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野叟曝言/035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目录 野叟曝言
◀上一回 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征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 下一回▶

  素臣道:“圣怒甚盛,弟正虑株连,怎反有从宽之事?此信大都不确。”长卿附耳说道:“东宫内监怀恩端方诚直,谅兄亦闻其名,与弟莫逆,亲口传述,是最确的信。他说皇上退朝,将吾兄谏奏及阁臣拟旨述与皇后知道。亏那女娃谢红豆,替吾兄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不赦吾兄便是昏君。皇上毫不加罪,反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怀恩伯有变头,慌忙出宫去报知东宫,来帮这女娃。弟思东宫仁孝,系皇上钟爱,若得劝解,圣怒断然可回。此所以惊喜欲狂也!”素臣惊讶道:“这女娃年尚幼稚,怎敢与皇上争辩,竟直诋为昏君?未免不学无术矣。皇上不怒而笑,且宽弟之罪,真圣主也。但国师司礼恨弟切骨,必更起风波,弟之生死还在未定耳。”二人正在议论,日月也慌慌的走来道喜,说:“内里有信,吾兄是从宽免死了。”长卿复把怀恩之言私向日月说知,日月喜动眉宇。素臣道:“日兄为同僚拥去为著何事?”日月笑道:“不必讲他,总是要弟求哀于权要罢了。”

  须臾,阁中传出:奉旨一概免究。尚成仁向素臣再三致敬,领著卫役自去。素臣等三人同步金阶之上,日月太息道:“天既生素兄以为栋梁之器,复生此女神童以默护之,此国家之福也。但吾辈须眉羞愧欲死矣。”长卿道:“古来神童惟李邺侯名称其实,其馀不过通古今、能诗文耳。慧则有之,神则未也。今女娃谢红豆,不独以才自见,竟能别黑白于数言,辩贤愚于一旦,不避履虎之囗,而为逆鳞之撄,遂使皇上德妙转圜,仁深解网,其功固大,其德独优,方算得神童,可与邺侯分镳千古。明日当细细打听他御前陈奏之言,及宫中谏诤之语,笔之于书,以垂后世,不仅流彤管之芳,亦以鼓士林之气也!”日月道:“长卿班次稍后,尚未知其御前所奏。弟却约略记得。他陈奏履历之后,皇上盘问了几句经史,几首诗词,就出一对,道:  空庭咏絮,早岁惊蝗,皆从巾帼流芳。试问七岁娃儿,系阿谁谢氏?”

  长卿道:“这对本不难,但拿甚去对他,又从何出色?却是一件难事。”日月道:“他却一点不难,皇上刚说得完,他便朗朗念道:  鹿洞传经,尚方请剑,总为须眉生色。谨奏万年天子,是那个朱家?”

  长卿道:“妙,妙!竟把皇上扯入对去。‘万年天子’对得工巧出色,实是奇才!”素臣道:“此对之佳,诚如长兄所云,但其妙在‘朱家’二字。出对中所云‘谢氏’虽非人名,却可解作人名。红豆以鲁”朱家“对之,工稳无匹。试另以二字易之,必囗然削色矣。”长卿、日月俱恍然赞叹不已。日月道:“皇上大喜,命阁臣又拟一对,道:  寸言立身之谓谢,谢神童真以寸言惊宇宙。”

  长卿道:“一切姓氏,既无从牵涉,国姓分拆,又不成意义,这却是绝对了。”日月笑道:“他却有便宜之策,不用国姓,而用国号了。他对的是:  日月合壁而成明,明天子常悬日月照乾坤。”

  长卿与素臣俱击节叹赏道:“好对!直一字不可移易矣。”日月道:“皇上赞不绝口。阁臣又拟了一对,是:

    红豆花开,红豆女歌红豆曲。

他就如做现成的,即刻应道:

    紫薇香透,紫薇星坐紫薇垣。”

  素臣道:“此对略平,然除此亦更无别对,总难在应口而出,吾辈若与对垒,必弃于思之甲矣。”长卿道:“心灵口捷,此乃天授,不由人力。少刻当各浮大白以赏之。”

