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69
白门新柳记 清 海阳许豫养和编 同里杨亨晓岚校 尹氏松竹草堂校刻
[编辑]序一
[编辑]夫适老庄之兴者,类模范乎山川;综颜谢之才者,每流连夫风月。矧六朝胜迹,美人歌舞之场;九曲情波,狎客宴游之地。名区久著,逸想斯存,是以画舫成编,板桥作记。龚芝麓传奇一阕,绮罗之旧恨偏多;王葑亭杂咏诸篇,金粉之闲愁不少。莫不胸罗邱锦,手染班香,销金寻自在之窝,镂玉撰小名之录已。则有高阳望族,吴会才人,抉叔重之经心,抱宣平之道骨。品题人物,留汝南月旦之评;抒写灵襟,寓江左风流之薮。每当花雾仄暝,松飙荡秋,双桨破烟,一筇踏月。鹔鹴贳酒,庐访文君;鹦鹉呼茶,帘搴小玉。明珰翠袖,轻如楚国之宫腰;锦缆牙墙,艳比隋舟之殿脚。诵杨叛儿之一曲,疑翻乐府新词;证柳如是之前身,为想真灵慧业。谁谓一池水皱,事不干卿?真应千尺潭深,情能移我矣。况复华年易逝,浩劫横飞,楼阁烟销,钗钿露委。春波泻怨,辱井埋红,秋唱凄魂,舞衣惨碧。旧苑之顿杨俱尽,空馀抱蔓螀啼;欢场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谁能遣此,吁可悲夫!而乃胜迹重逢,情缘再续,大堤走马,乌榜秋风,流水栖鸦,红桥夜月。零脂剩粉,依然绝代之姿;冶叶倡条,犹是相思之种。此赠之青玉,张平子未免多情;而费尽黄金,杜牧之于焉属意者也。于是朱丝界纸,白练题裙,惜彼铅华,品其次第。或写娉婷之玉貌,或传宛转之珠喉,或珍佳句于香囊,填将鸳牒,或纪芳年于锦瑟,谱入鶤弦。摹颦笑之馀妍,春日妆前之色;绘别离之幽怨,晓风笛里之声。遂使思括金荃,才争玉茗,兰心蕙质,齐缀丹毫,梗断蓬飞,都逢青眼。桃花画扇,同参泥絮因缘;燕子题笺,等寄沧桑感慨。则是记也,虽不过典征白下,仅擅场于南部烟花;而要之情系苍生,实接轨于山东丝竹尔。
上元卢崟叙。
序二
[编辑]夫子渊为洞箫作溢,玉溪因锦瑟裁诗。璧月琼枝,溯丽华之妙舞;金花银烛,翻静婉之清歌。莫不餐英一林,割锦千尺。晓研螺墨,翠管刻曹玉之名;暝爇鲵脂,鲜篆压兰金之印。况乎南朝冶思,北里俊游,编琼笈以求题,敛香襟而乞句。邀笛冶城步曲,每忆桓伊;闻歌石子冈西,最怜昙首。乌丝阑底,春灯燕子之笺;碧玉波中,画舫桃根之渡。问十三之雁柱,证到前因;比廿四之虹桥,数来小字。此《白门新柳记》所以作也。慨自劫惨红衣,歌凄白雁,秦川公子,经乱无归,洛下杜秋,伤离易老。访青杨之旧巷,吟蟀惊寒;吊白奈之荒园,啼鹃怨晓。脂田一絓,耕出琼钗;粉泽双环,拾将绣镞。莺初燕晚,一场春梦之婆;凤靡鸾吪,五夜秋坟之鬼。而重赓散雪,再按团云。小拓纹窗,认鸳鸯之坠瓦;乍开钿盒,检蛱蝶之残裙。