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据目抄/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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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纪人物

昔者太史公谓，由光义至高，独惜其文词不少概见。而孤竹二子，乃幸其贤于孔公。声施后世，呜呼！其旨深哉。故豪杰之士，能以功名表见，彪炳史册。所谓才与遇合者也。其有数奇运蹇，特立独行。或功与势违，或名与时背。如屈子自沉，伍胥赐刭，甚且困厄蓬累。曾不得借君侯阶前盈尺之地，一吐其奇，而赍志以没。若此类者，亦可悲矣。向微逸史氏阐发幽潜，以备载笔。异日或有采风者，尚论其人，何以稽焉？故予纪四十年来，郡以内所睹记人士，皆就其不得志于时者。摭拾行略而次第之，以俟后之君子。无由光之憾云。

吴稷

吴稷，字舜弼，号石湖公，颖敏敦悫。年十五，居父丧，戚而有礼。治经属文，精勤雅赡。举正德甲戌进士，授金华府推官。时兰谿章文懿公家居。公虚已质疑，政学并进。会永康右姓马甲，辱其邑令。公据法绳之，咈上官意，移调惠州，得与魏庄渠、李谷坪两公切磋。守官冰蘖，裁省冗役冗费。暑月行县，疏释系囚，置规过柜于郡门，以通民隐；立保甲法于七邑，以惩奸宄。中丞聂荣襄移文诸郡，期一一如吴惠州。有海丰令，以墨黜，犹治事。公露檄驰使逐之，令为按君乡人。乃大迕，不得荐，迁荆府左长史。服除，改徽府，公皆不薄其官。进贤王箴芸窗赋，以寓规诲，致仕归。老于东城之垌。非公事，迹不履廛。有司延乡饮大宾，间赴之。服膺庄渠、谷坪两公，求仁致知之学。四十馀年，潜思实践。间有疑信者，则与唐中丞顺之。陆宗伯树声，参互演证。年逾大耋，犹著行寿编以自勖。卒后数月，督学耿公登堂奠谒，旋采舆评，秩祀乡贤祠。所著有《自园稿》、《宦游稿》、《石湖漫稿》、《破愚录》，《史纲纂要》，藏于家，而皇明正学编，尤裨道脉云。

冯恩

冯恩，字子仁，号南江，由嘉靖丙戌进士。以行人出劳两广大帅王文成公，因荐束修为弟子，文成公甚器之。已擢御史，分司留台。先与刑曹抗论执讯狱牒体。寻疏论留守魏公，不得越江役卫卒。时汪御史大夫𬭎，愎而险，能窥伺上旨，沮折其属；又阿谀时相，数更职守自固。公疏论之，有“身躯不满五尺，罪恶贯于四凶”之句。会上方喜新贵人，议分建南北郊，又欲令皇后出蚕北郊。而擿其不合者，以邪徒辟之。中外惴惴，公独抗疏。援古亲蚕郊祭之礼，极陈时政乖违灾变，劝上连停二议，开言路，且以尧舜之用元凯，而唐宋之徇林甫安石为戒。当公具草时，分且得逮，后俱报闻，公益感奋。会彗星见东井，遂抗疏论汪𬭎为腹心彗，并及二相臣，宜亟罢。复仿范希文百官图例，悉品诸大臣得失，词甚峭厉。上怒甚，驰缇骑逮之，下诏狱，适汪大夫迁太宰，以例会审南阙门。汪执笔，令校卒持公转膝，面之。公即起立不跪，辩甚强项。汪遂以上言大臣德政律，署公情真，法当斩。公挺身出不顾，观者皆啧啧叹曰：是御史，铁膝、铁口、铁胆、铁骨，相传为四铁御史，且录其语流播中外。及冬，当就法。有遗公药者，公曰：“御史陈事不当，惟有伏欧刀都市，伸明主三尺耳。何以药为？”后得减。戍雷州，后赦归。雷人祀之十贤堂，以配宋寇准、李光辈。公材大蚤废，居恒慷慨，谓犹可为德于一乡。出橐赀，买瘠田，募贫人佃之，教以计然之策。会有天幸，旁亩益拓，所入渐广，乃推赡三族之贫者若干人。又赡布衣交贫者若干人。会倭乱，有士女避徙者，公皆授庐传饔以济之。大饥疫，煮鬻剂药，所全活甚众。穆庙初御极，旌诸言事者，公年七十馀矣。铨曹难其老，疏进大理寺寺丞，再加朝列大夫。死之日，吊者如市。郡邑大夫请祀乡贤。所著有《刍尧集》行于世。

周思兼

周思兼，字叔夜，号莱峰。公年十八，为诸生。才气横溢，下笔千言不能休。常为古诗歌。陆文裕公见而奇之曰：“吾年二十发解时，不辨生此语。”举嘉靖丁未进士，授平度州知州，多惠政。时藩府阉纵奴夺民产。有佥事某者，捶其奴，毙之狱。阉嗾王奏之，将拟重辟。当道檄公再讯，佥事竟得如故官。旁郡饥民掠食，幕府将加剿。公曰：“此辈赤子，饥求食耳，奈何激之为变？”亟作小木牌数千，为招辑语，散置四郊，皆得就抚为良民。铨曹因考公治行最，擢缮部员外，督厂清源。州人遮道哭送，立祠生祀之。在清源，会河势将决，公为祷于神。募民囊土筑堤，身立赤日中督之。堤成三日，而秋涨大发。民得无鱼乎之患。已擢湖广佥事，除宗庶五将军豪横，歼巨盗刘某于江黄间，声称尤籍。会丁内艰，前后哀毁鸡骨。服除，竟不复仕。优游林泉者逾七年，足迹不入官府。属岁饥，食指不给，闭门食贫，终不为人关说一事。时或操小艇，携图书数卷，游吴越佳山水间，绝不令人知。其他隐德，不可胜纪。庙堂方大用公，超拜广西督学副使，竟遭脾疾卒，朝野惋叹。诸生请祀学宫，因私谥公于乡，曰：贞靖先生，公文驾轶苏长公，诗歌类太白已，稍出入欧曾。诗宗王孟。善行草，兼工小画，所著有《西斋日录》、《学道纪言》及《周叔夜集》行于世。

范叔子曰：陈仲子三咽井李，以名行自持，亦苦矣。孟轲氏犹斥其矫廉，何刻哉！晚世荐绅，营营逐利。虽有陶朱猗顿之富，日事干请，如饥犬乞怜，甘为有司亵慢。当此之时，得一陈仲子者，岂不犹然称巨擘哉？乃有闭户食贫，如莱峰先生者在也。嗟嗟，哲人既逝，我将安放，其先生之谓与。

