜卧吸烟,觉凉风飒然,肌肤起粟。怪而视床前,立一蓝面大鬼,冠服皆蓝,高几及屋,眉目悍怒可畏。张口向刘嘘气,便觉身冷如濯冰水,寒战不可耐。刘固武勇,拔佩刀逐之,鬼出寝室而没。归卧片刻,又觉身冷,视之,鬼又至,又逐之而没。已而复来,一夜不堪甚扰。至天明,始寂然。

隔数日,复如前状,甚患之。或劝其移居他室,不从。不得已,呼仆伴寝,鬼果不来。遣仆去,则鬼旋至。乃留仆。

越数日,鬼来如故,但仆无所见,惟觉冷耳。又招数人伴寝,而鬼仍至。刘形消骨立,委顿不复如前善斗矣。未几,卧床不起,诸人亦惧而辞去,唯仆蒙被卧其侧。日渐危殆,无计可施。

一夕,方撑拒时,见其亡母立床前,以身遮蔽。而鬼高,过其母,俯吹之,其虐益甚。自思遭此奇祸,致忧及泉下老亲,不觉失声大痛。鬼退后三四步,已而复来。缠扰将及半载,终以是陨命。

醉茶子曰:七尺之躯,竟为鬼吹而殆,事亦罕闻。然太刚则折,势所必然。既无战胜之才,又无退避之意,其败也,宜矣!而泉下慈亲,犹来护庇。叹人之于子,虽死不忘。为人子者,当何如报其亲哉?顾孝念一萌,鬼即旋退,而终不能不索其命,得毋结怨已深,非小善所能抵者?则非馀之所知也。

狐伏妖[编辑]

刘生者,直隶人。传者忘其何县,就完县集镇监馆,其居邻俱农家。

刘偶步村外,见有一女子,青衫素裙,其貌袅娜,发绾高髻,顶飐绒球,红艳灼灼。怪其不类农家女,因向前试挑以言。女殊不䩄腆,娓娓清谈,自云:“幼无父母,寄养外家。不图妗子虐遇,思得一善地避之。奈闺中幼弱,谁肯相假者?”刘云: “仆盐厂后院,有屋二楹,可以隐匿。昼则闭卿于室中,夜则与仆同榻。有一役,本村人,每晚遣其归家,我辈无所忌焉。待予还乡,从吾可也。”女悦其计,刘急告以门径所向,女云:“奴知之。”

至晚,刘先遣役去,而女果至,遂与寝处。肤白如玉,肌腻如脂,惊为奇遇。如是二三日,偶为役所遇,仓猝间,刘颇窘,而女殊坦然,役若未之见。心怪之,转思二三日未闻女言饥渴,未见女出便旋,益疑。苦诘之,女始言为仙。刘溺之,情倍笃。

未几病作,居停遣归其家。女随至,家人俱未睹。刘托言养静,独居一室,渐渐惫不能起。

有刘之表戚王某,无业游手,性复贪暴。恒寄宿于其家,无钱赌博,辄掠财物,刘厌之,未能绝也。

偶为友人邀去,往山中收粮。闲游旷野,见石窟中卧一物,似猫而巨,毛毳光泽可爱。近前抚之,物酣睡未醒。抱之归,缚以绳。物醒作人语曰:“予天狐也,其事甚忙。偶贪杯酒,误为尔获。速释我,不然,两俱无益!”曰:“闻狐仙善能致财。厚赠我,则释之。”狐曰:“我不敢妄以福泽加入。请与君结为昆弟,有急事,呼我即至,代君分忧。此即所以报厚德也。”曰:“子休矣!尔出没不测,我何处寻尔?”曰:“我好酒,汝以酒一壶、香一炷祷之,我即至。不汝诳也!”王慨然释之,转瞬不见。

次日,王设香酒,如法祈请。飘然自空堕,则白发老叟也,问:“何事见召?”王曰:“无事,特试之耳。”叟曰:“仆奉天职,公务颇繁,殊无暇逸。无要事,切勿妄渎!”拂袖遂去。

王诣刘家,见刘憔悴,询其家人,云:“巫医乏术,旦夕人也!”因泣下。王慨然曰:“予有盟兄,可生之。”众拜求救,拟以车迓。王曰:“彼天上神也,何以车为?”嘱众设香案,王举酒拜祷,叟果至。引至病所,叟云:“易耳。尔辈俱回避,惟吾与病者在室,则可除其患。”王问:“是何妙术,而禁人窥视?”叟曰:“无他,恐君胆怯也。如必欲看,亦无妨,但无庸惊怪耳。”王诺之。

叟持利剑作法。旋见室中风起,从承尘上出一黑蟒,身粗如梁,顶赤色如丹砂,遍身鳞甲,黑亮如漆,蜿蜒蟠屋内几满。叟出,跃登檐端。蟒从窗棂中探身出其首,仰望檐际,似甚恐惧。叟曰:“尔数百年功力,奈何忽起尘念?戕人误己,遽遭天谴,岂不可惜!吾念尔修炼非易,姑释汝命。速往山洞中服气炼形,以求正果。如再蹈尘障,定不汝活!”蟒点首垂泪,驾风而去。

叟自檐下,视病者曰:“少年无知,几遭大祸。焉有邂逅相遇,而成嘉耦者?”赠以药,出门不见。刘服药后,健壮如初。

醉茶子曰:邂逅相遇,遂成嘉耦,而几乎以此杀身。轻佻有何益哉!昔人云:“天下之至便宜者,必有不便宜在。”其此之谓乎!

