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03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三[编辑]

第二十一囬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编辑]

  脉脉伤心只自言,好姻缘化恶姻缘。
  回头恨骂章台柳,赧面羞看玉井莲。
  只为春光轻易泄,遂教鸾凤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马,踏著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试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焚香拜斗,夜杳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囬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西门庆还不知。只见丫鬟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著儿夫,发心每逢七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囬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满庭香雾月微明。
  拜天尽诉衷肠事,那怕傍人隔院听。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原来他一片心都为我好,倒还是正经夫妻。”一面从粉壁前扠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恰烧毕了香,不防是他大雪里走来,倒唬一跳,就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都是为我好。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你也就差了,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好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那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著:大红潞䌷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著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跟前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拏著顽石一样看。过后知君子,方才识好人。千万作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事投不著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由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著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著丫头撵你!”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来家,迳来告诉你。”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说!”那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他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来捧茶与他吃了。
  那西门庆因把今日常家会茶,散后同邀伯爵同到李家,如此这般嚷闹,告诉一遍:“我叫小厮打了李家一场,被众人拉劝开了;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躧不躧,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材料。你拏响金白银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的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拏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于是脱衣,打发丫鬟出去,要与月娘上床宿歇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豆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那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月娘道:“怎的中风不语?”西门庆道:“他既不中风不语,如何大睁著眼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你!”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之处,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帏昵枕,态有馀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正是:意洽尚忘垂绣带,兴狂不管坠金钗。有诗为证:
  鬓乱钗横兴已饶,情浓尤复厌通宵。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晚夫妻幽欢不题。却表次日大清早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妆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桩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因问:“端的甚么事?”玉楼道:“他爹昨日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俺们那等劝著,他说一百年二百年不和;怎生平白浪𢵞著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他!”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爹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家甚么破绽,把淫妇家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里著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甚么话儿,两个才到一答里。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说他爹怎的跪著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碜死了!像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金莲接过来说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儿牢成!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有这个道理来?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净假撇清!”玉楼道:“他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风老婆不下气,倒教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那个因院里著了气来家,这个正烧夜香,凑了这个巧儿,正是:成亲不用媒和证,暗把同心带结成。如今你我这等较论,休教他卖了乖儿去了。你快梳了头自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教李瓶儿拏出一两来,——原为他费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阁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金莲道:“你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个勾当没有?”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拏水进去了。”这金莲慌忙梳头毕,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
  李瓶儿还睡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还睡,懒龙才伸腰儿。”金莲就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熏被的银香球,说道:“李大姐生了蛋,这里!”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有桩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事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拏出银子。拏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教金莲伴著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
  金莲看著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个营生!大家的事,像白要他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要著,一个钱儿不拏出来!求了半日,只拏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日逐钱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馀钱?’教我说了半日,‘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出来了,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拏出这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莲拏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倭的淫妇!随问怎的,绑著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玉楼道:“只许他家拏黄杆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像打骨秃出来一般,不知教人骂多少!”
  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金莲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甚么著了恼来?”玳安悉把在常时节家会茶起,“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他鸨子囬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净手,到后边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不出来,爹就恼了。不由分说,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又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上马回家,路上发狠,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长远拏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问玳安:“你爹真个恁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金莲道:“贼囚根子,他不瞅不睬,也是你爹的婊子,许你骂他?想著迎头儿俺们使著你,只推不得闲,‘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败落下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起他淫妇来了!看我到明日对你爹说不对你爹说?”玳安道:“耶嚛,五娘!这囬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小的敢骂他?”金莲道:“许你爹骂他便了,原来也许你骂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对娘说。”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要说嘴。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如此这般,今日俺们请你爹和你大娘赏雪饮酒。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罢,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于是拏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下饭,迳往厨房里去了;玳安便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那里的?”玉箫囬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西门庆道:“金华酒是那里的?”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西门庆道:“阿呀,家里现放著酒,又去买!”吩咐玳安:“拏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著些这酒吃。”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石崇锦帐围屏,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炉安兽炭,摆列酒筵。
  不一时,厨下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锺先递了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常礼儿罢!”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俺们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定。还不跪下哩,也折你的万年草料。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于是递了西门庆。赖了锺儿,从新又满满斟了盏,请月娘转上,递与月娘。月娘道:“你们也不和我说,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玉楼笑道:“没甚么。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礼儿。”月娘不肯,亦平还下礼去。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也不起来。”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看俺们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们不管他来!”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坐著!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钟儿,赔不是哩!”那西门庆只是笑,不动身。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姐妹囬酒。惟孙雪娥跪著接酒,其馀都平叙姊妹之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那李瓶儿真个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他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递几遍儿?”那李瓶儿方不动了。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云云。西门庆听了,便问:“谁教他唱这一套词来?”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来。”西门庆就看著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金莲道:“谁教他唱他来?没的又来缠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不一时,经济来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锺箸。阁家金炉添兽炭,美酒泛羊羔。正饮酒来,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刷刷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只顷刻拂满蜂须。似飞还止,龙公试手于起舞之间;新阳泛力,玉女尚喜于团风之际。衬瑶台,似玉龙鳞甲绕空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接地落。正是: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拏著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走在傍边,把两只脚儿并立。西门庆便道:“你来得正好,往那里去来?”李铭道:“小的没往那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著爹宅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金橙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绛都春·冬景〕:“寒风布野”云云。
  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拏团靶勾头鸡膆壶,满斟窝儿酒,倾在银珐琅桃儿锺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拏了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用盘子托著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的靠著隔子站立。
  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仝欢乐。先是陈经济大姐迳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吩咐;“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关上大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
  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动意摆布他家,敬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赔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小厮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在前厅上坐著哩。”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道:“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甚么?你一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挨著去,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门庆道:“你教小厮把饼拏了前边,我和他两个吃罢。”说著,起身往外来。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别要信著又勾引你往那去了。大雪里家里坐著罢,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西门庆道:“我知道。”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喏。说道:“哥昨日著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他家:‘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都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他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赔个不是。”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秘书省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现拏了十两银子,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甚么?你上覆他家,倒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么话!不争你不去,既他央了俺两个一场,显的我们请哥不的。哥去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
  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二人吃饼。须臾吃毕,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著,便问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著我不说!你爹但来晚了,都在你身上,等我和你答话。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不教他早些来,又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我只打你这贼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们来,恰似奔命的一般;行吃著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来!”那时十一月廿六日,就是孟玉楼寿日,家中置酒等候不题。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著赔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傍打诨耍笑,说砂磴语儿。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不用著人儿,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只认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请人了?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囬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著!”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囬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要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于是,两个一齐赶著打,把西门庆笑的了不的。不说这里花攒锦簇,调笑顽耍不题。
  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囬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杨姑娘,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急的月娘了不的。只见金莲拉著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玉楼道:“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了这个笑话儿,咱去。”那金莲方住了脚,围著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因说:“俺们只好荤笑话儿,素的休要打发出来。”月娘道:“你们由他说,别要搜求他。”金莲道:“大姐姐,你不知,大师父好会说笑话儿!前者那一遭来,俺们在后边,奈何著他,说了好些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有,快些说。”那王姑子不慌不忙,坐在炕上说:“一个人走至中途,撞见一个老虎,要吃他。此人云:‘望你饶我一命,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无人养活。不然同我家去,有一猪,与你吃罢。’那老虎果饶他,随他到家。与母说,母正磨豆腐,舍不的那猪,对儿子说:‘把几块豆腐与他吃罢!’儿子云:‘娘,娘你不知,他平日不吃素的。’”金莲道:“这个不好。俺们耳朵内不好听素,只好听荤的。”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该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像一员官。’公公云:‘我如何像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像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像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像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的不像皂隶?’公公道:‘你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像官,也不像皂隶。’公公道:‘却像甚么?’媳妇道:‘公公像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像外郎?’媳妇云:‘不像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们都说在里头!那个外郎敢恁大胆,许他在各房里串?俺们就打断他那狗秃的下截来!”
  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不见到。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里不在家,那里去了?”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玉楼道:“他打了一场,和他恼了;赌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们赌甚么?管情不在他家。”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王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走来勾了他去了。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赔著不是,还要囬炉复帐,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有个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著他!”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他该来家囬一声儿。”正说著,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且在门首买瓜子儿嗑。忽见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
  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里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良久,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门庆撞见,唬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唬我一跳!你们在门首做甚么来?”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那里?这时才来,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著你。”
  良久,西门庆在房中,月娘安排酒肴,端端正正,摆在桌上。教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酒,然后众姊妹都递酒完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吃了一囬,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菓碟儿上来。壶斟美酿,盏泛流霞。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止是吴月娘同众姊妹,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一句。”月娘先说了:“掷个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䕷架。”不犯。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拏。”果然是个三纲五常,吃了一杯酒。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道:“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著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个四红沉。月娘满令,叫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把玉楼羞的了不的。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囬。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两口儿好好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事耽待些儿罢!”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玉楼道:“我的儿,你再坐囬儿不是?”金莲道:“俺们是外四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说道:“这个李大姐,只像个瞎子,行动一磨趄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脚𨃓在雪里,把人的鞋也䠕泥了!”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躧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教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著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却不晓的。”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不题。
  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著说话,行叫李大姐花大姐一路儿。走到仪门,大姐便归前边厢房中去了。小玉打著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拉著李瓶儿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须臾,送到金莲房内。打发小玉囬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金莲道:“得你知道,才好说话了。”不一时,春梅拏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正是:若得始终无悔吝,才生枝节便多端。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二囬 西门庆私淫来旺妇 春梅正色骂李铭[编辑]

  巧厌多劳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
  富遭嫉妒贫遭辱,勤怕贪图俭怕悭。
  触事不分皆笑拙,见机而作又疑奸:
  思量那件合人意,为人难做做人难!
  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堂客,都来与孟玉楼做生日。月娘在后厅与众客饮酒,倒也罢了,其中惹出一件事来。
  那来旺儿因他媳妇自家痨病死了,月娘新近与他娶了一房媳妇,娘家姓宋,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小。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蒋聪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他拏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疋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蕙莲。这个老婆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的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本事,他也曾: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随摇腿,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初来时,同众家人媳妇上竃,还没甚么妆饰,犹不作在意里。后过了一个月有馀,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他把䯼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囬也有半年期程。约从十一月半头,搭在旱路车上,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楼生日,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西门庆那日在家,没往那去,月娘吩咐玉箫:“房中另放桌儿,打发酒菜汤饭点心你爹吃。”西门庆因打帘内看见惠莲身上穿著红䌷对衿袄、紫绢裙子,在席上斟酒,故意问玉箫:“那个穿红袄的是谁?”玉箫囬道:“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惠莲。”西门庆道:“这媳妇子怎的红袄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著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裙子。”说了就罢了。
  须臾,过了玉楼生日。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惠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著用!”那老婆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门庆归到上房,叫玉箫送了一疋蓝缎子到他屋里,如此这般对他说:“爹昨日见你酒席上斟酒,穿著红袄,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我说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爹才开厨柜拏了这疋缎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这惠莲开看,却是一疋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若见了问怎了?”玉箫道:“爹到明日还对娘说,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何如?”那老婆听了,微笑而不言。因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著,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儿。”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
  却不想金莲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只见小鸾来请玉楼说:“爹来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楼囬后边去了。金莲走到房中匀了脸,亦往后边来。走入仪门,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这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著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面有勾当哩!”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老婆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老婆道:“我来叫画童儿来。”说著,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好勾当儿!刚才我打与那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来你就是画童儿,他来寻你!你与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住囬大姐姐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也不筭。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却放不过!”西门庆笑道:“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罢,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实对你说,如此这般,连今日才一遭。”金莲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这奴才淫妇,两个瞒神唬鬼弄剌子儿,我打听出来休怪了,我却和你们答话!”那西门庆笑的出去了。金莲到后边,听见众丫头们说:“爹来家,使玉箫手巾裹著一疋蓝缎子,往前边去,不知与谁。”金莲就知是与来旺儿媳妇子的,对玉楼亦不提起此事。
  这老婆每日在那边,或替他造汤饭,或替他做针指鞋脚,或跟著李瓶儿下棋,常贼乖趋附金莲。被西门庆撞在一处,无人,教他两个苟合,图汉子喜欢。惠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不算与他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粉,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门庆又对月娘说他做的好汤水,不教他上大竃,只教他和玉箫两个,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竃上,专炖茶水,整理菜蔬,打发月娘房里吃饭,与月娘做针指,不必细说。看官听说: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窃弄奸欺,败坏风俗,殆不可制!有诗为证:
  西门贪色失尊卑,群妾争妍竟莫疑。
  何事月娘欺不在,暗通仆妇乱伦彝!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教小厮马也备下两疋,等伯爵白不见到。一囬,李铭来了,教春梅等四人弹唱。西门庆正在大厅上围炉坐的,教春梅、玉箫、兰香、迎春,一般儿四个都打扮出来,看著李铭指拨,教演他弹唱。女婿陈经济,在傍陪著说话。正唱〔三弄梅花〕还未了,只见伯爵来,应宝跟著,夹著毡包进门。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被西门庆喝住,说道:“左右是你应二爹,都来见见罢,躲怎的?”与伯爵两个相见作揖,才待坐下,西门庆令四个过来:“与应二爹磕头。”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慌的伯爵还喏不迭,夸道:“谁似哥好有福,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却怎生好?你应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没曾带的甚么在身边,改日送脂粉钱来罢。”少顷,春梅等四人见了礼进去了。陈经济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门庆道:“你如何今日这咱才来?”应伯爵道:“不好告诉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教好些;房下记挂著,今日接了他家来散心住两日。乱著,旋叫应宝叫了轿子,买了些东西在家,我才来了。迟了一步儿!”西门庆道:“教我只顾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吩咐小厮,后边看粥来吃。只见李铭见伯爵,打个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这两日来爹宅里伺候。”说著,两个小厮放桌儿,拏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下饭: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镶瓯儿粳米投著各样榛松栗子菓仁、玫瑰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拏小银锺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吩咐小厮画童儿:“连桌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就穿衣服起身,同应伯爵并马而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那月娘房里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在厢房内乱厮打闹,顽成一块。一囬,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鬼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拏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在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你这王八了!”被他千王八万王八,骂的李铭拏著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李铭唬的往外走了,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惠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气的春梅道:“情知是谁,叵耐李铭那王八!爹临去,好意吩咐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他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著王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折儿也怎的。顽了一囬,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待笑。我饶了他!那王八见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即夹著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的黄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王八撵了去就是了。那里紧等著供唱赚钱哩也怎的,教王八调戏我这丫头!我知道贼王八业罐子满了。”春梅道:“他就倒运,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宋惠莲道:“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持著。”金莲道:“扶持著,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他错上了坟。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那个敢望著他雌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遇喜欢,骂两句;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著紧把他爹扛的眼直直的。看不出他来,贼王八造化低。你惹他生姜,你还没曾经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没见你,你爹去了,你进来便罢了,平白只顾和他在那厢房里做甚么?却教那王八调戏你!”春梅道:“都是玉箫和他们,只顾顽笑成一块,不肯进来。”玉楼道:“他三个如今还在那屋里?”春梅道:“都往对过大姐房里去了。”玉楼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楼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儿亦囬房,使绣春叫迎春去。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送断了路儿,不敢上门。这李铭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习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闲庭弄锦槽。
  不意李铭遭谴斥,春梅声价竞天高。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三囬 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编辑]

  行动不思天理,施为怎合成规!
