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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湖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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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霁湖集
卷九
作者:梁庆遇
1647年
卷十

诗话[编辑]

世之论诗者,曰“体”曰“体”,近世学者,出于晩唐盛唐晩唐,迥然不侔,取盛唐诸诗,熟翫则可知已。学晩唐者,指用事曰“非也”,盛唐用事处亦多,时时有类诗。然句法自别,世人鲜能知之。骆宾王诗曰“有蝶堪成梦,无羊可触藩”,白乐天诗曰“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甯子解佯愚”,此等句何限,非用事而何?之卞,在于格律音响间,惟知者知之。

诗多格律,有吴体,有虚实体,此寻常也。至如“回鸾舞凤格”者,何耶?曰“以我况彼,以彼况我”之谓也。如诗“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以我之旗,况彼云霞;以彼之山,况我剑戟者,是也。

有扇对格,或曰“隔句对格”,以下二句,对上二句之谓也。少陵《哭苏郑》诗曰“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是也。又人绝句曰“去年花下留连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又韩昌黎诗曰“去年秋露下,羁旅逐东征。今岁春光动,驱驰别上京”,此类甚多。

又有变律体,盖二联起头,沓用侧声。如韦苏州诗“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此乃律诗之第一第二韵也。又诗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此类甚多。

又有一种变律,诗曰“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云与波皆平声,则不害物之为仄声。又曰:“生理飘荡拙,有心迟暮违”,刘梦得诗曰“发短梳未足,枕凉闲且欹”,诗人喜用此律。七言亦有此体,商隐诗曰“卷帘飞燕还拂水,开户暗虫犹打窗”,是也。

凡诗句,古人以两解为嫌,多出于诗注中。所谓两解者,一句之中,语有岐解,以此解可也,以彼解亦可,此诗家之忌也。

押韵至入声,则通押旁韵。只取音近者,即古诗也,皆如是。平声之东、冬,若支、微,若歌、麻,若元、文、寒、删、先,若庚、青,若覃、咸等韵,古诗则通押不妨。至如律诗,则进退格外,决不可混押。绝句亦如律诗,而但第一韵,或押旁韵亦不妨。俗人颇不能精辨,惜哉!古人于古诗,通押旁韵,而或于长篇大作中,不杂傍韵者,亦有之。试举韩文公一二诗论之,则《谢自然》一篇中,通押真、文、寒、删、先等韵;《此日足可惜》诗,通押阳、庚、青韵,而东、冬、江韵中若干字,亦入于其中,纵横无忌。至如《南山诗》及诸双押长篇,无一字杂入他韵。盖赋诗者,或放心纵笔,不嫌错杂;或专力于押韵,示人不窘,此古人之用手也。

五言律诗,有半律体。颔联做句,不用对偶,只颈联作对做句是已。李白《听胡人吹笛》律诗曰“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老杜《百五日夜对月》诗曰“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娥。牛女谩愁思,秋期犹渡河”。诗人多用此法,至如长律之用此体者,绝少。唯商隐《题白石莲花》诗曰“白石莲花谁所共,六时长捧佛前灯。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大海龙宫无限地,诸天雁塔几多层。谩夸鹙子真罗汉,不会牛车是上乘”,此亦半律体也。

凡律诗,以四韵为一篇,演而为排律。故排律押韵,必偶而无奇,即六韵、八韵、十韵二十韵者是已。初诸诗中,或有五韵排律,此必故诗类也。如韩翃《昔昔盐》,是迺古诗,而句句用对偶,一如排律。当时古诗亦有此体,而后来抄选之人,置之排律中,似不深思矣。排律之体,至于老杜,极精无杂。诗排律何限,无一首奇韵,可为法矣。

“空”字本平声,而律诗中有“潭影空人心”之句,盖潭水澄清,能使人心空虚如水之谓也。此“空”字处人心之上,故音高,如酒醒之醒、醒酒之醒,音有平仄之不同。酒醒之醒平声、醒酒之醒仄声,是乃常用之例。只诗“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者,平声用也;李昌符《旅游》诗曰:“酒醒乡关远,迢迢听漏终”者,仄声用,与常用之例,反不同。然此绝无而仅有矣。

“从”字或作仄声,盖侍从、从臣之从也。世人疑其必于侍卫君上,用仄声,“从”字颇不知寻常间亦用之。诗曰“华音发从伶”,又胡文恭《飞将》诗曰“曾从嫖姚立战功”,是也。

凡押韵,一字有二义,则叠押无妨。诗《园人送瓜》诗,既曰“爱惜如芝草”,终句又曰“种此何草草”。诗则纵笔大篇,叠押甚多,亦不择字义同异,此则不可为法。

凡七言古诗,多散押诸韵今之所谓散韵也,其改韵之际,一联上下句,皆押一声之韵。然后其下诸联,只押下句,每改韵,每如是。五言古诗,则虽改韵,只押下句,间或一联皆押,依七言体者亦有之。诗《送王评事》五言诗,自初句至“盛事垂不朽”,皆用“有”字韵,其下改韵“豪”字,曰“凤雏无凡毛,五色非尔曹”,比则毛与曹皆韵也,与七言同。以此论之,七言则必守定法,五言则不必为例。