魂归[编辑]

邑陈姓,从军南省,殁于战阵。家人得信,讳之,其妻某氏不知也。有友人,并力归其柩。将至之夕,其妻与女寝,女忽梦其父浴血立其前,惊寤,呼其母。氏醒,仰见陈立窗上,浑身血污,片刻始不见。起,唤其弟诘之。弟不能隐,告之,举家悲哭。及天明,其友送柩至。噫,事亦奇矣!

醉茶子曰:慷慨从军,敢为身死,其英灵固不泯也。而魂随柩归,可见人之遗骨,亦自郑重。故埋骨掩尸,仁人善政。是知通幽明之理者,其唯圣乎?

判官[编辑]

邑绅某,性至孝,母殁已久,思念不忘。

偶扶乩召仙,或焚以请城隍之符,乩书云:“吾府城隍差役黄老也,奉命来问何事。”某云:“先母谢世多年,今在阴曹何处?得毋有所苦耶?”黄云:“不知。俟归查之。”遂退。

越数日,又焚前符。忽窗外狂风骤起,屋中几案震响,沙盘飒飒,飞越作字,猛厉大书:“判官到。”索酒,急供一大斗,须臾净尽。问:“何事见召?” 仍以母询。乩云:“已入转轮,可勿问也。”问:“黄公胡不来?”曰:“彼奉公出差矣。速送!”众俱惊惧,焚符送之。遂罢扶乩之戏。

{醉茶子曰:观此,则轮回之说,定非诬妄,而黄老之为神,亦可信矣。

予昔游武遂,有刘生能召仙,书符焚之,仙至。时有觋,能走无常,亦在座。乩云:“诸君扶乩太劳,吾亦疲于作字。可遣彼口代吾手可也。”觋乃作仙语。

或问:“阴司信有之乎?”曰:“有。阴曹之赏罚必明,黜陟必当。凡负君之贼、败国之臣,当日受其爵、享其禄者,至此必罹其祸;昔日积善之家、修德之士,于世穷其身、厄其遇者,至此则蒙其福。阴曹所以补阳世之阙也。”

问:“鬼犹念其尸身否?”曰:“人之生时,无尺寸之肤不爱,无尺寸之肤不养。岂魂既离壳,即不相关?无是理也。”

问:“奢俭太过,皆有冥报。奢则宜矣,俭胡为然?”曰:“俭者廉,何罚之有?惟俭而刻薄待人,多生机械,贪婪取物,悭吝聚敛,乌得不罚?”

问:“宋儒无鬼之说固偏,释氏轮回之说非妄。然死即托生,往往见于载籍。顾此死彼生,转易之间耳,鬼安在?若云有鬼,必不托生而后可。若云无鬼,世之见鬼者比比,鬼之报怨报德者恒有,其故何也?”曰:“轮回之事,有当入、不当入,与夫迟早、先后之异。传云:‘新鬼大,故鬼小。’非其验与?至旋死旋生者,不在此例。”

问:“溺死、缢死鬼,皆求代,何也?”曰:“冥中恶人轻生,故不许速入轮回,非有代者不可。使知鬼趣之苦,所以警将来。”

曰:“不离鬼趣,惟鬼知之;人未死,不知也。纵使鬼知悔惧,何以戒人不轻生?且缢或由己,若无意落水溺死者,非自轻生,何亦靳之,不使托生耶?”曰:“天下无无弊之法,积重难返也。”

问:“世之见鬼者,云多在墙阴、厨间、厕内,他处则少。然则鬼与人杂处于尘世矣。而何以死而复生者有云路径生疏,或荒沙漠漠,又有云城郭衙署,是冥府矣。不知阴曹另有一世界,不在尘寰耶?抑即在尘寰耶,然则即世之庙宇耶?”曰:“在虚无缥缈之间而已。”其所论近理,第云在虚无之间,必如蜃楼海市矣。惜予当日未之深究也。}

某生[编辑]

邑某生,自书院肄业归。时已三鼓,忽思狭邪游。城西固多青楼,然皆残花衰柳,殊不足观。

是夜云阴月暗,不辨路程。信步至一处,茅屋数椽,高仅过肩,檐际微透灯光。推扉入,则屋小仅容其身,一妇人背灯坐。生略通数语,遽解衣登榻,拥妇共卧,渐入黑甜。

偎傍之际,顿觉北风烈烈,冰雪砭骨。惊寤四顾,并无屋宇,身卧一败棺板上,大雪漫漫,殆将半尺,旁一骷髅横陈,亦为雪没。骇极,起觅衣履,渺不可得。数步外,见其敝裘在雪泥中,浸润半湿。被之,狼狈而返。