  徇情纵意任奸欺,仗势慢人尊己。
  出则锦衣骏马,归时越女吴姬。
  休将金玉作根基,但恐莫逃兴废。
  话说一日,腊尽阳囬,新正佳节。西门庆贺节不在家,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道:“咱们今日赌什么好?”潘金莲道:“咱每人三盘,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买金华酒儿,那二钱买个猪头来,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们吃。只说他会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烧的稀烂。”玉楼道:“大姐姐他不在家,却怎的计较?”金莲道:“存下一份儿,送在他屋里,也是一般。”说毕,三人摆下棋子。下了三盘,李瓶儿输了五钱银子。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把银子递与他,教他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首,连四只蹄子,吩咐:“送到后边厨房里,教来旺儿媳妇惠莲快烧了,拏到你三娘屋里等著,我们就去。”那玉楼道:“六姐,教他烧了拏盒子拏到这里来吃罢。在后边,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答著,请他是不请他是?”金莲遂依听玉楼之言。
  不一时,来兴儿买了酒和猪首,送到厨下。惠莲正在后边和玉箫在石台基上坐著,挝瓜子儿哩。来兴儿便叫他:“惠莲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买了酒、猪首连蹄子,都在厨房里。教你替他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惠莲道:“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哩。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巴巴坐名儿教我烧?”来兴儿道:“你烧不烧随你,交与你,我有勾当去。”说著,扬长出去了。玉箫道:“你且丢下,替他烧烧罢。你晓的五娘嘴头子,又惹的声声气气的。”惠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巴巴的栽派与我替他烧。”于是起身,走到大厨竃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竃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著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拏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玉楼拣上份儿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与月娘吃,使丫鬟送到上房里。其馀三个妇人围定,把酒来斟。正吃中间,只见惠莲笑嘻嘻走到跟前,说道:“娘们试尝这猪头,今日小的烧的好不好?”金莲道:“三娘刚才夸你倒好手段儿!烧的这猪头倒且是稀烂。”李瓶儿问道:“真个你用一根柴禾儿?”惠莲道:“不瞒娘们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烧的脱了骨。”玉楼叫绣春:“你拏个大盏儿,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他便取拣碟儿,拣了一碟猪头肉儿递与惠莲,说道:“你自造的,你试尝尝。”惠莲道:“小的自知娘们吃不的咸,没曾好生加酱,胡乱也罢了。下次再烧时,小的知道了。”于是插烛也似磕了三个头,方才在桌头傍边立著,做一处吃酒。
  到晚夕月娘来家,众妇人见了月娘。小玉悉将送来猪头,拏与月娘看。玉楼笑道:“今日俺们因在李大姐处下棋,赢的李大姐猪头,留与姐姐吃。”月娘道:“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赌胜,亏了一个就不是了。咱们这等计较:只当大节下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叫将郁大姐来,晚间耍耍,有何妨碍!强如那等赌胜负,难为一个人。我主张的好不好?”众人都说:“姐姐主张的是!”月娘道:“明日就是初五日,我先起罢。使小厮叫郁大姐来。”于是李娇儿占了初六,玉楼占了初七,金莲占了初八日,金莲道:“只我便益,那日又是我的寿酒,又该我摆酒,一举而两得。”问著孙雪娥,孙雪娥半日不言语。月娘道:“他罢,你们不要缠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罢。”玉楼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来。”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闲,教李大姐挪在初十日也罢了。”众人计议已定。
  话休饶舌。先是初五日,西门庆不在家,往邻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摆酒,郁大姐弹唱,请众姊妹欢饮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却该李娇儿,就挨著玉楼金莲,都不必细说。须臾,过了金莲生日,潘姥姥、吴大妗子,都在这里过节顽耍。看看到初十日,该李瓶儿摆酒,使绣春往后边请雪娥去。一连请了两替,答应著来,只顾不来。玉楼道:“我就说他不来,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可是他对著人说的:‘你们有钱的,都吃十轮酒;没的拏俺们去赤脚绊驴蹄。’似他这等说,俺们罢了,把大姐姐都当驴蹄子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是材料处窝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于是摆上酒来,众人都来前边李瓶儿房里吃酒。郁大姐在傍弹唱。当下也有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共八个人饮酒。
  那日西门庆不在家,往人家去了。月娘吩咐玉箫道:“等你爹来家要吃酒,你在房里打发他吃就是了。”玉箫应诺。不想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家,玉箫向前替他脱了衣裳,西门庆便问月娘往那去了?玉箫囬道:“都在前边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门庆问道:“吃的是甚么酒?”玉箫道:“是金华酒。”西门庆道:“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打开吃。”一面教玉箫旋把茉莉花酒打开,西门庆尝了尝,说道:“自好你娘们吃。”教玉箫小玉两个提著,送到前边李瓶儿房中。惠莲正在月娘傍边侍立斟酒,见玉箫送酒来,蕙莲俐便,连忙走下来接他的酒。玉箫便递了个眼色与他,向他手上捏了一下,这老婆就知其意。月娘问玉箫:“谁使你送酒来?”玉箫道:“爹使我来。”月娘道:“你爹来家多大囬了?”玉箫道:“爹刚才来家。因问娘们吃的甚么酒,说是金华酒。教我把应二爹送的这一坛茉莉花酒拏来与娘们吃。”月娘道:“问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儿,有现成菜儿打发他吃。”玉箫应诺,往后边去了。
  这惠莲在席上站立了一囬,推说道:“我后边看茶来与娘们吃。”月娘吩咐:“对你姐说,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炖一壶来俺们吃。”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边取茶来了,玉箫站在堂屋门首,努了个嘴儿与他。老婆掀开帘子,进月娘房来,只见西门庆坐在椅上正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坐在他怀里,两个就亲嘴咂舌头做一处。老婆一面用手揝著他那话,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老婆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你与的那香茶都没了。”又道:“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我还他。”西门庆道:“我茄袋内还有一二两,你拏去。”说著,西门庆要解老婆裤子。老婆道:“不好,只怕人来看见。”西门庆道:“你今日不出去,在后边,晚夕咱好生耍耍。”老婆摇头说道:“后边惜薪司挡住路儿——柴众,咱不如还在五娘那里,色丝子女。”于是玉箫在堂屋门首观风,由他二人在屋里做一处顽耍。
  常言路上说话,草里有人。不防孙雪娥正从后来,听见房里有人笑,只猜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不想玉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脚。玉箫恐怕他进屋里去,便一径支他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往那里吃酒?”那雪娥鼻子里冷笑道:“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漫地里栽桑,人不上他行。骑著快马也赶不上他,拏甚么伴著他吃十轮儿酒?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正说著,被西门庆房中咳嗽了一声,雪娥就往厨房里去了。
  这玉箫把帘子掀开,老婆见无人,急伶俐两三步就扠出来,往后边看茶去了。须臾小玉从外边走来,叫:“惠莲嫂子,娘说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哩。”老婆道:“茶有了,著姐拏菓仁儿来。”不一时,小玉拏著盏托,他提著茶,一直来到前边。月娘问道:“怎的茶这咱才来?”惠莲道:“爹在房里吃酒,小的不敢进去。等著姐屋里取茶叶,剥菓仁儿来。”于是打发众人吃了茶,小玉便拏囬盏托去了。这惠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著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个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被玉楼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几句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飞红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这里众妇人饮酒至掌灯时分,只见西门庆掀开帘子进来,笑道:“你们好吃!”吴大妗子跳起来,说道:“姐夫来了!”连忙让坐儿与他坐,月娘道:“你在后边吃酒去罢了,女妇男子汉又走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我去罢。”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随即跟了来。见西门庆吃的半醉,拉著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惠莲在后边一夜儿罢,后边没地方儿。看你怎的容他在你这边歇一夜儿罢,好不好?”金莲道:“我不好骂的,没的那汗邪的胡说!随你和他那里肏捣去,好娇态教他在我这里!我是没处著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他在这里。你不信,叫了春梅小肉儿问问他来。他若肯了,我就容他在这屋里。”西门庆道:“既是你娘儿们不肯,罢!我和他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拏床铺盖,生些火儿那里去。不然,这一冷怎么当。”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来的,贼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儿,休奚落我。罢么!好歹叫丫头生个火儿。”金莲道:“你去,我知道。”
  当晚众堂客席散,金莲吩咐秋菊,果然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惠莲送月娘李娇儿玉楼进到后边仪门首,故意说道:“娘,小的不送,往前边去罢?”月娘道:“也罢,你前边睡去罢。”这老婆打发月娘进内,还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囬,见无人,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劳望眼,巫山自送雨云来。
  这宋惠莲走到花园门,只说西门庆还未进来,就不曾扣角门子,只虚掩著。来到藏春坞洞儿内,只见西门庆又早在那里头秉烛而坐。老婆进到里面,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于是袖中取出两个棒儿香,灯上点著,插在地下。虽故地下笼著一盆炭火儿,还冷的打竞。老婆在床上先伸下铺,上面还盖著一件貂鼠禅衣。掩上双扉,两个上床就寝。西门庆脱去衣裳,剩白绫道袍,坐在床上。把老婆褪了裤,抱在怀里;两只脚跷在两边,那话突入牝中。两个搂抱,正做得好。却不防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已是定了,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花园内听他两个私下说甚话。到角门首,推了推门,开著,遂潜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蹑足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良久,只见里面灯烛尚明,老婆笑声说西门庆:“冷铺中卧冰,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著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罢,只顾端详我的脚怎的?你看过那小脚儿的像我来,没双鞋面儿,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够做!”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处,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老婆道:“拏甚么比他!昨日我拏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金莲在外听了:“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一囬,他还说甚么。”于是又听够多时,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儿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老婆道:“嗔道恁久惯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说道:“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们都吃他撑下去了!”待要那时就声张骂起来,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逞了淫妇的脸;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认。“罢罢!留下个记儿,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话。”于是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了,懊恨归房宿歇。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清早晨,老婆先起来。穿上衣裳,蓬著头,走出来。见角门没插,吃了一惊;又摇门,摇了半日摇不开。走去见西门庆,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因看见簪销门儿,就知是金莲的簪子,就知晚夕他听了去了。这老婆怀著鬼胎,走到前边,正开房门,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看见他只是笑。惠莲道:“怪囚根子,谁和你雌著那牙笑哩!”平安儿道:“嫂子,俺们笑笑儿也嗔?”惠莲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这老婆听了此言,便把脸红了,骂道:“贼枉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来家?你丢块瓦儿也要下落!”平安道:“我刚才还看嫂子锁著门,怎的赖得过?”惠莲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刚才出来。你这囚根子在那里来?”平安道:“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著拴簸箕的,说你会咂的好舌头。”把老婆说的急了,拏起条门拴来,赶著平安儿绕院子骂道:“贼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狂的有甚些折儿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将就著些儿罢。对谁说?我晓的你往高枝儿上去了。”那惠莲急讪起来,只赶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铺帘子下走出来,一把手将拴夺住了,说道:“嫂子为甚么打他?”惠莲道:“你问那雌牙鬼囚根子,口里六说白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气软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说:“嫂子,你少生气著恼,且往屋里梳头去罢。”妇人便向腰间葫芦儿顺袋里取出三四分银子来,递与玳安道:“累你替我拏大碗荡两个合汁来我吃,把汤盛在铫子里罢。”玳安道:“不打紧,等我去。”一手接了。连忙洗了脸,替他荡了合汁来。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头,锁上门,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然后来金莲房里。
  金莲正临镜梳妆。惠莲小意儿,在傍拏抿镜,掇洗手水殷勤侍奉。金莲正眼也不瞧他,也不理他。惠莲道:“娘的睡鞋裹脚我卷了收了罢?”金莲道:“由他。你放著,教丫头进来收。”便叫:“秋菊,贼奴才,往那去了?”惠莲道:“秋菊扫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金莲道:“你别要管他,丢著罢,一发等他们来拾掇。歪蹄泼脚的,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持你爹,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持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项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这老婆听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于是向前双膝跪下,说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汉子既要了你,俺们莫不与你争?只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把俺们躧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等想心儿且吐了些儿罢!”惠莲道:“娘再访,小的并不敢欺心,倒只怕昨日晚夕娘错听了。”金莲道:“傻嫂子,我闲的慌,听你怎的?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问声你六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说得老婆闭口无言,在房中立了一囬,走出来了。走到仪门夹道内,撞见西门庆,说道:“你好人儿,原来你是个大滑答子货!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你就告诉与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我和你说的话儿,只放在你心里,放烂了才好。想起甚么来对人说,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并不知道。”那老婆瞅了一眼,往前边去了。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著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著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敬心儿替他门首看,过来,叫住,请他出来买。玳安故意戏他,说道:“嫂子,卖粉的早晨过去了,你早出来拏秤称他的好来!”老婆骂道:“贼猴儿,里边五娘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你如何说拏秤称?三斤胭脂二斤粉,教那淫妇搽了又搽。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动只拏五娘唬我,几时来?”一囬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著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他看著,卖梅花的过来,叫住,请出他来买。妇人立在二层门里,打开箱儿拣,要了他两对鬓花大翠,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他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著帐,丢下,走来蹲著身子替他锤。