包节

包节，字元达，号蒙泉，举嘉靖壬辰进士。公孝友天植，忠义性成。秉道嫉邪，毫发不假。两使浈闽，再按湖南。能令豪右权奸屏迹敛手，风裁凛然。会忤奄竖，诬以震惊陵寝。谪戍庄浪卫者，十有二年。闻母弟殒谢，哀毁而卒。识者惋叹。公文宗西京，五七言诗，有开元风骨，皆穷而益工。莫方伯如忠，比之虞卿云。所著有《包侍御集》六卷，《范诗类选三十卷》行于世。

范叔子曰：节与弟孝，时称两包，即子同里人也。家君啧啧道其少年读书事，甚悉。然两公皆奇才博学，相继脱颖，并为国朝名御史，迹其一时，讵不赫赫称盛哉！乃兄以戍客死，弟以病夭折。竟不得收善后遐龄之庆。岂亦天道忌盈与？此昔人所以喻塞翁也。迩者轻狷谫劣之子，幸廪学宫，遂多盛满。呜呼！孔公伤器小，有旨哉。

张之象

张之象，字玄超，号王屋。公为人，体貌伛偻，如不胜衣，而刚肠劲气，独立物表。平居议论臧贬，务持正不阿。与人交，不以盛衰为轩轾。常愤时俗趋炎，乃反傅咸意，著叩头虫赋以见志。单门后进，少有拔俗之韵，必多方延誉。其败名伤检者，即显赫，亦摈斥不少假。邑有董氏者，其后辈贵盛，戆直而尊行。某故梼杌也，偃然执分自倨，其后辈不能平。遂指为张姓讼而斥焉。公心异之，为赋一诗云：“秦庭未省非张禄，汉室原知是董生。”相传以为绝倒。后讯者，竟据此剖其事。公富于学，故其诗之工致多类此。自谓一生不欺暗室。常渡泖，中流风恶，舟人皆失色。公神宇恬穆，口占一绝，有“暗想生平何所忏，三辰晏起一科头”之句。公既性不偶俗，独喜闭户著书，冬夏不辍。其诗尔雅冲淡，有魏晋风。其文阖深奥衍，出入东西京。床头惟拥千卷，终身不识铢两会计，以故家徒四壁立。间从诸贵人游，或罗绮满座，公独敝袗竹𫏋，披襟命麈，旁若无人。盖公所挟持者甚重，不在世味中也。海内名卿钜公，闻愿交者，望如景星。四明丰存礼，豪士也。读公文，吒曰：“天生老丰，何复生此子。”邢子愿东鲁逸才，生稍晚，意公已化去。后行部至松，喜公尚在。数存之里巷，为置买山钱若干。其他先辈，若金陵顾华玉璘、许仲贻谷、吴门蔡九逵羽、文征仲征明、王履吉宠、彭孔嘉年、吾乡徐伯臣献忠、何元朗良俊、董子元宜阳，皆与公为莫逆交，埙篪一时。此可知公臭味矣。公常稍从禄仕，为浙藩幕。既谢去，卜筑秀林山麓，其地多怪石清泉，烟扉月榭，丛竹茂林，及诸仙释名迹，笞封藓没。旧无物色者，公一一题咏，山灵遂为生气。所著书及纂辑先代书，不下千卷，藏于家。公有子，讳云门，登隆庆庚午乡荐。先公卒，孙齐颜，弱冠领万历乙卯荐。奇才洁行，卓荦一时，人以为公厚积之报云。

董宜阳

董宜阳，字子元，先世汴人。南渡，徙居上海吴会，又徙居沙冈。人称紫光先生，复自号七休居士。公于书无所不窥，独究心当代典故郡文献。游太学，名动都下。属试弗第，遂弃去制举业。工古文词。诗法高岑，晚嗜元白体。文法先秦，问出入曾王家。楷书仿永兴，行草法智永。生平嗜好，惟书史古石刻名帖。日坐一室，手丹铅校勘，至丙夜不休。与同里张玄超、徐伯臣、何元朗，号称四贤。所游海内名人，即顾司寇璘、文待诏征明、许奉常谷辈，卓然以文名家。尤敦尚行谊，与弟宜旭分产，先为文，泣告先祠，推故产悉让弟，而身任一切门外事。先廷尉有故人，开府娄江。公奉书往谒。开府迎公甚恭，幕下客顾以金钱为寿。居间有请，公面叱曰：“若视我何如人哉？”拒不纳。故家世膴仕，而落落如寒素云。所著有《名臣琬琰通录》、《金石录》、《云间诗文选略》、《先哲金石录》、《近代人物志》、《云间百咏志补遗》、《上海记变》、《中园记》、《金石林》诸书藏于家。

范叔子曰：予读唐史，见温彦弘将改葬祖父。筮者曰：若葬兹地，当害兄而福弟。彦弘曰：若得家弟永康，我当含笑入地矣。嗟嗟，兄弟之于人大矣哉。古人何乃不有其身而有其弟与！紫光先生以文学名，不足多；独其友爱宜旭弟，为文告庙，推让故产，此岂晚世人情所能耶？庶几，与彦弘相上下者乎。

徐献忠

徐献忠，字伯臣，号长谷。公学博才高，日读书盈寸。为文深厚典据，大类子长。间杂东京，所论诗，五言重魏晋；七言止取高岑，而上律止于大历。而自为诗，沉郁彩秀，出入诸名家。尤长于赋，如《布赋》一篇。悯念松人愁苦，周委详尽，能令循吏读之酸鼻。生平无他嗜好，惟著书自娱。有《金石文乐府》、《吴兴掌故录》、《唐诗品》、《水品》、《四明半政录》、《洪范或问》、《春秋纪传录》、《大易心印》、《四书本义》及《分节参同契》、《大地图》、《行义山房九笈三江水利考》等，各自为集，藏于家。真草书法苏赵，为世所珍。由乡举，授奉化令。以节气自持，不能折腰俗吏。时同乡沈凤峰恺为副宪。公与节推杨枢为属吏。枢先谒恺，恺命侍坐。适公入，趋南坐，不少逊。恺意不怿。公怒曰：“而岂以我不能为陶彭泽耶？”后公坐诬挂冠，凯有阴挤焉。公厌松俗侈靡，卜居云川。郡侯袁汝是，重公学行，每叹泖峰佳丽不能容，徐公高隐为恨云。

