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与人书》
与人书 作者:顾炎武 明 |
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夫以孔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圣人所闻所见,无非《易》也。若曰扫除闻见,并心学《易》,是《易》在闻见之外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告人行事,所谓“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者也。若夫“堕枝体,黜聪明”,此庄周、列御寇之说,《易》无是也。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诗》三百篇即古人之韵谱。经之与韵,本无二也,病在后之学者执韵而论经;其不能通,则改经而就韵。夫道若大路然,安用此多岐乎?休文之四声,神珙之翻切,三代之所未有也。颜师古、章怀太子始有叶韵之说,而汉以前亦未之有也。乃援今而议古,焉得不圆凿而方枘乎?且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已僭成一书,今先刻《音论》附往。
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于阳货,盖以大夫之礼待之,而其作《春秋》则书曰盗。又尝过楚,见昭王,当其问答,自必称之为王,而作《春秋》则书:“楚子轸卒。”黜其王,削其葬。其从众而称之也,不以为阿;其特书而黜之也,不以为亢,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诸久远之文字,无乃不知《春秋》之义乎?
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颓者,十居七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东,得无有陨获之叹乎?昔在泽州,得拙诗,深有所感,复书曰:“老则息矣,能无倦哉?”此言非也。夫子“归与归与”,未尝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
每接谈论,不无感触,夜来梦作一书与执事曰:“过蒲而称子路,之平陆而责距心。”嗟乎!梦中之心,觉时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今将暂别贵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见教。人虽微,言虽轻,或藉之而重。
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馀。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馀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
顷过里第,见家道小康,诸郎成立,甚慰。然自此少游之计多,而伏波之志减矣。况局守一城,无豪杰之士可与共论,如此则志不能帅气,而衰钝随之。敢以一得之愚献诸执事。某虽学问浅陋,而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贵郡之人见之,得无适适然惊也?
吾辈学术,世人多所不达,一二稍知文字者,则又自愧其不如。不达则疑,不如则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传之人间。然老矣,终当删定一本,择友人中可与者付之尔。
读来论为之感叹!自北平、南昌二变以后,一代规模于“宗子维城”四字,竟不复讲。至崇祯之时,人心已去,虽使亲王典兵,其能者不过如汉之陈王宠,下者则唐之覃王嗣周、延王戒丕而已。积轻之势固不能有所树立,而变故萌生,难可意料,谁肯独创非常,建房琯之策者哉?虽然,苻坚不过氐酋伪主,而其疏属尚有苻登。诚得此论而用之,未必无一二才杰之士自兹而奋发也。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执事之意其在于斯乎?然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于知人也。《论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是则论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记此二章于末,其用意当亦有在,愿与执事详之。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于利害得失之际,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视之可尔。
初为此诗,不过具宾主一夕之谈尔。后之作者递相祖袭,无乃失寿陵之本步乎?海内不乏能言之士,区区何足相师,惟自出己意,乃敢许为知音者耳。
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于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耶?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耶?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仆之言,当日刘叉已讥之。
弹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为,其职则然也。苟欲请良家女子出而为之,则艴然而怒矣。何以异于是?
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坠井也。若更为之序,岂不犹之下石乎?惟其未坠之时,犹可及止;止之而不听,彼且以入井为安宅也。吾已矣夫!
郑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为袁本初强之到元城,卒于军中。而曹孟德遂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之语,以为本初罪状。后之为处士者,幸无若康成;其待处士者,幸无若本初。
井叔于崇福宫故址建祠筑垣,以祀宋提举崇福宫十有四公,可谓合礼〈(韩公维、吕公诲、司马公光、程公颐、颢、刘公安世、范公纯仁、杨公时、李公纲、李公邴、朱公熹、倪公思、王公居安、崔公与之)〉。今介石复建一堂于此祠之前,而迁二程、朱子之位于中,奉之以为一院之主。
其尊师重学之意,非不甚至,但其中若韩公、吕公、司马公、刘公,皆与二程同时,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以朱子视之,则皆前辈也。杨龟山先生,又朱子师之师也。同一祠秩,非有所分别也,而俨然独处于前堂,使诸公并世而生,必不安于其位也。夫鬼神之情,人之情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窃谓宜仍井叔之旧,而别建一祠以奉程、朱,庶乎得之。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顷者东方友人书来,谓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嗟乎!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哉?然而义桓之里,称于国人,怀清之台,表于天子,何为其莫之知也?若曰:必待人之强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后可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而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馀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向时所传刻本,乃其绪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