  不一会,已到长卿门首。日月道:“今日引见的几员边将,小弟司中之事。弟虽非值日,却掌司印,今日都要来见。弟在班中,见一员将官,身雄貌伟,气概岸然。这考校边才,是弟之本职,要回去物色他一番。到夜即来痛饮。”说罢自去。素臣同长卿进去,一面用饭,一面问苗人作乱之事。长卿太息道:“此俗语所云‘好肉上生疮’者是也。去岁粤东海夷作乱,依弟愚见,只消潮、惠二府兵弁,尽可剿除。日兄持重,云‘搏兔必用全力’,主令潮、惠主兵,调琼州及福建之漳州两处守将,出海会剿。如此则潮、惠遏其前,琼、漳攻其后,海夷四面受敌,岂有不灭之理?而本兵无识,奏请三省会剿,广西省总兵郎如虎,领三千兵协剿,就派著三千名苗丁伏侍,一切背负军装、打取水草、叠桥开路等事,俱是苗丁,又苦他去挡头阵,死伤俱属苗丁,功赏俱归粤卒,班师回去,仍复奴隶视之。盔甲叫他代穿,刀仗叫他代执,略不如意,非打即骂。苗丁怨恨入骨,暗暗约了时刻,一齐发作。粤卒无甲无械,如何抵敌?三千人逃不得百十个回去。郎如虎身被重伤,标下将弁杀死了十馀员,连夜奏告,发兵剿除。乱丁奉官岑囗为主,结连田州逆苗,抗拒官军,半年之中打仗一二十次,不能取胜,近日反直冲入内地来,庆远一带俱为骚扰。因去岁征讨海夷,系漳州参将林士豪一人之力,故此复用他前赴粤西征苗。方才日兄所说边才要去物色者,大约即此人也。”素臣道:“林士豪既是漳州参将,只消行文调赴广西,何必又召进京,徒费跋涉?”长卿长叹道:“世事不可为矣!林士豪系平夷首功,止得加级虚衔;靳直、连世两人,反得荫子加官上赏。这林士豪就动了告病揭帖,司礼怒他怨望,便勒令回籍闲住,如今见苗兵势大,又起复他去征苗。急则用之,缓则弃之,成何政体!此有心之士所为拊膺而长叹者也。他原籍襄阳,本近广西,因是起复,故又须引见。”素臣道:“日兄所欲物色者,若果是此人,则弟亦颇有所闻。前在丰城,任公曾说及福建参将林士豪,其谈兵独宗《左传》一书,其才便可想见、弟在东阿所识奚奇等十数人,俱系将材。今值用人之时,弟欲同吾兄去一会林君,如果名不虚传,即托他带去广西,以收臂指之效,不识可否?”长卿道:“此不特为奚奇等筹自新之路也,上为朝廷树干城,下为林君张牙爪,所谓一举而三善备者,何不可之有?”

  二人吃完了饭,慌忙走过赵日月家来。赵家苍头见是主人至交,不敢拦阻,说道:“家爷在内书房,与一个广西副总兵官密谈,吩咐一应宾客俱不相会。二位老爷不比别位,还是传报不传报?”长卿道:“这副总兵官可是姓林名士豪的么?”苍头答应“正是。”长卿道:“原来他已升广西副将了。不须通报,我们正要见他。”遂同著素臣,直进内书房来。日月一见,即连声道:“二兄来得甚好,此原任漳州参将林君名士豪者也。不特武勇过人,韬钤独绝,性情学问,竟是一位儒者。弟正欲介绍奉谒。”因回顾士豪道:“此位是文素臣,此位是洪长卿,乃弟性命之友,欲屈吾兄往拜者也。”素臣、长卿各将士豪细看,但见:

  三绺长髯如铁线,排穿根根见肉;五轮奇骨似银峦,簇卫岳岳朝天。背厚而圆,负得起三军旗鼓;肩平而阔,担得定半壁江山。胸中藏数万甲兵,垂垂大腹;眼内识几条豪杰,奕奕青瞳。说礼敦诗,却将军之武库;轻裘缓带,羊叔子之风流。