诗人以“与”字作“将”字用。诗曰“彭蠡将天合”,犹言与天合也。朱庆馀诗曰“不以朝簪贵,多将野客期”,犹言多与野人期也。此类甚多。

诗曰:“不分桃花红胜锦”,不分之意,人多未晓。安于心者为分,不分者,犹言不安于心,即“嫌”字意也。以故诗与生憎为对用。坡翁《春分后雪》长律颈联曰“不分东君专节物,故将新巧发阴机”,据此两诗,可明其义矣。

诗曰“沙头宿鹭联拳静”,人诗中用联拳处甚多。联拳者,群鹭离立之貌,非谓联其拳也。以故诗与拨剌为对。今之诗人,或以接翅作对用,误甚矣。

诗人或未尽晓字音高低,壬辰之“壬”字,或作去声用,丈人行之“行”字,或作平声用,是甚不知者也。至如“胶”字,则折胶、凤胶及胶漆之胶,皆平声也。若胶合之胶,盖仄声也。诗曰“童子愁冰砚,佳人苦胶杯”者,是也。灯檠之“檠”字,则古诗有“灯檠昏鱼目”之句,李义山诗“九枝灯檠夜珠圆”者,仄声也。诗曰“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者,平声也,盖通用矣。“笼”字则诗曰“野人相赠满筠笼”,此平声用也。退之诗曰“香随翠笼擎初到”,此仄声用,皆樱桃诗也。莽苍之苍,上声也。古诗皆以上声用。梅圣兪律诗曰“寒日稍清迥,群山分莽苍”,则盖古人或作平声用矣。

诗《杜鹃行》曰“业工窜伏深树里”,“业工”二字,世皆不识。天辂五山曰“少年时阅书,见俗指杜鹃雏为业工之语,而今忘其为何书也云云”,余亦未曾见了,遍问博览,人皆不能知。岂五山阅历烦多,容或误见之耶?李东岳安讷曰:“本书册中有文字间一字叠下,如漠漠、萧萧之类,则厌于再书,或以小‘又’字继之,如我国人以两点继之者。剞劂氏误以又作工,比比有之,业工必业业之误传也。杜鹃以蜀帝之魂,失国业业,潜身山薮中,呼号四五月之间者,不亦理通乎?”此言甚畅快矣。

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古人以为警句。东坡以“初更山吐月、二更山吐月、三更山吐月、四更山吐月、五更山吐月”为首句,衍为五诗,似支离。又诗《北征》诗曰“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两“或”字,令人咏赏有三叹之音。而韩公《南山诗》,衍为五十一“或”字,亦似支离。诗欲精妙,不要斗富。

杜陵之诗,其语意矜严,绝无香奁体。《丽人行》则出于讽咏时事,有国风之义。其馀或举“佳人”字,以文诗句而已,不如晩唐人作纤巧留情之词。李白诗荡,故多言妇人,此古人所不取也。韩公诗亦无闺情,但《镇州道上》数首绝句而已。

东坡金山寺》曰“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二更而落,则生明非生魄也,盖率尔而误矣。杜陵无此等失处。

人为诗,以馀为残,每当用“馀”字,必代用残。如《洗兵车行》曰“祗残邺城不日得”者,其时贼所据城邑,皆已复旧,只馀邺城,而当不日可得矣。又如“犹残数行泪”、“南纪残铜柱”等语,何限。

衣服称身之“称”字,仄声也,即《诗》之“不称其服”者是也。然以平声用无妨。诗“细草称偏坐,香醪懒再沽”,又曰“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此皆平声也。

昔于壬辰年,亡父举义集众,推高霁峯为将。庆遇掌书记之任在幕中,亡父以召募,出入州郡。某陪霁峯潭阳完山,每于军务之暇,语及论诗。霁峯爷爱某年少颇涉古人诗,必与之寝处。尝论及今人诗,称道李荪谷诗格曰“世罕其俦”。某曰:“荪谷诗出于晩唐,虽一篇一句可咏,岂若阁下浓丽富盛乎?”霁峯爷曰:“岂可易言其优劣乎?如七言律及排律等作,则吾有不让于也;至如短律若绝句,决不可及。昔守瑞山郡时,邀于东阁,留连累朔,与之唱和。每赋绝句,不敢以人体参错于其间,仓卒学,半真半假,诚可愧也。”某窃惟念文人相轻,自古然也。况霁峯之于荪谷,推许至此,寘之己右,益见其长者也。

霁峯爷曰:“方我之邀瑞山时,馆于东上房,帷帐供膳,陪伴诸具,一拟别星。未阅月,中名流知旧,责我待过分。书札翩然至曰‘朝中谤议盛行,必将厄君’,我犹不动,亦不相辨。迨之还,而不令知之,久然后谤息。厥后递官入,前之遣书相责者,皆集邸寓问曰‘实有是否’,我曰‘果如君所闻矣’。于是益加骇怒,我乃笑而曰‘吾有一说,于其听之。许亿凤,论其贱则官奴也,而以吹笛之善,每于宴游,招而进之于锦筵之上。也虽无外家,其父则士大夫,比之官奴,不亦大相远哉?以吹笛之善,进之锦筵,而忘官奴之贱,则爱其罕世之才,罝之空虚之客馆,食以滨海之饫味,伴以闲游之一婢,娱其客间,有何不可乎’。责者迺曰‘子言亦有理矣’。”