何良俊

何良俊，字元朗，号柘湖。公绮岁从经师游，即厌弃制举义。耽嗜古文，博综九流，研味四始，兼抱经济。思效一官，竟以数奇，仅拔贡太学。宰相怜其才，起家，拜南翰林孔目。甫考满，即谢官归。纵浪烟霞水石间。覃志著作，文法刘向马迁，诗宗苏李。而近体高岑。晏息处，皆名四友斋。四友者，维摩诘、庄生、白乐天，与公为四也。公自为记，及书屏示客。与王左辅、赵中丞两书，皆公生平实录。晚嗜声伎丝竹，寝兴必先奏乐。非过自奉，乃所期待者不浅耳。与弟进士公良传，时称两何。所著有《何翰林集》、《何氏语林》、《四友斋丛说》，行于世。

范叔子曰：张董徐何，云间所称四贤也。其以文学行谊，倡和一时，讵不伟哉。令此四贤者，出入金马门，为玉堂仙子，谁曰不宜？乃幸则为折腰吏；不幸则为老缝掖。使天而可问乎，此曷故焉？而巍科膴仕，往往升之谫才凉德之夫。噫，兹所谓命耶。

冯行可

冯行可，字见卿，号敕斋，即御史公恩长子。当御史下狱时，公甫十三岁。即伏阙上书，白冤状，括发，短后衣，蹩瞢长安街中。见一要官辇过，即攀跪泣请。其词绝酸楚不忍闻，皆掩耳。促舁者疾过之。又二载，会冬事迫，乃刺血书疏叩阍，大略言臣父恩，幼而失怙，祖母吴含饴哺之以长成有今日，不幸私忧过计，欲为陛下作吠奸之犬，而忘逆鳞之戒。遽陷大辟，窃念祖母吴已八十馀，忧伤之深，仅仅气息。臣父今日死，祖母当以今日死，臣父明日死，祖母即以明日死；臣父死，臣祖母复死。臣茕然一孤，甯得不死？惟冀陛下哀怜之。缚臣置辟，而赦臣父，得以苟全母子二人之命。陛下谬臣，不伤臣心；臣被僇，不伤陛下法，谨延颈以俟白刃。纳言陈经，见而怜之，为封上。有旨，法司更审，御史公遂得灭戍雷州。海内翕然，称冯公父死忠，子死孝云。甫弱冠，举嘉靖庚子乡荐。家居时，佐御史公为义。已丁母金孺人丧，蔬食不入内者三载。穆庙初，部使者列上公前事，特旌为孝子，表其庐。公博学赡文，竟以蹇数，久困公车。谒选，得光禄署正，擢应天府通判。所至有惠政，而清操若水蘖。人称不愧冯御史儿。已擢贰守，致政归，杜门养高，纪无私谒。日以孝友之道，诲其子弟。即乡闾后进，皆仰公为师表。部使者屡疏起用，公不就。朝命公爵秩，复旌其门，时称异数云。有子大受，领万历己卯乡荐。方以诗文雄杰时流，且日树隐德。故冯氏济美，遂为东吴之冠。

李豫亨

李豫亨，字元荐，少颖异。十馀龄，从父海楼公，官游湖襄。会剪大沩寇，公从旁筹策，一座皆惊。客归，补郡博士，已入赀为国子生。卒不第，授鸿胪序班。时新郑当国，公条上国计三议。新郑深器之，欲大用公。公无宦志，归筑室西湖上，与龙溪王公讲学，多从游者。抵武夷，生徒益众。公自五经子史，旁及山川、象纬、兵农财赋、医卜堪舆，暨二氏之学，咸窥精蕴。所著书有《推篷寤语》、《自乐编》、《三事逆真》、《格致明辨》、《自乐窝诗草》、《梅花百咏》。所辑书有《寒谷回音》、《药篮春意》、《广记揽玄》、《珊瑚枝》总若干卷。工署书行草，具体赵承旨，有石刻行于世。

范叔子曰：国朝以制义取士，士即长于制义。亦卑卑腐语耳。幸与的者，曰甲科，辄侈肆尊大。令不由此途进，虽周孔之德，游夏之学，亦敝帚矣。元荐穷百氏家言，不下五车，竟厄于一第，俗吏犹然以赀郎目之。噫，赀郎岂皆读元荐腹中书者耶？彼俗吏何以当甲科也。

杨允绳

杨允绳，字翼少，号抑齐。与嘉靖庚子乡试，辛丑下第。往受业唐荆川先生，讲良知之学。日置黑白二圈，以志善恶。即昔人投豆之说，其精进力行类如此。甲辰成进士，以行人擢兵科给事中。时分宜严嵩当国。公首上简辅臣，广录用。以隆治化疏，寻劾勋臣本兵之不职者。又历上拯弊安攘诸疏，言中理窾，已奉诏册封河南王府。遂乞归，计不复出。会倭乱，愤激时事，趋驾还朝，即抗疏数千言，内及阁部大臣馈送不赀。盖指嵩相言也，嵩衔之。适巡视光禄，有寺丞胡膏者，嵩客也。公廉其贪污，虚冒物价状，劾之下法司。嵩既无计免膏，又切齿公，乃嗾膏反诬公讥讪。嵩从中灼之，世庙震怒。廷杖下锦衣狱，拟绞。在系者五年，嵩患之。因星陨如雨，占者以天示变，咎在臣下不忠。遂列公名上，请刑以应。庚申十月朔，公遂赴西市。朝野冤之。先是公家居，性行峭直，无所避。一郡佐峻行敲朴。适公过，闻号呼声，立假其榜，绐云，将以惩奴辈不当意者。佐为慑息。郡侯方廉，送别公，亟言志在退休。公正色斥之曰：公不欲做官，元旦不当晨趣姚医士门贺节矣。姚故徐司空达斋客也，方面赪不怿而退。嵩子世蕃，惊纵，邀公饮。有二客皆朝绅，不速而至。世蕃令两童子，持朱墨笔点其面，为闯席者戒，公默不语。世蕃深衔之，竟以此贾祸。语云：太刚则折，杨公有焉。公有子曰应祈，性至孝。当公下狱时，前后三草疏，最后走平坡山中。剜灵芝三本，将献上，请代父死。会世庙不测，皆为母黄孺人所阻。乃身服皂隶衣，行长安街，毁容骨立。念未举子，姑以药饵自扶。已得今孝廉公忠裕。甫三日，觇知给谏公，祸不解。入狱永诀，绝食而卒。闻者莫不失声。越三年，分宜难作。又四年，穆宗御极，推诸言事者，赠给谏公奉议大夫，光禄寺少卿。谕祭一坛，荫忠裕为国子生。又用李都谏用敬言，逮膏抵死。迄万历戊子，忠裕领乡荐，声籍籍士林。人以为忠孝之报。

