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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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花月 清 李调元雨村 撰[编辑]

  曩读渔洋《五代诗话》,博采史乘,旁搜百家,一时妙绪微词,珠联玉贯,五十五年花鸟风云,不为枯寂矣。长夜酷署,无以排遣,爰采南唐、前蜀、后汉、后蜀风流馀韵,各系之以宫词六绝,聊以消夏日之如年,抑以佐清樽之谈噱云尔。

  后主称周后,丰于才,富于艺。宫中每至夜,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昼。词云:

  丰才富艺谱霓裳,手拨檀槽最擅长。

  四照宝珠光不夜,底须银烛照红妆。

  周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褰幔见之,恚甚,词云:

  于飞似燕犹怜妹,冠玉如环亦进姨。

  褰幔含嗔缘底事,郤羞划袜下阶时。

  保仪黄氏,容态冠绝一时,工书法,二周后相继专房,虽见赏识,终少幸御。常侍后主作大字卷帛书,甚称意,世谓撮襟书。词云:

  保仪书法并锺王,洗尽铅华压众芳。

  为写撮襟频入侍,肯将歌舞擅专房。

  妃嫔游后圃,欲折桃花,小黄门取彩梯未至,后主弟从谦年尚幼,封宜春王,乘骏马至树底,折花曰:“我𫘧耳梯何如?”词云:

  髻鬟争逐绛云新,人面桃花一色匀。

  𫘧耳梯从花底鞚,官衔端合署宜春。

  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为窅娘作也。词云:

  簪鬓香飞蛱蝶随,窅娘腰瘦费撑持。

  凌波舞罢莲钩窄,只有天南星月知。

  后主集艳体诗二百篇,名之曰《烟花集》。词云:

  春苑宜华醉绮筵,宫娃狎客尽流连。

  中书漫诩唐人句,新集烟花二百篇。

  顺圣太后与妹翊圣太妃游丹景山,宿金华宫,侍女皆著云霞之衣。“碧衣红雾扑人衣”,后诗中佳句也。词云:

  碧衣红雾扑人衣,侍女云裳片片飞。

  玉辇两宫挥翰处,翠微高揖四山围。

  后主北巡,披金甲,戴珠冠,望之如灌口神。制流星辇为二十轮,性好击球,每引金步障以翼之。词云:

  珠冠金甲望如神,走马流星二十轮。

  更定球场开百步,官家白打斗腰身。

  后主于七夕与宫人乞巧于丹霞楼,大内造市肆,令嫔妃著青衣,悬帘贸易为乐。词云:

  丹霞楼畔月如钩,瓜果筵前露已秋。

  良夜风帘尚摇曳,十千沽酒不曾休。

  后主时有“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之句。宫人李舜弦有才藻,献诗为时传诵。词云:

  六宫皆醉舞斜欹,曲晏池亭月上迟。

  谁倚阑干偏独醒,蛾眉双敛自题诗。

  后主游青城山,自制《甘州曲》,其意本谓神仙谪落风尘也。迨后宫人多沦落民间,始应其谶。词云:

  结束腰身试晓妆,柳眉桃脸自生香。

  罗裙一曲伤沦落,半似伊州半似凉。

  南汉先主建南熏殿,柱皆镂空,各置炉燃香其中。谓左右曰:“炀帝轮车烧沉水,却成粗疏。争似我二十四具藏用仙人。”词云:

  镂柱香藏廿四仙,南熏殿暖袅炉烟。

  尧干汤湿浑间事,赢得风流一代传。

  中宗时,周使至,不识末丽,馆伴绐曰“小南强”,其后降宋。诸臣不识牡丹,绐曰:“大北胜”。词云:

  兰汤浴罢整钗梁,末丽香清助晚妆。

  北使乍来都不识,外庭绐唤小南强。

  中宗以宫人卢琼仙、黄琼芝为女侍中,后主大宝元年,委政于黄,又女樊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裙,坐帐中,宣言祸福,琼仙及龚澄枢皆附之。词云:

  并带朝冠莞百司,琼仙端不让琼芝。

  樊姑更著霞裙紫,祸福先机未卜知。

  南汉亦有朝阳殿,内侍李托进二美,长为贵妃,次贵人。南海苏氏园,汉主携李妃,微行蕉林中。书蕉叶曰“扇子仙”。词云:

  昭阳姊妹拜恩新,小比肩时两玉人。

  底羡苏园题扇子,蕉林早现美人身。

  南汉主命宫人斗花内殿,晨启后苑采摘,令宦官置楼罗,历验宫人出入,号曰“花禁”,负者献耍金,其词云:

  万紫千红色并殊,楼罗钥启摘花初。

  输赢亲向君王报,买宴金常献御厨。

  汉文置媚川郡于合浦,定其课,令入海采珠。降宋后,尚有美珠四十六瓮,曾以珠结勒,名曰“珠龙九五鞍”,见者惊骇。词云:

  合浦含辉不起波,媚川日剖夜光多。

  龙鞍九百惊奇绝,其奈鲛人欲泣何?

  后蜀孟知祥,初为太原指挥使,晋王克用妻以侄女,封琼华。主称帝后已逝,追册为后。晚年奢侈,寝室设画屏七十张,关百纽而合之,名曰“幈宫帐”。色浅红,类鲛绡,于绉纹中具十洲三岛状。词云:

  十洲三岛绮于霞,锦绣幈宫属帝家。

  艳雨奢云绡帐里,可还同梦忆琼华。

  广政六年,大选良家女子入宫。年十三以上,后宫位号。自昭仪,昭容下凡十有四。词云:  十三袅袅解含羞,新赐云鬟乍上头。

  进册呼名佯不应,昭仪第一擅风流。

  前蜀小徐妃,号“花蕊夫人”,即翊圣太后,尝往青城山题诗云。后蜀“花蕊夫人”亦姓徐,青城人,有词百首,或云姓费者,非也。

  并住青城证夙因,惯拈翠管墨痕新。

  若教花蕊同时艳,月下题诗双璧人。

  百宝灯见花蕊宫词,以芙蓉花染帛为幔,名曰“芙蓉帐”。后主观灯于露台,召舞娼李艳娘入宫,赐金钱十万。词云:

  百宝灯明挂月凉,露台风送舞衣香。

  芙蓉帐里人应妒,十万金钱赐艳娘。

  后主游浣花溪,王廷珪赋诗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又腊月,内臣各献金花树。梁守珍彩萱草,镂金其上,名“独立仙”。词云:

  花外楼台咽管弦,忘忧萱草斗春妍。

  侍臣竞进金花树,不及梁家独立仙。

  上柱国阮海写御容称旨,世所奉张仙,相传为后主像也。旁为太子元喆,武士乃侍中赵廷隐。花蕊夫人归宋后,不忘旧主,尝悬此像。宋太祖见而问之,诡云:“张仙宜子之神”,遂流传于世。词云:

  明里开缄暗怆神,竹枝弓软早离尘。

  无端绘出宜男相,愁绝冰肌玉骨人。


𢥾母传 明 吴县王鏊济之 撰[编辑]

  𢥾母,蜀之蚕丛人,后徙于湖。自洪荒时,孕月精而生。生凡二种,其一曰禾公,宅于土,负谷,泊泊然,自长自化,人拾而吞者充饥。日三四进,不能舍,至倚为命,后稷氏主之,一宅于树,𢥾𢥾然,有头目,嘴微黝,多足而肉身,上下浑圆,邻于长桑,因食其叶,号曰𢥾母,黄帝氏主之。方生时,纤细而裸,数甚繁,亦随人意,听其多寡,性不喜风,坐密室加暖则滋蕃育。旬日间三觉三眠,觉则食湪叶,细细环转至尽,昼夜不少停,薨薨有声,独避其梗,久之肥白,状如水晶。

  一日,自请于帝曰:“妾素有经纶之志,北玄冥氏,岁岁挟大风示威。妾虽孱,能御之。彼以栗,吾以温;彼以劲,吾以软。差足相胜,况久食大官,乘鄣自效,此其时矣。”帝曰:“相从久,未忍舍汝投荒也。”然母性时急时懒,不自持,悒悒请老。帝曰:“凡养者必有以用,日来遇汝厚,皇后亲率六宫,保汝长汝,寝不得安,食不得下咽。上林之树尽秃,而遽舍朕辞去。可乎?”曰:“固也,必有以报。然非独辞而已,将丐陛下一枝之稳,自相结聚,以基太平之业。且陛下血战数十年,涿鹿之功最大,及今制黼黻文章,光运中天,而妾亦得与禾公并耀功烈,不亦可乎?”帝曰:“然则,何计而可?”因进曰:“陛下柴望之馀,尽有馀束,愿断之,长尺有咫,置妾于颠,重累可三可四,妾愿尽吐胸中所有,团为雪宫,投之沸汤中,看有细而浮者,引之挂于轴,轴转不休,以尽为止。惟陛下所用,而妾残躯,或委粪土,或饲鸟兽,皆无所惜。”帝怃然从之。而皇后深念:“宫中充下陈者甚多,如母静而不喧,婉而不嬺,盘旋不噬,且互枕籍,不苦凌压,即好嚼,祗木叶树芽,无腥膻滋味之奉。一旦尽族糜烂,大可怜。”乃留十之一,置楮上。次日,生子累累,不知其数,又挟二翼,栩栩然飞。或曰:“此蛾眉也。行且惑人。”后疑之。然见其臃肿烟粉零落,度非帝所喜,置不与较而收其子藏之。曰:“此又来岁上林之蠹也。”于是洒扫宫内外,置酒酣宴行赏。

  而帝一日视朝,取轴,示群臣。大史院进奏:“夜来文星见,一经一纬,牵牛织女,指日渡河。”帝喟然曰:“昔𢥾母常有此言,恨不留之,听其虞渊以殁也。”语未几,轴上发白光,贯斗,长经天,殿门外馨然有声,一神人冉冉而下,自称曰:“丝襄”。俯伏,衣皆浑锦无痕。奏状,请轴而观。曰:“此臣母家所毓也,以莹洁无颣为体,五色变化为用,衣被万方,包裹万汇为功业,而又归本于素。素者,质也。天,体也。君,道也。臣,道也。今陛下应昌期,开大素,臣请得受而络之,绪之。勤以杼,贯以梭,提以玉甲,覆以晴云,七日毕工以献。”