余于己酉年,以制述官随西坰龙湾,行至平壤李荪谷年逾七十,客居城中。平壤之老官妓老官奴,颇能说少年时行乐云:“在昔学士为大同察访,学士庆昌为本府庶尹,馆浮碧楼,选妓中之最有名者,及善歌者善琴者,凡十馀人,令拥侍不离。崔庶尹每日向夕,公务稍屏,与徐察访肩舆,到浮碧楼,行酒赋诗,尽欢而罢。逮秩满,还朝乃已。”其不论贵贱,优爱才华至如此。

浮碧楼板上有郑知常绝句,即“雨歇长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动悲歌。大同江水何时尽?别后年年添绿波”之诗,古来传以为绝唱。一日,崔庶尹谓座上曰:“吾三人每赋诗此楼之上,山川鱼鸟,嘲咏殆尽,盍命题赋一绝句耶?”徐学士曰:“以《采莲曲》命之可也。”崔学士曰:“以板上诗为韵可也。”三人各把笔沈吟,务胜刻苦,既书,乃继就,竟推作为绝唱。其诗曰:“莲叶参差莲子多,莲花相间女娘歌。归时约伴横塘口,辛苦移舟逆上波。”之作,未必让于此,而特以作为第一,有阁笔之举,其崇奖布衣之意,益可见。此则荪谷为余备言之。以愚见言之,第二句“相间”两字,似未妥矣。

湖阴郑公《杭州图》诗颈联曰“湖舫客归花屿暝,苏堤莺掷柳阴浓”,近世传诵。或曰“莺掷之‘掷’字,未知古有否也。‘莺飞柳上掷金梭’者,是儿童联句也,湖阴岂用此联句中文字耶”,人多疑之。余阅百家,忘其名,有“林明露掷猿”之句,又诗《树鸡栅》诗曰“织笼曹其内,令入不得掷”,盖掷者,跳掷也,足以破其疑矣。

林垂胡博览群书,兼有过人之聪。凡于九流百家、奇书古文,无不目涉而口诵。尝在都下,文人才子丛萃其家,各以所闻见,问难于垂胡垂胡左顾右眄,应口答无疑,如悬河走汞,莫有穷已。湖阴每指之曰“行秘书”。湖阴或于酒场,狼藉赋诗,其用事时时有未晓处,盖出于伪,而人不能知。垂胡尝侍湖阴于燕坐,问之曰:“相公之诗,多以伪语欺人,谓后世无人耶?”湖阴答曰:“世间畜眼者如君几人?戏作不载于私稿中,宁被后人之见耶?”遂相与一笑。

湖阴疾病,属垂胡曰“君必注吾诗”,垂胡许诺。后十馀年,湖阴诗稿印行于世而无注。家君问之,垂胡则曰:“吾尝收其诗稿,既注一卷。其下用事及文字,率多重出,取以遍阅,重出处逾去逾多。遂迺辍止云云。”垂胡虽博洽如是,顾不闲于诗,亦不肯赋诗。

壬申迎诏时,以日记官,随林塘龙湾习斋权学士次诏使诗韵,有“仲宣楼上开襟北,子美诗中首路西”之句。垂胡曰“改楼上作赋里则如何”,林塘目家君曰“驱彼赋里可矣”,一座绝倒。吾东方谚言,喙与赋里音似故也。然曾茶山《送曾宏天台》诗颔联曰“兴公赋里云霞赤,子美诗中岛屿青”,垂胡岂无据而发此言欤?

李陶隐崇仁作《呜呼岛》诗,李牧隐书之壁上,咏叹不已,每曰“求之中国,不易得”。郑道传性猜愎,厌其言。尝用尽心力作《呜呼岛》,密令刊刻,印于纸,如古书落简者然。待过数年后,示之牧隐曰:“畴昔吾公见陶隐之诗,推许甚过。仆于陈编中得见此作,似甚奇古,岂翅陶隐之诗耶?”牧隐读下一遍,徐曰:“此作何敢比论于陶隐乎?”道传曰:“然非今世人所可及。”牧隐曰“公辈亦可能矣”,道传大惭而退。革命之后,陶隐被削职,流寓阴竹道传嘱其道方伯,假称匿接闲民,以大杖击七十,遂死。盖衔诗名在己上而泄之,小人情状,可不痛哉?此言曾于尹海平月汀爷闻之。

仆尝得结城,见东上轩壁上,有诗板埋没于尘埃,即湖阴长律也。颔联曰“波舂丑石蚝黏甲,日照高梁鹭晒翎”,摸出海滨景象。学士竹阴希逸每诵湖阴“峯顶星摇争缺月,树颠禽动窜深丛”之句,三复叹美,盖晓起即景也。至如“山木俱鸣风乍起,江声忽厉月孤悬”,举世称之。盖“木叶俱鸣夜雨来”,简斋之诗也,“滩响忽高何处雨”者,吴融之句也,湖阴上下句取此两诗之语,而陶铸之圆转无欠。或者以“月孤悬”三字,为不承上语,可谓痴人前说梦。湖阴警句何限,偶记此数三句而已。