归家后大病,旋毙。以非佳事,故讳其名。

醉茶子曰:其为衰气所感与?邪心所致与?然不作北里之游,纵使遇鬼,亦何至赤身僵卧,终以此杀身哉!是足为游荡者戒。

卞某[编辑]

邑有卞姓者,从军南省。以功得千总,充哨官。请假归,娶妻华氏。

完婚夕,入室与妻并未交谈,甫就枕,便昏昏酣睡。梦一长髯老道士,身著黄袍。领一女子,云鬟高髻,貌亦都雅。谓卞曰:“今夕良辰,宜成大礼。”强使二人交拜,促之人帷而自去。视女子,羞容可掬。恍惚似与交合,未几已遗,甚恶之。

醒则红日半窗。视新妇,已整妆坐。恐人诮其晏起,亦急著衣出室。人客纷纭,内外酬应。午馔毕,突有急差至,需即登程。乃与众同往,至湘楚营。

时贼氛猖獗,公务甚繁,未获闲暇,忽忽两载馀。后得家书,云“新妇多病”。心虽焦躁,然不能脱身。又二年,始得归。及至家,妇于前一日死矣。

初,卞之离家也,未免有新婚之恋。往往梦归家,见其妻,即婚夕梦中之人,言语起居,与醒时无异。每隔三五日、十馀日,必梦见之。

归而妻亡,不得已,胶续邻村邵姓女。亲迎后视之,殆梦中人也。妇亦眈眈然审视,若相识者。询之,妇初不肯言。后渐狎,云亦尝梦有髯道人引之来,时日吻合,彼此诧异。

甫一月,又出差。半载,卒于军。妇有遗腹,生一子,守节终其身。

计卞与邵氏为夫妇仅月馀,而神交则五载。前妇并未成为夫妇也。

{醉茶子曰:“世谓夫妇必须前缘。使卞与华氏无缘,何必为此幻相?使卞与邵氏有缘,何以令其神交五载,而为夫妇仅月馀哉?是不可解矣。

夫夫妇,虽由天伦,终由人合。人生得贤妇,则终身享其福;得悍妇,则终身受其殃,如附骨之疽,欲去不能也。

闻西人娶妇,共居三年,男女有不如意者,任其离散,迥不强合。所谓“有情者为眷属”,亦甚便矣。

邑有士人,多纳小星。其妻不妒。尝谓夫曰:“俗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娼。’今始信矣。”士曰:“凡妇女如鱼。昔人谓:妾如鲥鱼,味美而难得也;娼为豚鱼,味美而有毒也;尼为鳝鱼,嗜之者以为美,否则终身不食也。”妻云:“我名何鱼?”曰:“咸鱼耳——家常便饭,殊无佳味也。”妻大笑云:“我是大咸鱼,于人何所不容?金钗十二,任君置之,吾不禁也。”洒脱无酸意,亦可风矣。}

狐醉[编辑]

邑宋君镜波,从军江浙,办理粮台事件。有楼五楹,与同人共居楼下,楼上空闲。

一夜,同人皆寝。闻楼上有笑语声,宋睡梦中,未暇细辨。俄见灯光透下,乃起,登楼瞰之。见银烛金樽,杯盘狼藉,有数狐现形,醉眠楼板上。急下,呼同人共视之,则乌有矣。

后访临路饭店,于是日失去酒肴若干,旁置银一锭,适符其价。盖为狐所取也。

醉茶子曰:畅饮高歌,兴复不浅。而一经饮醉,则鬼态百出,犹不若狐之静卧安眠也。

疾异[编辑]

瘤中有黄雀,痈中出彩雉,载于古编。

静邑有乡人,阴头忽生一瘤。始如豆,如弹丸,渐大,颇碍便溺,后竟点滴不通,待毙而已。有张姓者,以刀割破,得二小石如棋子,敷药竟愈。不知气血何以化为石,莫解其理也。

若“砂石淋”,则砂石如粟,在膀胱中,其砂石有大如桑椹者。盖肾味本咸,经火煎熬,如海水成盐,不足奇。惟西医能剖出之,中国医不能也。

有于某,寄居津门。臂生一瘤,大如茄,已经数年。为医士剖破,有极大蛄蜣约二十枚,出则展翅俱飞去。急捕得数枚存之,而痛自此痊。

牛龙[编辑]

山左郭某,贸易于榆关。

一夕,归稍晚。将近村,暴雨欲至,暝色四合。虽未倾盆,而林啸风箫,云埋月镜,甚觉恐怖。见田陇上卧巨牛四头,其色有青有黄,颔下均有长须,鬖鬖垂尺许,如山羊状。归语同人,怪牧人懒而物主疏也。识者曰:“此龙也!”俄而震雷走空,大雨如注。

全书始 下一卷▶
醉茶志怪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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