  如期,帝大集廷臣召入,捧几而上,时西域贡昆吾之翦,囗海进冰绢之助,女娲氏方炼补天之石。即以命之,随手而成。太阳在左,太阴在右,山龙华虫,各以次列。会南郊,帝斋宿,五鼓,起披之,上衣下裳,露冕执大圭肃拜,香气凝霭,洋洋临格。礼成,还宫肆赦,尽发馀轴,赐丞相以下各有差。

  次日,两厢父老进,请分馀缫祀为神,世世修职贡,许之。于是与后稷氏大会,议封爵。禾公曰“谷城君”,赐姓米。𢥾母曰“锦城君”,赐姓文,秩比上公,禄万石。禾之弟曰“黍、麦、豆、稷、粟。”𢥾之弟曰:“绵、葛、褐、苎、麻”,爵次之,禄五千石。其族散处四方皆遍,民得依倚出入。通祀于家,曰“司仓之神”,以多为贵,陈陈相因。而不者,一粒一丝无所著。议者或有不均之叹,乃二人实无趋避意。曰:“我为勤者所得,又其若惰者何?”于是众协然趋之。每岁大丰。而冠带衣履,独江南甲天下。

  禾公𢥾母遍天下,自古及今缺一不可。古诗云:“粒粒皆辛苦。”又云:“多少工夫织得成。”世之暴殄天物者,当细读此文。




  〖注解𢥾,忄+蠡,luǒ。㒩(亻蠡)字之讹。王鏊有𢥾母传,注蚕也,出荀子。按荀子赋论,有物于此㒩(亻蠡)㒩(亻蠡)兮,其状屡化如神。从亻,不从心。王文误。读如倮,谓蚕也。〗



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清 李渔笠翁 撰[编辑]

  乔王二姬,生前无名,皆呼曰“姊”。乔,晋人,即名晋姊;王,兰州人,即名兰姊。既曰无名,则何以有复生再来之号?曰死后追忆,不忍叱其小字,故为是称。一则冀其复生,一则喜其再来,皆不忍死之之词。犹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鸣其哀耳。

  岁丙午,予自都门入秦,赴贾大中丞胶侯,刘大中丞耀薇,张大中丞飞熊三君子之招,道经平阳,为观察范公字正者,少留以舒喘息。时止挟姬一人,姬患无侣,有二妁闻风而至。谓“有乔姓女子,年甫十三,父母求售者素矣。”盍往观之,予曰:“旅囊羞涩,焉得三斛圆珠?”辞之弗获。适太守程公质夫过予,见二妁在旁,讯曰:“纳如君乎?”予曰:“否”,具以实告。太守曰:“无难,当为致之。”旋出金如干,授二妁。少迟,则其人至矣。虽非殊色,亦觉稍异凡姿。盖纯任本质,而未事丹铅者。此女出自贫家,不解声律为何事,以北方鲜音乐、优孟衣冠,即富室大家,犹不数觏,况细民乎!

  是日,有二三知己,携樽相过,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词,名“凰求凤”。此词脱稿未数月,不知何以浪传,遂至三千里外也。二姬垂帘窃听,予以聋瞽目之。非惟词曲莫解,亦且宾白难辨。以吴越男子之言,投秦晋妇人之耳。何异越裳之入中国,焉得译者在旁,逐字为之翻译乎!

  次日诘之,曰:“昨夜之观乐乎?”曰:“乐。”予谓:“能解其中情事乎?”对曰:“解。”予莫之信。谓:“果能解,试以剧中情事,一一为我道之。”渠即自颠至末,详述一过,纤毫不遗。且若有味乎言之,词终而无倦色,予始异焉。再询:“词义则能明矣。曲中之味,亦能咀嚼否耶?”对曰:“有是音,有是容,二者不可偏废。容过目即逝矣,曲之馀响,至今犹在耳中。是何以故,莫能自解?”予更异之,然信其初言,而终疑其后说。谓“声音道微,岂浅人能辨,必饰词耳。”

  乃彼自观场以后,歌兴勃然。每至无人之地,辄作天籁自鸣。见人即止,恐贻笑也。未几,则情不自禁。人前亦难扪舌矣,谓予曰:“歌非难事,但苦不得其传,使得一人指南,则场上之音,不足效也。”予笑曰:“难矣哉!未习词曲,先正语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 ”对曰:“是不难,请以半月为期,尽改俞音,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请计字行罚。”予大悦。随行婢仆皆南人,众音噪噪,我方病若楚咻,彼则恃为齐人之传,果如期而尽改,俨然一吴侬矣。

  事之不期然而然者,往往不一而足。此时身已入秦,秦俗质朴,焉得授歌之人。适有一金阊老优,年七十许,旧肃王府供奉人也。主故无归,流落此地,因招致焉。始授一曲,名“一江风”。师先自度使听,复生低徊久之。谓予曰:“此曲似经过耳,听之如遇故人。可怪乎?”予曰:“汝未尝多听曲,焉得故人而遇之?”复生追忆良久,悟曰:“是已是已,前所观《凰求凤》剧中吕哉生初访许姬,且行且唱者,即是曲也。”予不觉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谓师曰:“此异人也,当善导之。”于是师歌亦歌,师阕亦阕,如是者三。复生曰:“此后不须善导矣。”竟自歌之。师大骇,谓予曰:“此天上人也,是曲授三十年,阅徒多矣,数十遍而微知一意者,上也。中人以下之资,数百遍尚难释口,不待痛惩切责,未能合拍,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斯言近实而未验,乃不三日而愚智判然矣。因当日随乘旧姬,与之同学,人一能之,已百之,犹不免于痛惩切责,以是知师言不谬,而此女洵非人间物也。由是日就月将,无生不熟。数旬以后,师谓“青出于蓝,我当师汝矣。”客有求听者,以罘罳隔之,无不食肉忘味。复生曰:“乐必埙篪互奏,鸟必鸳凤齐鸣,始能悦耳。兹以一人度曲,无倚洞箫和之者,无乃岑寂太甚乎?”予知此言为绛灌而发,以同堂共学者之非其伦也。

  未至兰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乃先购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来一人,而再来其翘楚也。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师为师,而今则以复生师之矣。复生之奇再来,犹师之奇复生,赞不去口,而且乐形于色。谓:“而今而后,我始得为偕凰之凤,合埙之篪矣。请以若为生而我充旦,其馀脚色,则有诸姊姊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诸优浪然,秘之门内可也。”时诸姬数人,亦皆勇于从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势,听其欲为而已。

  岁时伏腊,月夕花晨,与予夫妇及儿女诞日,即一樽二簋,亦必奏乐于前。宾之喜者,友之韵者,亲戚乡邻之不甚迂者,亦未尝秘不使观。如金陵之方邵村御史,何省齐太史,周栎园副宪,武林之顾且庵直指。沈乔瞻文学,咸熟谙宫商,殚心词学,所称当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蛮樊素目之,他可知已。

  予于自撰新词之外,复取当时旧曲,化陈为新,俾场上规模,瞿然一变。初改之时,微授以意,不数言而辄了。朝脱稿,暮登场,其舞态歌容,能使当日神情活现。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发诸剧,人皆谓旷代奇观。复生未读书而解歌咏,尝作五七言绝句,不能终篇,必倩予续,是即夭折之征。性柔而善下,未尝以听慧骄人,再来之柔更甚,尝以嘻笑答怒骂,殴之亦不报,有娄师德之风焉。声容较之复生,虽避一舍,然不宜妇而宜男,立女伴中,似无足取,易妆换服,即令人改观,与美少年无异。予爱其风致,即不登场,亦使角巾相对,执尘尾而伴清谭。不知者,目为歌姬,实予之韵友也。予数年以来,游燕适楚之秦之晋之闽,泛江之左右,浙之东西,诸姬悉为从者,未尝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饥饱寒燠,不使须臾失调者,则二人之力居多。  壬子冬,复生诞一女,以不善摄生致病,然素善讳疾,不使人知。其意无他,以予终岁浪游于外,知其疾,必阻之,恐作失群之鸟,不获偕行故耳。癸丑适楚,客于汉阳,病渐加而容不减,非惟不治药饵,仍以丝竹养生,因所耽在是,非此不足陶写性情也。越夏徂秋,稍有倦色,予始知而药之,奈世无良医,一二至者,皆同射覆,非曰寒,即曰疟,即曰中暑,总无辨其为痨者。病剧半载,从未恋榻,惟临终数日,始僵卧不起,前此皆力疾而行,仍施膏沐,同侪讯以故,答曰:“非不欲卧,恐以不起愁主人,徒扰文思,无益于病者。”时予方辑一家言之初集,未竟故也。言毕,即自焚香祝天,谓:“予得侍才人,死可无憾。但惜未能偕老,愿以来世续之。”又以此语嘱同辈,令勿使予知。诸姬中,惟与再来再密,临殁以女授之。属其抚育。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视,或出谵语,渠自抱屙至终,无一诞妄之词,诀语亦无微不悉。死时面目,较生前觉好,含敛之物,悉经手检目视,倩人盥栉毕,乃终。予方恸悼不已,诸姬复以前言告,予益抚棺恸哭,不忍独生。

  甲寅入都中,诸姬不与,惟再来及黄姓者二人相俱,再来居常安好。从予七年,不识参蓍芝术为何味,忽于舟山得疾,天癸不至,腹渐膨,然谬以为娠,盖素望诞儿,凡客赠缠头,人皆随得随用,彼独藏之,欲待生儿制繈褓。至是,误以可忧为可喜,如是者屡月,病不稍减,而经忽至焉,始知从前见食而呕者,病也,非孕也。始则认忧为喜,今则转喜成忧矣。又以同受复生托孤之命,讵意毋亡。未几,女亦旋殁,未免负托九原,时时抱痛,皆致疾之由也。予未出门时,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与人角,予怒而遣之,再来不解予意,谬谓一遣百遣。乃向内子及诸妾曰:“生卧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头可断,此身不可去也。”内子故设疑词难之曰:“主人老矣,不若乘此芳年,早自得所之为愈。”再来曰:“主人老而主母之中,多少艾者,诸艾可守,予独不能安于室乎?”诸妾又曰:“我辈皆有子,汝或不生,后将奚恃?”对曰:“主母恃诸郎君,予请恃其所恃。”内子及诸妾闻之,无不沾沾泣下。有一人而三男者,嘉其贤淑,欲以幼子予之。再来曰:“姑缓数年,如果不育,请践斯语。”其性之贞烈若此。临逝,执予手曰:“良缘遂止此乎?”时欲泣无声,且无泪矣。

  二姬之年,皆终于十九。再来少复生一岁,死亦后一年,噫!予何人哉?尝试扪心自揣,我无司马相如、白乐天、 苏东坡之才,石季伦之富,李密、张建封之威权,而此二姬者,则去文君、樊素、朝云、绿珠、雪儿、关盼盼不远,是为何故?且造物既予之矣,胡复夺之?予是,则夺非,夺是,则予非,必居一于此矣。且予又有惑焉,妇人所尚者二,貌与年也,予貌若何?无论安仁叔宝,不敢与之比衡,即偕王粲、左思并立,犹自觉形秽。至与古人序齿,即赴耆英真率二会,犹居上座,矧诸少年场乎?若是,则此二人者,宜求为覆水之不暇,奈何反作坚冰不解,自甘碎裂于盆盎中耶?