权松溪应仁,尝游郑湖阴门下。湖阴主文时,以傧相迎诏使于江上,松溪在幕下。每湖阴作诗,安字未妥,必问松溪松溪屡下字可其意,湖阴深许之。然论及其诗,厌其格卑近俚。尝以诗赠松溪一联曰“痛洗剑南词烂熟,超寻丁卯句清圆”,松溪虽不敢互相讥议,心亦不服湖阴之诗。或与所亲评论,颇指斧凿为言云。

余闻湖翁每自言“平生所熟读者《商隐集》”,以故句法或有近西昆体者。然原其所祖则耳,许丁卯诗格,与之相远,而其勉人以丁卯者何欤?近得《松溪集》阅翫,则句法圆熟,押韵不窘,下笔成篇,逾去逾出,如富家长者贱用粟帛,亦文章手也。其《次统军亭韵》曰“天际黑云横靺鞨,塞西红日堕阳平”,真警策之语也。

处士天游之升,以诗鸣于世。其叔父古玉,尝称其才调绝等曰:“‘鸟啼春有意,花落雨无情’者,非仙语乎?”以余所见,上句近儿童所诵联句,古玉之举是为言,未可晓也。尝闻林白湖天游一绝句曰“草入王孙恨,花添杜宇愁。汀洲人不见,风动木兰舟”,为近世绝唱,自以为不可及,是则果然矣。天游洛阳人,年少时不得于世,卜地龙潭万叠山中,结草堂,颜以“丛桂”,遂终焉。

正郞白湖,为诗学樊川,名重于世。荪谷尝论人诗品,及于白湖,目之能手,闻者皆以为善喩。白湖年少时,自湖西,政当穷冬,风雪满天。道上成一律曰“大风大雪高唐路,一剑一琴千里人。鸟啼乔木暮烟冷,犬吠孤村民户贫。僮寒马病若无赖,啸志歌怀如有神。悠悠忽起故园思,锦水梅花南国春”,高唐所过地名也。成大谷先生见此诗,愿见其面。白湖遂造拜,甚驩。

癸未甲申年间,先生牛溪为铨曹亚判,怜其抱才沈滞。欲遂吹嘘,邀而与之语,问其姓氏所由来,仍曰“必累世奕阀矣”。对曰“数三代忝得科名,人以为贵姓,而实则起于寒微,世叶未久矣”,牛溪大加奖叹,谓其有拔俗气像,将置清班,遂与于《弘文录》,未几病逝。其所为诗,绝无穷态,竟不振何哉?

学士孤竹,以评事赴咸镜道荪谷以《塞下曲》三首送之。其一首曰“都尉分军夜斫营,家金鼓动边城。朝来更听降胡说,西下阴山有伏兵”,一时传咏。余尝阅于鹄诗,有“度水逢胡说,沙阴有伏兵”之句,权松溪《游海上人家》,有“鸥飞误入阑”之句。余见《何月湖环翠阁》诗曰“沙禽占水闲相趁,误入疏帘静却回”。昔刘原父戏谓欧阳公曰“永叔文,有公取窃取,公取者粗可数,窃取者无数”,盖松溪约七言两句,成五言一句,只袭其意,可谓“窃取”。至如荪谷,全誊古句,略加数字,要以一时惊人而止,非公取窃取,盖发冢手也。

上舍郑彦讷,号一蚩罗州人。深于学问,人罕知之。每赴科场,以赋屈人,世徒知能于赋,而未尝见其作诗。少年时游瑞石山,《次林白湖》诗一联曰“怪石夜能虎,矮松秋欲弦”,足见其奇。壬辰以后遭乱漂荡,有“醉来千日少,乱后一身多”之句,闻者皆称能做出古人所未道之语。姚合《赠刘叉》诗一联曰“避时曾变姓,救难似嫌身”,与一蚩之意略同,而一蚩不喜看诗,必不袭姚合之句。《金刚经》颂曰“富嫌千口少,贫恨一身多”,盖出于此也。

昔余己亥年间,与车五山往谒鹅溪李相公,壁上挂一长律,即崔东皋诗也。其颔联曰“未期户亡日,宜戒兵入年”,盖伤时之作也。相公目某曰:“君试观此作,以比之谁欤?”答曰:“比之我国矣。”又问曰:“以比之谁欤?”答曰:“比之倭贼矣。”曰:“以比之谁欤?”曰:“比之倭贼矣,以比之谁欤?”曰:“比之我国矣。”问答既讫曰:“其可以如是乎?”盖“”四字,沓入于二句之中,凡喩繁叠,此实诗家之所忌。东皋不深于诗学,故未免此等之失。李相之言,实非妒才而发也。

李相不取诗,其来久矣。当高苔轩霁峯晩年,改号曰苔轩,以书状赴之日,为质正官,沿途唱酬甚多。李相之还,而借来其诗卷,见初面数三首唱和,甚厌诗。使旁人裁纸,黏覆诗,然后取见其卷,其厌之也深矣。此则某亲闻李相之言。李相言论和柔,其于论诗,未尝轻侮人才,而至于诗,每发言每诋之曰“唯知者知之耳”。

当某之偕五山鹅溪相公之座,相公指崔东皋诗而谓五山曰“速和此诗”,五山俯伏流汗,不即把笔。时某有官故,先辞退。翌日者,又到相公宅,相公曰“昨者车典籍自午前构思,日欲夕,迺书一律,孰谓车公之神速耶”。余甚怪之,问五山则曰:“吾平生束带戴帽,压屈于长者之前,则气蹙而神耗,不能用手段。吾之赋诗,有如巫觋之说神,骥骐之临阪,快然放情,中无窒滞,方骋吾才云云。”