  只见玳安走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那银子。妇人道:“贼猴儿,不凿,只情端详的是些甚么?你半夜没听见狗咬,是偷来的银子?”玳安道:“偷倒不偷。这银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灯市里,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帐儿?”妇人便赶著打。小厮把银子凿下七钱五分,交与买花翠的,把剩的银子,拏在手里,不与他去了。妇人道:“贼囚根子!你敢拏了去,我算你好汉!”玳安道:“我不拏你的。你把剩下的与我些儿买甚么吃。”那妇人道:“贼猴儿,你递过来我与你。”哄的玳安递到他手里,只掠了四五分一块与他,别的还㩟在腰里,一直进去了。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拏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教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红潞䌷裤儿,线纳护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现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与他的,此事不必细说。这老婆自从被金莲识破他机关,每日只在金莲房里,把小意儿贴恋,与他炖茶炖水,做鞋脚针指,不拏强拏,不动强动。正经月娘后边每日只打个到面儿,就来前边金莲这边来。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打成伙儿。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他傍边斟酒,教他一处坐。每日大酒大肉顽耍,只图汉子喜欢。这妇人现抱金莲腿儿,正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顺水流。有诗为证:
  金莲恃宠弄心机,宋氏怙容犯主闱。
  晨牝不图今蓄祸,他日遭愆竟莫追。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四囬 陈经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编辑]

  银烛高烧酒乍醺,当筵且喜笑声频。
  蛮腰细舞章台柳,檀口轻歌上苑春。
  香气拂衣来有意,翠花落地却无声。
  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家,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六,阁家欢乐饮酒。正面围著石崇锦帐围屏,挂著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著许多纱灯椅桌。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都穿著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著大红遍地金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著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扌栾】筝敲板,弹唱灯词。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经济坐。一般三汤五割,食烹异品,菓献时新。小玉、元宵、小鸾、绣春,都在上面下菜斟酒。
  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𤓎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里去了!”只见画童荡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那里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著爹说,吆喝教爹骂我!”惠莲道:“上头要酒,谁叫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惠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还得快。扫就是,甚么打紧,教你雕佛眼儿?便当你不扫,丢著,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嚛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苕帚来,替他扫瓜子皮儿。这宋惠莲外边嗑瓜子儿,不题。
  却说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经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这金莲连忙下来满斟一杯酒,笑嘻嘻递与经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经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不住斜溜妇人,说:“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妇人一迳将身子把灯影著,左手执酒,刚待的经济用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捏。这经济一面把眼瞧著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上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的?”看官听说:两个只知暗地里调情顽耍,却不知宋惠莲这老婆只自一个儿在隔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个不亦乐乎。正是:当局者迷,傍观者清。虽故席上众人倒不曾看出来,却被他向窗隙灯影下观得仔细。口中不言,心下自思:“寻常时在俺们跟前,倒且是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话说。”正是:
  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
  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饮酒多时,西门庆忽被应伯爵差人请去赏灯吃酒去了。吩咐月娘:“你们自在顽耍,我往应二哥家吃酒去来。”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去了。
  月娘与众姊妹吃了一囬,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有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惟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惠莲,在厅前看经济放花儿。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随月娘后边去也。金莲便向二人说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对大姐姐说,往街上走走去。”惠莲在傍说道:“娘们去,也携带我走走。”金莲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后边问声你大娘去,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们在这里等著你。”那惠莲连忙往后边去了。玉楼道:“他不济事,等我亲自问他声去罢。”李瓶儿道:“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去,这囬来冷,只怕夜深了。”金莲道:“李大姐,你有披袄子,带出件来我穿著,省得我往屋里去走一遭。”那李瓶儿应诺去了。独剩著金莲一个,看著经济放花儿。见无人,走向经济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么?”只见大家人来昭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著经济,问姑夫要炮𤍤放。这经济恐怕打搅了事,巴不得与了他两个元宵炮𤍤,支的他外边耍去了。于是和金莲打牙犯嘴,嘲戏说道:“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也怎的?”金莲道:“贼短命,得其惯便了!头里蹑了我的脚儿,我不言语;如今大胆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与你衣服穿?”经济道:“你老人家不与也罢,如何扎筏子来唬我?”妇人道:“贼短命,你是城楼子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正说著,见玉楼和惠莲出来,向金莲说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们走走,早些来家。李娇儿害腿疼,也不走。雪娥见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来家嗔他,也不出门。”金莲道:“都不去,罢!只咱和李大姐三个去罢。等他爹来家,随他骂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儿和上房里玉箫,你房里兰香,李大姐房里迎春,都带了去,等他爹来家问,就教他答话。”小玉走来道:“俺奶奶也是不去,我也跟娘们走走。”玉楼道:“对你奶奶说了去,我前头等著你。”良久,小玉问了月娘,笑嘻嘻出来。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著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著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躧著马点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著头,额角上贴著飞金,三个香茶翠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著众人走百病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惠莲一囬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囬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𤍤我听。”一囬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囬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著五娘的鞋?”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他套著穿!”惠莲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著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著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须臾,走过大街,到灯市里。金莲向玉楼道:“咱如今往狮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于是吩咐画童来安儿打灯先行,迤逦往狮子街来。小厮先去打门,老冯已是歇下,房中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慌的老冯连忙开了门,让众妇女进来,旋戳开炉子炖茶,挈著壶往街上取酒。孟玉楼道:“老冯,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们在家,酒饭吃的饱饱来,你们有茶,倒两瓯子来吃罢!”金莲道:“你既留人吃酒,先饤下菜儿才好。”李瓶儿道:“妈妈子,一瓶两瓶取了来,打水不浑的,够谁吃?要取一两坛儿来。”玉楼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来罢。”那婆子方才不动身。李瓶儿道:“妈妈子,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端的不知你成日在家做些甚么。”婆子道:“奶奶,你看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他?”玉楼便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婆子道:“一个是北边人家房里使女,十三岁,只要五两银子;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家人走了,主子把䯼髻打了,领出来卖,要十两银子。”玉楼道:“妈妈,我说与你,有一个人要,你赚他些银子使。”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谁要?告我说。”玉楼道:“如今你二娘房里只元宵儿一个,不够使,还寻大些的丫头使唤。你倒把这大的卖与他罢。”因问:“这丫头十几岁?”婆子道:“他今年属牛,十七岁了。”说著,拏茶来,众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箫并惠莲都前后瞧了一遍,又到临街楼上推开窗子瞧了一遍。陈经济催逼说:“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罢。”金莲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脚儿不停住,慌的是些甚么!”于是叫下春梅众人来,方才起身。冯妈妈送出门,李瓶儿因问:“平安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今日这咱还没来,教老身半夜三更开门闭户等著他。”来安儿道:“今日平安儿跟了爹往应二爹家去了。”李瓶儿吩咐:“妈妈子,早些关了门,睡了罢!他多也是不来,省的误了你的睡头。明日早来宅里伺候。你是石佛寺长老——请著你就张致了。”婆子道:“谁是老身主儿,老身敢张致?”李瓶儿道:“妈妈休得多言多语,明日早与你二娘送丫头来。”说毕,看著他关了大门,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
  走到家门首,只听见赁房子的韩囬子老婆韩嫂儿声唤。因他男子汉答应马房内臣,他在家跟著人走百病儿去了,醉囬来家,说有人夜晚剜开他房门,偷了狗,又不见了些东西,坐在当街上撒酒风骂人。众妇人方才立住了脚。金莲使来安儿:“你去叫韩嫂儿,等俺们问他个端的。”不一时,把韩嫂儿叫到当面:“你为甚么来?”韩嫂儿不慌不忙,扠手向前拜了两拜,说道:“三位娘在上,听小媳妇从头儿告诉——”唱〔耍孩儿〕为证:“太平佳节元宵夜”云云。玉楼等众人听了,每人掏袖中些钱菓子与他,叫来安儿:“你叫你陈姐夫送他进屋里。”那陈经济且顾和惠莲两个嘲戏,不肯搊他去。金莲使来安儿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来宅内浆洗衣裳,“我对你爹说,替你出气。”那韩嫂儿千恩万谢,回家去。
  玉楼等刚走过门首来,只见贲四娘子穿著红袄,玄色缎比甲,玉色裙,勒著销金汗巾,在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个万福,说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请不弃到寒家献茶。”玉楼道:“方才因韩嫂儿哭,俺站住问了他声。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罢。”贲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门怪人家,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生死拉到屋里。原来外边供养观音八难并关圣贤,当门挂著雪花灯儿一盏。掀开门帘,他十四岁女儿长姐在屋里。桌上两盏纱灯,摆设著春台菓酌,与三人坐。连忙教他长姐过来,“与三位娘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嗑。喜欢的贲四娘子拜谢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楼等起身。到大门首,小厮来兴在门首迎接。金莲就问:“你爹来家不曾?”来兴道:“爹未回家哩。”三个妇人,还看著陈经济在门首放了两筒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一个金盏银台儿,才进后边去了。西门庆直至四更来家。正是:醉后不知天色瞑,任他明月下西楼。
  却说陈经济因走百病儿,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了一路儿,又和来旺媳妇宋惠莲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毕,也不到铺子内,迳往后边吴月娘房里来。只见李娇儿金莲陪著吴大妗子坐的,放著炕桌儿,才摆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烧香去了。这小伙儿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莲便说道:“陈姐夫,你好人儿!昨日教你送送韩嫂儿,你就不动,只当还教你小厮送去了。且和媳妇子打牙犯嘴,不知甚么张致!等你大娘烧了香来,看我对他说不说!”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昨日险些儿子腰累㿚瘑了哩!跟了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又到狮子街房里囬来,该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还教我送韩囬子老婆!教小厮送送也罢了。睡了多大囬就天亮了,今早还爬不起来。”正说著,吴月娘从佛堂烧了香来,经济作了揖。月娘便问:“昨日韩嫂儿为甚么撒酒风骂人?”经济把因走百病被人剜开门,不见了狗,坐在当街哭喊骂人,“今早他汉子来家,一顿好打的,这咱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不是俺们囬来,劝的他进去了。一时你爹来家撞见,甚么样子!”说毕,玉楼、李娇儿、大姐,都到月娘屋里吃茶,经济也陪著吃了茶。后次大姐囬房,骂经济:“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几句说的经济睁睁的。
  那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宿歇,起来的迟。只见荆千户——新陞一处兵马都监——来拜。西门庆才起来,旋梳头,包网巾,整衣出来,陪荆都监在厅上说话。一面使平安儿进来后边要茶。宋惠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惠莲:“你过来,扯著淫妇一只腿,等我肏这淫妇一下子。”正顽著,只见平安走来,叫玉箫:“姐,前边荆老爹来,使我进来要茶哩。”那玉箫且和小玉厮打顽耍,不理他。那平安儿只顾催逼说:“人坐下来这一日了。”宋惠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竃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帐。”那平安儿走到厨房下,那日该来保妻惠祥,惠祥道:“怪囚,我这里使著手做饭,你问后边要两锺茶出去就是了,巴巴来问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后头来,后边不打发茶。惠莲嫂子说,该是那上竃的首尾,问那个要。他不管哩!”这惠祥便骂道:“贼泼妇,他认定了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竃的来?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几只手?论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罢了,巴巴坐名儿来寻上竃的,上竃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平安道:“荆老爹来坐了这一日,嫂子快些打发茶,我拏上去罢。迟了又惹爹骂!”当下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就耽误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箫取茶菓茶匙儿出来,平安儿拏出茶去,那荆都监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骂平安来,另换茶上去吃了,荆都监才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问:“今日茶是谁炖的?”平安道:“是竃上炖的茶。”西门庆囬到月娘上房,告诉月娘:“今日炖这样茶去与人吃,你往厨下查那个奴才老婆上竃?采出来问他,打与他几下。”小玉道:“今日该惠祥上竃哩。”慌的月娘说道:“这歪辣骨,待死!越发炖恁样茶上去了。”一面使小玉叫将惠祥,当院子跪著,问他要打多少?惠祥答道:“因忙做饭,炒大娘子素菜,使著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数骂了一囬,才饶了他起来。吩咐:“今后但凡你爹前边人来,教玉箫和惠莲后边炖茶,竃上只管大家茶饭。”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走来后边,寻著惠莲,指著大骂:“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竃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竃要茶,上竃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莲道:“你好没要紧,你炖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走来拏人撒气?”惠祥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骂道:“贼淫妇!你刚才调唆打我几棍儿好来,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来这里还弄鬼哩!”惠莲道:“我养汉,你看见来?没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那惠祥道:“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我不说你罢,汉子有一拏小米数儿!你在外边,那个不吃你嘲过?你说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只说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惠莲道:“我背地说甚么来?怎的放不到心上?随你压我,我不怕你!”惠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不怕哩!”