  或曰:“推其本念,究竟出于怜才。”夫才之有无多寡,姑置勿论。即曰有之,亦惟有才者始能怜才。彼非多识字善读书之人,知才为何物而怜之乎?此千古难明之事,兹惟传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若谓二姬,应为我得。人皆有目,我将谁欺?




十八娘传 清 赵古农 撰[编辑]

  十八娘者,粤之美娘子也。离姓,父名枝,或云出黄帝时离朱之后。族类繁衍,子孙多散处闽蜀南粤间。粤位南离,离为火,得天地精华之气为多,故娘子之生,佳丽莫匹。独行列最少,因呼之为十八娘云。相传其母常梦流星入怀,有感而孕。及震,芳香满室,秀花斓斑。比长,颜如渥丹,中含雪肤,性复甘润,腰细而长,好著红罗衣。夏时,与其兄曰“侧生”,好居深湾,嬉游于绿阴树下。貌甚肖,艳妆照水,人望见之,涎为之垂,曰:“何美而艳也!”

  有宋端明学士苏公子瞻,谪宦游粤,见丰姿林立,星布累累,惊叹,愿作岭南人,为臭味交。人谓之曰:“学士特未睹十八娘耳。”学士因赠以诗云: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盖娘子实录也。而蔡氏君谟,又为离氏作谱牒,叙支派甚详。如陈紫、宋香、方红、江绿、丁香子辈,皆其族,许字于人者也。

  先是南越武王佗,备物以献高帝。鲛人而外,离氏女与焉。北方有离氏自此始。至武帝破南越,携离氏女归上林院,作扶荔宫贮之。顾北土地寒,非土著鲜不变者,迁地弗良,不特橘逾淮北为枳也。

  迨永元中,帝闻南海有离氏美人,容色殊绝,诏下选焉。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昼夜传送入宫。人苦劳役,临武长唐羌上书,力陈有玩人丧德,好色不如好德之论。上可其奏,诏遂寝。厥后数传至娘子。唐开元间,杨氏玉环稔知离氏支派,尚繁于粤,又以曲江张公,在禁中西掖尝盛称之,作赋扬诩其实。玉环思得一见为快,爰遣使飞骑迎入,见则为笑。杜牧所以有“一骑红尘”之咏也。

  时适《长生殿》新曲谱成,会娘子进,遂以名其曲。因召见娘子于沈香亭,敕宫人扶持之。为其好衣紫也,赐绯衣一袭。由是宠爱日深,波及子若弟有赐状元者,洊升至一品者,更或入为尚书出为将军者,皆以娘子之贵贵之。而娘子仍不欲以红粉取怜于人,惟日侍官奴,名旁挺者,出入宫阃,自署为“绛衣仙子”。一日,忽尸解去,若蝉蜕然,宫人竟不知其所之云。

  赞曰:十八娘,岂真离朱子苗裔耶?不然,何生长于南者,犹以火德著也。彼离者,丽也。艳丽之至,而争妍于颜色间,且再索而得女,离之谓乎?宜其取悦于人也!夫为尤物,足以移人,信哉!



真真曲 明 崇德贝琼廷琚 撰[编辑]

  姚文公为承旨时,一日,玉堂燕集,声伎毕奏。有真真者,操南音,公疑而问之。泣对曰:“妾建宁人,西山之苗裔也。父司莞库,于济甯坐盗用县官财,卖妾以偿,遂流落娼家。”公悯之,遣使白丞相三宝奴为落籍,且谓翰林属官王棣曰:“汝无妻,以此姬配汝,我即其父也。”资装皆出于公。棣,字棣华,后官至翰林待制。噫!以西山之贤子孙陵迟,疑不至于此。然辱于始而正于终,是亦天也。《筼谷笔谈》纪其事,予乃赋四十二韵,而沉郁凄婉,亦足以尽其大略矣。

  断丝弃道边,何日缘长松。

  堕羽别炎洲,不覆巢梧桐。

  请君且勿饮,听我歌懊侬。

  在昔全盛时,冠盖纷相从。

  盘游易水上,意气天山雄。

  金刀手割鲜,酒给萄葡浓。

  坐有一枝春,秀色不可双。

  娉婷刘碧玉,绰约商玲珑。

  宝髻金雀钗,已觉燕赵空。

  或闻操南音,未解歌北风。

  上客惊且疑,姓氏初未通。

  问之惭复泣,乃起陈始终。

  妾本建宁女,远出西山翁。

  父母生妾时,谓是金母童。

  梨花锁院落,燕子窥帘栊。

  迢迢官朔方,南归山水重。

  侵贷国有刑,桎梏加父躬。

  鬻女以自赎,白璧沦泥中。

  秋娘教歌舞,声价倾新丰。

  永为倡家妇,遂属梨园工。

  览镜拂新翠,吹箫和小红。

  身居十二楼,屡入明光宫。

  京华多少年,门外嘶青聪。

  自伤妾薄命,失路随秋蓬。

  不如孟光丑,犹得嫁梁鸿。

  客闻为三叹,祖德宁未崇。

  回黄忽变绿,人事何匆匆。

  有客伤缇萦,无人怜蔡邕。

  遣使白丞相,削藉归旧宗。

  山史三十馀,勿恨相如穷。

  配汝执箕帚,今夕看乘龙。

  鸳鸯并玉树,鹦鹉开金笼。

  银甲不复整,红牙不复从,

  提瓮自汲水,𫄨绤亦御冬。

  应非事羊侃,颇类归建封。

  琵琶感商妇,老大犹西东。

  崔徽怨憔悴,浪写丹青容。

  依依章台柳,落絮春无踪。

  小妾恨题驿,竟与琼奴同。

  时多困坎坷,事或欣遭逢。

  焉知百尺并,歘登群玉峰,

  侧闻为者谁?内相姚文公。



至正妓人行 明 庐陵李祯昌棋 著[编辑]

  永乐十七年,予自桂役房山。是冬,邂逅一遗姬于逆旅中。虽旧没尘土,有衰老态,然尚馀谈笑风韵,犹以紫箫自随。访其详,盖大都妓人,以才貌隶教坊供奉。陵迁谷变,将落发为比丘尼。未果,已而转嫁编氓,愈益沦落。今垂老无所依,随孙就食匠氏间。遂呼酒饮之,使吹数调。既罢,因与共论畴昔。其言至正时繁华富贵事,如目睹然。每一追思,怀抱辄复作恶。岂来今往古,红颜薄命,当如是耶!馀为低回凄然慨叹,且感其意,作长辞赠之,题曰《至正妓人行》。第辞华萎弱,不足以写其态度之万一。忧郁之际,取而读之,匪慰若人,聊以自解焉耳。

  桃花含泪伤春老,莲叶欺霜悴秋早。

  红飘翠陨谁可方?大都伎人白头媳。

  言辞婉媚虽足爱,颜色萎摧宁再好?

  姿同蒲柳先凋零,景近桑榆渐枯搞。

  我役房山滞客边,客边意气迥非前。

  螺杯漫想红楼饮,雁柱徒怀锦瑟弦。

  晏岁荒村因邂逅,芳樽小酌且留连。

  阳台楚雨情磨灭,舞袖弓鞋事弃捐。

  于今沦落依草木,天寒幽居在空谷。

  爷娘底处误坟墓,姊妹何乡寻骨肉?