己酉迎诏时,余与五山,俱在摈相柳西坰幕下。行到安州,登百祥楼,时暮春中旬间也。微雨乍晴,四望洞豁,妙香众岳,清川一带,历历指顾中,使相曰“此乃壮观也。非五山健笔,不能形容之”,即浮三大白,以觞五山,令促赋雄篇。五山曰“微生赋诗,不可使羁束,梁制述能知之”,仆具以告之,即命以大屏遮楼之西南隅,置之五山其中,令任情于笔砚间。五山即脱去巾服,排枕左右,或卧或坐,半吟半啸,走书五言排律五十韵,自始至终,才一食顷也。使相壮之,问曰“可能再乎?”,答曰“安敢辞乎”。又用前韵遂成一篇,笔翰逾速,而押韵尤工,使相曰“今日始见君大手,宜尽君才,以侈玆行”。五山又连赋二篇,皆用前韵,逾出逾奇。

俄而定州牧使尹令公,以都差使员入谒,见四篇之作,谓五山曰“公未能为吾更赋一篇以赠我乎”,五山亦不辞,又用前韵,以七言成一篇,历陈尹定州世氏门阑及两间交道浮沈情事,其所押韵,略无窘涩之态。是日也自午向夕,凡赋五十韵排律五篇,而西日尚馀三竿,雄哉!虽求之于古人,不可得也。但驰骤之际,不遑择言,蛟螭蚯蚓,往往相杂,篇终之后,不无议言随之。是亦大家数也,何病焉?

行至龙湾,即四月旬时也。一日,五山在寓舍要仆曰“今日欲往游九龙台,君可后耶”,仆促马随之。遂至城北数里许,层崖矗立万仞临之,可以望中夏山川、靺鞨地方。其下泓渟深黑,怒涛汹涌,即九龙渊也,此台之所以得名欤!

五山命席坐其上,使侍者连粘纸五六幅,进笔硏,将欲以穷我。仆窃料“此翁不可与争多,宜速赋一诗,走避其锋可也”。乃书短律一首以示之,时五山之作已就廿许韵。以左手卷纸而韬其诗,侧面而见我诗讫,吟呻数三声,促令仆从整驾,遂驰还其寓。余又随之,强问其故,五山发笑吐实曰“吾平生所喜用文字,即‘六鳌’两字也。吾诗中既以六鳌对九龙,为君所先,神气忽沮,故罢还耳”,相对一笑。盖仆之诗中有“山疑六鳌戴,江到九龙深”之语,故五山云云。摈相闻之,为一捧腹。

李尔瞻,中年废弃,专事文翰。五山与之驩甚,数相过从。既得志入铨曹,除五山奉常佥正。方尔瞻之出入台省,五山与仆语及尔瞻,每讥其喜权势无顾忌,心甚非之。未几,五山病逝,尔瞻之肆凶,正在其后。五山实不与于其间,而世之不知者,颇以五山为阿附于尔瞻,大不然矣。五山性轻,不能取信于人,而实无邪辟之行矣。

相公鹅溪,昔于己亥年间,以前丞相屏居于东大门内,门巷寂寥。余所寓,适与相近,日往来闻相公论诗。每论到今人诗,必曰:“高而顺高而顺!”若逢南中人,辄问曰“愿闻高而顺一句”,得即书之窗壁上,咏赏不已。某曰:“高霁峯郑湖阴何如”,相公曰“世人贵耳贱目,远而近。必不信余言,若信余言,则乃过之”,其心服如是。

《长恨歌》有“夜雨闻铃肠断声”之句,吾东方人,遂以檐溜为铃,即出于谚言。明皇之入斜谷,夜雨中闻铃,作《雨淋铃曲》,盖中华人悬铃于马若骡之颈下,行则有声。韩渥《早发蓝田》诗曰“栈转时闻驿使铃”,又杜荀鹤《临江驿》诗第六曰“驿路铃声夜过山”,见此可知已。昔天兵之来我国也,将官之行,多以骡载装橐,而编铃于骡子颈下,行则众铃皆鸣,见此益可验矣。

诗中文字,可疑处甚多。如“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之句,世虽吟诵,皆未谙怪来之语,来者语助辞。吕忠穆颐浩《退老堂》诗曰“悟来渔钓胜公侯”,怪来、悟来,皆一种文字也。

壬申年,登极诏使给事世能来东方。其所制诗下,别书“宜付丙丁,勿移甲乙”八字,仓卒间,一行皆未晓。家君以制述官,在摈相之侧,即前进曰“言宜付于火,勿锓于木”,摈相颇许其敏于解见。自是之后,俗间书札之语烦者,必书“即付丙丁”四字,为一世谚言。余见潘德久《上龟山寺》诗颔联曰“寺付丙丁应有数,岸分南北最堪悲”,盖寺经焚燹故云。始知韩诏使此语,虽出於戏,亦有来处也。