范叔子曰：上山不避猛虎，下海不畏毒蛟，烈士不当如是耶。谅哉，吴中丞之铭公也。虽然，谓天有知，何刑公之生而又夭其子？谓天无知，何录公之殁，而又荣其孙？岂其理之不可信耶？虽然，不僇公忠，不盈嵩恶。嵩恶弥盈，公忠弥著。嵩也遗秽，公也垂芳。孰谓天之成全公者无意哉？

抑斋公在告时，有日者对陆宗伯曰：“杨公为门下同年，其命当死国难。公勿劝之出。”宗伯曰：“此公已无宦志，安有此日？”而言误矣。一日，杨公忽投刺别宗伯还朝。宗伯心动，且知公意已决，不可复阻。犹幸星术未必奇验也。已闻变，宗伯时为怃然，悔不宛引日者言力挽之。

龚情

龚情，字善甫，号方川。公生而颖喆，髫齿能日记千言。举嘉靖癸丑进士，授行人，奉使景宁藩邸。峻却馈遗，擢礼科给事中。值岁议军，北胡南粤诸道，赤白囊旁午，警报岁数失稔。公首疏，饬边防预储蓄，蠲南北额外之征，均兵饷以苏偏累。复疏上，诏取太仓银。两省中推公敢言。会勘伊庶人不法状，忤当事者，指摘贰德清。寻历升南虞部郎，报罢，公少日聘韩氏。已其女遘废疾，或讽公改图。公不听，竟其女亡，始议婚。其大行端谨，类如此。性喜博古，属文著作，宗《韩非子》。有撮残稿，藏于家。

龚恺

龚恺，字次元，号全山。第嘉靖丁未进士，即给谏公从弟。时称两龚。授慈谿令，视职廉慎，治释神明。去县日，民攀留者遮道，至截镫去。入台，试御史。会咸宁侯仇惊倡马市，公首署疏论之。杖阙下，得不死。已按西粤，吏不职者，先望风去。寻列靖江王不法状，疏上，大征粤寇，为当事者忌。出为山东参议，多惠政。晋湖广副使，以疾作引归。杜门不事私谒。郡邑大夫造请，必为指诘疵政，靡不屈服。公虽峭直清严，待族党外戚，务敦厚道。识者称公为古之遗直，竟以考察降调，交口冤之。

范叔子曰：吾郡自嘉隆以来，其以兄弟掇巍科为望族者，何比比耶？独两龚在台谏，并谔谔有声。居乡亦称两君子，即以功名相终始，奚愧焉。乃竟坐诬挂冠，而家声亦不永世。身殁未几，子孙多寥落，鲜克自振者。岂盈虚之数有定耶？语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岂欺我耶？

王相尧

王相尧，字师舜，号容斋。公生而岐嶷，音吐若锺。早岁，即为陆文裕公所器，补博士，名鹊起，已入赀为上舍。公于书无所不窥，尤穷心国朝典故，及濂洛关闽之学。时分宜为祭酒。叩公经济，迎刃而解。故于诸生中，绝怜爱之。一日，选从比部郎，恤刑河南。公举欧阳崇公语：“我与死者求生。求生不得，我与死者两无憾。”以微讽比部。时有一用斧杀人事，公潜以用字改甩字，曰姑易一字，以全一命乎。其宅心仁厚如此。嘉靖癸丑岛夷内讧，上海议筑城，巨室以压价高，多梗议。公独奋然，先撤屋输地于官。城完，公破产居多，囊赀亦罄。公遂绝意进取。关一舍，题曰“容斋”。日箕踞吟咏其中。常曰：“我无他过人，独于人无所不容。事至物来，理恕情遣，讧侮宁及我哉。”人以是服公度量。公学博行高，乃以数奇屡蹶。当分宜柄国，或劝公往谒，美官可立得也。公愀然曰：“士固有命，吾岂以干谒取荣耶？”后世庙登遐，覃恩宇内。部使者列上公行，例授衔河南光州判，从公恤刑惠政故也。寿考而终，海上称为耆硕。

董体仁

董体仁，字元善，号海观。以子贵，封南京工侍郎。公沉毅博洽，早岁试博士，辄高等，竟蹇一第。年四十馀，应补序贡，推让其同侪之老而贫者。士论咸高其义。时公伯子傅策，已成进士，直声振海内。恬淡自如，一不为意。每怜族党贫苦，为置义田若干赡之。有范希文之风焉。仲子进举，隆庆丁卯荐季子傅文，廪学宫，皆一时名士。

袁福征

袁福征，字履善，号太冲。公诞时，封公梦状元钱福造其第，故名福征，初号潜冲。一夕，公梦左思语曰：君即我后身也，因更号太冲。束发廪学宫，举嘉靖甲辰进士。初比部主政，论北地囚。庚戌，晋为郎。会虏大入寇，肃皇帝诛丁大司马，怒诸曹郎。公袖短疏，疏职方郎王某无罪，奉旨编为民去。遂名动公卿间。已出守复州，里役负鱼课者，祖孙继死棰楚下。公捐羡镪立出之，移贰齐安。其属邑麻城有柴山，连亘二百馀里，剧寇万种。公氵朁师夜进，悉歼之。民至今立祠祠焉。会丁父艰，服阕。起贰陇岷，岷迫西番夷。公以孤臣，走万里绝塞，一意拊循。甫五月，左迁傅南阳王。王甫辫发，大国母垂帘。诸军校为豪魁者干没庄邸，孱弱不能令。公至，则搜剔奸蠹，悉按以法，人不敢犯。藩府故事，有左右长史，视殿阁臣；有正副承奉，视司礼监。承奉员缺，例于府中以次补升。疏名奉请，无自内出者。两阉竖某某，诈为王疏以闻，下宗伯覆议令之官，非特旨也。公廉其实，具揭科部及抚按两台，题参伪状，缚诣阙庭杖之。以是忤中贵，褫职归。居恒，日以诗文棋酒自娱。凡里中显晦少长，皆为忘年忘分之交，绝无轩冕俗态。时客游吴越金陵佳山水间，终岁忘归。与太仓王元美，北地李于鳞，并驰名海内。元美常赠公以诗曰：“苍颜此日围棋叟，青鬓当年同舍郎。出仅一身何假锺，行逾千里不赍粮。永论缁素皆亲属，才得湖山即故乡。似尔萧疏吾亦易，槛猿笼鸟更茫茫。”真得公实录云。公文法颜延之，诗具体杜工部，行草得苏长公真趣。有著作数十帙，藏于家。