  两个正拌嘴,被小玉儿请的月娘来,把两个都喝开了:“贼臭肉们,不干那营生去,都拌的是些甚么?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头里不曾打得成,等住囬却打得成了!”惠莲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勾了也不算!我破著这命摈兑了你,也不差甚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说著,往前去了。后次这宋惠莲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在一处顽耍。
  那日冯妈妈送了丫头来,约十三岁,先到李瓶儿房里看了,送到李娇儿房里,李娇儿用五两银子买下,房中伏侍,不在话下。正是:梅花恣逞春情性,不怕封夷号令严。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连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五囬 雪娥透露蝶蜂情 来旺醉谤西门庆[编辑]

  名家台柳绽群芳,摇拽秋千鬭艳妆。
  晓日暖添新锦绣,春风和蔼旧门墙。
  玉砌兰芽几双美,绛纱帘幕一枝良。
  堪笑家麋养家祸,闺门自此坏纲常。
  话说烧灯已过,又早清明将至。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赏佳节,先在花园内卷棚下摆饭,看见许多银匠在前厅打造生活。孙寡嘴作东,邀去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至是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们游戏一番,以消春昼之困。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囬,下来,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李娇儿辞以身体沉重,打不的,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打了一囬,玉楼便叫:“六姐过来,我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看如何?”吩咐:“休要笑。”当下两个妇人玉手挽定彩绳,将身立于画板之上。月娘却教宋惠莲在下相送,又是春梅。正是:得多少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那金莲在上头便笑成一块。月娘道:“六姐,你在上头笑不打紧,只怕一时滑倒,不是耍处!”说著,不想那画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莲擦下来。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月娘道:“我说六姐笑的不好,只当跌下来。”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有甚么好?一定腿软了,跌下来。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儿时,隔壁周台官家,有一座花园,花园中扎著一座秋千。也三月佳节,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都打秋千耍子。也是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把身上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金莲道:“孟三儿不济,等我和李大姐打个立秋千。”月娘道:“你两个仔细打。”却教玉箫春梅在傍推送。
  才待打时,只见陈经济自外来,说道:“娘们在这里打秋千哩!”月娘道:“姐夫来的正好,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丫头们气力少,送不的。”这经济老和尚不撞锺,得不的一声,于是泼步撩衣向前,说:“等我送二位娘。”先把潘金莲裙子带住,说道:“五娘站牢,儿子送也!”那秋千飞在半空中,犹若飞仙相似。那李瓶儿见秋千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慌的陈经济说:“你老人家倒且急性,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通像这囬子,这里叫,那里叫,把儿子痨病都使出来了也没些气力使。”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出他大红底衣,抠了一把。那李瓶儿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软了。”经济道:“你老人家原来吃不得紧酒!先叫成一块,把儿子头也叫花了。”两个打到半中腰里,金莲又说:“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早是又没跕下我来。”都下来了。却是春梅和西门大姐两个打。来一囬,却教玉箫和惠莲两个打立秋千。这惠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恰似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到会打。”正说著,被一阵风过来,把他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红潞䌷裤儿,扎著脏头纱绿裤腿儿,好玉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月娘笑骂了一句“贼成精的”,就罢了。这里月娘众人打秋千不题。
  话分两头,却表来旺儿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囬还,押著许多驮垛箱笼官船上,先走来家。到门首下了头口,进入里面,拂了尘灰,收卸了行李,到于后边。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首,作了揖。那雪娥满面微笑,说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时没见,吃得黑𣍯了。”来旺因问:“爹娘在那里?”雪娥道:“你爹今日被应二众人邀去门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来旺儿道:“阿呀,打他则甚!秋千虽是北方戎戏,南方人不打他。妇女们到春三月,只鬭百草耍子。”雪娥便往厨下,倒了一盏茶与他吃,因问:“你吃饭不吃?”来旺道:“我且不吃饭,见了娘,往房里洗洗脸著。”因问:“媳妇子在竃上,怎的不见?”那雪娥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媳妇儿,如今不是那时的媳妇儿了,好不大了!他日日只跟著他娘们伙儿里下棋、挝子儿、抹牌顽耍,他肯在竃上做活哩?”
  正说著,小玉走到花园中报与月娘,说来旺儿来了。只见月娘自前边走来,坐下。来旺儿向前磕了头,立在傍边。问了些路上往囬的话。月娘赏了两瓶子酒吃。一囬,他媳妇宋惠莲来到。月娘道:“也罢,你辛苦,且往房里洗洗头脸,歇宿歇宿去。等你爹来,好见你爹囬话。”那来旺儿便归房里。惠莲先将钥匙开了门儿,舀水与他洗脸摊尘,收进褡裢去。说道:“贼黑囚,几时没见,便吃得这等肥肥的来家!”替他替换了衣裳,安排饭食与他吃。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日西时分。
  西门庆来家,来旺儿走到跟前参见,悉把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尺头,并家中衣服,俱已完备,打成包裹,装了四箱,搭在官船上来家,只少雇夫过税一节,诉说一遍。西门庆满心欢喜,与了他赶脚银两:“明日早装载进城。”收卸停当,交割数目,西门庆赏了他五两房中盘缠,又叫他家中买办东西。
  这来旺儿私己带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雪娥背地告诉来旺儿说:“自从你去了四个月光景,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从缎子起,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打撅,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与他的衣服首饰花翠银钱,大包带在身边,使小厮在门首买东西,现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来旺道:“怪道箱子里放著衣服首饰!我问著他,说娘与他的。”雪娥道:“那娘与他?倒是爷与他的哩!”
  这来旺儿遂听记在心。到晚夕,到后边吃了几锺酒,归到房中。常言:酒发胸腹之言。因开箱子中,看见一疋蓝缎子,甚是花样奇异。便问老婆:“是那里的缎?谁人与你的?趁早实说。”老婆不知就里,故意笑著囬道:“怪贼囚!问怎的!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与了这疋缎子。放在箱中,没工夫做。端的谁肯与我?”来旺儿骂道:“贼淫妇,还捣鬼来哄我?端的是那个与你的?”又问:“这些首饰是那里的?”妇人道:“呸,怪囚根子,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貉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枣核儿生的,也有个仁儿;泥人肏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著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见鬼倒路死囚根子!”被来旺儿一拳来,险不打了一跤儿:“贼淫妇,还说嘴哩!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玉箫丫头怎的牵头,送缎子的与你,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成日肏的不值了。贼淫妇,你还来我手里吊子日儿!”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谁说我?不信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雌著嘴儿说人哩,贼淫妇王八,你来嚼说我!你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几句话儿,说的来旺儿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不是我打你,怕一时被那厮局骗了。”妇人又道:“这疋蓝缎子,一发我和你说了罢。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看见我身上上穿著红袄,下边借了玉箫的紫裙子穿著,说道:‘媳妇子怪剌剌的甚么样子,不好。’才与了我这疋缎。谁得闲做他!那个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篇舌头,你错认了老娘,老娘不是个饶人的!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破著我一条性命,自恁寻不著主儿哩!”来旺儿道:“你既没此事罢,平白和人合甚气?快些打铺我睡。”这妇人一面把铺伸下,说道:“怪倒路死的囚根子,𠳹了那黄汤,挺你那觉受福。平白惹老娘骂你那屄脸蛋子!”于是把来旺掠翻在炕上,面里鼾睡如雷的了。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养汉子的婆娘,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咬断铁的汉子,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的话,十个九个都著了他道儿。正是:东净里砖儿,又臭又硬。有诗为证:
  宋氏偷情专主房,来旺乘醉詈婆娘。
  雪娥暗泄蜂媒事,致使干戈肘腋傍。
  这宋惠莲窝盘住来旺儿,过了一宿。到次日,到后边问玉箫谁人透露此事,终莫知其所由;只顾海骂,雪娥不敢认犯。一日,祸便是这般起:月娘使小玉叫取雪娥,一地里寻不著,走到来旺儿房门首,只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只猜和他媳妇说话,不想走到厨下,惠莲在里面切肉。良久,西门庆前边陪著乔大户说话,只为扬州盐商王四峯被安抚使送监在狱中,许银二千两,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刚打发大户去了,西门庆家中叫来旺,来旺从他屋里跑出来。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
  一日,来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说怎的我不在家,耍了我老婆。使玉箫丫头拏一疋蓝缎子到房里啜他,把他吊在花园里奸耍。后来怎的停眠整宿,潘金莲怎做窝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我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潘家那淫妇,想著他在家摆死了他头汉子武大,他小叔武松囬来告状。多亏了谁,替他上东京打点,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与他结的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著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这来旺儿只知路上说话,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这来兴儿本姓因,在甘州生养的,西门庆父亲西门达往甘州贩绒去,带了来家使唤,就改名叫做甘来兴儿。至是十二三年光景,娶妻生子。西门庆常叫他在家中买办食用,赚钱。近日因与来旺媳妇宋氏勾搭,把买办夺了,却教来旺儿管领。这来兴儿就与来旺不睦,两个有杀人之仇。听见发此言语,有个不怀仇记恨的?于是走来潘金莲房里,告诉与金莲。金莲正和孟玉楼一处坐的,只见来兴儿掀帘子进来,金莲便问:“来兴儿,你来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谁家吃酒去了?”来兴道:“今日俺爹和应二爹往门外送殡去了。适有一件事,告诉老人家,只放在心里,休说是小的来说。”金莲道:“你有甚事?只顾说不妨事!”来兴儿道:“别无甚事,叵耐来旺儿,昨日不知那里吃的稀醉了,在前边大吆小喝,指猪骂狗,骂了一日。又逻著小的厮打,小的走开一边,不理他。对著家中大小,又骂爹和五娘。”潘金莲就问:“贼囚根子骂我怎的?”来兴说:“小的不敢说。——三娘在这里,也不是别人。那厮说爹怎的打发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使玉箫怎的送了一疋缎子到他房里,又是证见,说五娘怎的做窝主,赚他老婆在房里和爹两个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杀爹和五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又说:五娘那咱在家,毒药摆杀了亲夫,多亏了他上东京去打点,救了五娘一命。说五娘如今恩将仇报,挑拨他老婆养汉。小的穿青衣抱黑柱,不先来告五娘说声,早晚休吃那厮暗算。”玉楼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先吃一惊。这金莲不听见便罢,听了此言,粉面通红,银牙咬碎,骂道:“这犯死的奴才!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主子耍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缠我?我若教这奴才在西门庆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亏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来兴儿:“你且去,等你爹来家问你时,你也只照恁般说。”来兴儿说:“五娘说那里话!小人又不赖他,有一句,说一句。随爹怎的问,也只是这等说。”说毕,来兴儿往前边去了。
  玉楼便问金莲:“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可有?”金莲道:“你问那没廉耻的货!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在人家使豁了的、九炖十八火的主子的奴才淫妇,当初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毙养汉,坏了事才打发出来,嫁了厨子蒋聪。见过一个汉子也怎的?不可计数有一拏小米数儿,甚么事儿不知道!贼强人瞒神儿唬鬼,使玉箫送缎子儿与他做袄儿穿。我看他胆子,敢穿出来算他好老婆!也是一冬里,我要告诉你没告诉你。那一日大姐姐往乔大户家吃酒不在。咱们都不在前边下棋?只见丫头说他爹来家,咱们不散了?落后我走到后边仪门首,见小玉立在穿廊下,我问他,小玉望著我摇手儿。我刚走到花园前,只见玉箫那狗肉在角门首站立,原来替他两个观风。我还不知,教我迳往花园里走。玉箫拦著我不教我进去,说爹在里面。教我骂了两句:‘贼狗肉,我从新又怕起你爹来了?’我倒疑影和他有些甚么楂子帐。不想走到里面,他和媳妇子在山洞里干营生!他老婆见我进去,把脸飞红的走出来了。他爹见了我讪讪的,乞我骂了两句‘没廉耻’。落后媳妇子走到屋里,打旋磨跪著我,教我休对他娘说。落后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妇安托在我屋里过一夜儿。乞我和春梅折了几句,再几时容他傍个影儿!贼万杀的奴才,没的把我扯在里头,说我招惹他。好娇态的奴才淫妇,我肯容他在那屋里头弄碜儿?就是我罢了,俺春梅那小肉儿,他也不肯容他。”玉楼道:“嗔道贼臭肉在那里坐著,见了俺们意意似似的,待起不起的,谁知原来背地有这本帐!论起来,他爹也不该要他。那里寻不出老婆来,教奴才在外边倡扬,甚么样子?传出去了丑听。”金莲道:“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著做!贼小妇奴才,千也嘴头子嚼说人,万也嚼说人。今日打了嘴也说不的!”玉楼向金莲道:“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不对他爹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们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好?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堤备?六姐,你还该说说,正是为驴纣棍伤了紫荆树。”金莲道:“我若饶了这奴才,除非是他亲肏下我来。”正是: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有诗为证:
  来旺无端醉詈主,甘兴怀恨架风波。
  金莲听毕真情话,咬碎银牙怒气多。
  西门庆至晚来家,只见金莲在房中云鬟不整,睡揾香腮,哭的眼坏坏的。问其所以,遂把来旺儿酒醉发言,要杀主之事诉说一遍:“现有来兴儿某日亲自听见他骂你,说此言语。思想起来,你背地图要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儿没反正。那厮杀你便该当,与他何干?连我一例也要杀?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门庆因问:“谁和那厮有首尾?”金莲道:“你休来问我,只问那上房里小玉便知了。”又说:“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遭儿了。说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你娶了我来,亏他寻人情搭救出我性命来。在外边对人揭条。早是奴没生下儿长下女,若是生下儿长下女,教贼奴才揭条著好听!敢说:‘你家娘当初在家不得地时,也亏我寻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说在你脸上也无光了!你便没羞,我都成不的,要这命做甚么!”这门庆听了妇人之言,走到前边,叫将来兴儿无人处问他始末缘由。这小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走到后边摘问了小玉口词,与金莲头说无差:“委的某日,亲眼看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他媳妇儿不在屋里。委的有此事。”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把孙雪娥打了一顿,被月娘再三劝了,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妇上竃,不许他见人。此事表过不题。
  西门庆在后边,因使玉箫叫了宋惠莲,背地亲自问他。这老婆便道:“阿呀,爹你老人家没的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便吃两锺,敢恁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那西门庆被老婆一席话儿说的闭口无言。问的急了说:“是来兴儿告诉我说来。他某日吃醉了,在外风里言风里语骂我。”惠莲道:“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买办,说俺们夺了他的,不得赚些钱使,挟下这仇恨儿,平空做作出来,拏这血口喷他。爹就信他了?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合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休要放他在家里,旷了他身子。自古道:饱暖生闲事,饥寒发盗心。他怎么不胡生事儿?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儿,说的是。我有心叫他早上东京与蔡太师押送生辰担,他又才从杭州囬来,不好又使他的,叫来保去罢。既你这说,我明日打发他去便了。囬来时,我教他领一千两银子,同主管往杭州贩买䌷绢丝线做买卖,你意下何如?”老婆心中大喜,说道:“爹若这等才好。休放他在家里,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正说著,西门庆见无人,就搂他过来亲嘴。老婆先递舌头在他口里,两个咂做一处。妇人道:“爹你许我编䯼髻,怎的还不替我编?恁时候不戴,到几时戴?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将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西门庆又道:“怕你大娘问,怎生囬答?”老婆道:“不打紧,我自有话打发他,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怕怎的?”当下二人说了一囬话,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在厅上坐著,叫过来旺儿来:“你收拾衣服行李,赶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东京押送蔡太师生辰担去。囬来我还打发你杭州做买卖去。”这来旺儿心中大喜,应诺下来,囬房收拾行李,在外买人事。来兴儿打听得知,就来告报金莲知道。
  金莲打听西门庆在花园卷棚内,走到那里,不见西门庆,只见陈经济那里封蟒衣尺头。先是叫银匠在家,打造了一副四阳捧寿银人,都是高一尺有馀,甚是奇巧。又是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只少两疋玄色蕉布,和大红纱蟒衣。一地里拏银子寻不出来。李瓶儿道:“我那边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等我瞧去。”不一时,西门庆与他同往上楼去寻,拣出四件来。两件大红纱,两疋玄色蕉布,俱是金织边五彩蟒衣,比杭州织来的花样身份更强十倍,把西门庆喜欢了不的。正在卷棚内教陈经济封尺头,金莲便问:“你爹在那里?你封的是甚么?”经济道:“爹刚才在这里来,往六娘那边楼上去。我封的是往东京蔡太师生辰担的尺头。”金莲问:“打发谁去?”经济道:“我听见昨日爹吩咐来旺儿去,敢打发来旺儿去。”这金莲才待下台基,往花园那条路上走,正撞见西门庆。叫到屋里,问他:“明日打发谁往东京去?”西门庆道:“来旺儿和吴主管二人。还有盐客王四峯,一千干事的银两,以此多著两个去。”妇人道:“随你心下,我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奴才淫妇一面儿言语。他随问怎的,只护他的汉子。那奴才有话在先,不是一日儿了。左右破著把老婆丢与你,坑了你这银子,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去了,看哥哥两眼儿哩!你的白丢了罢了,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不怕你不赔他。我说在你,心里随你。老婆无过只是为你。这奴才发言,不是一日了。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的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话儿,说的西门庆如醉方醒,正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六囬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惠连含羞自缢[编辑]

  闲居慎勿说无妨,才说无妨便有妨。