参奉玉峯光勋,先执也。先君每言其才格之孤高。林白湖始登第也,节度公白湖尊府君济州白湖越海荣觐,还时由海上至龙城。将向下,其时府使孙汝诚邀聚文人,赋诗广寒楼上以饯之。玉峯荪谷白湖曁先君在席,一时之盛会也。其所唱酬,合作一部,行于都中,遂成纸贵。方其会也,孙府伯赋一长律,玉峯次韵其诗曰:“画栏西畔绿𬞟波,无限离情日欲斜。芳草几时行路尽?青山何处白云多?孤舟梦里沧溟事,三月烟中上苑花。樽酒易倾人易散,野禽如怨又如歌。”时当国恤,坐无声乐,咸以“歌”字为难,而其落句尤美,真佳才也。或者以沧溟事之“事”字为未妥,余尝语五山以此诗,五山亦疑之。近阅百家,李益诗有“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锺”之句,方觉痛快矣。

权石洲昔游南中。有人以玉峯诗数十首示石洲,欲闻其评论。石洲雅自多,不许可人,又不喜学晩唐体,见玉峯诗,肆加诋斥。其夜石洲醉睡,忽有呼号梦魇之状,旁人救而得觉。石洲起坐,咨嗟良久曰:“余梦见一丈夫自称玉峯,来至余坐,数余曰‘我之诗才,见推于一代,汝何为者,敢訾议前辈耶’。从人数十,皆持杖遂麾而进,欲棰之,故余乃惊叫云。”某闻玉峯平生攻苦诗学,刿心𬬸目,得一佳句,喜而忘食,毕竟以斋郞,旅死都下。坐诗之穷,无与为伦,而愤人斥己,至欲相伤。人与骨朽,尚能如此,况见在人耶?文人慎勿好唱大言,以相轻侮可也。

学官守庵枝华,儒者也。其于诗非专门用力,而时时寓兴之作,格高意玄,人莫能及。其咏崔孤云诗曰“孤云进士,初不学神仙。蛮触三韩日,风尘四海天。英雄安可测?真诀本无传。一去留双鹤,清风五百年”,深味之,有不尽底意思。

相公民献,除咸镜监司,一时名人,咸赋别章。一日,苏斋朴相公第,展别章五十馀幅,皆瞥眼看过。时林白湖在座,苏斋白湖曰:“公诗安在?”白湖出诸袖而奉之,苏斋一见,默然投之于诸稿中。朴守庵诗适至,苏斋披翫,其颈联有“邸馆梦回清献鹤,塞门风落晏婴裘”之句,三复叹赏,字守庵曰“君实君实”。白湖豪气顿挫,面颈发赤,遂退走。盖朴相公之将往咸镜也,有台议举不廉为言,守庵欲白其不然,故语意如此。苏斋之所以尤称美也。

壬辰之变,避寇于抱川地,年已七十馀。登山窜伏林薮之间,一日,谓人曰“我今年至,何用苟且偸生”。遂教家人浣洗衣服,定日将自决,旁人不敢止。其日也,衣洁服,从山下至深渊之侧,徘徊于松树之下,日暮往寻之,则入于渊中,端拱危坐,体不倾侧。相与拥出之,权厝于渊上。

其将入渊也,斫松树白而书老杜一律,即“京洛云山外,音书静不来”之诗也。八句俱仿佛当时情事,落句曰“白鸥元水宿,何事有馀哀”者,尤有所感公所以书也。世之论者,或以修炼疑公,恐不然。见公咏孤云诗,则可见深斥丹经之术。

乙未丙申年间,天将刘提督𬘩领兵,往来间,幕下带一书生。往往赋诗,人或传诵其佳句,而不见其面,不知其名。时我国与倭贼相持,成败未决,厥书生以蚌鹬之喩,作长律曰“老蚌当阳为怕寒,野禽何事苦相干?身离窟穴珠胎损,力尽沙滩翠羽残。闭口岂知开口祸?入头谁料出头难?早知俱落渔人手,云水飞潜各自安”。盖书生见时事抢攘之势,误举渔人之说。毕竟国家重恢,以有今日者,无非上国终始恤小宣庙跋履戡难之力,书生岂知言者哉?

壬申年迎诏时,中朝诗人滕达,号北海,从诏使而来。时先君在摈相幕下,与北海驩甚,多酬唱之作。北海警句佳什,皆遗失不可记,独《过时》一首绝句曰“千里胡尘白雁稀,阴山雪色照征衣。穹庐一夜吹笳急,满地关云冻不飞”。及还中朝,赋《藩京七子》诗,分寄摈相及幕府诸员各一首。其寄先君诗曰“昔闻荆山璞,三献斯成章。一朝既用世,采采登明堂。神句失其势,隋珠掩其光。岁月既云徂,宁为刖者伤?所以君子德,润泽比珪璋”,盖叹先君不得于世,诗格甚不俗。第未知北海竟能有立于时与否也。赵素翁曰“《王弇州集》中有‘滕北海朝鲜,多得本国人律诗绝句以还,其诗俱佳’等语”,然则北海从游于间,见重于一时明矣。

权教官,号石洲。成癖于诗,不事科业。其诗祖老杜简斋,语意至到,句法软嫩,一时能诗人,皆推以为莫能及。近世诗人之得盛名者,石洲为最矣。闻中朝人刊行东国诗,石洲长律数首与焉。其一曰“江上呜呜闻角声,斗柄插江江水明。早潮侵岸鸭鹅乱,遥舍点灯砧杵鸣。客子出门月初落,舟人挂席风欲生。西州千里自此往,长路险艰何日平”,自坡山将向江都时所作也。见此一篇,足可以知其才美矣。

当废朝时,柳氏诸人,藉内势横恣无忌,一时朝绅,皆谄媚乞哀。持平叔英,时以举子对策,多触讳之言,将削科,幸而中止。石洲有诗曰:“宫柳青青莺乱飞,满城冠盖媚春辉。朝家共贺升平乐,谁遣危言出布衣?”