张仲山

张仲山，字仁卿，号五鹿。公隽资邃学，为先辈徐献忠所推毂。食廪学宫，有声，性至孝。所授弟子束帛，即以备旨髓奉亲。伯仲君皆食贫。公推父产之腴者赡之，而以瘠自居。已伯仲中废，并取瘠者，公亦不为意。伯常以逋被系。公色动曰：“吾壁立，且甘之耳。忍系兄耶？”倾囊出之。待宗族姻党，务敦厚道。所教授弟子，皆为名士，有西河之风。识者咸期公为大器竟厄于例，不及贡。有司数上公才行，部使者相继下书，旌其门。邑令屠长卿辈，延为乡饮大宾。同志者播之诗歌，以彰懿美。有绅裾诵义录。

范叔子曰：予读唐史，见牛弘弟弼。嗜酒而酗，射杀弘驾车牛。夫人迎谓曰：“叔射杀牛。大是异事。”弘曰：“已知。”读书自若。嗟乎！有兄如此，虽有长舌，将安施焉？余观五麓君，推恩伯仲，有古人风。而朱孺人率能以义佑之。其子善，又能世公家声，而身淳厚。如受徐长孺托孤，周旋垦至，即朱文季不负张堪知已之言（见《后汉书》）。周仁荣善体杨公道假宅之意（见《元史》）。昌以尚焉。故予观五麓君之刑于，而知其贤于人远矣。

杨有为

杨有为，字后可，号九南，举嘉靖己酉乡荐。公处奔竞纷华之世，独能狷介自持。壬辰长至日前，遘微疾，沐浴更衣而逝。以贫，不能葬。孝廉张齐颜，为文求助于郡中缙绅，其词曰：廉侔陈仲，贫过原思。生平惟守一编，家业空馀四壁。足绝公署，当道至不识其姓名。高卧穷村，交游莫得望其颜色。甯甘冻饿，特耻干求。生之年，常并日而餐；死之日，至槁棺而殓。又况天乎不吊，终夺伯道之孤。室有未亡，堪怜黔娄之妇。凡我同类，谁不阙情。拟捐厚赙之资，以储薄葬之备。言言皆公实录，读者哀之。

莫云卿

莫云卿，初名是龙，字廷韩，号后朋，即方伯如忠伯子也。公赋质岐颖，蚤岁能属文。日诵记数千言。稍长，即攻古诗文词赋，有倚马才。律宗杜工部，文法西京，尤长于书画。行草得米南宫真趣，间写张旭，画宗黄公望，皆为世所珍。公性豪举，不拘小节。当嗜奕，终夜较不倦。有相知好雅洁者，邀坐斗室中。焚香煮茗，蒹供佳膳，辄亡归。与先辈文征仲、唐伯虎，臭味相埒，绝无松人俗态。以拔贡为国子生，名重都下。归则杜门著述，不事干请。生平矜恤贫士，傲睨富贵人。间或阴植亲友，亦绝不令人知。方以学行立帜吴下。倏遘疾而亡，闻者浩叹。所著有《笔尘》及《廷韩集》藏于家。

范叔子曰：廷韩以旷世逸才，竟蹇一第。时或使酒骂坐，以舒不平。予尝从间解之曰：足下抱千秋业，当是宇宙内第一等人。何有于此辈啄腐鼠哧者哉！廷韩深服子言，时过辱推奖。一日，吴门王伯谷，薄暮抵诸宜甫斋头，宜甫邀予陪饮。有两春元，不速而至。同席久之，闻暮锺，将散去。适廷韩泛酒龙潭归，颇有意宜甫。因携一妓及诸友偕来，拟取醉。遇伯谷两春元，若不怿。甫举怀，忽把予臂语伯谷曰：“足下知吾松此君乎？”伯谷云： “与予善。”廷韩曰：“此君食贫苦学，坐中富贵人不足敬。可敬者，此君耳。”予复戏解之曰：“莫大得无酒痴，作故态耶。嗟嗟！今虽欲再睹廷韩狂态，不可得矣。”故廷韩死，予每哭之失声。廷韩生平，鄙牙筹会计，惟畜图书数千卷，及古名人字画数十幅。年甫半百，倏焉长逝。肉未寒，妻女遭暴疾，一日以死。仅遗一孤，毙觉孑立。幸长女适潘方伯季子云。卜地海上葬之。著作多湮没不传。呜呼！何天之不仁于廷韩乃尔哉？

朱朝贞

朱朝贞，字孟元，号中宇。家藏宋谱乘，实晦翁先生之裔。公王父讳昴者，以平蛮奇功，为武庙时名御史。父孝廉公，讳承祊者，与郡中庄小山、周莱峰，二三先生缔笔研冰蘖之交。乡荐四十馀年，囊橐如洗。公渊源家学，少为邑庠南雍宫弟子。声噪起，数奇。九踬棘闱，叹大丈夫安能雌伏？然何可夺司命者权。吾每寤寐李永和，拥书万卷，不假南面百城也。遂弃丢公车业，穷日夜为囊帙蠹鱼，兼咀茹释氏诸书。间与衲子话无生，或偕骚选侣胜唫眺。偶及著作，日文必东西京，可无辱子墨客卿；诗必开元大历，可无卑宫商，乃其才足办耳。为人悃幅坦衷，然落落寡合，不喜遨游大人先生，市蝣蜉之誉。尝谓古逸民如冥鸿野鹤，莫可笼羂。今奈何林泉于朝市，煦濡于轩冕。此又何如终南捷径耶？乃著《胡庐篇》以见志，并《踏雪草》、《蚊赋》行于世，《武丘吟草琐言》、《织𪨗集》藏于家。

俞显卿

俞显卿，字子如，号适轩，成万历癸未进士，授刑部主政。公邃于理学，禔身严毅。早岁举孝廉，即留心民瘼，有范希文先忧后乐之志。穆庙末年，奸民诬告绝田，牵连骚扰，几至煽乱。公为呈词，令耆民罗奉等，抄呈巡抚张佳胤。具奏停止，民赖以安。已公立朝，会一勋戚与公同官者，亵慢不经。公抗疏论之，坐诬挂冠。家居，杜门清修，敦尚孝友。执父丧，蔬食三载，复鬻园以成葬礼。士论高之。