蒋妹溪头,归潮千叠;潘妃市口,冷露一丛。洵足渡艳史于齐梁,洗腴愁于江鲍。当夫倡条罥梦,冶叶嬉春,细雨小楼,玉笙吹彻,繁花曲院,金缕歌残。画周昉之屏风,与月二影;赋王瑉之团扇,共珠一香。碧乳瓯圆,赋新词于斗茗;红丝研小,仿妙格于簪花。歌绛雪而春迷,睇碧云而岫远。横波双溜,妒素魄之娟娟;软玉一梭,织红香之缕缕。微吟倚竹,翠袖生寒;款语吹兰,青琴媚夕。伊其相谑,擘笺江令之家;我亦欲愁,浇酒马真之墓。则有闲吟杜牧,善赋兰成,采红豆于江南,语碧烟于窗下。谁能遣此,紫荷抛谢掾之囊;无可奈何,白苎叶吴娃之谱。闹子京红杏,半臂争持;唱之涣黄河,双鬟下拜。戏拈镂管,画马一角之残山;闲倚绣帘,吹张三影之飞絮。回玉簟银床之梦,素手调冰;换铜琶铁绰之声,红牙按拍。盖皱一池之春水,何事干卿?而扑三月之新阴,谁歌怜汝?既而暝色将敛,长烟欲收。倦蝶之楼,憨亦宜梦;陈蟾之画,纤不胜眉。下九初三,款款采菱之约;中央四角,垂垂排粟之光。张画鹢而舟回,剔冰蚖而灯灺。轻衫小扇,鹧鸪之曲双声;侧桨重帘,鹦鹉之呼一诺。句留何处,长桥短彴之间;枨触无端,残月晓风之奏。此又觅水天之闲话,蜡泪堆红;溯花月之前尘,酒鳞漾碧也。嗟嗟!絮果难圆,萍因易散。东风一梦,歌断丝连;流水三生,颦深黛浅。三分影瘦,谩传豆蔻微辞;一寸香凋,谁缔蘅芜往梦?唱遍黄梅之雨,贺老凄凉;抱空紫玉之烟,韩郎憔悴。不堪回首,斜阳别燕之天;无恨伤心,古渡栖鸦之地。楼头望远,白袷安归。陌上生愁,青骢莫系。赋渭城之三叠,凄绝何戡;抚江陵之十围,泫然元子。劳劳亭在,已深摇落之悲;瑟瑟波空,来照萧骚之影。何必杨枝已遣,柳氏不逢;而后白傅销魂,韩翃茹怨也哉?然而梦皆如幻,色即是空。悟后枯禅,已作沾泥之絮;续来坠绪,空怜落溷之英。写哀乐于中年,委荣枯于浮世。仰看白日,我辈能狂。笑索紫云,人生行乐。金迷纸醉,不知天上之浮云;粉碎珠啼,且喝酒边之倒月。曲中擫笛,答寥雁之吟;画里堆蓬,趁闲鸥之话。去愁城万二千里,击铜斗以高歌;住醉乡三百六旬,把金杯而不落。其亦弦诗烟际,开笑口之胡庐;促坐星阑,吐枯肠之芒角乎。仆流连霞■⑴,彷象月抱,惜兰香之小谪,记匏爵之灵因。船放总宜,载阴铿之奔铫;具挈济胜,兼徐邈之酒枪。而别每春波,瓢如秋蒂。再来惨绿,已非张绪之年;重付小红,空有姜夔之曲。栖栖薄宦,几湿青衫;侧恻陈欢,渐凋翠羽。且复问沧桑六代,为弹劫外之枯棋;是谁歌烟柳一章,更补焚馀之乐府。
同治壬申季夏之月,海阳许豫序
题词
[编辑]灯下阅《白门新柳记》,触拨坠欢,率题六绝句,以质昔年同游诸君。
上海畹香留梦室主人
何顿风流久寂寥,青青无复柳千条。
谁知几劫红羊后,又见春风舞细腰。
阅遍秦淮两岸秋,山温水软足风流。
黄金挥尽才人老,借得群花当史修。
画船载酒几经过,冶叶倡条奈若何?