其后有别举,朴自兴登第,自兴之父承宗自兴之妇翁李尔瞻为考官,人不敢议其循私。其时许筠亦以试官,取厥侄所制之文,与于榜中,被罪远窜。石洲又有诗曰:“设令科第有私情,子婿弟中侄最轻。独使许筠当此罪,世间公道果难行。”

及废朝亲鞠逆狱时,此二诗出于罪人书札中,石洲以诗案受刑,竟被塞外之窜。担出东城外人家,余与赵玄夫随往,理其行具。见主人家板棂之上,以屮书书李长吉《将进酒》篇末四句,而变劝为权,实出于误书。其时政当暮春,桃花满庭。石洲临殁,连飮三杯酒,日欲夕而暝。一字之误,偶然成谶,岂不异哉?

荪谷诗有曰“弄荷闲摘叶,临水独题诗”,松溪评之曰:“盖闲摘荷叶,题诗其上之谓也。以一语而成两句,诗中之妙法。观者详之。”余读杜诗至“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知荪谷之工于袭取也。

李斯文春英,号体素,以文翰自豪。其文其诗,专尚富丽,滔滔不竭。每于众会中,论人才长短,奋臂猎髯,高声大吒,虽文人才子厕其旁,皆不敢与之颉顽。任处士,号鸣皋。一生用功于诗,而所读李白《唐音》而已。亦善于谈诗评句,闻者侧耳。平生所不取者,体素之诗也。

两人论议交角,至死不相屈。体素《登永保亭》诗曰:“月从今夜十分满,湖纳晩潮千顷宽”,句圆意足。鸣皋尝于道上,有“断霭孤城夕,寒蝉老树秋”之句,淡雅可咏。见此两联,知果不能相合矣。世之知诗者,论及两翁,谓体素为麤豪,鸣皋为寒俭,未知此论何如也。

我国使价之朝天也,路过孤竹城。城外有水曰“滦河”,河上有山曰“首阳”。梁松川应鼎诗所谓“滦河江上首阳山”者,是也。既让国远遁,避入山,则其肯复归于孤竹城外之山乎?后人不深究,而因指滦河上等闲一山,强名为首阳,至今沿袭赋诗,误矣。薛稷陕西途中》诗曰“驱车越郊,北顾临大河傅岩既郁纡,首山亦嵯峨。操筑无昔老,采薇有遗歌”,李颀《登首阳山夷齐庙》诗,亦曰“石门正西豁,引领望黄河”,是知首阳山实在陕西黄河不远矣。

人以诗酬唱者,不过和诗中之意,而无次韵之例。人酬唱之诗,专尚押韵,不必和其意。次韵之例,盖始于人矣。然尝见元微之乐天《咏通州事》长律四首之诗,则其中两律依乐天之韵。是知在已有次韵之渐矣。

金南窗玄成,以善书鸣于世。自言学子昂,而亦不类体。楷字颇美,其诗琅然可爱。《咏新月》诗一联曰“光斜恰照蓂三叶,轮缺才容桂一枝”,人称其工。东岳次其韵曰“钩沈剩劫潜蛟窟,弓挂偏惊睡鹤枝”,虽不及原韵,而押韵有先后之难易,东岳之高才可见。老杜《对月》诗曰:“光射潜虬动,明翻宿鸟频”,又王元之《中秋月》诗曰“冷湿流萤草,光凝睡鹤枝”,盖东岳使此两诗之语矣。

卢苏斋五言律,酷颣法,一字一语,皆从出。其“诗书礼学未,四十九年非”之句,世皆传诵,实出于老杜《咏月》诗曰“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可谓工于依样矣。诗长律,纵横雄宕,不可学而能之,故两陈,俱不敢仿其体,而苏斋欲力追及之,难矣哉!

康府尹复诚尝从苏斋学诗,苏斋曰:“我与湖阴诗名相埒,世不能辨其优劣。仆之长律,不及湖阴湖阴短律,不及于仆,各有长处耳。”

昔在己酉诏使之游汉江也,一时名于诗者,皆以制述官随之。乘船在后,相与评论古今诗,满舡喧然。语及苏斋,一口言曰“大家手也,安敢轻议”,座有二三人独曰“短律虽佳,长律则麤厉不足取”,车典籍云辂攘臂大呼曰“小家之作,虽一篇一句可咏,缀拾纤碎,索无气力。至如苏斋之作,有万钧之势,安敢与之争衡也?无异草间蟋蟀遇洪钟而止”。因举《游金刚山》长律一首而诵之,其“屯云古桧阴阴洞,落日危桥浅浅湾”之句,三复咏叹。以余观之,上句浑厚,下句雅亮,轻重似不均称矣。