  初谓终身永欢笑,那知末路翻捞摝。

  莫惜缥湘紫玉箫,暂吹绛阙瑶台曲。

  停觞起立态如疑,敛衽踌躇半晌时。

  凝情徘徊倾听久,微茫杳渺度腔迟。

  娇疑𪾢睆莺求友,嫩讶呢喃燕哺儿。

  巨壑潜蛟惊起蛰,危巢别鹊苦分离。

  分离或变成凄切,凄切愈加音愈咽。

  荡子江湖信息稀,疲兵关塞肌肤裂。

  似啼似诉复似泣,若慕若怨兼若诀。

  孤舟嫠妇旅魂销,异域累臣鬓毛折。

  参商角羽杂宫商,微韵纡馀巧抑扬。

  坠絮游丝争绕乱,哀蛩怨蚓互低昂。

  呦呦瑞鹿游灵囿,哕哕和莺集建章。

  楚弄数声谐洗簇,氏州一曲换伊凉。

  伊凉溜亮益闲暇,埙篪笛声皆在下。

  琚瑀铿锵韵碧霄,机梭浙沥鸣玄夜。

  须臾众调多周遍,返席重论盛年话。

  一自干戈据拢攘,几多行辈遄沦谢。

  记得先朝至正初,奴家才学上头馀。

  银环约臂联条脱,彩线采绒缀罛罟。

  博局倦馀邀伴赌,秋千蹴罢倩人扶。

  纤腰数被邻姬妒,鬓发常烦阿姐梳。

  羽林英俊驰轻毅,惯向奴家通夕宿。

  凤枕鸾衾肯暂辜,蜂媒蝶使交相属。

  玉容反惧脂粉涴,香体匪藉沉檀浴。

  退居始替兴圣班,内使传宣又催促。

  宇宙雍熙百姓安,仁覃四裔覆三韩。

  畏吾选作必阇赤,钦察恩深答刺罕。

  已见拂郎呈腰袅,还闻缅甸贡琅玕。

  丹楹陡峻栖𫛛鹊,华表玲珑镂角端。

  神州形胜真佳丽,郁郁葱葱蟠王气。

  五谷丰登免税粮,九重娱乐耽声妓。

  广寒宵得侍乞巧,太液晨许陪修禊。

  避暑巡游欲届程,沿途宿顿争除地。

  随銮供奉拣娉婷,特敕奴家扈跸行。

  卤簿晓排仙仗发,抹伦晴鞠绣鞍乘。

  营间鼓镯轰雷动,碛外氛埃扫电清。

  纨扇试时达大内,花园过去是开平。

  宗王贵戚咸来会,嵩呼万岁齐齐跪。

  徘缨帽妥钵焦圆,黑瓣髻纫卜郎锐。

  后先雉扇张薛执,左右麟符火赤佩。

  茜罽缝袍竺国师,霞绡蹙帔天魔队。

  齐姜宋女总寻常,惟诧奴家压教坊。

  乐府竞歌新北令,勾阑慵做旧西厢。

  煞寅院本偏蒙赏,喝采箜篌每擅场。

  浑脱囊盛阿刺酒,达拿珠络只徐裳。

  胡元运祚俄然歇,远遁龙荒弃城阙。

  官里遥冲朔漠尘,哈敦暗哭穹庐月。

  坏宫昼静著封锁,虚室苔生罢朝谒。

  绝徼阴森部落衰,中原澒洞烽烟热。

  填沟塞堑总蝉娟,蚁虱微躯幸瓦全。

  窈窕蛾眉浑懒画,蹒跚茧足亦羞缠。

  祗园披剃思依佛,梵榻跏跌拟学禅。

  练衲正宜参般若,赤绳无奈隳痴缘。

  兰心慧质非坚固,宛转绸缪媒灼误。

  嫁与凡庸里巷儿,流为鄙贱糟糠妇。

  文禽失类偶鸡鹜,孔雀迷群随鹘鹭。

  手具盘飧奉舅姑,亲操井磴l应门户。

  物换星移十载强,尊嫜殂殁槁砧亡。

  忍谈富贵徒增感,怕说酸辛只断肠。

  筋骸疲惫龙钟久,里舍么娘嗤老丑。

  涂抹伊谁识阿婆?弹搊竞自矜纤手。

  偷生又幸逢明代,垂死甯当正印首。

  轗轲颓龄谅弗多,槎牙瘦骨行将朽。

  欷歔叹古更嗟今,少日荣华晚陆沉。

  亹亹愿毋嫌聒耳,寥寥罕遇是知音。

  织乌荏苒忙过隙,司马汍澜已湿衿。

  往运推移端莫挽,穷途汨没最难禁。

  妓人听我相宽慰,美貌多为姿质累。

  仓皇明镜乐昌分,缥缈层楼绿珠坠。

  虽云茕独因贫乏,赢得娇娆到憔悴。

  世上浮名不值钱,杯中醇酎休辞醉。

  屏营收泪起逶迤,载拜殷勤乞赋诗。

  土炕蓬窗愁寂夜,挑灯快读解愁颐。

  那知皓首逢元稹,弗用黄金铸牧之。

  洒翰酬渠增慷慨,风流千载系遐思。

 予既赠以是诗,乃致谢曰:“此元白遗音也!何相见之晚也?老身旦夕且死,当与偕焚,庶读之于地下。”明年春,予将还京师,重往过之,则果没矣。因诵斯稿,犹若见其俯仰语笑之态。悲夫!永乐庚子闰正月朔日,庐陵李祯识。



  跋李布政至正妓人行

  同年友广西布政使李公昌祺,示予所为至正妓人凡一千二百馀言。观其横放浩汗如春泉,注壑瀺灂而无穷;流丽动荡如纎云,浮空变态而难状。自昔文人才士辞藻之盛,未有过扵此者也。嗟夫!妓人今为民妇,有子与孙尚不忘其故态,常持箫管自随,虽老矣出其伎犹能使公赏。惜若此况扵其盛年也,耶今有怀徳蕴义,砥行立名之士欲求当道之君子出一语,以褒嘉之。且不可得此妓者,乃能使公听其议而又重之以诗,亦何其幸哉!虽然此未足以窥公之浅深也,公为方面大臣,固当以功名事业为务,宣上恩徳以施惠政,使夫环数千里之地,悉陶扵春风和气之中。乃以其文章黼黻至治而歌咏太平,播之金石传之无穷。然后足以见公之大,此特其绪余耳乌,足以窥公浅深也哉,予故书其后使观者知求公扵其大而不在此也。(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古廉文集卷八)



  温柔乡记 清 梁国正


 余读文苑滑稽龚肇权、赵圣伊二先生《温柔乡记》,一则软玉温香,庄而不冶;一则幻情绮语,切于觉世。心窃慕之。而世俗往往溺情饫欲,乐死温柔乡,馀甚悯焉。戏作一篇,聊以效颦,辞近靡曼,意深垂戒。中温柔乡癖者,当奉为药石。文之工拙,所不计也。

 极乐天之西,为安乐国。国西为桂林郡,郡西折为醉乡,又折而西,有温柔乡焉。乡之中,多男少女,风气柔弱,故以温柔名。由醉乡西出十里有蓝桥,为乡之津梁。逾蓝桥,可朝发而夕至温柔乡也。乡之前环欲海,后枕睡乡,左界华胥,右接篙里,西转为渡迷津。妫汭、河洲、夜宫、琼宫、株林、长生殿,咸是乡名胜。其它篙里山水人物,怪怪奇奇,不胜观览。东望为溱洧,又东为洙乡,南为桑间,为淇上,相去咫尺,可通温柔乡。惟北门不启,游人多不出其途。文人学士,剧游是乡,大都假道于桂林郡。

 乡之系出人皇氏,秦以前不甚表著,至赵合德而乡始知名。其间百家杂处,族姓繁衍,代有丽人,王嫱、飞燕、西施、绿珠、小怜、小青其最著者也。遗艳风流,至今勿替,乡人仍娇媚妖妙,婉嫩苗条,尽态极研,粉白黛绿,习俗然也。手荑柔,齿瓠犀,肤凝脂,领蝤蛴,笑倩目盼,即谓温柔乡风诗可也。乡间气候,阴多阳少,春气居多,然风景不常,和则为凯风,暴则为终风。游人稍不自持,春心一动,辄外感风热,中得相如病。识世运者,有阴长阳消之感。

 乡之要津,有月老祠,至灵感,合乡从违,皆取决焉,为一乡香火。其神手捧缘簿,绕以赤绳,人与是乡有戚,缘神以赤绳系其足,遂逍遥乡中,遍阅佳趣,不之禁也。不然,虽窬墙术妙,不能飞渡蓝桥。

 月老祠左为钱神祠,神通广大,月老甘拜下风。倘缘薄缘铿,赤绳吝尼,启请钱神,获渠默佑,月老自回心转意,温柔乡亦可朝夕恣志。故心乎温柔乡者,必先祷钱神,后谒月老。

 遵庙而南,为平康里,狭邪馆在焉。其庙颜曰“花林”,以其无冬夏,无宵昼,皆艳吐芙蓉,香舒豆蔻,莲脸半羞,梅妆甫启,唇似朱樱,腰如弱柳也。内多狐魅,妖冶百态,即乡人邂逅,亦曰我见犹怜。善蛊惑,耗人财命。中其蛊,非刀圭可愈,不至床头金尽,形容枯搞不止。贵介胃富王孙当诵镰溪先生“可玩观而不可亵玩”之句以自戒。

 花林之气,郁而为风,名花风。其发无端,不拘时候,中之即死,若南方瘴病然。冶游花林子弟,每以发风为虑。原温柔乡,花气扑人,故花风洋溢,遍乡都有,不惟狭斜。狭斜丛萃残花败柳,色野香杂,多奇毒,偶沾染,则发恶疮,甚至有红烛全销,情恨寸断,未运成风之斤,顿占噬嗑六二者矣。

 乡前层峦叠出,尖而锐者为五指山。纤纤如玉笋,光洁如沐者,云髻山也。色黑如漆,与五指山若连若断,多产荃香草,蝴蝶金凤常翻飞其上。远而瞩之,仿佛乌云缕缕,盘结磋峨,乡人谓从巫山飞来,故今朝暮犹行云雨。下为白玉双峰,圆巧如珠,光润似玉,两相对峙,莹洁非常,时覆白云,如新剥鸡头,轻窧香縠,其岭■然凸,不孔不窍,以口吸之,玉液源出,滑腻胜香酪,清甘逾琼浆,名花乳。医家谓能泽肌肤,补血液,驻颜益寿,其殆东坡所云“一瓯花乳”者耶。

 山之阳,为蛾眉山,又曰远山,亘二三里,形如卧蚕,朝夕眺望,黛色鸾翠如画。温柔乡山胜,以白玉双峰为冠。峨眉之下,半箭许,盈盈两水,彻底澄泓,则清华池也。鸿雁来宾时,月霁天空,无风亦浪,微波宛转,灼灼有光,最足怡情,人日秋波,观者罔不心目眩惑,飘魂荡魄。《花笺记》云“秋波一转惹人颠”,信然!