谁说竹西亭外月,渡江犹有二分多。
何人消夏分香榭?有客寻诗梦绿轩。
为说狼烽消尽后,相公新制护花幡。
舁平犹剩旧乌师,漂泊江湖感鬓丝。
一曲琶琶谁省得,不堪弹向落花时。
黛螺皱碧水拖蓝,长板桥头柳色酣。
家有闲情无处寄,化为红豆满江南。
白门新柳记
[编辑]大文宝
[编辑]文宝,字韵珊,金陵人。本良家,幼随阿母避寇杭州,转徙至沪上,孤苦无依,遂落平康籍。年十四,艳美绝伦。沪上为通商码头,富商大贾麋集,时江浙犹未克复,两省豪贵,亦多寄居于是。文宝名既噪,门前车马,络绎如织。而文宝独敬礼文士,视彼市侩蔑如也。沪之北里在洋径浜,乐户不啻数千家,多苏人,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名在苏帮上,与桂珠黄爱卿相伯仲。懒云山人《沪上本事诗》: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消魂。
为文宝作也。岁庚午归金陵,杜门谢客,惟二三知己,文酒之会,招之则必至,并不取缠头赀。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楚楚。山人时客金陵,再赠诗云:
几年沧海别,惆怅意如何。
南国抛红豆,东风卷绿波。
重逢疑梦寐,絮语代悲歌。
莫漫伤迟暮,看馀两鬓皤。
一日进香清凉山,有素未识文宝者,侦知之,驰数十骑随去,绕佛殿三匝,不能礼拜,急登舆归。其为时所倾慕如此。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宝每值夏夕,独坐一凉篷,悬名人书画,灯数盏,以枣花帘障之,舱内供建兰、茉莉数盆,旁侍一女童,时徜徉于青溪长板间,见者疑为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也。文宝故知书,楷法妍雅,继从山人学诗,栩栩有清致。又工鼓琴,能为《平沙落雁》曲,爱于月夜操漫,泠泠动心魄。山人曾为水阁之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之冠。文宝度曲,解为新声。豪于饮,工为酒纠觥绿事,座客无不沾醉。清凉仙子于座中识文宝,为本事诗十二首,有云:“最好天然谢雕饰,一泓秋水出芙蕖。”又云:“珊珊秀骨翩翩影,多在回波一笑时。”其风致可想。性孤傲,颇以标格自矜,非其意所属者,虽以厚币招之,不肯赴。有贵客游金陵,冒风雪相访,一见欣慕,谋落籍,置之金屋,卒谢罢之。然择偶甚苛,迄无所就,亦不免春华易谢之感。山人赠诗有云:“偶弹宝瑟酬知己,生恐红绡误此身。”又云:“素面久除涂抹习,丹砂谁识女儿身?”盖悯其遇云。中州野鹤道人,年七十四,耳文宝名,款门求见,意甚虔,文宝慨然出见,敬礼备至,道人快甚,常津津于齿颊间也。
王宝珠
[编辑]宝珠,钱唐人,幼为父母鬻于金陵王姓家。年十六,丰肌秀骨,两靥微涡,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致。曲师导学琵琶并度曲,意不屑也。所居小楼一角,房栊幽静。贵游文酒之宴,坐无宝珠不乐。清凉仙子,以庚午秋赴金陵乡试,访见之,击节叹赏,谋以五百金落其籍,鸨母居奇,未之许。未匝月,已为浙人设计赚去。仙子方落第归里,及至闻其事,怅惜无已,赋《失珠》诗云:
丝丝杨柳画楼春,长板桥头履迹新。
江上秋风千古恨,何时再遇弄珠人?
迥忆萧斋宝相开,金樽玉笛共徘徊。
从今痛洒鲛奴泪,十斛明珠换不来。
素娟
[编辑]素娟,海陵人,辛未春来金陵。年甫碧玉,童真未漓,新月照人,轻云吐岫,望之足销尘思。初未甚知名,屡与水阁之宴,与文宝连袂,懒云山人赠文宝诗,有“素月娟娟宵脉脉,秋心分领是何人”之句。女伴艳其语,竞绣于领巾,如《杏花春雨词》之织罗帕也。素娟尤吟讽不去口,而未知秋心分领之意,疑专为己作,丐山人书之扇头,山人不忍相欺,又不忍拂其意,乃另赠《一剪梅》二阕云:
生小娉婷绝可怜,素影蹁跹,素貌天然。妆成徙倚画栏前,花也娟娟,月也娟娟。 偶伴檀郎入绮筵,素面窥帘,素手调弦。琵琶斜抱鬓云偏,态又娟娟,韵又娟娟。
百本琼花孰比肩,樊素争妍,束素同织。有时倚竹小流连,风引娟娟,露浥娟娟。 兜率宫居第几天?毫素难宣,纨素休捐。愿卿珍重好因缘,惜此娟娟,莫误娟娟。