  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变了卦儿。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装驮垛起身上东京。等到日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跟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了。你且在家歇息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听主裁,货随客便,那来旺儿那里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垛、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这来旺儿囬到房中,把押生辰担不要他去教来保去了一节说了,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说,怒起宋惠莲来,要杀西门庆。被宋惠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𠳹了那黄汤,挺他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串作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著风。老婆甚是埋怨西门庆,说道:“爹,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你谎干净顺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倒不是此说。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道:“你对我说,寻个甚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著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拏上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囬到房中,告与老婆说:“他倒过醮来了,拏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娘,说一锹就撅个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主管也寻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
  也是合当有事,刚睡下没多大囬,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醒来旺儿,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爬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著梢棒,大扠步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台基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迳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哃喨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拏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到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拏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倒把小的拏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拏这刀子做甚么?取过来我看!”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看见越怒,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惠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拏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拏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馀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因把甘来兴儿叫到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著口儿合不的。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惠莲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不当不正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拏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著,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著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囬嗔作喜道:“媳妇儿,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不是一日。现藏著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小厮:“你速搀扶你嫂子囬房去,休要慌吓他!”那惠莲只顾跪著不起来,说:“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著你就不依依儿?虽故他吃酒,并无此事。”缠的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搊他起来,劝他囬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见,揣著状子,押著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轻移莲步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你要拉剌剌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倒还教饶了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囬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著实才好。拏纸棺材糊人,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惠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是问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还有消缴的日子儿。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惠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们再劝他。你安心囬房去罢!”按下这里不题。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一遍,已知来旺先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来旺叫到当厅,审问这件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现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缎子,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又把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还生事,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甘来兴儿过来,面前执证,那来旺儿有口也说不得了。正是: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玳安儿来家,回复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般都不与他送进去。但打了,休要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道:“小的们知道了。”
  这宋惠莲自从拏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著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劝解他,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囬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惠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帘下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抽身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妇人搂抱著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了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老婆道:“著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首。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著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口中常噙著香茶饼儿。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度。妇人将所佩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著松柏儿,挑著“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挑著“娇香美爱”八个字;——把与西门庆令攥了。西门庆喜的心中了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菓子吃,房中盘缠。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囬,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侍他,与他编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其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著,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好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掉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著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话休絮烦。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要教陈经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著书桌儿问:“你教陈姐夫写甚么帖子?送与谁家去?”西门庆不能隐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一节,告诉一遍。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傍边,因说道:“你空耽著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借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承?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现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个,著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囬话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来,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誓做了泥鳅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著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又念翻了,把帖子写就了,送与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受一顿拷讯,拶打的通不像模样。提刑两位官府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中【扌匣】锁,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见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门庆贿赂,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图财,持刀谋杀家长”的重罪,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讲,说做官的养儿养女也往上长,也要天理,以此掣肘难行。又况来旺儿监中无钱,两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门庆买通了,受其凌逼。多亏阴先生悯念他负屈衔冤,是个没底人,反替他吩咐监中狱卒凡事松宽看顾他。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当厅责了他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囬。差人写了个帖子,回复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旋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缕,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哭泣不已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寸布皆无。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无处所凑。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家,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讨出来变卖了,致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门庆,既要摆布了一场,他又肯打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俺们看阴师父分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够你路上盘费便了,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押你到他门首。”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面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念,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把贾伊二人羞的了不的。他媳妇儿宋惠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押到丈人家,——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那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这来旺儿又是那棒疮发了,身边盘缠缺乏,甚是苦恼。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有诗为证:
  当案推详秉至公,来旺遭陷出牢笼。
  今朝递解徐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惠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囬来惠莲问著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爹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们,都不说。忽见玳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玳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莲问其故。这玳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囬,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木昝】上悬梁自缢。
  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从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囬,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开𥦗户钻进去,见妇人穿著随身衣服,在门枢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开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嚷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贲四娘子儿也来瞧。见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他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著他,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囬,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囬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也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著,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著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著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放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著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著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你。你安心,我自有个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们吃。”说毕,往外走了。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解劝他,做一处坐的。
  只见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拏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惠莲看见,一顿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拏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这囬拏手摸挲!”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拏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桌子上就走。那惠莲跳下来,把酒拏起来,才待赶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他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他爹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来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来挂住了,不得脱身。”因问:“他想起甚么,干这道路?”一丈青接过来道:“早是我打后边来,听见他在屋里哭著,一囬就不听的动静儿。乞我慌了,推门推不开,旋叫了平安儿来,打窗子里跳进去,才救下来了。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甚么来?”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一处睡,慢慢将言词说劝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早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馀;守著主子,强如守著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锺。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那惠莲听了,只是哭涕,每日饭粥也不吃。玉箫囬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拏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著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跟前审问:“你们近前几日,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画童道:“那日小的听见玳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一片声使人寻玳安儿。这玳安儿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莲房里不出来。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甚么事?”玳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这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吩咐:“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玳安去,在前厅暴跳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他,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到,手里拏著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走了一遍,从门背后采出玳安来,要打。乞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有脸做个主子?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拏小厮来煞气!关小厮吊脚儿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玳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几次见西门庆留意在宋惠莲身上,于是心生一计,行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舌。”说的这孙雪娥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惠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豁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著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记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晃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著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著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著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囬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著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时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惠莲门首过,房门关著,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两个上轿去了,囬来推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窗户内跳进去,割断脚带,解卸下来,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渺渺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尸犹横地下。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下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娥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著月娘,教休提出和他嚷闹来。月娘见他唬的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的:“比是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惠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是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他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冤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口称:“西门庆因倚强奸耍他,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上告,进本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家囬话。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七囬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编辑]