 距池百余步,为香唾泉,即石华泉。以合德与贵人戏,会于斯,飞燕误唾合德袖,馀唾落此得名。泉温冽如醴,馥郁甘滑,味美于回,能解酲。耳热酒酣,一漱唾泉,香沁肺腑,夙酲顿醒。

 违唾泉一里,为阴沟。纤草零星,颇备怪异。沟之状,类滴水岩中,隐一圆窍,小而浅,探以圆物,不大衲凿,水淫淫然。闻窍初犹浅,狭才容一指,后为杨公子所凿,今稍深润。月必桃花水一至,日夜不绝,三五日辄止。俗以月信目之,又名月脉。阴沟内实,月脉不流,乡人辄喜欢,窃预卜履石梦月之信,若月信不至,沟流白水,乡人以为不祥。扁鹊著温柔乡月令,云是月也,月信不至,阴沟白流,则人多阴湿潮热症痨虚损,盖谓此也。凡选胜至温柔乡,莫不游阴沟,流览摩挲,探窍取水以为乐。然不可数探,探多则其人必死,不死则病。西汉刘骛,赏心此窍,乐探不休,竟溺死沟中。达人又目为祸水。然好事者谓游阴沟,饮花乳,吸唾泉,可补入金楼佳话。

 乡中多奇花异木,有含笑、解语、杏脸、桃夭、连理、夜合、金莲。此处金莲最艳,令人真个销魂。与中土芙蕖异,芙蕖以大为异,金莲以小为贵。又名潘妃步。闻说潘妃曾留步此乡,金莲从步底涌出,故名,亦韵事也。

 昔汉成帝酷爱此花。持玩不忍释手。自后寻芳者入温柔乡,鲜不注意金莲矣。杏脸润白如肪,粉光若腻,相看不厌,可以养目,可以疗饥,所谓“秀色可餐”者此也。花之香洁浓郁,推夜合。先一试其味,便致人流连渴想。渴想不已,多溺欲海而死。含笑香逾鸡舌,最不可近,近则杀人,其笑里藏刀也。花品最劣者,名鸠盘茶,色香暖昧如魔母,薄施脂粉,或青或黑,人望见

其颜色,不禁发闷哕呕。

 鸟兽虫鱼,则鸳鸯、山獭、比目,可怜、凤子之属。惟鸳鸯为乡人欣赏,常玩之被底。更有悍兽三种:一胭脂虎,一红粉狼,一河东狮。柔肠男子,闻其咆哮号吼,即心怖胆落,神气消阻。惟刚肠汉不惧,然亦闻声蹙额,时人称为“温柔三畏”。

 俗以豪侈相尚,衣饰器用,精华巧艳,冠绝一世。有唬拍钗一只,值钱百七十万,与玉笛、箜篌、琵琶、揭鼓、留仙裙、香罗袜诸物事并重。昔乡人遗罗袜一具,购求得之赏千金,其贵重如此。搔头条脱,皆饰金玉。此外脂香蓉镜,不一而足。

 其居处,皆香闺绣阔,西厢南楼,雕阑花柳。俗尚贵黄贱青。贮金屋,咸争羡阿娇;倚青楼,举族不以人齿。雅好馈赠钿合、纨扇、金钗、同心结等物,皆其仪享。乡人重心结而轻纨扇,欲与缔交,以同心结通款曲,可得其欢心;贻以纨扇,反生懊恼。

 性情则柔顺和婉,温雅蕴藉。好读书,年有十五,罕不通经者。多艳才,即《漩矶图》、《白头吟》、《玉台新咏》,亦足窥见一斑。其土音清而韵,巧如啭莺,娇如弄簧,耳其声可不问而知其为温柔乡。陇西李青莲尝有闻弄厚幸之慕,其足动人怜如此。悦美少年,往往发情止礼,胥听月老处分,即相与定情,如鱼水漆胶,缠绵缱绻,乡人美之为鸾凤。否鄙之为雉与狐,卫之娄猪,南汉之媚猪,骆宾王之狐媚,即此意也。相慕悦以情。遘多情,则快谱合欢;遇薄情,则怨歌长恨。情之所钟,一至于此。少年惑其情,咸曰:“此间乐不思返也。”如得陇望蜀,厌故怜新,乡人即生妒嫉,辄入膏育,莫可救药。有宁饮鸩以死,不愿不妒以生者。闻仓庚可疗,未尝经验,不可据以为信。

 怕生离,甚于死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伤生离也。红袖香销,玉箫无韵,感死别也。第重抱琵琶遇别船,乡人见惯。惟天涯室远,未唱刀头,索断离肠,难圆月缺。膏沐谁容?有情谁遣?乡人不禁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咏,“梦啼妆泪红阑干”之吟,良有以也。若留恋温香,全偎软玉,乌交屣错,珥坠钗横。销金帐里,亲爱卿卿;碧玉栏边,誓盟世世。只嫌夜短,不计宵残,睡足海棠,轻寒不觉。眉舒柳叶,黛翠怜描。此中可人,真不足为外人道。洵温柔乡一刻千金,乐莫乐兮佳况。其或兴阑情索,意倦神疲,便道一游睡乡,复精神奕奕。少年慕其风,尤而效之,得其貌,似亦足蛊人。董贤、邓通、韩嫣、郑樱桃、弥子瑕辈,丰姿翩翩,绰约如处子,最得风气先。识者,见其男不男,女不女,知廉耻道丧矣。

  恶阉宦。相传唐李三郎访杨玉环,夜憩是乡,乡人瞥见高力士,佥曰:“夫夫也,人道灭绝,适从何来?遽及于此?何不扑杀此獠,群挤而逐出境外。”双凤十六年修温柔乡志,甯以左邱明主其事,而马迁不与焉。尤恶高僧。曩昔鸠摩罗仕宣州,僧卓锡其乡,乡人亦乐之,大抵风流僧不恶也。不礼老惫,谓其须眉如戟,无丈夫气。温柔乡土物风俗,胜游旧迹,此其大略。

 乡属织女分野,尤物萃生,如入众香国,游天台,别有天地非人间,靡不心旷神怡,相思不置。溺而忘返,则亡国破家,败名丧身相随属。古今人蒙其祸者,指不胜屈。昔履癸偕施妹喜,过其乡,沈乱乎夜宫,作牛饮戏以媚乎乡人。已而放乎南巢。受辛惑姐己,为长夜饮。乡之琼宫,即其地也。后罹太白之祸。唐玄宗携贵妃凭栏私语,约誓长生殿,老于是乡。未几渔阳变起。陈灵公同夏姬放乎乡之株林,惟日不足,卒至杀身。其它阿房、辱井、金谷、铜台、思香、媚寝,暨即兀该,玉树后庭花,道之不胜道,然总不离温柔乡,此物此志也。

 世贪温柔乡窈窕,甘其媚惑。卿怜我,我怜卿,必相将浪游华胥,辗转而归于篙里。其乡谣曰:“倾国倾城,一见勾魂。”可为寒心也。独鲁男子、柳下惠、褚渊不入其乡,尝至欲海而返。赵清献、张忠定曾至欲海,兴尽剧止,亦不难轻去其乡。杜牧既得向导,而游春较迟,竟不涉其地。崔护、尾生,则有志而未之逮。对温柔乡而泣数行下者,白香山一人耳。夫人孰不恶死?温柔常能死人,人当视为畏途,何游是乡者踵相接也,而非也?予当戒色之年,屡游是乡,偶马首欲东,趋渡迷津,见一丈人箕踞,坐下骑展邦族,始悉丈人原温柔乡中人,既抱子而徙居渡迷津也。予因讽之:“天下死于温柔乡者伙矣!胡丈人至今而不死也?”丈人曰:“吁!子固矣!子徒知温柔乡之能死人,而不知温柔乡之能延年。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能夕惕温柔乡之忧患,斯能永享温柔乡之安乐。人之死温柔乡,皆溺而忘忧患,又何往而不得死?而非温柔乡之能死人,人入温柔乡,自乐死矣。余乐生不乐死,故至今不死。”曰:“不死有术乎?”曰:“有。目中有,心中无,乐而不淫,过而不留者,能入能出,是谓不死之术。且子未遍历温柔乡诸胜耶?古虞帝舜,与英皇曾幸是乡,妫汭其行在也。今有二妃手植竹存焉,而舜年百有十岁。周姬昌又曾与淑女居此乡之河洲,洲前荇菜参差,是其遗迹,而文王寿九十七。人不乐死,虽世居温柔乡,可与篯铿比年。苟求死不暇,岂惟温柔乡是惧?吾见桂林郡醉乡死者,不可更仆数也。矧温柔乡实能生人。悠悠六合,谁非生于斯,长于斯者,能死人乎哉!子未学诗乎?古诗三千,尼父删而存三百,删之者十之九,惟《溱与洧》与《洙之乡》《桑中》《淇上》诸篇,不能割爱,此何以故?以其通温柔乡之故。至今都人士,勉乎修齐,志乎理学,观于乡犹可见造化之原,万物造生之蕴,此乡之有裨于世道人心大矣!我寓若乡,三十馀年,如鱼相忘于江湖,祗见其益我以乐,而未始见其促我以死。我方鳃鳃然倚若乡为极乐天、安乐国,以养我天年。而子还讶我不为若乡沟中瘠。未知生,焉知死?夫是之谓黮暗。”

 馀莞尔笑曰:“丈人所行,不逮所见,亦既抱子温柔乡矣!即在温柔乡收尔骨焉,亦复何恨。胡徙渡迷津为,而曰,延年为大耳。”丈人曰:“老子兴复不浅,不见犹可,见之殊乱人意耳!”子感丈人言,恐一旦衰老,为温柔乡弃,急操不死术,寝处温柔乡。或七日来复,或一月一至,庶几长处乐而莫予毒乎。


  〖注:■,山+票,biǎo,山峯出貌,一曰山巅。〗




圆圆传 清 陆次云云士 著[编辑]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昊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氛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入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

 畹然之,遂躬迓吴观家乐。昊欲之而故却也,强而后至,则戎服临筵,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盛,礼益恭。酒甫行,昊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昊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逮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赠,吾当报公家,先于报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驮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留府第,不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

 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稀,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击缶,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

 随遣使,以银四万两搞三桂军。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日:“吾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者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斫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倡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毗裂。犹意我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否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三十馀口。欲杀圆圆,圆圆曰:“闻昊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

 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纵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

 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追穷,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坞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容南面,三十馀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贿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金漳兰谱 宋 赵时庚[编辑]

  于大父朝议彦自南康解印还里,卜居筑茅,引泉植竹,因以为亭。会宴乎其间,得郡侯傅上伯成名其亭曰“筼筜世界”。又以其间架数椽,自号“赵翁书院”。回峰面势,依山叠石,尽植花木,丛杂其间,繁阴布地,环列兰花,掩映左右,以为游憩养屙之地。

 予时尚少,于其中尤好其花之香艳清馥者,目不能舍,手不能释,即询其名,默而识之,是以酷爱之,殆几成癖。粤自嘉定改元以后,又闻数品高出于向时所植者,予喜而求之,故尽得其花之容质,无失封培爱养者之法,而品第之,殆今三十年矣。然未尝与达者道。暇日有朋友过予,会诗琴棋之后,翛然而问之,予则曰:“有是心矣!”即缕缕为之详言。友曰:“吁!亦开发后觉之一端也。岂如一身可得而私,何不示诸人以广传耶?”予不得辞,因集为一卷,名曰:《金漳兰谱》,欲以续前人牡丹、荔枝谱之意云尔。时绍定癸已六月良日,澹斋赵时庚撰书。