素娟得词甚喜,秦淮灯舫中播之管弦,争相传诵,素娟名遂盛,歌筵舞席,佳客竞相招致。先有一轻薄子,欲出重赀挟之去,素娟抵死不从。此子旋因他事败,人皆服素娟远见。某太守自江北来,一见素娟,诧为神女,赠七襄锦为贽,意在梳栊素娟。娟不应,太守索然兴尽,另觅得金仙,以爱素娟者爱之,然终觉不如素娟美。次年复来金陵,仍招素娟侑酒,问娟家所寡有者,娟逆知其意,答以“年来小丰裕,多受贵人赏赉恐折福;且不久将为贫家妇,金玉锦绣,无所用之。”太守默然。又力赞金仙色艺之佳,固请再招金仙,太守许之。其明慧而有机变如此。素娟声价日高,而性情恰甚闲逸。居临桃叶渡,每日晓妆初罢,手扶纶竿,倚水槛垂钓,人见之如烟笼白芍药,柔荏清艳,殆鲜其伦。蛎道人谓其秀色可餐,真得山川灵气者。洵然。秦淮灯舫盛时,游女如云,贵家眷属,爱素娟婉丽,时招同游,院中人尤羡慕之。初素娟与小灜仙善,结为手帕姊妹,灜仙少二龄,已先嫁,然不得所,详在灜仙传。素娟亟欲从良,而鉴于灜仙覆辙,颇切踌躇。盖盛名鼎鼎之时,爱者多,忌者亦不少,谣诼之口,君子伤之,矧十七龄弱女子乎?宜其求脱离去。
蘅香
[编辑]蘅香,广陵人。举止潇洒,落落有大家风。爱作淡妆,无抹脂障袖之习。工度昆曲,意气豪宕,高响遏云。时金陵宴会,以药倦斋为最盛,幕客寓公,逭暑消寒,均集于此,每集蘅香必与焉。蘅香既与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视一切,硕腹贾,无从望见颜色。因此所如不合,郁郁不得志。遇有高会,辄以酒浇块垒,一举数十觥。醉后耳热,按拍悲歌,听者为之掩泪。悔余庵主人,来往金陵,奇赏之。主人有孔北海风,座上客常满,全力为蘅香提唱,赋诗纪事,座客从而和之,积至数百首之多。今《悔馀集》中,载叠韵诗七十首,皆由蘅香而发。其警句云:“文无不是迷阳草,坐久心清入妙香。”则专指蘅香也。蘅香羞与市侩伍,心日强,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体日尫弱。双湖外史与蘅香雅相得,歌场酒次,相对忘言,淡而弥旨。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既有小隙,外史心弗善也,遇蘅香加厚,病中常遣使存问,兼致医药之资,亦可谓深于情者矣。辛未秋季卒,年二十四,葬清凉山侧。懒云山人呼蘅香为酒友,其卒也,山人吊以二绝云:
一醉沉酣永别离,负卿惟有寸心知。
生平爱作香奁体,偏是蘅芜未入诗。
占得清凉土一抔,荒郊埋玉不胜愁。
何人为立真娘碣,点缀风流似虎邱。
小灜仙
[编辑]小灜仙,广陵人。颜色如海棠经雨,艳冶绝伦,而眉宇间,时露英气。年十三,来金陵,髫发双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艳声遂噪,与素娟齐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长灜仙二龄,以貌胜,而歌喉稍亚。灜仙则抑扬宛转,极穿云裂石之胜,每度曲时,坐中欢哗顿息,屏气凝神,潜心领略,惟恐其曲之终,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戏,红氍毹上,应弦赴节,真不啻袅袅垂杨,摇曳于晓风残月时也。初抵金陵,齿弱而憨,稍露芒角,日与诸名流濡染,吐属亦渐臻清妙矣。某贵公子,年甫弱冠,温文尔雅,钟爱灜仙,灜仙意亦向往,遂订婚嫁。公子格于严命,事中止。江北某镇军以威挟之,掷与鸨母白金三百,径挟之去,非所愿也。镇军好内,如夫人者六人,灜仙班在第七,众姬以其出身乐籍,共起揶揄之。镇军豪宕无定性,宠日衰,褫去衣饰,迫使共婢媪操作,常吞声饮泣。年甫十五,遭此折磨,令人有煮鹤焚琴之恨!惩伪𫘤人,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灜洲仙子,袅袅亭亭谁得似?小样红妆,立向瑶阶妒海棠。 东君酝酿,勒住好春香未放。跋扈风来,擘柳吹花一夜开。
紊英
[编辑]素英,广陵人,家居廿四桥头。姿致绰约,跌宕风流。乡宦某公嬖之,拟置作簉室,定约后,垩壁清尘,已将作阿娇之贮矣。某公旋病卒,室中人恚甚,谓病由素英致,乞江都令按其事。素英闻信,星夜逃至金陵。甫卸装,先声已播,招侑洒者无虚日。九十九洲钓徒,遍游南北,阅人甚多,自为生平所见,无如素英态度者。居秦淮未匝月,艳名颇重,略亚素娟,时称二素。寻为匪人所构,遂成讼。江宁令牒拘之,素英窘甚。与懒云山人仅一面,丐素娟代请缓颊。山人以诗寄令云:
六朝金粉久荒凉,才有生机上绿杨。
修到秦淮风月长,岂宜飞牒捉鸳鸯?