  二人暗暗喝采。士豪行礼已毕,说道:“文老先生芝宇,晚生在午门前已经饱看,知是李邺侯、郭汾阳一辈人物。洪老先生当在伯仲之间。晚生虽一介武夫,颇知忧国。平日所见当道大人,未得倾倒,鄙怀常抱杞人之忧;今一日而见三位柱石之臣,深为朝廷庆幸。”素臣、长卿俱逊谢道:“老将军勇既绝伦,名还贯耳,韬钤独宗左氏,尤得兵家之秘,真乃万里长城。某等书迂,何与国家轻重?”士豪愕然不安,道:“武人目欠一丁,安知左氏;儒者胸罗百史,何止孙吴?适才赵恩宪极推文老先生精于兵法,远胜良、平。晚生现在奉令征苗,伏乞一示无机,俾知法守。”素臣道:“老将军边廷宿将,熟谙兵机。生系鄙儒,焉知军事?辱承下问,本不敢当,但生阅人多矣,熊罴之士,所在多有,求一克胜大将之任者,杳不可得。今观将军,真其人也。欣喜之馀,忘其陋鄙,谨陈葑菲,惟将军探择焉。昔武侯南征,马谡进言曰:‘为将之道,攻心为上。’苗之与蛮,初无二致,不攻其心,苗不可得而平也。《书》曰:‘胁从罔治’。传曰:‘敌可尽乎?’文王因垒而崇降,士囗还师而齐服,此道得也。苗以愚,吾以智;苗以诈,吾以信;苗以忍,吾以慈;苗以刚,吾以柔;苗以佻,吾以重;苗以乱,吾以整;苗以迫,吾以暇;苗以疑,吾以断;苗以犹豫,吾以神速。其所恃者,高山险峒,则以间袭之;其所藏者,密箐深林,则以火攻之;其所保者,妻子牛羊,则以夜惊之;其所遁逃者,荒徼绝域,则以步步为营之法穷之。此皆征苗之胜算,为老将军所稔知,而无容生之过计者也。不掳一子女,不杀一老弱,降则抚之以诚,叛则厉之以耻,警其豪猾而恤其孤穷,毁其险厄而完其家室,则攻心之要而生之所望于将军者,将军岂有意乎?”士豪连连打拱道:“老先生深通兵法,洞中苗情,字字兼金,言言拱璧,虽武侯复生,亦无异词,敢不刻骨铭心,奉为蓍蔡?但粤西武备久弛,兵不习战,近日军情,更复遇敌先逃,无一敢战之士。今日同引见的几员参游都守,俱系纨袴之子,不特未识兵机,亦且未临行阵。晚生此去,实为寒心。方才老先生说熊罴之土,所在多有,乞明示一二,并仗赵恩宪之力,呈堂檄调,戮力征苗,实为万幸。”素臣道:“生所云熊罴之士,皆草莽之夫也。生尝于绿林中结识几个壮士,颇有忠义之心,不愧干城之选。老将军如不弃嫌,生当以书致之。”士豪大喜道:“晚生年过四旬,未有子息,止一弱女,托养外家,以存半线。久拼微躯裹于马革,已不作首丘之想。今蒙老先生示以神谋,锡之爪士,不独国威可振,晚生之身命亦得侥幸生全矣。老先生请上受晚生一拜。”

  素臣拖扯不及,同拜了四拜。起来把奚奇、叶豪之事述了一遍,说道:“他那里有一二十人,生作书与老将军带去,分他一半,以供驱策,馀一半却要留在山中,为剿除宦孽之计。因老将军是正人,诚无漏泄,故尽言之。”一面取笔修书,书曰:

  余友林君士豪,古之名將也。今奉旨特升副總兵官,前往粵西征剿逆苗。余以爾等情節告之,林君將脫爾等於魚鱉而蛟龍之矣。書到即於眾弟兄中分撥一半,隨林君立功,仍留一半,為剿除逆閹之計,嗟乎!時者難得易失。今林君有淮陰之略,而爾等各負絳灌之才,此大丈夫得志,鷹揚千載之一時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爾等事林君如事余,林君不負余,亦不負爾等也。 成化四年八月十六日囗字

  素臣写完,士豪不解“囗”字之意,素臣道:“此系暗号。将军自由真定出师,约他们到顺德府会齐可也。”士豪大喜,再三致谢,并拜别洪、赵二人。素臣又在身边取出一包丸药,分了丸药,递与士豪,教以用法。士豪收好,珍重而别。日月留住素臣、长卿,畅饮剧谈,四鼓方罢。

  次日起来,正要去打听谢红豆宫中谏救之语,只见一个家人飞跑进来道:“老爷,不好了!许多校尉在外求见老爷,说是来押送文老爷的。”长卿、日月俱吃惊道:“昨已得旨,怎又反汗?”素臣道:“弟原料更有风波,今果验矣。”便往外走,洪、赵亦随出厅。见有十数名校尉拥立阶下,日月正待唤问,忽见一人直闯而进,道:“洪老先生也在这里。这位就是文先生么?”洪、赵看是东宫内监怀恩,齐声道:“是。”怀恩吩咐校尉外边伺候,校尉答应散出。日月等让怀恩进厅上坐,怀恩执定素臣两手,定睛细看,满面欢容,向洪、赵二人笑道:“不是老夫狂言,朝中除了两位老先生及王老先生,谁是国家柱石之臣?不意宫墙之内有此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老夫杞人之忧消释净尽矣。文先生请上坐,受咱一拜。”素臣道:“生员文白,草野迂儒,偶发狂言,敢劳谬奖。老公公直臣族属,忠义性成,经纶素裕,乃汉之吕强、唐之张承业也。正该请上,受鄙生一拜。”怀恩怫然道:“先生之言差矣。先生以泮壁祥麟为朝阳鸣凤,昨日一斑,已落奸权之胆;将来全豹,定垂钟鼎之勋。怀恩之拜,上为朝廷,中为东宫,下为民命。虽终日叩头,亦不为谄。而先生乃欲以学校之士,屈膝于刑馀之人。冠虽敝不以苴履;驷虽驶不能追舌。恭不近礼,卑而可逾,岂先生之所以自待,怀恩之所以敬先生而仰望于先生者哉!”素臣正色道:“老公公此言是求我于形骸之内也。形骸虽殊,天性则一。昌黎云:在门墙则麾之,在夷狄则进之。鄙生所敬者,老公公之品耳。若肯屈膝于阉寺,则莫如靳直矣。尚欲请尚方剑诛之,更何论青宫一内监乎?鄙生之拜,兼为东宫;为东宫,即为朝廷、为民命也,宁肯以冠苴履,而贻驷不及舌之悔耶!”怀恩蹙然谢罪,道:“先生之言是也,恩愧非其人耳。但宁屈阉人之礼,毋卑士子之仪,还请先生坐受一礼为是。”洪、赵二人齐说道:“非文先生不足以屈老公公之膝,非老公公不足受文兄之礼,还是大家平拜了罢。”

  怀恩只得依言平拜了四拜。起来向长卿说道:“昨日别后,即飞报东宫,东宫惊喜非常,立刻进宫朝见皇帝,帮著那女娃委婉进言。已奉旨一概免究。那知靳直同国师在御前痛哭流涕,危言耸激,必要将文先生立正典刑。亏得圣怒已解,只因拗不过两人情面,仍有安置辽东之旨。赵老先生也受了革职闲住处分。东宫爷说,不便再违成命,迟日挽回圣意,即当召用。又叫咱到锦衣、刑部两处,吩咐押护员役小心伺候。文先生此去,一路俱有供应,倒可放心。但东宫爷本意要召见先生面商国事,今已奉旨,只得俟之异日。故命咱来代送,转述东宫之意。”因在袖中取出一枝玉如意,一封银子,说道:“这白金百两,请先生收作路费。这枝如意乃于阗国所献宝玉一方,洪武爷正宫马娘娘碾作两根如意,传到太后娘娘,赏给东宫爷关头的。昨日东宫爷喜那女娃,赏了他一枝如意、一方端砚。今日特赐先生,以取佳谶。亲口吩咐怀恩,传语先生,愿先生此后常如此簪,事事如意也。”