范叔子曰：始于闱邻，卒于金虎，果哉。先民之畏比周也，公独不念此乎？且夫肩鸿钜者，必有所忍。乃克有济，公不能隐忍于一时，以需公论之自定，亦亟矣哉。虽然，天下无两是，亦无两非。以公之疏而黜其人，即以公之疏而并黜公也，果孰是而孰非耶？时事可知矣。

徐益孙

徐益孙，字长孺，号兴偕。公少孤，十岁丧父，奉贞母陆孺人教。日下帷读书，厥有成立。年十七补博士，已入游国子，名倾都下。所至公卿大夫，比于黄叔度云。事母至孝。居恒，教授弟子，束修皆以供肥毳。母死，遂绝意进取，捐太学符𦈡焚之，示不复出。结庐墓侧，昕夕悲恸。郡邑大夫请上其事以旌异。公辞益力，其奏记有曰：益孙既赖母以成身，当立身以报母。不能扬名以慰母，何忍借母以窃名？未能从殒，以是偷生，莫可抒哀。敢希幸进，反复三思，只欠一死。读者比于陈情表云。年未半百而卒，众共惜之。

陆郊

陆郊，字子野。号三浦。公貌古行高，尚贫不自给。怡然跌坐读书，临摹古人法书名画以自乐。前后监司守令。熟公名者，时时欲交欢公，公不屑也。董宗伯传策，为国学博时，疏论嵩相，谪戍广西。诸名公裒诗送之。独公诗有“千言抗疏缘明主，万里从军奈老亲”之句，为人所脍炙云。公诗法陶征君、孟襄阳；书法虞世南、颜清臣，俱得其骨。所著有《子野集》行于世。

陆应旸

陆应旸，字伯生，号古塘，即三浦公子也。公少负隽才，甫弱冠，即长于古文诗词。真草书法颜鲁公，间写欧阳询。索者尝满户外。诗宗大历，文宗曾王。平生热肠坦腹，善赴人缓急。乃无端坐友人事诖误，众皆扼腕。每伤古道日偷，士风不振，力欲挽回狂澜。逞逞形之意气激烈，而位卑言高，动惟薄俗非笑。公亦不为意。客游南北十馀年，足迹几半天下。缙绅公闻云间陆伯生至，辄倒屣倾盖。公益自珍，绝不干以私。兴甚豪，举尝自伤数奇，不为造物所悯。则举杯而问之曰：“天乎天乎，何使陆生至此？”故公客长安，有诗文名，有狷介名，有酒人名，且为申许二相所推毂。足称云间高士。所著有《游燕集》行于世。

范叔子曰：伯生与予同游黉序，即督学耿公所取士也。其间夺翼巍科者，几二十人。独予与伯生为老博士。然皆能以古文词，表见于世。伯生犹善客游，其所历览名山大川，逞逞赋之诗歌，以据其牢骚拂郁之气，亦雄矣哉。乃所谓夺翼巍科者，先夭折四五人。与草木同腐者，又几七八人。倘以吾两人较之，昌黎氏所谓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余采

余采，字元亮，号秀州，先世方正学先生之后。革除间，避居海上。公刚毅，有志操，面折不容人过，亦不妄取人一钱。庠中后进，望若严师。常与婺士同舟。其人道卒，公出赀殓之，终不责报。倭乱时，寓郡城。每同家君闲步，忽遇少妇冶容者，公面壁避之。家君问其故，公答曰：“目不视邪色。”其生平严正，类如此。仅以需贡作教，树立多名士云。

朱察卿

朱察卿，字邦宪，号醉石。公早岁，即厌薄经生，志在不朽业。事母兄孝敬备至。生平重干进，多义侠。有监军使者，故常德其父。福州守豹，风使奏谒，当以军功起家。公谢去。族人寒士，待公举火者，倾囊济之，无吝容。王司寇凤州，常比公郭林宗徐孺子云。公锐情著述，文逼西京。五七言诗婉丽尔雅，具体钱刘。有《邦宪集》十五卷行于世。

张昉

张昉，字元昃，号友莲。公负隽才，力贫苦学，宗欧曾五七言诗，典则有大历风，尤长于选。真草书临摹山水，皆得晋元风骨。性不嗜从王公大臣市蜉蝣之誉。故行年七十，无所知名。邑令屠长卿，思一见其人。坐索书画手卷，以□金百两为寿。公谢却之，卒不往见。萧然一身，不能接馁。陆大行彦章，为假居僧寮一椽，时佐酒米。公曰：此贤者之惠，也不妨吾廉。郡人两高之。

范叔子曰：身将隐矣。焉用文之？古人重高士，良有以也，今之托名山人者，何比比哉？乃迹寄林泉，心悬富贵旦暮奔走，射利沽名。而叩其中，且空空无当于用。是阳慕山人，而阴济其小人之私也。愧之矣，愧之矣！予观昉之才艺，足称名家。乃能隐约没齿，不求闻达，即以方之爰旌木鲍，焦诸贤，甯甘立槁。独耻干求者，奚让焉？故予每见昉。必称曰真山人。

孙得原

孙得原，字本卿，号雁洲。公少有俊才，治举子业。二十而病羸，支离一床者五年。遂弃去故业，以诗歌自娱。尤工篆隶杂楷，缙绅间绝爱重之。时时篮舆过公，说诗问奇。公以病足不能行，缙绅遂醵钱，买一蹇驴给之。郡中故无骑驴者，骑驴自公始。故驴迹所至，儿童妇女，皆呼策驴山人云。公又以孝称，事母魏孺人。虽晚年，犹依依膝前孺子慕也。诗有《黄山谷苏东坡遗音》、《精舍一椽》、《左图右史》者，四十馀年而卒。