素娥失计方奔月,再困云英奈若何?
寄语风流贤令尹,护花恩比种花多。
遂免逮。此事与《随园诗话》袁香亭事绝相类,亦佳话也。素英自是厌薄烟花,飘然遁去,虽同辈亦不知其踪迹云。
小玉红 小红
[编辑]小玉红,六合人,转徙维扬,年十三至金陵。慧眼修蛾,天然韶秀,雏发未燥,盘辫插花,丰姿殊韵绝也。两颧微高,而其隽逸之气,如太原公子裼裘而来,自不可掩,又如高秋健鹘,乍得新霜,分外神俊。至其柔腻熨贴,则飞鸟依人,明月入怀,别有一种风致。歌喉酷似小灜仙,唱《仙圆》一阕,沈爽滑烈,动荡心魄,清商徐引,倾其侪辈。菱湖长精于音律,品秦淮曲口,以小玉红为第一。此论既出,一军皆惊。盖以其年尚稚,而名未著也。资格取人,遂无真赏,嘲风弄月,亦如是乎?所居近东水关,屋宇颇隘,而为灯舫往来必经之地,游人属目。懒云山人偶过此,遥见玉红,讶其神采颇类灜仙,招使度曲,叹赏不置,即以所谱《秦淮灯舫新曲》画纨扇赠之。玉红粗识之无,略为解释,已洞悉全套节奏。山人又赠联云:“青莲绝唱夸群玉,白石新词付小红。”玉红手制茉莉花球赠山人,兼丐题咏,山人即席赋《百宜娇》谢之云:
琢玉为花,剪冰成颗,妆罢彩丝穿就。式仿晶圆,影偷月小,鼻观清芬参透。奇葩媚夜,恐暗里春光微漏。想攒将碎瓣团围,趁伊含蕊时候。 刚好是风前浴后。偏懒押瑶簪,学贻琼玖。配有莲花,答来栀子,故故芳心挑逗。低悬麝帐,料素艳今宵生受。到更阑酒梦醒时,妙香徐嗅。
玉红得词甚喜。蛎道人亦赏识之,赠诗云:
生小眉颦尚未舒,亭亭初日照芙蕖。
寻芳已遍青溪曲,李俗桃粗总未如。
自是声名顿起。玉红与素娟、灜仙,皆为手帕姊妹,排行第五。又有名小红者,齿与玉红若,亦婉慧。
岫云
[编辑]岫云,一名秀芸,兴化人,幼随母居仙女庙,己巳春来金陵。年十六,姿态妩媚,秀外慧中。善歌舞,豪于饮。居城南之璿子巷,声名藉甚。与蘅香、如意,常往来于药倦斋中。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继因投契过深,略生嫌隙,海上客遂专注岫云,花晨月夕,觞咏流连,岫云无不与者。海上客善度昆曲,每偕岫云更唱迭和,色授眉与,旁观亦艳羡之。庚午秋,傍花居士赴试金陵,一见岫云,遂相款洽。岫云手持素箑,上画鸡冠花,索居士题,居士援笔立就,句云:“虽然非草非花质,却比群芳出一头。”意以第一人许之也,岫云喜甚。居士又属泰西人为照像,遍征题咏,由是岫云名益播。某大令欲以六百金落其籍,未之许。江左某生亦来应秋试者,强纳为姬,拒之更力,生乃纠恶少年十馀人,谋窜取之。居士侦知,匿岫云于别室,匝月事寝,岫云深德居士,欲委身事之。嗣居士将归,岫云每询行程,辄有采凤灵犀之感。临别折兰花数枝,授居士曰:“以此订同心耳。”居士谱《高阳台》一阕云:
丁字帘前,辛夷花底,维舟曾共寻春。慵自梳头,淡妆不著罗裙。闲云心性生来懒,只闲情绊住闲身。待安排,纸阁芦帘,贮取真真。 无端又作天涯梦,叹飘蓬踪迹,同是沉沦。两度秋风,争忘石上前因?搴兰当作将离芍,付箫郎,暗领清芬。最难禁,握别绸缪,后约殷勤。