  素臣感激非常,涕泪横流。出处之计,从此决绝。待怀恩宣完令旨,拜谢起来,除去巾帻,关好如意,纳银于袖,又谢怀恩之劳,大家方才入座。长卿根问谢红豆宫中谏救之语,怀恩太息道:“此宗社苍生之福,不独文先生之福,一身受之。但咱们老大徒伤,不及一六七岁女娃,为可愧耳。这女娃朝拜娘娘,奏对称旨,赐茶赐宴,诸般赏赉,咱不絮述。只讲万岁进宫,提起文先生之事,说阁臣拟旨如此,文白之罪自无可赦,非朕之不受言矣。他便跪将下去,朗朗奏道:‘文白之言过于狂直,然亦党桐、冯时有以激之。皇上因求直言而诛直言之士,窃恐天下后世以为口实,不如赦之,以明圣主优容之度。”万岁爷道:“这文白自为狂吠,怎说党桐、冯时有以激之?党桐、冯时欲朕长生,而文白斥圣教为异端,请诛西天佛子,是欲朕早死也,其罪何可赦乎?”女娃奏道:“党桐欲以天子驭世之权,悉归司礼,冯时欲以释氏空寂之教,易百王治世之经,其意即欲皇上长生,其立说则已骇人听闻。文白草莽之臣,读了几句死书便认定宦官系难养之人,释氏为无父之教,又被党桐、冯时已甚之词一激,他迂腐之性勃然而发,以致类于狂肆,其实心本无他,与直言极谏四字原不甚相悻!昔韩愈请烧佛骨,岂亦欲宪宗之早死邪?后世因此推崇,至今祀税孔庙,则文白之罪似可从宽。况揣文白之意,非早拼一死以博万世之名,即认定直言极谏之科,必应为痛哭流涕之论,皇上若加以死罪,适足以成文白之名,而彰皇上拒谏之失也!’万岁爷道:‘彼以区区一衿,在君父之前敢如此放肆,诛之适当其罪,有何名可成?’女娃道:‘自古忠臣不过不畏强御,国师系皇上尊礼之师,司礼系皇上亲信之臣,文白以区区一衿,敢于指斥其短,欲诛戮其身,真可谓不畏强御者矣。比著那史册上的朱云请剑、李膺破柱,更足耸人听闻,皇上加以极刑,天下后世有不啧啧叹羡称为忠臣者哉!’万岁爷沉吟了一会道:‘据你说来,这迂儒只是沽名钓誉,原非藐视朕躬,朕若杀之,天下后世俱称为忠臣,则将称朕为昏君矣。’女娃便叩头说:“诚如圣谕。’万岁爷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那女娃复山呼叩谢道:‘如此则天下后世皆颂皇上为明君、为圣主矣!臣妾不胜踊跃欢汴之至!’各位老先生以为何如?”长卿等俱以手加额道:“此非仅闺阁之祥,实邦家之福也。”

  素臣心上更自感激,正欲根问红豆于赏赉之外得何恩旨,怀恩已立起身来说道:“咱去复东宫爷令旨要紧,文先生也不可耽搁,当速赴兵部,省得又有变端。”素臣应诺,同日月等送出怀恩。写一封家书,分银五十两,长跪痛哭,托长卿寄回。略略吃些茶饭,就忙忙的同著校尉,向兵部投到,自奔辽东去了。长卿、日月同送素臣回来,日月自去收拾行囊,挈眷回籍。长卿在本衙门给假两月,要亲往吴江寄书。因向亲友借贷盘费不出,典去了半宅房子,担搁至九月十九日,方得起身,带一老家人洪年,雇著长行牲口,到扬州换船,直至吴江,问到素臣门首,只见门上贴著吴江县的封条,吃了一惊,根问邻居,俱说是报了保举的一日,合家搬避,不知去向。长卿疑惑不定,且寻饭店住下。