  叙兰容质第一

 陈梦良 色紫,每干十二萼,花头极大,为众花之魁。至若朝晖微烘,晓露暗湿,则灼然腾秀,亭然露奇,敛肤傍干,团圆四向,婉媚娇绰,伫立凝思,如不胜情。花三片,尾如带彻,青叶三尺,颇觉弱,黯然而绿。背虽似剑,脊至尾棱,则软薄斜撒,粒许带缁。最为难种,故人希得其真。

 吴兰 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荚红,得所养则歧而生,至有二十萼。花头差大,色映人目,如翔鸾翥凤,千态万状。叶则高大刚毅,劲节苍然可爱。

 潘花 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圆匝齐整,疏密得宜,疏不露干,密不簇枝,绰约作态,窈窕逞姿,真所谓艳中之艳,花中之花也。视之愈久,愈见精神,使人不能舍去。花中近心所,色如吴紫,艳丽过于众花,叶则差小于吴,峭直雄健,众莫能及,其色特深。

 仙霞 乃潘氏西山于仙霞岭得之,故更以为名。

 赵十四 色紫,有十五萼。初萌甚红,开时若晚霞映日,色更晶明,叶深红者,合于沙土,则劲直肥耸,超出群品,亦云赵师博,盖其名也。

 何兰 紫色中红,有十四萼。花头倒压,亦不甚绿。

  品外之奇

 金棱边 色深紫,有十二萼。出于长泰陈家,色如吴花,片则差小,干亦如之。叶亦劲健。所可贵者,叶自尖处分二边各一线许,直下至叶中处,色映日如金线,其家宝之,犹未广也。

  白兰甲

 济老 色白,有十二萼。标致不凡,如淡妆西子,素裳缟衣,不染一尘。叶似施花,更能高一二寸。得所养,则歧而生,亦号一线红。

 灶山 有十五萼。色如碧玉,花开体肤松美,颙颙昂昂,雅特闲丽,真兰中之魁品也。每生并蒂花,干最碧。叶绿而瘦薄,开生子蒂,如苦荬菜叶相似,俗呼为绿衣郎。

 黄殿讲 号为碧玉干西施。花色微黄,有十五萼。合并干而生,计一十五萼。或迸于根,美则美矣,每根有萎叶朵朵不起。细叶最绿,肥厚。花头似开不开,干虽高而实瘦,叶虽劲而实柔,亦花中之上品也。

 李通判 色白,十五萼。峭特雅淡,追风泡露,如泣如诉。人爱之,或类郑花,则减一头地位。

 叶大施 花剑脊最长。真花中之上品,惜乎不甚劲直。

 惠知客 色白,有十五萼。赋质清臒,团簇齐整。或向背娇柔瘦润,花英淡紫,片尾凝黄。叶虽绿茂,细而观之,但亦柔弱。

 马大同 色碧而绿,有十二萼。花头微大,间有向上者,中多红晕。叶则高耸,苍然肥厚。花干劲直,及其叶之半,亦名五晕丝,上品之下。

 郑少举 花白,有十四萼。莹然孤洁,极为可爱。叶则修长而瘦散乱,所谓蓬头少举也。亦有数种,只是花有多少叶,有软硬之别。白中能生花者,无出于此。其花之资质可爱,为百花之翘楚。

 黄八兄 色白,有十二萼。善于抽干,颇似郑花。惜乎干弱,不能支持。叶绿而直。

 周染 花色白,十二萼。与郑花无异,但干短弱耳。

 夕阳红 花有八萼。花片凝尖,色则凝红,如夕阳返照。

 观堂主 花白,有七萼。花聚如簇,叶不甚高,可供妇女时妆。

 名弟 色白,有五六萼。花似郑,叶最柔软。如新长叶,则旧叶随换,人多不种。

 弱脚 只是独头兰,色绿。花大如鹰爪,一干一花,高二三寸。叶瘦长二三尺,入腊方花,熏馥可爱而香有馀。

 鱼魫兰 十二萼。花片澄澈,宛如鱼魫,采而沉之水中,无影可指。叶颇劲绿,此白兰之奇品也。


  品兰高下第二

 馀尝谓:“天下凡几山川,而支派源委于人迹所不至之地。其间山坳石潭,斜谷幽窦,又不知其几何多!迈古之修竹,矗天之危木,云烟覆护,溪涧盘旋,万萝蔽道。阳晖不烛,冷然泉声,磊乎万状。堤圮之异,则所产之多,人贱之蔑如也。倏然轻采于樵牧之手而见骇然。识者从而得之,则必携持登高冈,涉长途,欣然不惮其劳。中心之所好者,不能以集凝而置之也。其地近城百里,浅小去处,亦有数品可取,何必求诸深山穷谷!”每论及此,往往启识者。虽有不匙之诮,毋乃地迩而气殊,叶萎而花蠢,或不能得培植之三昧者耶?是故花有深紫,有浅紫,有深红,有浅红,与夫黄白绿碧鱼魫金棱边等品,是必各因其地气之所钟而然,意亦随其本质而产之耶?抑其皇穹储精,景星庆云,随光遇物而流形者也。噫!万物之殊,亦天地造化施生之功,岂予可得而轻议哉。

 窃尝私合品第而数之,以谓花有多寡,叶有强弱,此固因其所赋而然也。苟惟人力不到,则多者从而弱之,弱者又从而弱之,使夫人何以知兰之高下,其不误人者几希。呜呼!兰不能自异而人愧之耳。故必执一定之见,物品藻之,则有淡然之性在。况人均一心,心均一见,眼力所至,非可诬也。故紫花以陈梦良为甲,吴、潘为上品;中品则赵十四、何兰,大张青、蒲统领、陈八斜、淳监粮;下品则许景初、石门红、小张青、萧仲和、何首座、林仲孔、庄观成外,则金棱边为紫花奇品之冠也。白花则济老、灶山、施花、李通判、惠知客、马大同为上品;所谓郑少举、黄八兄、周染为次;下品夕阳红、云娇、朱花、观堂主、青蒲、名弟、弱脚、王小娘者也。赵花又为品外之奇。


  天下养爱第三

 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者何?盖岁分四时,生六气。合四时而言之,则二十四气以成其岁功。故凡穹壤者皆物也,不以草木之微,昆虫之细,而必欲各遂其性者,则在乎人。因以气候而生全之者也。被动植者,非其恩乎?及草木者,非其人乎?斧斤以时入山林,数罟不入污池,又非其能全之者乎?夫春为青帝,回驭阳气,风和日暖,蛰雷一震,而土脉融畅,万汇藂生,其气则有不可得而掩者。是以圣人之仁,则顺天地以养万物,必欲使万物得遂其本性而后已。

 故作台太高则冲阳,太低则隐风,前宜面南,后宜背北,盖欲通南熏而障北吹也。地不必旷,旷则有日。亦不可狭,狭则蔽气。右宜近林,左宜近野,欲引东日而被西阳。夏遇炎烈则荫之,冬逢冱寒则曝之。下沙欲疏,疏则连雨不能淫。上沙欲濡,濡则酷日不能燥。至于插引叶之架,平护根之沙,防蚯蚓之伤,禁蝼蚁之穴,去其莠草,除其丝网,助其新蓖,剪其败叶,此则爱养之法也。其馀一切窠虫族类,皆能蠧害,并可除之。所以封植灌溉之法,详载于后。


  坚性封植第四

 草木之生长,亦犹人焉。何则?人亦天地之物耳。闲居暇日,优游逸豫,饮膳得宜。以兰而言之,且一盆盈满,自非六七载莫能至此。皆由夫爱养之念不替,灌溉之功愈久,故根与壤合,然后森郁雄健,敷畅繁丽其叶,盖有得于自然而然者。合焉欲分而拆之,是裂其根荄,易其沙土。况或灌溉之失时,爱养之乖宜,又何异于人之饥饱!则燥湿干之,邪气乘间,人其荣卫,则不免侵损。所谓向之寒暑适宜、肥瘦得时者,此岂一朝一夕之所能仍旧者也。故必于寒露之后、立冬以前而分之。盖取万物得归根之时,而其叶则苍,根则老故也。或者于此时分一盆昊兰,吝其盆之端正,则不忍击碎,因剔出而根已伤。暨三年培植尤至困,予今深以为戒。欲分其兰而须用碎其盆,务在轻手击之,亦须缓缓解拆其交互之根,勿使有拔断之失。然后逐蓖藂取出积年腐芦头,只存三年者,每三蓖作一盆,盆底先用沙填之,即以三蓖藂之,互相枕籍,使新蓖在外。作三方向,却随其花之好肥瘦沙土从而种之,盆面则以少许瘦沙覆之,以新汲水一勺以定其根。

 更有收沙晒之法,此乃又分兰之至要者。当预于未分前半月取土筛去瓦砾之类。曝令干燥,或欲适肥,则宜于淤泥。沙可用,使粪夹和晒之,俟干或复湿,如此十度,视其极燥,更须筛过随意用。盖沙乃久年流聚杂居阴湿之地,而兰之骤尔分拆失性,假以阳物助之,则来年藂蓖自长尔,与旧叶比肩,此其效也。夫苟不知收晒之宜,用彼积掩之沙,或惮披曝,必至赢弱而黄叶者有之,蓖之不发者有之。积有日月,不知体察,其失愈甚。候其已觉,方始涤根易沙,加意调护,冀其能复,不亦后乎》抑岂知其果能复焉。如其稍可全活,有几何时,后而获遂本质邪!故为深爱者言之曰:“与其于既损之后而欲复全生意,何若于未分之前而必欲全其生意,岂不省力?”今逐品所宜沙土间列于后:

陈梦良 用黄净无泥瘦沙种,而忌用肥,恐有腐烂之失。

吴兰 潘兰 用赤沙泥。

何兰 蒲统领 大张青 金棱边 各用黄色粗沙和泥,更添些少赤沙泥为妙。

陈八斜 淳监粮 萧仲弘 许景初 何首座 林仲礼 庄观成 乃下品,任意用沙。

济老 施花 惠知客 马大同 郑少举 黄八兄 周染 宜沟壑中黑沙泥,和粪壤种之。

李通判 灶山 郑伯善 鱼魫 用山下流聚沙泥种之。

夕阳红 以下诸品,则任意栽种,此封植之概论也。


  灌溉得宜第五

 夫兰自沙土出者,各有品类,然亦因其土地之宜而生长之。故地有肥瘦,或沙黄土赤而瘠,有居山之巅,山之冈,或近水,或附石,各依而产之。要在度其本性何如尔,不可不谓其无肥瘦也。苟性不能别,曰“何者当肥,何者当瘦”,强出己见,混而肥之,则好膏腴者因得所养之法,花则转而繁,叶则雄而健。所谓好瘦者,不因肥而腐败,吾未之信也。一阳生于子,荄甲潜萌,我则注而灌溉之,使蕴诸中者稍获强壮。迨夫萌英迸沙,高未及寸许,从便灌之,则戢然而卓簪。暨南熏之时,长养万物,又从而渍润之,则修然而高,郁然而苍苍者,精于感遇者也。秋八月之交,骄阳方炽,根叶失水,欲老而黄。此时当以濯鱼肉水或秽腐水浇之。过时之外,合用之物,随宜浇注使之畅茂,亦以防秋风肃杀之患。故其叶弱,拳拳然抽至出冬至而极。夫分兰之次年不发花者,盖恐泄其气,则叶不长尔。凡善于养花,切须爱其叶,叶耸则不虑其花不发也。

  紫花

 陈梦良极难爱养,稍肥随即腐烂,贵用清水浇灌则佳也。

 潘兰虽未能受肥,须以茶清沃之,冀得其本生地土之性。

 吴花看来亦好肥,种当灌溉,以一月一度。

 越花、何兰、大张青、蒲统领、金棱边,半月一用其肥则可。

 淳监粮、萧仲弘、许景初、何首座、林仲礼、庄观成,纵有太过不及之失,亦无大害于用肥之时。当时沙土干燥,遇晚方始灌溉,候晓以清水碗许浇之,使肥腻之物,得以下积其根。广新来未发蓖,自无勾蔓逆上散乱盘盆之患。更能预以瓮缸之属,储蓄雨水,积久色绿者,间或灌之。而其叶则浡然挺秀,濯然而争茂,盈台簇槛,列翠罗青,纵无花开,亦见雅洁。

  白花

 济老、施花、惠知客、马大同、郑少举、黄八兄、周染爱肥,一任灌溉。

 李通判、灶山、郑伯善肥。在六之中,四之下。又朱兰亦如之。

 鱼魫兰质颇莹洁,不须以秽腻之物浇之。

 夕阳红、云娇、青蒲、观堂主、名弟、弱脚,肥瘦任意,亦当观其沙土之燥,晚则灌注,晓则清水浇之,储蓄雨水沃之,令其色绿为妙。

 惠知客等兰,用河沙嵌去泥尘,夹粪盖泥种,底用粗沙和粪方妙。

 郑少举,用粪盖泥和便晒干种之,上面用红泥覆之。

 灶山,用粪壤泥及河沙,内用草鞋屑铺四围种之,累试甚佳。大凡用轻松泥皆可。

  济老、施花,用粪及小便浇,泥摊晒,用草鞋屑围种。又壮山用园泥,下有粪,浇湿泥种、四周用草鞋屑,然后种之。


  〖以下本无,他本补之,一说下文为托名之作〗

 奥法

  分种法

  分种兰蕙,须至九月节气方可分栽。十月节候,花已胎孕,不可分种。若见雪霜大寒,尤不可分栽,否必损花。

  栽花法

  花盆先以粗碗或粗碟覆之于盆底,次用炉炭铺一层,然后却用肥泥薄铺炭上,使兰栽根在土。如根掺泥满,盆面上留一寸地。栽时不可双手将泥捏实,则根不长,其根不舒畅,叶则不长,花亦不结。土有干湿。依时候用水浇灌。

  安顿浇灌注

  春二三月,无霜雪天,放花盆在露天,四向皆得水浇日晒不妨。逢十分大雨。恐坠其叶,则以小绳束起叶。如连雨三五日,须移避雨通风处。四月至八月,须用流眼竹笼篮遮护,冀见日气,最要通风。梅天忽逢急雨,须移花盆放背日处,若逢大雨又逢日晒,盆内热水则荡,害叶亦损根。遇花开时若枝上花蕊头多,候开次有未开一两蕊头,便可剪去,若留开尽,则夺来年花信。九月看花干处用水浇灌,若湿则不可浇。或用肥水培灌一两番不妨。冬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正月不浇不妨,最怕霜雪,须用密篮遮护,安顿朝阳有日照处,在南窗檐下。但是向阳处三两日一番旋转,花盆四面俱要轮转,日晒均匀,开花时则四畔皆有花,若晒一面,只一处有花。

  浇花法

  用河水或破塘水或积留雨水最好,其次用溪涧水,切不可用井水。浇水须于四畔浇匀不可从上浇下,恐坏其叶也。四月若有梅雨,不必浇,若无雨时浇之。五月至八月,须是早起五更日未出浇一番,至晚黄昏浇一番。又要看花干湿,若湿则不必浇,如十分湿,恐烂坏其根。

  种花肥泥法

  栽兰用泥,不管四时,遇山上有火烧处,取水流火烧浮泥,寻蕨菜草烧灰,和火烧之泥用。或拾旧草鞋,放在小粪中浸日久,拌黄泥烧过成灰,却用大粪浇放在一壁,尽教雨打日照三两个月,收起顿放闲处,栽花时用。瑞香花种时用前项肥泥,如栽兰花一般安排盆内。种只要泥松,不可用实泥。如栽花时,将泥打松,以十分为率,八分用肥泥,二分用沙泥拌之。

  去除虮虱法

  肥水浇花,必虮虱在叶底,恐坏叶,则损花。如生此物,研大蒜和水,以白笔蘸水,拂浇叶上干净,去除以虱。

  杂法

  遇盆内泥将干,则用茶清水灌浇,不拘时月。须用河水或留下雨水,切不可用井水。四月有花,至八月内交过九月节气,便可分花。兰之壮者有二三十个花头,弱者只有五六个花头,恐泥瘦。分种时将元盆内泥取出,再加肥泥和匀,火盆栽种。鱼鳞水亦肥,须是浸得气味过,日久反清用。寻常盆面泥于并实,则用竹篱挑剔泥松,你要拨根动了。叶紫红色,则是被霜打了,须移于雨檐窗下背霜雪处安顿,仍旧自责。盆有窍孔,不要著泥地安顿,恐地湿蚯蚓钻入盆内,则损坏花。又作要放盆在蚂蚁穴处,恐引入蚂蚁则损花。黄叶用茶清浇灌,遇有黄叶处,连根被去。花盆要放在南边架上安顿,令风从底入为妙。又免得蚯蚓蚂蚁之患。 九月分花时,用手劈开,劈不开时,用竹刀劈之,体要损动了根,分讫,如法栽种。


  跋

  余尝身安寂然一榻之中,置事物之冗来纷至之外,度极长日。篆香芬馥,怡神默坐,峰月一视,不觉精神自恬然也。种兰之趣,然之否乎?滔斋赵时庚敬为三卷,以俟知音。余于循修岁之暇,窗前植兰数盆,盖别观其生意也。每日一周旋其侧,扰之太息,爱之太勤,非徒悦目,又且悦心怡神。其茅茸,其叶青青,犹绿衣郎挺节独立,可敬可慕。迨夫开也,凝情瀼露,万态千妍,熏风自来,四坐芬郁,岂非真兰室乎!岂非有国香乎!亲朋过访,遗以《兰谱》。予按味再三,尽得爱之养之之法,因其谱想其人,又岂非怀馨阳馥日乎!时已卯岁中和节望日,懒真子李子谨跋。



王氏兰谱 宋 王贵学[编辑]

  序

  窗前有草,濂溪周先生盖达其生意,是格物而非玩物。予及友龙江王进叔,整暇于六籍书史之馀,品藻百物,封植兰蕙。设客难而主其谱,撷英于干叶香色之殊,得韵于耳目口鼻之表,非体兰之生意不能也。所禀既异,所养又充,进叔资学亦如斯兰。野而岩谷,家而庭阶,国有台省,随所置之,其房无斁。夫草可以会仁意,兰岂一草云乎哉!君子养德,于是乎在。淳佑丁未孟春戊戌蒲阳叶大有序。

 万物皆天地委形,其物之形而秀者,又天地之委和也。和气所钟,为圣为贤,为景星,为凤凰,为芝草,草有兰亦然。世称三友,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兰,君子也。餐霞饮露,孤竹之清标。劲柯端茎,汾阳之清节。清香淑质,灵均之洁操。韵而幽,妍而淡,曾不与西施同其等伍,以天地和气香之也。

 予嗜焉成癖,志学之暇感于心,服于身。复于声誉之间,搜求五十馀种而遍植之。客有谓予曰:“此身本无物,子何取以自累?”予应之曰:“天壤间万物皆寄尔。耳声之寄,目色之寄,鼻臭之寄,口味之寄。有耳目口鼻而欲绝夫声色臭味,则天地万物,将无所寓其寄矣!若总其所以寄我者而为我有,又安知其不我累耶!”客曰:“然。”遂谱之。淳佑丁未龙江王贵学进叔敬书。


  品第之等

 涪翁曰:“楚人滋兰九畹,植蕙百亩。兰少故贵,蕙多故贱。”予按:本草、熏草亦名蕙草,叶白。蕙根曰熏,十二亩为畹,百亩自是相等。若以一干数花而蕙,贱之非也,今均目曰兰。天下深山穷谷,非无幽兰。生于漳者,既盛且馥,其色有深紫、淡紫、真红、淡红、黄白、碧绿、鱼魫、金钱之异。就中品第,紫兰陈为甲,吴、潘次之,如赵、如何、如大小张、淳监粮、赵长秦。(峡州邑名)紫兰景初以下,又其次。而金棱边为紫袍奇品。白兰灶山为甲,施花、惠知客次之。如李、如马、如郑,如济老、十九蕊、黄八兄、周染以下,又其次。而鱼魫兰为白花奇品,其本不同如此。或得其人,或得其名,其所产之异其名,又不同如此。


  灌溉之候

  涪翁曰:“兰蕙丛生,莳以沙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予于诸兰非爱之大过,使之硕而茂,密而蕃,莳沃以时而已。一阳生于子,根荄正稚,受肥尚浅,其浇宜薄。南熏时来,沙土正渍,嚼肥滋多,其浇宜厚。秋七八月预防冰霜,又以濯鱼肉水或秽腐水,停久反清,然后浇之。人力所至,盖不萌者寡矣。