  头上青天自恁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须知奸恶千般计,要使人家一命危。
  淫媟从来由浊富,贪嗔转念是慈悲。
  天公尚且含生育,何况人心忒妄为。
  话说来保正从东京来,下头口,在卷棚内囬西门庆话,具言:“到东京,先见禀事的管家下了书,然后引见。太师老爷看了揭帖,把礼物收进去,交付明白。老爷吩咐,不日写书,马上差人下与山东巡抚侯爷,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爷寿诞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话和爹说。”这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来保此遭囬来,赚了盐商王四峯五十两银子。西门庆使他囬乔大户话去。
  只见贲四来兴走来,见西门庆在卷棚内和来保说话,立在傍边。来保便往乔大户家去了。西门庆问贲四:“你们烧了囬来了?”那贲四不敢言语。来兴儿向前附耳低言,如此这般:“被宋仁走到化人场上,拦著尸首,不容烧化。声言甚是无礼,小的不敢说。”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心中大怒,骂道:“这少死光棍,这等可恶!”即令小厮:“请你姐夫来写帖儿。”就差来兴儿送与正堂李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拏到县里,反问他打网诈财,倚尸图赖,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顺腿淋漓鲜血。写了一纸供案,再不许到西门庆家缠扰。并责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门庆家人,即将尸烧化讫来回话。那宋仁打的两腿棒疮,归家著了重气,害了一场时疫,不上几日,呜呼哀哉死了。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溟冷饥鬼撞锺馗。有诗为证:
  县官贪污更堪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宋仁为女归阴路,致死冤魂塞满衙。
  西门庆刚了毕宋惠莲之事,就打点三百两金银,交顾银率领许多银匠,在家中卷棚内,打造蔡太师上寿的四阳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有馀;又打了两把金寿字壶,寻了两副玉桃杯,不消半月光景,都趱造完备。西门庆打发来旺儿杭州织造蟒衣,少两件蕉布纱蟒衣,拏银子教人到处寻,买不出好的来,将就买二件。一日打包端正,就著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节令到三伏天。正是:大暑无过未申,大寒无过丑寅。天气十分炎热。到了那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人口有一只词,单道这热: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云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
  说话的,世上有三等人怕热,有三等人不怕热。那三等人怕热?第一怕热,田舍间农夫。每日耕田迈陇,扶犁把耙,趁王苗二税,纳仓廪馀粮;到了那三伏时节,田中无雨,心间一似火烧。第二经商客旅。经年在外,贩的是那红花紫草,蜜蜡香茶;肩负重担,手碾沉车,路途之中,走的饥又饥,渴又渴,汗涎满面,衣服精湿,得不的寸阴之下,实是难行。第三是那边塞上战士。头顶重盔,身披铁甲,渴饮刀头血,困歇马鞍鞒;经年征战,不得囬归,衣生虱虮,疮痍溃烂,体无完肤。这三等人怕热。又有那三等人不怕热?第一是皇宫内院,水殿风亭,曲水为池,流泉作沼;有大块小块玉,整对倒透犀;碧玉栏边种著那异菓奇葩,水晶盆内堆著那玛瑙珊瑚;又有镶成水晶桌上,摆列著端溪砚、象管笔、苍颉墨、蔡琰笺,又有水晶笔架、白玉镇纸;闷时作赋吟诗,醉后南熏一枕。又有王侯贵戚,富室名家,每日雪洞凉亭,终朝风轩水阁;虾须编成帘幕,鲛绡织成帐幔,茱莉结就的香球吊挂;云母床上铺著那水纹凉簟、鸯鸳珊枕,四面挠起风车来;那傍边水盆内,浸著沉李浮瓜,红菱雪藕,杨梅橄榄,苹婆白鸡头。又有那如花似朵的佳人在傍打扇。又有那琳宫梵刹,羽士禅僧,住著那侵云经阁,接汉锺楼;闲时常到方丈内讲诵道法《黄庭》,□时来仙苑中摘取仙桃异菓;闷了时唤童子松阴下横琴膝上,醉后携棋枰柳荫中对友笑谈。原来这三等人不怕热。有诗为证: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黍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这西门庆起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著小厮们打水浇灌花草。只见翡翠轩正面前栽著一盆瑞香花,开的甚是烂漫。西门庆令小厮来安儿拏小喷壶儿,看著浇水。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子。李瓶儿是大红蕉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甲,都用羊皮金滚边,妆花眉子;惟金莲不戴冠儿,拖著一窝丝杭州攒,翠云丝网儿,露著四鬓,上粘著飞金,粉面贴著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两个携著手儿,笑嘻嘻蓦地走来。看见西门庆浇花儿,说道:“你原来在这里看著浇花儿哩!怎的还不梳头去?”西门庆道:“你教丫头拏水来,我这里梳头罢。”金莲叫来安:“你且放下喷壶,去屋里对丫头说,教他快拏水拏梳子来,与你爹这里梳头。”来安应诺去了。金莲看见那瑞香花,就要摘下戴在头上。西门庆拦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动手。我每人赏你一朵罢!”原来西门庆把傍边小开头早已摘下几朵来,浸在一只翠磁胆瓶内。金莲笑道:“我儿,你原来掐下恁几朵来,放在这里不与娘戴?”于是先抢过一枝来,插在头上。西门庆递了一朵与李瓶儿。只见春梅送了抿镜梳子来,秋菊拏著洗面水。西门庆递了三枝花,教送与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戴:“就请你三娘来,教他弹囬月琴我听。”金莲道:“你把孟三儿的拏来,等我送与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娇儿的去。囬来你再把一朵花儿与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该与我一朵儿。”西门庆道:“你去,囬来与你。”金莲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儿。你这会不与我,我不去。你与了我,我才叫去。”那西门庆笑道:“贼小淫妇儿,这上头也掐个尖儿!”于是又与了他一朵。金莲簪于云鬓之傍,方才往后边去了,止撇下李瓶儿和西门庆二人在翡翠轩内。
  西门庆见他纱裙内罩著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著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见左右无人,且不梳头,把李瓶儿按在一张凉椅上,揭起湘裙,红裈初褪,倒鞠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还不泄,两人曲尽于飞之乐。不想潘金莲不曾往后边叫玉楼去,走到花园角门首,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想了想,囬来,悄悄蹑足,走在翡翠轩隔子外潜听。听够多时,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只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今日尽著你达受用。”良久,又听的李瓶儿低声叫道:“亲达达,你省可的𢵞罢,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乞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来,这两日才好些儿。”西门庆因问:“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儿道:“不瞒你说,奴身中已怀临月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说?既然如此,你爹胡乱耍耍罢。”于是乐极情浓,怡然感之,两手抱定其股,一泄如注。妇人在下,弓股承受其精。良久,只闻的西门庆气喘吁吁,妇人莺莺声软,都被金莲在外听了个不亦乐乎。
  正听之间,只见玉楼从后蓦地走到,便问:“五姐丫头,在这里做甚么儿?”那金莲便摇手儿。两个一齐走到轩内,慌的西门庆凑手脚不迭。金莲问西门庆:“我去了这半日,你做甚么?恰好还没曾梳头洗脸哩!”西门庆道:“我等著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金莲道:“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那西门庆听了,也不著在意里。落后梳洗毕,与玉楼一同坐下,因问:“你在后边做甚么来?带了月琴来不曾?”玉楼道:“我在屋里替大姐姐穿珠花来,到明日与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拏了来。”不一时,春梅来到,说:“花儿都送与大娘二娘收了。”西门庆令他安排酒来。不一时,冰盆内沉李浮瓜;凉亭上偎红倚翠。玉楼道:“不使春梅请大姐姐?”西门庆道:“他又不饮酒,不消邀他去。”当下妻妾四人便坐了:西门庆居上坐,三个妇人两边打横,得多少壶斟美酿,盘列珍羞。那潘金莲放著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不怕冷?”金莲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须臾,酒过三巡,西门庆教春梅取月琴来教玉楼、取琵琶教金莲弹:“你两个唱一套‘赤帝当权耀太虚’我听。”金莲不肯,说道:“我儿,谁养的你恁乖,俺们唱,你两个是会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他拏了桩乐器儿。”西门庆道:“他不会弹甚么。”金莲道:“他不会,教他在傍边代板。”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单管咬蛆儿!”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红牙象板来,教李瓶儿拏著。他两个方才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合著声唱〔雁过声〕,丫鬟绣春在傍打扇。“赤帝当权耀太虚……”,唱毕,西门庆每人递了一杯酒,与他吃了。那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菓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傍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西门庆瞅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只胡说白道的!”金莲道:“哥儿,你多说了话。老妈妈睡著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你管他怎的!”
  正饮酒中间,忽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隐,一阵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正是: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少顷雨止,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来,得多少微雨过碧矶之润,晚风凉院落之清。只见后边小玉来请玉楼。玉楼道:“大姐姐叫,有几朵珠花没穿了。我去罢,惹的他怪。”李瓶儿道:“咱两个一答儿里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门庆道:“等我送你们一送。”于是取过月琴来,教玉楼弹著。西门庆排手,众人齐唱〔梁州序〕: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凌乱。听春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能有几人见?”
  (前腔)“柳阴中,忽噪新蝉,早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厨人未眠。(合前)”
  〔节节高〕“涟漪戏彩鸳,绿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人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众人唱著,不觉到角门首。玉楼把月琴递与春梅,和李瓶儿同往后去了。潘金莲遂叫道:“孟三儿,等我等儿,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门庆走,被西门庆一把手拉住了,说道:“小油嘴儿,你躲滑儿,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轮,险些不轮了一跤。妇人道:“怪行货子,我衣服新著出来的,看勾了我的胳膊!淡孩儿,他两个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道:“咱两个在这太湖石下,取酒来投个壶儿耍子吃三杯。”妇人道:“怪行货子,咱往亭子上那里投去来,平白在这里做甚么?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儿,他也不替你取酒来。”西门庆因使春梅,春梅越发把月琴丢与妇人,扬长的去了。妇人接过月琴,在手内弹了一囬,说道:“我问孟三儿也学会了几句儿了。”一壁弹著,见太湖石畔石榴花经雨盛开,戏折一枝,簪于云鬓之傍,说道:“我老娘带个三日不吃饭眼前花。”被西门庆听见,走向前,把他两只小金莲扛将起来,戏道:“我把这小淫妇,不看世界面上,就肏死了。”那妇人便道:“怪行货子,且不要发讪,等我放下这月琴著。”于是把月琴顺手倚在花台边,因说道:“我的儿,再二来来,越发罢了。适才你和李瓶儿肏捣去罢,没地摭嚣儿来缠我做甚么!”西门庆道:“怪奴才,单管只胡说。谁和他有甚事!”妇人道:“我儿,你但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老娘是谁,你来瞒我?我往后边送花儿去,你两个干的好营生儿!”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休胡说。”于是按在花台下,就亲了个嘴,妇人连忙吐舌头在他口里。西门庆道:“你叫我声亲达达,我饶了你,放你起来罢。”那妇人强不过,叫了他声亲达达:“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来缠我怎的?”两个正是:弄晴莺舌于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姘。
  两个顽了一囬,妇人道:“咱往葡萄架那里投壶耍子儿去来!”于是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弹著,找〔梁州序〕后半截:
  (前腔)“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合前)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日日花前宴,宵宵伴玉娥。
  今生能有几?不乐待如何!
  两人并肩而行,须臾,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从翡翠轩前穿过,来到葡萄架下。睁眼观看,端的好一座葡萄!但见:
  四面雕栏石甃,周围翠叶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弹坠流苏;喷鼻秋香,似万架绿云垂绣带。缒缒马乳,水晶丸里浥琼桨;滚滚绿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来之种,隐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时花木衬幽葩,明月清风无价买。
  二人到于架下,原来放著四个凉墩,有一把壶在傍。金莲把月琴倚了,和西门庆投壶。远远只见春梅拏著酒,秋菊掇著菓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菓子。妇人道:“小肉儿,你头里使性儿的去了,如何又送将来了?”春梅道:“教人还往那里寻你们去,谁知蓦地这里来!”秋菊放下去了。西门庆一面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隔细巧菓菜:一隔是糟鹅胗掌、一隔是一封书腊肉丝、一隔是木樨银鱼鲊、一隔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隔鲜莲子儿、一隔新核桃穰儿、一隔鲜菱角、一隔鲜荸荠;一小银素儿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锺儿、两双牙箸儿,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著,投壶耍子:须臾过桥、翎花倒入、双飞雁、登科及第、二乔观书、杨妃春睡、乌龙入洞、珍珠倒卷帘。投了十数壶,把妇人灌的醉了,不觉桃花上脸,秋波斜睨。西门庆要吃药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莲说道:“小油嘴,我再央你央儿,往房内把凉席和枕头取了来,我困的慌,这里略睡躺儿。”那春梅故作撒娇说道:“罢么,偏有这些支使人的,谁替你又拏去!”西门庆道:“你不拏,教秋菊抱下来,你拏酒就是了。”那春梅摇著头儿去了。
  迟了半日,只见秋菊先抱了凉席枕衾来。妇人吩咐:“放下铺盖,拽上花园门,往房里看去,我叫你便来。”那秋菊应诺,放下衾枕,一直去了。这西门庆于是起身,脱下玉色纱𧜽儿,搭在栏杆上,迳往牡丹畦西畔,松墙边花架下小净手去了。囬来,妇人又早在架儿底下铺设凉簟枕衾停当,脱的上下没条丝,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著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西门庆走来看见,怎不触动淫心。于是乘著酒兴,亦脱去上下衣,坐在一凉墩上。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津流出,如蜗之吐涎。一面又将妇人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拴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如金龙探爪相似,使牝户大张,红钩赤露,鸡舌内吐。西门庆先倒覆著身子,执麈柄抵牝口,卖了个倒入翎花,一手据枕,极力而提之,提的阴中淫气连绵,如数鳅行泥淖中相似。妇人在下,没口子呼叫达达不绝。
  正干在美处,只见春梅荡了酒来,一眼看见,把酒注子放下,一直走到山顶上一座最高亭儿,名唤卧云亭那里,搭伏著棋桌儿弄棋子耍子。西门庆抬头看见他在上面,点手儿叫他,不下来,说道:“小油嘴,我拏不下你来就罢了!”于是撇了妇人,比及大扠步从石磴上走到山顶亭子上时,那春梅早从右边一条羊肠小道儿下去,打藏春坞雪洞儿里穿过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丛花木深处,才待藏躲,不想被西门庆撞见,黑影里拦腰抱住,说道:“小油嘴,我却也寻著你了!”遂轻轻抱出,到于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锺酒著。”一面搂他坐在腿上,两个一递一口饮酒。春梅见把妇人两腿拴吊在架上,便说道:“不知你们甚么张致,大青天白日里,一时人来撞见,怪模怪样的。”西门庆问道:“角门子关上了不曾?”春梅道:“我来时扣上来了。”西门庆道:“小油嘴,看我投个肉壶,名唤‘金弹打银鹅’你瞧!若打中一弹,我吃一锺酒。”于是向水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向妇人牝中,一连打了三个,皆中花心。这西门庆一连吃了三锺药五香酒,又令春梅斟了一锺儿,递与妇人吃。又把一个李子放在牝中,不取出来,又不行事。急的妇人春心没乱,淫水直流,又不好去抠出来的。只是朦胧星眼,四肢軃然于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个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莺声颤掉。那西门庆叫春梅在傍打著扇,只顾吃酒,不理他,吃来吃去,仰卧在醉翁椅儿上打睡,就睡著了。春梅见他醉睡,走来摸摸,打雪洞内一溜烟往后边去了。听见有人叫角门,开了门,原来是李瓶儿。
  由著西门庆睡了一个时辰,睁开眼醒来,看见妇人还吊在架下,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兴不可遏。因见春梅不在跟前,向妇人道:“淫妇,我丢与你罢。”于是先抠出牝中李子,教妇人吃了。坐在一只枕头上,向纱褶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以初使上银托子,次又用硫黄圈束著;初时不停只在牝口子来回擂晃,不肯深入。急的妇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声叫:“达达,快些进去罢,急坏了淫妇了。我晓的你恼我,为李瓶儿,故意使这促恰来奈何我!今日经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知道,就好说话儿了。”于是一壁晃著他心子,把那话拽出来,向袋中包儿里,打开捻了些闺艳声娇,涂在蛙口内,顶入牝中,送了几送。须臾,那话昂健,奢棱跳脑暴怒起来。垂首看著,往来抽拽,玩其出入之势。那妇人在枕畔朦胧星眼,呻吟不已,没口子叫:“大𩫻䯲达达,你不知使了甚么行货子进去,罢了,淫妇的𣭈心子痒到骨髓里去了!可怜见,饶了罢。”淫妇口里碜死的言语都叫出来。这西门庆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囬,两只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干,抽没至茎首,复送至根者又约一百馀下。妇人以帕在下不住手搽拭,牝中之津,随拭随出,衽席为之皆湿。西门庆行货子没棱露脑,往来逗遛不已。因向妇人说道:“我要耍个‘老和尚撞锺’。”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话攮进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妇人牝中深极处,有肉如含苞花蕊微拆。到此处,男子茎首觉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触疼,急跨其身。只听磕碴响了一声,把个硫黄圈子折在里面。妇人则目瞑气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不收,軃然于衽席之上矣。西门庆慌了,急解其缚,向牝中抠出硫黄圈并勉铃来。硫黄圈已折做两截。于是把妇人扶坐。半日,星眸惊闪,苏省过来,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西门庆见日色已西,连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来收拾衾枕,同扶他归房。春梅囬来,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家伙。才待关花园门,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从花架下钻出来,赶著春梅问姑娘要菓子吃。春梅道:“小囚儿,你在那里来?”把了几个李子桃子与他,说道:“你爷醉了,还不往前边去,只怕他看见打你。”那猴子接了菓子,一直去了。春梅关了花园门,囬房打发西门庆与妇人上床就寝。不在话下。正是:
  朝随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暮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八囬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西门庆怒打铁棍儿[编辑]

  风波境界立身难,处世规模要放宽。
  万事尽从忙里错,此心须向静中安。
  路当平处行更稳,人有常情耐久看。
  直到始终无悔吝,才生枝节便多端。
  话说西门庆,扶妇人到房中,脱去上下衣裳,著薄纩短襦,赤著身体,妇人止著红纱抹胸儿。两个并肩叠股而坐,重斟杯酌,复饮香醪。西门庆一手搂著他粉项,一递一口和他吃酒,极尽温存之态。睨视妇人,云鬟斜軃,酥胸半露,娇眼乜斜,犹如沉醉杨妃一般,纤手不住只向他腰里摸弄那话。那话因惊,银托子还带在上面,软叮当毛都鲁的,累垂伟长。西门庆戏道:“你还弄他哩,都是你头里唬出他风病来了。”妇人问:“怎的风病?”西门庆道:“既不是风病,如何这软瘫热化起不来了?你还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儿哩!”妇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著他一只腿,取过一条裤带儿来,把那话拴住,用手提著,说道:“你这厮头里那等头睁睁、眼睁睁的,把人奈何昏昏的,这咱你推风病装佯死儿!”提弄了一囬,放在粉脸上偎晃良久,然后将口吮之,又用舌尖挑舐其蛙口。那话登时暴怒起来,裂瓜头凹眼圆睁,落腮胡挺身直竖。西门庆一发坐在枕头,令妇人马爬在纱帐内,尽著吮咂,以畅其美。俄而淫思益炽,复与妇人交接。妇人哀告道:“我的达达,你饶了奴罢,又要掇弄奴也!”是夜二人淫乐,为之无度。有诗为证:
  战酣乐极,云雨歇。娇眼乜斜,手持玉茎犹坚硬。告才郎,将就些些。满饮金杯频劝,两情似醉如痴。
  雪白玉体透帘帏,口赛樱桃手赛荑。
  一脉泉通声滴滴,两情吻合色迷迷。
  翻来覆去鱼吞藻,慢进轻抽猫咬鸡。
  灵龟不吐甘泉水,使得嫦娥敢暂离。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外边去了。妇人约饭时起来,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扶著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著鞋进来。”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著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里没有?”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也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甚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妇人道:“敢是肏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我的鞋来,教他院子里顶著石头跪著。”这春梅真个押著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再有一只也没了。正是:都被六丁收拾去,芦花明月竟难寻!寻了一遍儿囬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嬷嬷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你省恐人家。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沬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著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他到屋里,囬妇人说没有鞋。妇人教采出他院子里跪著。秋菊把脸哭丧下水来,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著,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傍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著他这奴才,看他那里寻去。”
  这春梅又押他,在花园山子底下各雪洞儿、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他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囬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春梅道:“那里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我看寻的寻不出来,我和你答话!”于是押著他到于藏春坞雪洞内。正面是张坐床,傍边香几上都寻到,没有。又向书箧内寻。春梅道:“这书箧内都是他的拜帖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摭溜子捱工夫儿。翻的他恁乱腾腾的,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剌骨可死成了!”良久,只见秋菊说道:“这不是娘的鞋!”在一个纸包内,裹著些棒儿香、排草。取出来与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娘的鞋?刚才就调唆打我!”春梅看见,果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说道:“是娘的,怎么来到这书箧内?好跷蹊的事!”于是走来见妇人。妇人问:“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里?”春梅道:“在藏春坞爹暖房书箧内寻出来。和些拜帖子纸、排草、安息香,包在一处。”妇人拏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鞋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跟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拏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看了一囬。说道:“这鞋不是我的鞋。奴才,快与我跪著去!”吩咐春梅:“拏块石头与他顶著。”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道怎的打我哩!”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他头上。即时妇人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嫌房里热,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那里梳头去。”梳了头要打秋菊,不在话下。
  却说陈经济早晨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走到花园角门首,小铁棍儿在那里正顽著。见陈经济手里拏著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拏的甚么?与了我耍子儿罢。”经济道:“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来赎,我寻出来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经济道:“傻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甚么好物件?拏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经济看。经济便问:“是那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著俺五娘两只腿在葡萄架儿底下,一阵好不摇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姑要菓子,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经济接在手里:曲似天边弯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问你要了。”经济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这陈经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著实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帐儿!”正是:时人不用穿针线,那得工夫送巧来。
  经济袖著鞋,迳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著?”春梅道:“是姐夫来了。秋菊顶著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不是!”这小伙儿方拔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著湘帘,那里临镜梳头。这陈经济走到傍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著梳还拖著地儿,红丝绳儿扎著,一窝丝攒上,戴著银丝䯼髻,还垫出一丝香云。䯼髻内安著许多玫瑰花瓣儿,露著四鬓,打扮的就是个活观音。须臾,看著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拏茶来与姐夫吃。”那经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经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经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罢!”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的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著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溜著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好的儿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拏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头绕地里寻。”经济道:“你鞋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经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这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经济道:“你只好拏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子儿!明知道你爹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想那淫妇教你戏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益。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迸半个不字,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拏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么事儿与你?”经济笑道:“五娘,你拏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经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事儿,都掠与他。这经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吩咐:“你好生藏著,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经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拏著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一节,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银牙暗咬,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油手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经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在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
  可可他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下的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跪著不肯躺,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刚才陈经济拏的鞋递与他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那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认,说道:“可是怪的勾当,怎的跑出娘的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敢是拏谁的鞋来搪塞我,如何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这个鞋从那里出来了?”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的秋菊抱股而哭,望著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囬教娘打我!”春梅骂道:“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早是这只旧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别个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你这奴才怎么样的!”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当下西门庆叫了经济到前厅,封尺头礼物送提刑所,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细说。西门庆差了玳安送去,厅上陪著经济吃了饭,归到金莲房中。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一遍,说道:“都是你这没材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拏到外头,谁是没瞧见?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子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问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拾了金莲一只鞋,因和陈经济换圈儿,惹起事来。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一顿海骂道:“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的甚么?知道屄生在那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的鼻口都流血。假若死了他,淫妇王八儿也不好,称不了你甚么愿!”于是厨房里骂了,到前边又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止声。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道。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著两只纱䌷子睡鞋儿,大红提跟儿,因说道:“阿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乞小奴才拾了一只,弄油了我的。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再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亲达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看著心里爱。”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我想起一作事来,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著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一行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著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著。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指著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还叫甚么屄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拏著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囬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睹个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著他鞋做甚么?早晚看著,好思想他!正经俺们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他就在时,也没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正是: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转意浓。有诗为证:
  漫吐芳心说向谁,欲于何处寄相思?
  相思有尽情难尽,一日都来十二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二十九囬 吴神仙贵贱相人 潘金莲兰汤午战[编辑]

  百年秋月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二杯酒度韶华;
  闲敲棋子心情乐,闷拨瑶琴兴趣赊:
  人事与时俱不管,且将诗酒作生涯。
  话说到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出门,记挂著要做那红鞋。拏著针线筐儿,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著,那里描画鞋扇,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李瓶儿问道:“姐姐,你描画的是甚么?”金莲道:“要做一双大红光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儿上扣绣‘鹦鹉摘桃’。”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我要做高底的罢。”于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金莲描了一只,丢下说道:“李大姐,你替我描这一只,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他昨日对我说,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后边。玉楼房中倚著护炕儿,手中也衲著一只鞋儿哩。金莲进门,玉楼道:“你早办?”金莲道:“我起的早,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教我约下李大姐,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等住囬日头过,热了做不的。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迳来约你同去,咱三个一答儿哩好做。”因问:“你手里衲的是甚么鞋?”玉楼道:“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金莲道:“你好汉,又早衲出一只来了!”玉楼道:“那只昨日就衲了,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金莲接过看了一囬说:“你这个到明日使甚么云头子?”玉楼道:“我比不得你们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拏纱绿线锁出白山子儿,上白绫高底穿好不好?”金莲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李瓶儿那里等著哩!”玉楼道:“你坐著,咱吃了茶去。”金莲道:“不吃罢,咱拏了茶那里吃去来。”玉楼吩咐兰香:“炖下茶送去。”两个妇人手拉著手儿,袖著鞋扇,迳往外走。吴月娘刚上房穿廊下坐,便问:“你们那去?”金莲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与他描鞋。”说著,一直来到花园内。
  三人一处坐下,拏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先是春梅拏茶来吃了,然后李瓶儿那边的茶到,孟玉楼房里兰香落后才拏茶至。三人吃了,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鞋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走著又不响。”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不见了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了,弄油了我的,吩咐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著。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来昭家孩子小铁棍儿怎的花园里拾了,后来不知你怎的知道了,对他爹说,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猴子打的鼻口流血,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小厮。说他小厮一点尿不晓孩子,晓的甚么?便唆调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淫妇王八羔子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他大姐姐问他:‘你爹为甚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父换圈儿来。不知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傍边坐著,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金莲问:“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著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著主子,又说他怎的拏刀弄杖,成日做贼哩,养汉哩,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临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拏小厮顶缸,打他这一顿,又不曾为甚么大事。’”金莲听了道:“没的那扯屄淡!甚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没刀子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唬的甚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老婆成日在你那后边使唤,你纵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吊死了你还瞒著汉子不说!早是花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然怎了?你这时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右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属人挟不到我井里头!”