  次日,问到双人家中,只见墙门内高贴红单,上写“贵府相公馀玉冰中式戊子科应天乡试第二十八名”字样,长卿见双人高中,心中甚喜,忙叫洪年投贴进去,里边走出老苍头来,说道:“家爷到南京谒见房师去了,老主母又有小恙,老爷是那里来的?有甚说话?待老奴传进。”长卿道:“我在京中下来,一则拜贺你主人,二则要问那文素臣老爷的家眷现在搬往何处?”这老苍头不等长卿说完,慌忙摇著头道:“不知道,不知道,连影子也不知道,请老爷别处去问罢。”连连的摇著头儿,竟自进去了。长卿气得发昏,暗忖:这老奴怎如此放肆?待要发作几句,却因与双人相与,兼知他令堂有恙,不敢造次,只得走了出来。想起素臣的堂叔何如,并好友景日京,因逐家去访问。那知何如、首公与双人同榜中了,俱往南京;心真、无外,久经游学;日京小试不利,七月初间出门,连家中都不知所往;梁公、成之出场后即结伴进京去了;只剩一敬亭在家,三日前又被江西提学接去讲学。累这长卿连日寻访,杳无下落,各家门上俱像约会定的,一说到素臣家眷,都变色摇头,连声拒绝。长卿又气又急,惊疑不已。这一日清早起来,正打算城隍庙中去求签,只见双人家中那苍头从外面问将进来,长卿正待叫应,询其缘故,却随后就是几个青衣人,一拥而入,把长卿主仆二人一索锁住。正是:

    弓弦入酒疑蛇影,鱼服潜龙困豫且。

  总评

  素臣征苗一段议论,非洞悉古来平苗方略者不能道其只字。不得其意,百征不服;即取,亦旋叛耳。作者边才高出成继光、俞大猷诸君之上。

  入湘灵后复补叙璇姑,此更与红豆照面,所未见者天渊一人而已。素臣红豆与士豪同日引见,此已联络无痕,而究未及天渊一字也。今使士豪与素臣觌面长谈,透出止有一弱女云云,遂使天渊如帘内美人若隐若现。文心之妙,更何可言!

  分是容丸以赠士豪,不过为军中之用耳。而天渊复于此百十丸中呼之欲出。文心之妙更何可言!

  素臣具此才德,本思用世;因恐不能了事。尚在两可,大约出者六七,处者二三。今受东宫知遇,其出而不处之意方决,拨乱之机实由于此。使伊吕不遇汤武,亦终其身为农夫、渔夫而已。吁!可叹哉。

  红豆之数素臣,妙以委婉令其憨直,以憨直济其委婉。不委婉则直言不入,不憨直则其气不壮。况在七岁之小女娃,尤足动人主之惊且怜耳!邺侯而后,一人而已。

  素臣极谏迁谪,庸手为之,只一层叙述耳。此则先拟极刑,后得开释。、而开释之前,于素臣意中时作加重之虑,开释以后忽更迁谪,一层分作四层,遂平添无数变幻、无限波澜。

  不特素臣被谪层叠作势,即红豆于殿上宫中两次奏对,亦先虚后实,分作四层叙述。拜跪御前,奏对多时,龙颜欢畅,此于素臣目中虚叙;殿上之对,不知所奏何语,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是个昏君,此于长卿耳中虚叙;宫中之对而未究所奏之详,然后之日月、怀恩两番口述为实叙;而股上之对始知其语,宫中之奏始得其详。于此可悟古人作文从无笼统囫囵之事。

  “双人老苍头摇头而答”一段,可诧极矣。尤诧者苍头从外问入,随后青衣人拥入,将长卿方仆锁住也。奇文妙文。

◀上一回 下一回▶
野叟曝言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