荷谷许典翰,以能诗大有名,不幸而夭,其诗播在人口者,绝少。余不得见其累篇,近学士畸窝弘溟谓余曰“曾闻张内翰论东方人诗曰‘尔来文人才子中,荷谷之诗为最’云”。余以为张内翰必有所见,求得《荷谷遗稿》一卷,常手把贪翫,真绝代诗才也。调格之高,同景樊堂,而无虚诞之病。厥弟虽赡裕不竭,格律甚卑,不可同日道也。

李东岳学士安讷,诗格浑厚浓丽。实罕世之才,佳作不可胜记。其宰秋城之日,偕仆登俛仰亭赋诗。仆敢唐突先手,颔联曰“残照欲沈平楚阔,太虚无阂众峯高”,自以得儁语。东岳次韵曰“西望川原何处尽?南来形胜此亭高”,下句隐然与老杜“海右此亭古”语势略似,可谓投以木果,报之琼琚。顾天使时,以摈相月沙李公幕下到龙湾,登统军亭有诗曰“六月龙湾积雨晴,清晨独上统军亭。茫茫大野浮天气,曲曲长江裂地形。宇宙百年人似蚁,山河万里国如萍。忽看白鹤西飞去,疑是辽阳旧姓”,此岂非大手也?

成教官汝学金南窗之甥也。自幼少成癖于诗,着力既久,往往有佳句。其“草露虫声湿,林风鸟梦危”,为人所称;如“面唯其友识,食为丈夫哀”者,穷语也。余尝往来其家,每见其破衣矮巾,满鬓衰发,独依一间书斋,尽日授书童子,真一世之穷士。诗能穷人者,殆为成教授而发也。

柳斯文有诗才。少时游戏青楼,尝以一绝书娼家壁上曰“半世青楼食,熏天众谤喧。狂心犹未悔,白马又黄昏”。一日者,鹅溪相公,自宴所辞归,势未能及于家,借道傍人舍而止歇,即娼家也。既醒,见壁上题而大惊。逢人辄及之,满城一时传咏,其所脍炙落句也,而相曰“青楼食之‘食’字,最难下云云”。余尝思惟,则苏长公《赤壁赋》注,引《朱子语录》云“吾与子之所共食‘食’字,误作‘乐’字”,见东坡手本,皆作‘食’字,即食色之食。盖相之许青楼食之食者,以与所共食同义也。抑未必用意至此,寔出于相之高见。嗜酒废读,竟不能究其才,惜哉!

诗“堑北行椒却背村”,世多误解。行椒之行音杭者,非也。凡树之沿途列立,望之如人之行者,谓之“行树”。张说之《入秦川路》诗曰“汉家行树直新丰”,诗五律又曰“塞柳行疏翠”,言行其疏翠也。

洪斯文千璟,号盘桓。自少业文章,名擅南中。数奇蹉跎,五十后得司马,又未久擢第状元,在废朝时,为碧沙丞。时李参议光庭,以分司地曹,差公以募粟之任,得粟最优于他员,以功陞通政。反正之后,为时所弃,不成一官而殁,哀哉!平生喜赋诗,往往奇健。至如科场之作,落笔生风,语可惊人,亦一时豪才。石楼李爷体察湖南时,以马官随后,呈一诗,颈联曰“重来楼阁题诗遍,过眼山川识面曾”。善其诗,待之以礼。

老杜为万古诗祖。其造句法,自有定式,学者勿为放过,每于造句安字处,寻索玩味,自有长进之益。试言其可记处,则喜用“自”字,“风月自清夜”,“舟人自歌”,“鹭浴自晴川”,“殊俗自人群”,“虚阁自松声”,“吾徒自漂泊”。

又喜用“还”字,“侵凌雪色还萱草”,“可怜后主还祠庙”,“飘零还柏酒”,“卷帘还照客”,“鸡鸣还曙色”。

又喜用“日”字,“天时人事日相催”,“不堪人事日萧条”,“归朝日簪笏”,“江山日寂寥”,“川陆日悠哉”,“虚殿日尘埃”,“大树日萧萧”。

又喜用“更”字,“山拥更登危”,“岸断更青山”,“楼高更女墙”,“晦日更添愁”。

又喜用“浮”字,“天阔树浮秦”,“乾坤日夜浮”,“赤壁浮春气”。

又喜用“亦”字,“他乡亦鼓鼙”,“故里亦高桐”,“吾醉亦长歌”。

又喜用“细”字,“桃花细逐杨花落”,“细动迎风燕”,“寒江流甚细”,“忧国只细倾”。

又喜用“仍”字,“江月仍圆夜”,“堂构惜仍亏”,“淹泊仍愁虎”,“积年仍远别”,“岁寒仍顾遇”,“射洪春酒寒仍绿”。

又喜用“兼”字,“兼随广文贫”,“兼催宋玉悲”,“兼怀雪下舡”,“兼疑夏禹功”,“露翻兼雨打”,“日兼春有暮”,“兼全宠辱身”,“圣朝兼盗贼”,“衣冠兼盗贼”,“脂膏兼饲犬”,“来往兼茅屋”,“黄鸟时兼白鸟飞”。

又喜用“元”字及“元自”字,“西江元下”,“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又以向来对元自用,“天河元自白,江浦向来澄”,“鬓毛元自白,泪点向来垂”,“锁石藤梢元自落,倚天松骨见来拈”。

此类不可殚记,学者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