陆宗行

陆宗行，字伯与，号家山。公弱冠补博士，即究心濂洛关闽之学。而旁及于内外阴阳九流诸子百家，冀为通儒。已慕太史氏遨游四方之志，击楫渡江，走桑干太行，历燕秦晋魏故墟，吊古伟人杰士之墓。欲从武弁中，当一面以试其奇。会数奇，敝表带索以归。筑室于放鹤滩，杂植名花怪石，箕踞吟啸其中，所咏有“不羁天地涧，无事日月长”之语。公多巧思，常制一画舫，外列爻象，内具茶铛酒灶六博棋枰之属。每乘舫探奇，虽穷乡儿妇，咸啧啧呼为家山先生。公善琴，又工乐府。兴至辄浮白浩歌，几失天地，自比于嵇中散桓江州云。晚年，会冯廷尉公季子敏卿，举进士，为兵部郎。即公表弟也。一日顾谓妻子曰：“天岂真虚生我耶？吾气尚壮，不忘击筑探丸之怀。矧有弟在燕中，吾将一往。得昼交天下贤豪长者，而幸于一遇，庶不负此生。”其如征橐何，乃出所幸姬鬻之。策剑趣长安，竟无有知公者。因穷愁旅邸以死。敏卿聊为脱骖，扶亲归之。识者扼腕。

范叔子曰：予尝读王文成公瘗埋文，见一吏目，携一子一仆，赴官于烟瘴毒疠之乡。三人一朝死于途。时文成公谪为驿吏，命童子持锺往瘗之。因为文，欲招其游魂而还之故乡。又悲所今谓吏目者，即偕子仆食力于家，未必冻饿以死。何至询升斗之禄而死非命乎？夫吏目询升斗之禄以死，文成公犹且悲之。今家山先生所询者安在哉？而乃同于吏目之死非命也。假令文成公目睹先生之变，其为凄怆之词以吊，又可知矣。予今老矣，平生坎坷，大都与家山同。独能以义命自安，而不役役于穷途。自谓加家山一等云。

范允谦

范允谦，字牧之，号笏林，举隆庆庚午乡荐。公多才情，夭而客死。其子必宣，属山人陈继儒为外传。予特附录之，令读者知公为当代逸品云。陈继儒曰：余宅邻牧之，初闻牧之以情死，不敢问父老。比十年，奉化人之教，略已定情。乃始许牧之子必宣，作牧之传。范生牧之，名允谦。伯父太仆，父光禄，为文正忠宣公后。牧之复以庚午举乡进士。生而颀，广额颐，颊而下小削，目瞳清荧，骨爽气俊，不甘处俗。华亭世家子，出必鲜怒，锦衣狐裘，舞于车上。童子骈肩而随，簪玉膏沐，如妇女之丽。牧之见之，往往内愧肉动，毛孔猬张，辄障面去。牧之居恒，单衫白合，著平头弁，与诸少年颉颃而游。游遇豪贵人，牧之欠抑唯诺，阳嗛不敢言。众以为是生也，寒酸不上人眼，意轻之。牧之乃快，或坐客小觉，则拂衣疾趣出。亟遣追呼者问，牧之飘风逝矣。性嗜书，无所不读。能跳梁于翰墨间，有才子致。客非韵，斥门者不纳。纳必以名香清酒为供，或宴语夜央，喜不嗜寐。童子更烛割炙，复张具，如客初至时。屋下鸡鸣，犹闻鼓琴落子声。及醉而啸者，至是四方之客日益集。牧之恢张心胸，厚往薄来，故杂宾亦稍稍得进。而未几杜生之事起。杜生者，妓女也。以风态擅名，慷慨言笑，自题女侠。与牧之一遇于阊门，目成久之，退而执手叹曰：“吾两人得死所矣。君胜情拔俗，余亦侠气笼霄。他日枕骨而葬太湖之滨，誓令墓中紫气，射为长虹。羞作䩄腆女儿。下指鸳鸯，上陈双鹄。”言罢大泣。众惊其不祥。嗣后淹系旬月，无复顾礼，毁顿精神，废辍家政。客乃有为文告神以绝牧之者。牧之答曰：“仆闻亏名为辱，亏形次之。诸君子具当世贤者，仆虽不才，忝惠庄之遇旧矣。诸君子一旦摄齐束带，矢之神前，击锺伐鼓，以绝鄙人。一时观者，莫不骇遽狂走，谓仆当得夷族之祸，以至于此。甚而造作端末，飞流短长，笔之隃糜，付之尸祝。无烦检考，遽定爰书。不须左验，遂成文案。是忠告之义，同于擿抉。捃摭之过，近于文致。使仆不能含生于覆载，强息于世人。辱云甚矣。仆亦何人，其能甘之？惟有蹈东海而死耳。” 牧之既深情，胶粘不解。而复为诸客所激，若圆石遇阪，转触转下，势不得不与俱尽。会太守窘杜生，出辱之庭。牧之忍愧，以身左右翼，多卑词。太守徘徊不令下鞭，然终不许牧之以一妓女烬。黜卖杜为贾妇，牧之佯诺。阴使人臂山西贾，得之，以藏于别第。俄载而与俱长安。居长安不三月，牧之病肺死。牧之既死，杜生敕家人装其丧归，而以身从杜入舟。忽忽微叹，间杂吟笑，如无意偿范者。至江心，命具浴。浴罢更衣，左手提牧之宣和砚，右手提棋楸，一跃入水。左右惊视，不能救。初见发二三尺许，浮沉旋澜中，已复飏起紫衣裾半褶。复转睫间，而生杳然没矣。余闻牧之，事光禄公秦淑人，及遇弟允临，斤斤孝友，名教人也。因缘为祟，卒耗俊姬何哉！汉高项羽，英雄绝世，剑锋淬人，眼不为眨。乃心销神枯，终不敢断虞戚之爱。夫二公赖有此举，小足破俗，不然，项乃倔强老辈，龙{淮十}公一村亭长故态耳。语曰：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世无真英雄，则不特不及情，亦不敢情也。牧之者，得无老氏所谓勇于敢则杀者欤。定盟且誓，永焉不谖。沉恨幽疑，泮然涣释。两人可谓诚得死所矣。使杜迟回独生，或不欲生，而无幸以不汗病死。寥寥千古，含怨何期？今而后知杜生之有以谢牧之也。或曰：君家蠡首倡风流，而唐杜牧之奇宕挑达，半卧粉黛中以老。君于牧之，则讳姓；于蠡，则讳名。垂二千载而合为范牧之。呜呼！然与否与，赞曰：余与牧之子必宣游，生驹俊鹘，抑何其似牧之也。必宣入国门而遇平康里，则疾回其车。市有倚门而眺者，耻若面黥，惟恐唾沫形影之及。必宣少孤，心不能记牧之短长肥瘠而能不失尺度。如是，父岂必身为教哉？夫曾子子父之相反，而赵括之读父书也，为人后者，其奚择也。