  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姊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金莲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了他孩子,要逻楂儿和人嚷。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那里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看守大门。后次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正是:事不三思终有悔,人逢得意早回头。
  却说西门庆在前厅打发来昭三口子,搬移狮子街看守房屋去。一日,正在前厅坐,忽有看守大门的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西门庆唤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锺,坐如弓,走如风。但见他:
  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礼毕就坐。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那吴神仙坐上欠身道:“贫道姓吴名奭,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西门庆道:“老仙长会那几家阴阳?通那几家相法?”神仙道:“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斋管待神仙。神仙道:“周老总兵送贫道来,未曾观相造,岂可先要赐斋!”西门庆笑道:“仙长远来,一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
  于是陪著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神仙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时,七月廿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取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是城头土命: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子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子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若你克我者为官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现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熊罴之兆。又命宫驲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何如?有灾没有?”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常在阴人之上;又是多了年流星打搅,又把个壬午日冲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问道:“于今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至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西门庆道:“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著月,月赶著日,实难矣。”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何如?”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觔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可。”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劝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逸乐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年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广,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淫杪。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
  承桨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一面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在软屏后潜听。神仙见月娘出来,连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在傍边观相,“请娘子尊容转正。”那吴月娘把面容朝看厅外。神仙端详了一囬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月娘从袖口中,露出十指春葱来。神仙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桩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休道贫道直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相毕,月娘退后。西门庆道:“还有小妾辈请看看。”于是李娇儿过来。神仙观看良久,“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请走几步我看。”李娇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臀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相毕,李娇儿下去。吴月娘叫:“孟三姐,你也过来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请娘子走两步。”玉楼走了两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彻,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馀。”
  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兼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无穷;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堂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绷缠,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
  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相毕,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神仙看了,说道:“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神仙道:“这位女娘,鼻梁仰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么。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年纪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缚脚出来,道了万福。神仙观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只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爱敬。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朱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拏拜帖囬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化救万道,周总兵送将过来,可一时之情耳,要这财何用?决不敢受。”西门庆不得已,拏出一疋大布:“送仙长做一件大衣何如?”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收在经包内,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扬长飘然而去。正是:柱杖两头挑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
  西门庆送神仙出,囬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著。”西门庆道:“那三个人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贵子。他现今怀著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后日也生贵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那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们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著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养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他的头,教他相相除疑罢了。”说毕,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
  西门庆手拏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当午时分,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有诗为证: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映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蔷薇满院香。
  别院深沉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槐阴满地日卓午,时听新蝉噪一声。
  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手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拏浇冰安放盆内。西门庆道:“叫一个来。”来安儿忙走向前,西门庆吩咐:“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放在这冰盘内湃著。”来安儿应诺去了。半日,只见春梅家常露著头,戴著银丝云髻儿,穿著毛青布褂儿,桃红夏布裙子,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西门庆道:“我在后边上房里吃了。”春梅说:“嗔道不进房里来。把这梅汤放在冰盘内湃著你吃?”西门庆点头儿。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著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甚么话来?”西门庆道:“说吴神仙相面一节。”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自胡乱!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于是把他搂到怀里,手扯著手儿顽耍。问他:“你娘在后边在屋里?怎的不见?”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门庆道:“等我吃了梅汤,等我掴混他一混去。”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须臾吃毕,搭伏著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床房中。掀开帘栊进来,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著一张螺钿厂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杆的床。两边隔扇,都是螺钿攒造,楼台殿阁,花草翎毛,三块梳背,安在床内,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里面挂著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妇人赤露玉体,止著红绡抹胸儿,盖著红纱衾,枕石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房里异香喷鼻。西门庆一见,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的床来,掀开纱被,见他玉体互相掩映。戏将两股轻开,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眸惊闪之际,已抽拽数十度矣。妇人睁开眼,笑道:“怪强盗,三不知多咱进来?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儿,鬼混死了我!”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有个生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罢!”妇人道:“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了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
  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使西门庆见了爱他,以夺其宠。西门庆于是见他身体雪白,穿著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其出入之势。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怀著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们是拾儿,由著这等掇弄!”西门庆问道:“说你等著我洗澡来?”妇人问道:“你怎得知道来?”西门庆把春梅告诉他话说了一遍。妇人道:“你洗,我教春梅掇水来。”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当下添汤换水,洗浴了一囬。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掀腾𢵞干,何止二三百囬;其声如泥中螃蟹一般,响之不绝。妇人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著云鬓,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语莺声,百般难述。怎见这场交战,但见:
  华池荡漾波纹乱,翠帏高卷秋云暗;才郎情动要争持,稔色心忙显手段。一个颤颤巍巍挺硬枪,一个摇摇摆摆轮钢剑。一个舍死忘生往里钻,一个尤云殢雨将功干。扑扑咚咚皮鼓催,跸跸礡礡枪对剑;𥐙𥐙【石𦐇】【石𦐇】弄响声,砰砰𪿪𪿪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汹汹涌涌盈清涧;滑滑溜溜怎住停,拦拦济济难存站。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东西探。热气腾腾妖云生,纷纷馥馥香气散。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一个艄公把舵将金莲揝;一个紫骝猖獗逞威风,一个白面妖娆遭马战。喜喜欢欢美女情;雄雄赳赳男儿愿;翻翻覆覆意欢娱,闹闹挨挨情摸乱。你死我活更无休,千战千赢心胆战;口口声声叫杀人,气气昂昂情不厌。古古今今广闹争,不似这番水里战。
  当下二人水中战闹了一囬,西门庆精泄而止。搽抹身体干净,撤去浴盆,止著薄纩短襦,上床安放炕桌菓酌饮酒。妇人教秋菊:“取白酒来与你爹吃。”又向床阁板上方盒中拏菓馅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只见秋菊半日拏上一银注子酒来,妇人才待斟在锺上,摸了摸,冰凉的,就照著秋菊脸上只一泼,泼了一头一脸。骂道:“好贼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筛了来,如何拏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么心儿!”叫春梅:“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歇儿没在跟前,你就弄下碜儿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里喃喃呐呐说道:“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妇人听见,骂道:“好贼奴才,你说甚么?与我采过来!”教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著石头跪著罢。”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内,教他顶著块大石头跪著。不在话下。妇人从新教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锺。掇去酒桌,放下纱帐子来,吩咐拽上房门,两个抱头交股体倦而寝。正是:若非群玉山头觅,多是阳台梦里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囬分解。

第三十囬 来保押送生辰担 西门庆生子喜加官[编辑]

  得失荣枯总是闲,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家常守分随缘过,便是消遥自在仙。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个洗毕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衲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春梅问道:“你有甚话说?”那琴童又见秋菊顶著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春梅骂道:“怪囚根子,你有甚么话,说就是了,指手画脚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说:“有看坟的张安儿,在外边等爹说话哩。”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的,爹和娘在屋里睡著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张安在外边等等儿。”那琴童儿走出来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踅探,问:“姐,爹起来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张冒势,恁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来回游魂哩!”琴童道:“张安等爹出去见了,说了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你教张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罢。”
  正说著,不想西门庆在房里听见,便叫春梅进房,问谁说话。春梅道:“琴童小厮进来说,坟上张安儿在外边,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拏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发西门庆穿衣裳,金莲便问:“张安来说甚么话?”西门庆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球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妇人道:“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们上坟,到那里好游玩耍子。”说毕,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
  金莲起来,向镜台前重匀粉脸,再整云鬟。出来院内,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边叫了琴童儿来掉板子。金莲便问道:“教你拏酒,你怎的拏冷酒与你爹吃?原来你家没大小,说著你,还钉嘴铁舌儿的!”喝声叫琴童儿:“与我老实打与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亏了李瓶儿笑嘻嘻走过来劝住了,饶了他十板。金莲教与李瓶儿磕了头。放他起来,厨下去了。李瓶儿道:“老冯领了个十五岁的丫头,后边二姐姐买了房里使唤,要送与他去哩,要七两五钱银子。请你过去瞧瞧。”这金莲遂与李瓶儿一同后边去了。李娇儿果然问了西门庆,用七两银子买了,丫头改名夏花儿,房中使唤,不在话下。
  安下一头,却说一处。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自从离了清河县,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正值大暑炎蒸天气,烁石流金之际,路上十分难行。评话捷说,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安下。到次日,继抬驮箱礼物,迳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来保教吴主管押著礼物,他穿上青衣,迳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内中有认的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的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那人道:“我倒不消。你再添一份,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拏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候候,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箓宫进了香囬来,书房内睡。”
  良久,请到翟管家出来,穿著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先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著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须臾,一个小童拏了两盏茶来,与来保吴主管吃了。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捧献礼物。但见:
  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拣银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菓时新,高堆盘榼。
  太师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于是慌了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顺,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便了。”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傍边左右祇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都牌提到盐运司,与了勘合,都放出来了。”太师因向来保说道:“礼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佥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塡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甚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驲丞,倒也去的。”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塡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鬵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陞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厨下大盘大碗,肉赛花糕,酒如琥珀,汤饭点心齐上,饱餐了一顿。翟谦向来保说:“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处处,未知你爹肯应承我否?”来保道:“翟爹说那里话!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不拣甚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翟谦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身边止贱荆一人,常有疾病,通无所出。我年也将及四十,央及你爹,只说你那贵处有好人材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于是将一封人事并囬书付与来保,又体己送二人五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上头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翟谦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里替你著个办事官,同你到下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来,途间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迟滞了你文书。”即时唤了个办事官,名唤李中友:“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那员官与来保吴典恩作辞,出的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太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然后到兵部,都挂号,讨了勘合。——闻得是太师老爷府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金吾卫太尉朱勔,即时使印,佥了票帖,行下头司,把来保塡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又拏了个拜帖,囬翟管家。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有日雇头口起身,星夜囬清河县来报喜。正是: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且说一日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中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吴月娘与西门庆居上坐,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弹唱。怎见的当日酒席?但见:
  盆栽绿草,瓶插红花。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盘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觞;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食烹异品,菓献时新。弦管讴歌,奏一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补锦绣。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饮酒中间,坐间不见了李瓶儿。月娘向绣春说道:“你娘往屋里做甚么哩,怎的不来吃酒?”绣春道:“我娘害肚里痛,屋里𢱉著哩!便来也。”月娘道:“还不快对他说去,休要𢱉著,来这里坐著,听一囬唱罢。”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痛,屋里躺著哩。我刚才使小丫头请他去了。”因向玉楼道:“李大姐七八临月,只怕搅撒了。”潘金莲道:“大姐姐,他那里是这个月!约他是八月里孩子,还早哩。”西门庆道:“既是早哩,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不一时,只见李瓶儿来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冷气,你吃上锺热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时,各人面前斟满了酒。西门庆吩咐春梅:“你们唱个‘人皆畏夏日’我听。”那春梅等四个方才筝排雁柱,阮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人皆畏夏日”云云。
  那李瓶儿在酒席上,只是把眉头忔皱著,也没等的唱完了,囬房中去了。月娘听了词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囬来报说:“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滚哩!”慌了月娘道:“我说是时候,这六姐还强说早哩。还不唤小厮来,快请老娘去!”西门庆即令来安儿:“风跑,快请蔡老娘去。”于是连酒也吃不成,都来李瓶儿房中问他。月娘问道:“李大姐,你心里觉怎的?”李瓶儿囬道:“大娘,我只心口连小肚子往下憋坠著疼。”月娘道:“你起来,休要睡著,只怕滚坏了胎。老娘请去了,便来也。”少顷,渐渐李瓶儿疼的紧了,月娘又问:“使了谁请老娘去了,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爹使了来安去了。”月娘骂道:“这囚根子!你还不快迎迎去?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奴才去,有紧没慢的。”西门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了去。月娘道:“一个风火事,还像寻常慢条斯礼儿的。”
  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囬,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西稍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一处说话。说道:“耶嚛嚛!紧著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里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著下象胎哩!”
  良久,只见蔡老娘进门,望众人道:“那位主家奶奶?”李娇儿道:“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头下去。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这咱才来?”蔡老娘道:“你老人家听我告诉:
  我做老娘姓蔡,两只脚儿能快。
  身穿怪绿乔红,各样䯼髻歪戴。
  嵌丝环子鲜明,闪黄手帕符㩟。
  入门利市花红,坐下就要管待。
  不拘贵宅娇娘,那管皇亲国太。
  教他任意端详,被他腿衣㓦划。
  横生就用刀割,难产须将拳揣。
  不管脐带胞衣,著忙用手撕坏。
  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
  因此主顾偏多,请的时常不在。”
  月娘道:“你且休闲说。请看这位娘子,敢待生养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问大娘:“预备下绷褯草纸不曾?”月娘道:“有。”便教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见他不是这个月的孩子,只怕是八月里的,教大姐姐白抢白相我,想起来好没来由,倒恼了我这半日。”玉楼道:“我也只说他是六月里孩子。”金莲道:“这囬连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䠕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著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正说著,只见小玉抱著草纸绷接并小褥子儿来。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预备下他早晚临月用的对象儿,今日且借来应急儿。”金莲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们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杀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玉楼道:“五姐是甚么话!”以后见他说话儿出来有些不防头脑,只低著头弄裙子,并不作声应答他。潘金莲用手扶著庭柱儿,一只脚跐著门坎儿,口里嗑著瓜子儿。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金莲看见,叫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的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阁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一日也。正是:不如意处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这蔡老娘收拾孩儿,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安顿孩儿停当。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临去,西门庆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许洗三朝来还与他一疋缎子。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
  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阁家无不欣悦。晚夕就在李瓶儿床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早起来,拏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送喜面来,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刚打发去了,正在厅上乱著,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看奶孩儿。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十岁,新近丢了孩儿,不上一个月。男子汉当军,过不的,恐出征去无人养赡,只要六两银子,要卖他。月娘见他生的干净,对西门庆说,兑了六两银子留下,起名如意儿,教他早晚看奶哥儿。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每月与他五钱银子,管顾他衣服。
  正热闹,一日忽有平安报:“来保吴主管在东京囬还,现在门首下头口。”不一时,二人进来,见了西门庆报喜。西门庆问:“喜从何来?”二人悉把到东京见蔡太师进礼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老爷见了礼物甚喜,说道:‘我累次受你主人礼太多,无可补报。’因问爹原祖上有甚差事。小的说一介乡民,并无寸役在身。太师老爷说: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札付,与了爹一张,塡写爹名字在上,塡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就委差的在本处提刑所理刑,顶补贺老爹员缺。把小的做了铁铃卫校尉,塡注郓王府当差。吴主管陞做本县驲丞。”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札付并吏兵二部勘合,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看见上面衔著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把朝廷明降,拏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坐七香车,做了夫人。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驲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桩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把朝廷明降与月娘看了。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说了囬话。西门庆吩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毕,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未过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正是: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艳色!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