  分拆之法

 予于分兰次年,才开花即剪去,求养其气而不泄尔。未分时,前期月馀,取合用沙,去砾扬尘,使粪夹和。(鹅粪为上,他粪勿用)晒干储久,逮寒露之后,击碎元盆,轻手解拆,去旧芦头,存三年之颖。或三颖四颖作一盆,旧颖内,新颖外,不可太高,恐年久易隘。不可太低,恐根局不舒。下沙欲疏而通,则积雨不渍;上沙欲细而润,则泥沙顺性。虽真橐复生,无易于此。


  泥沙之宜

 世称花木多品,惟竹三十九种,菊有一百二十种,芍药百馀种,牡丹九十种,皆用一等沙泥,惟兰有差:梦良、鱼魫,宜黄净无泥瘦沙,肥则腐。吴兰、仙霞,宜粗细适宜赤沙,浇肥。朱李、灶山,宜山下流聚沙。济老、惠知客、马大同、大小郑,宜沟壑黑浊沙。何、赵、蒲、许、大小张、金棱边,则以赤沙和泥种之。自陈八斜、夕阳红以下,任意用沙,皆可。

 须盆面沙燥,方浇肥,平常浇水亦如之。而浇水时与浇肥异,肥以一年三次浇,水以一月三次浇,大暑又倍之。此封植之法,受养之地。靖节菊,和靖梅,濂溪莲,皆识物真性。兰性好通风,故台太高冲阳,太低隐风,前宜向离,后宜背坎,故迎南风而障北吹。兰性畏近日,故地太狭蔽气,太广逼炎。左宜近野,右宜依林,欲引东旸而避西照,炎烈荫之,凝寒晒之。蚯蚓蟠根,以小便去之。枯蝇点叶,以油汤拭之。摘莠草,去蛛丝,一月之内,凡数十周。伺其侧,真怪识之。橘逾淮为枳,貉逾汶则死。余每病诸兰肩载外郡,取怜贵家,既非土地之宜,又失莳养之法,久皆化而为茅。故以得活萌,贻诸同好君子。倘如鄙言,则纫为裳,揉为浆,生意日茂,奚九 畹而止。


  紫兰

 陈梦良有二种,一紫干,一白干,花色淡紫,大似鹰爪,排钉甚疏。壮者二十余萼,叶深绿,尾微焦而黄,好湿恶燥,受肥恶浊。叶半出架而尚抽,蕊几与叶齐而未破。昔陈承议得于官所而奇之,陈梦良字也。弃之鸡栅傍,一夕吐萼二十五,与叶俱长三尺五寸有奇,人宝之曰:“陈梦良”。诸兰今年懒为子,去年为父,越去年为祖。惟陈兰多缺祖,所以价穹。其叶森洁,状如剑脊,尾焦。众兰顶花皆并俯,惟此花独仰,特异于众。

 吴兰色深紫,向吾得于龙岩(漳州县名)铁矿山铁丛。石心而婉媚,叶之修绿冠诸品,得所养则蕊歧生有二寸馀萼,性颇受肥。亭亭特特,隐然君子立乎其前。

 仙霞色深紫,花气幽芳,劲操特节,干叶与吴伯仲,特花深耳。

 赵十使即师博,色淡,壮者十四五萼,叶色深绿,花似仙霞,叶之修劲不及之。(使作四博一作溥)

 何兰壮者,十四五萼,繁而低压,冶而倒披。花色淡紫,似陈兰,茅花干壮而何则瘦。陈叶尾焦而何则否。或名潘兰,有红酣香醉之状,经雨露则娇困,号醉杨妃。不常发,似仙霞。

 大张青色深紫,壮者十三萼,资劲质直。向北门张姓读书岩谷得之。花有二种,大张花多,小张花少。大张干花俱紫,叶亦肥瘦各胜,小张悭于发花。

 蒲统领色紫,壮者十数萼。淳熙间蒲统领引兵逐寇,忽见一所,似非人世,四周幽兰,欲摘而归。一老雯前曰:“此处有神主之,不可多摘。”取数颖而归。

 陈八斜色深紫,壮者十馀萼。发则盈盆,花类大张青,干紫过之。叶绿而瘦,尾似蒲下垂。紫花中能生者为最,间有一叶双花。

 淳监粮色深紫,多者十萼。丛生并叶,干曲花壮,欹者如想,倚者如思,叶高三尺,厚而且直,其色尤紫。大紫壮者十四萼,出于长秦,亦以邑名。近五六载,叶绿而茂,花韵而幽。

 许景初十二萼者,花色鲜红。凌晨浥露,若素练轻茜,玉颜半酡。干微曲,善于排饤。叶颇散垂,绿亦不深。

 石门红其色红,壮者十二萼。花肥而促,色红而浅,叶虽粗亦不甚高,满盆则生,亦云赵兰。

  小张青色红,多有八萼,淡于石门红,花干甚短,止供簪插。

 萧仲红色如褪紫,多者十二萼。叶绿如芳茅,其馀干纤长,花亦离疏,时人呼为花梯。

 何首座色淡紫,壮者九萼。陈吴诸品未出,人争爱之。既出,其名亚矣。

 林仲礼色淡紫,壮者九萼。花半开而下视,叶劲而黄,一云仲美。

 粉妆成色轻紫,多者八萼,类陈八斜,花与叶亦不甚都。

 茅兰其色紫,长四寸有奇,壮者十六七萼。粗而俗,人鄙之。是兰结实,其破如线,丝丝片片,随风飘地轻生。夏至抽蓖,春前开花。

 金棱边出于长秦陈氏,或云东郡迎春坊门王元善家,本龙溪县后林氏花,因火为王所得。有十二三萼,幽香凌桂,劲节方筠,花似吴而差小。其叶自尖处分为两边,各一线许,夕阳返照,恍然金色。漳人宝之,亦罕传于外,是以价高十倍于陈吴,目之为紫兰奇品。


  白兰

 灶山色碧,壮者二十馀萼。出漳浦,昔有炼丹于深山,丹未成,种其兰于丹灶傍,因名。花如葵而间生并叶,干叶花同色,萼修齐中有薤黄。东野朴守漳时,品为花魁,更名碧玉干。得以秋花,故殿于紫兰之后。

 济老色微绿,壮者二十五萼。逐瓣有一线红晕界其中,余绝高。花繁则干不能制,得所养则生。绍兴间,僧广济修养穷谷,有神人授数颖兰在山阴久矣。师今行果已满,与兰齐芳。僧植之岩下,架一脉之水溉焉,人植而名之。又名一线红,以花中界红脉若一线然。干花与灶山相若,惟灶山花开玉顶下花如落,以此分其高下,此花悭生蕊,每岁只生一。

 惠知客色洁白,或向或背,花英淡紫,片尾微黄,颇似施兰。其叶最茂,有三尺五寸馀。

 施兰色黄,壮者十五萼,或十六七萼。清操洁白,声德熏香,花头颇大,歧干而生。但花间未周下蕊半随,叶深绿,壮而长,冠于诸品,此等种得之施尉。

 李通判色白,壮者十二萼。叶有剑脊,挺直而秀,最可人眼,所以识兰趣者,不专看花,正要看叶。

 郑白善色碧,多者十五萼,歧生过之。肤美体腻,翠羽金肩,花若懒散,下视其跗尤碧。交秋乃花,或又谓大郑。

 郑少举色洁白,壮者十七八萼。郑得之云霄,叶劲曰大郑,叶软曰小郑。散乱蓬头,少举叶朱,花一生则盈盆引于齐叶三尺,劲壮似仙霞。

 仙霞九十蕊,色白,鲜者如濯,含者如润。始得之泰邑,初不为奇,植之蕊多,因以名花,比李通判则过之。

 马大同色碧,壮者十二萼,花头肥大,瓣绿片多红晕,其叶高耸,干仅半之。一名朱抚,或曰翠微,又曰五晕丝,叶散端直冠他种。

 黄八兄色洁白,壮者十三萼。叶绿而直,善于抽干,颇似郑花多,犹荔之十八娘。

 朱兰得于朱佥判,色黄,多者十一萼,花头似开,倒向一隅,若虫之蠧,干叶长而瘦。

 周染色白,壮者十数萼。叶与花俱类郑而干短弱。(叶干长者为少举,促而叶微黄者为白善,干短者为周花)

 夕阳红色白,壮者八萼,花片虽白,尖处微红者,夕阳返照,或谓产夕阳院东山,因名。

 云峤色白,壮者七萼,花大红心,邻于小张,以所得之地名。叶深厚于小张,清高亦如之。云峤,海岛之精寺也。

 林郡马其色绿,出长泰,壮者十三萼,叶厚而壮,似施而香过之。

 青蒲色白,七萼,挺肩露颖,似碧玉而叶低小,仅尺有五寸,花尤白,叶绿而小,直而修。

 独头兰色绿,一花大如鹰爪,干高二寸,叶类麦门冬,入腊方熏馥可爱。建浙间谓之献岁。一萼一花而香有馀者,山乡有之,间有双头。涪翁以一干一花而香有馀者兰也。

 观堂主色白,七萼,干红,花聚如簇,叶不甚高,妇女多簪之。

 名第色白,七八萼,风韵虽亚,以出周先生读书林。(先生讳匡物,元和进士榜)邦人以先生故,爱而存之。

 鱼魫兰,一名赵兰,十二萼,花片澄澈,宛似鱼魫。折而沉之,无影可指。叶颇劲绿,颠微曲焉。此白兰之奇品,更有高阳兰、四明兰。

 碧兰始出于叶(兴化郡名)龟山院陈沈二仙修行处。花有十四五萼,与叶齐修,叶直而瘦,花碧而芳。用红沙种,雨水浇之。莆中奇品,或山石和泥亦宜之。

 翁通判色淡紫,壮者十六七萼,叶最修长,此泉州之奇品,宜赤泥和沙。

 建兰色白而洁,味芎而幽。叶不甚长,只近二尺许,深绿可爱,最怕霜凝。日晒则叶尾皆焦,爱肥恶燥,好湿恶浊,清香皎洁,胜于漳兰,但叶不如漳兰修长。此南建之奇品也。品第亦多,而予尚未造奇妙。宜黑泥和沙。

 碧兰色碧。壮者二十馀萼。叶最修长,得于所养,则萼修于叶,花叶齐色,香韵而幽,长三尺五寸有馀。更有一品而花叶俱短三四寸许,爱湿恶燥,最怕烈日,不得其本性则腐烂,此广州之奇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