倪邦彦

倪邦彦，字伯献，号蔼寰。绮岁，即沉静好学，志操不群。弱冠，由博士入赀为国学生。以数奇，八踬棘闱，遂谒选，授光禄大官丞。会穆庙覃恩，得封乃考新溪公。有子甫英，业领顺天乡荐。公喜曰：“新沾宠命，子列贤书，可自慰矣。奚必跻巍陟膴为也。”旋擢桂林别驾，即致政归。居乡，嫉俗之夸严荡轨，淫窳浇堕。欲以古道力挽之，因更号一溉子。取嵇中散，所谓为稼于汤之世必一溉者，后枯之义也。以故账贫恤孤，不惜倾橐，有平仲希文之风。遇寇起海上，议城役兵。与有司计无所出，公首议曰：“卜式贾人子耳。犹能为县官输粟实边。况吾辈耶？”即捐赀佐之。时里中幸免倭患，实推公之功。尝访应休琏之。又作《百一感》篇行于世。唐太史文献读之，比于蟋蟀简兮诸篇，识者服其知言云。今孝廉公益树懿行，声藉士林。人称为仁者之后。

钱廉

钱廉，字贞夫，号介石，吴越武肃王裔。公性嗜学，虽治诗，然《易》、《礼》、《左氏》、《春秋》，无不精研，背诵无漏。弱冠补博士。试辄高等，竟八困棘试，督学杨公尝手其卷叹曰：“子其文中李广乎。”仅以应贡，得丰城教，寻转会稽。公训士，以经学为先。士皆惊诧曰：“公岂康成夏侯高唐公谷合为一人乎！”再转教授邺台，邺台必走陆可至。而公事母沈孺人至孝。时孺人春秋高公。叹曰：“昔王阳回驭，非以亲故耶。吾奈何忍挟母氏陆走黄尘，以苟升斗也。”遂投劾归。生平醇谨专悫，不与物忤。虽御子弟僮仆，未尝轻加迅厉。所著作甚富。子姓皆奉公命，不付剞劂，以是无传者。病笃，犹无日不晨起栉沐，衣冠谈书史。一日，命其子良辅、良轸，讲邹孟孔子登东山章。极言紫阳训诂语，已得曹溪汗下悟矣。竟掩卷端坐，拱手而逝。已复徐开目曰：“死生之际，其究竟若此哉。”遂殁。人以为公得蝉蜕云。

陆从大

陆从大，字履贞，号宾峰，有隽才。弱冠，即以儒士领嘉靖丁酉乡荐。辛丑成进士，补福清令。值海溢民饥，捐俸账之。岁大旱，祷雨，雨辄应。土民裒公所作喜雨颂，及民间讴歌，为如郊录，行于世。时守令未有久仕者，公独以士民借寇众，令清七年。始转廷评，寻升工缮主事。会廷推公妙词翰，遂奉旨，同张某等七人，更直制敕，盖一时异数云。竟以京师大疫，夭于官。公重义好施，不啻饥渴。有同年孙某，谒选客亡。公脱骖赙之，归其二子。里人张某者，游闽中，访故旧。黜不纳，儿乞于市。公宦其地哀而收之。捐俸三十金，为治装归。内戚某，尝以产售公，伺公之官。辄荡乎其产，公亦不为计。以故捐馆之日，宦橐如洗，时论高之。所著有诗文若干卷，藏于家。

范叔子曰：张某因闽中事，父老至今能道之。然皆稔称公。而切齿其斥张者，时公乃大而遗孤。彼其子方贵且盛矣。倘所谓无天者非耶！未几而斥张者，赤族之祸起。公二子，曰万言、万里，者竟崛起繈褓，克绍公家声，而孝廉君孝友之德，尤光里闬。嗟嗟，孰谓天道果远乎哉？

潘允哲

潘允哲，字伯明，号衡斋，登乙丑进士，为新蔡令。高等调烦，义乌令。囹圄中缧囚为空，青草蔽地，征为南御史，所建白大计，皆著为令。守齐安，民严之如鬼神。擢副使督学关中，故事，外臣不得乞休沐假。公一日，从邮中得父恭定公手书。语多失诠次。公心动曰：“翁其殆乎！”即解印绶归。同官者觉而觅公，则跨一款假，出关久矣。中途，果闻讣，哀毁骨立。未抵家五十里，辄号跣而前，哀动道路。其治母夫人之丧亦然。家居，布衣蔬食。遇者不知其为宪副公也。人有缓急于有司，属公居间者，公阳却之，而阴为缓颊，白其冤状，不令其人知也。人或窃知从公谢者，公辄面赤，逊谢无有也。应门传刺，仅一老苍头。仕宦二十馀年，又为恭定公元子，家徒壁立。戊子岁祲，米价腾踊，公时时不给。以故乡党间，无不颂公者。卒之日，知与不知，皆为之流涕。丹所过，父老争柿竹，挂纸钱其上。自公家达墓所，凡二十馀里，家至户到。又共为歌谣，集诸子弟。歌为变征声，以佐薤露。其词曰：“民有秉彝原好德，长公雅度何温克。早岁贤声遍乡国，既登朝贵无骄色。身章悃幅厌华饰，礼度谦谦心翼翼”；“公之存兮共矜式，公之殁兮咸太息。仕兮未跻枢鼎职，齿兮未届耄与耋；”或“积之丰兮报之啬，胡天梦梦不可测。竹枝森森沿道侧，纸钱飘飘岂易得。”三代民心此遗直，音声凄朗，一唱百和，观者填途塞巷，至轵灵软不得行。其感人之深若此，盖海上一盛事云。

范叔子曰：余所纪一时，人皆就其不得志于时者。衡齐公既以蚤岁登进士，仕列金紫。恭定公为之前，方伯为之季子，人生足矣。则何以入纪也？曰：以志造物之变也，以志人心之犹古也。余辱与方伯公友善，得衡齐公隐德为详。以公之德，即官至台鼎，寿跻耄耋，何所不可？乃禄不配德，寿不配名，悲矣！余又观吾乡数年来，风顽俗薄，盗跖夷齐，往往倒置。而上海尤甚。然公丧也，担夫红女，无不叹息泣下。至插竹之事，几足与雷阳并传。非所谓三代遗民也耶。余故重惜公，且以公为世镜也。因捉笔纪之。方伯公宏于经济，朝野倾注，与公同。宦橐如洗，好行其德，亦与公同。独禄位稍显，晚年林壑自娱，名寿方悠悠未艾。予故未敢入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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