明年居士重来,访岫云于钓鱼巷,鹣鹣鲽鲽,又逾两月。客有与居士同游者,性暴躁,岫云不甚礼之。一日偕居士过访,岫云匿不出,客大怒,出声垢谇,碎其香奁什具殆尽。居士再三解劝不及。居士性极温存,乃为同伴所累,深自惶歉。又因岫云别有所欢,不免稍露秀才本色,遂与绝。惩伪𫘤人戏代岫云作《菩萨蛮》寄之云:
曲阑倚遍愁心续,郎心更比阑干曲。寒意袭轻衫,郎心寒不寒? 秋风吹木叶,叶与林长别。莫漫怨秋风,春花往日红。
近惟海上客岫云情好无间云。
如意
[编辑]如意,广陵人,居钓鱼巷之西。圆颊丰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环目之。爱作淡妆,如梨花倚雪,有屏弃铅华之意。阳羡山樵,雅爱怜之。名与蘅香、岫云埒。时双湖外史提唱蘅香,海上客提唱岫云,山樵则专提唱如意。三君皆名流,多在药倦斋、秤它巷两处雅集,座无杂宾,惟乘骢旧使、柳下客、西湖渔隐、懒云山人间与焉。诸君品题,谓蘅香豪迈,岫云冶丽,至于静穆自喜,不即不离,青楼而有良家气韵者,断推如意为最。然如意颇自矜重,非所属意,缠头锦虽厚不往。有武弁某招与游,峻拒之。某怒,遣勇丁围门以威力相胁。如意侦知,由后户先避去。是时驻防兵弁日与歌楼寻衅,遂有大哄秦淮之举,絷女妓数人,曳归内城,数日始放还。从此如意视烟花为恶道,深自潜匿,日以从良为念。庚午夏,扬州司马纳为姬,同伴羡其得所,而山樵怅惘不已,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扬州小杜,肠断烟波江上路。叶已成阴,孤负寻春一片心。 宵凉梦杳,如意珠沉星影小。不怨嫦娥,只怪瑶台风露多。
大文卿 小文卿
[编辑]大文卿,盐城人。明姿憨态,光彩射人。壬申夏五月既望,湘君偕慎独生,宴懒云山人于秦淮画舫,清飙微起,微波不澌,湘君召酒佐二人,一则文卿也。既入座,吐属圆利,举止娇殢,四坐欢然,湘君乐甚。自是一意文卿,不复恋道旁苦李矣。龙眠画史,亦雅重文卿,极口揄扬之。然画史周历花丛,取多弃少,未免爱博不专。近则检束身心,深防跅弛,故虽癖好文卿,踪迹恰不甚密。惟湘君至诚皈依,为赋《采萧》之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有此亲切,人或以微词取笑,文卿争之必力,文卿相待亦颇加厚。方文卿之初至金陵也,名已著,嗣因事构祸,所欢挈至姑苏避之,事定重来,声名更盛,骎骎乎肩随素娟矣。近与素娟、岫云诸名下,结为手帕姊妹,类聚群分,亦如文人标榜,可笑也。秋波稍有雌雄,是白璧微瑕,而一种温腻之气,实足令人心醉,慎独生赠诗云:
娇小双文剧可怜,得人意处最便娟。
泥卿一唱清平调,不作鸳鸯也是仙。
同居有小文卿者,稍瘦怯,而亦自楚楚可怜。
巧龄 巧珠
[编辑]巧龄,年十三,巧珠,年十一,金陵人,居牛市水阁,皆安月娥养女也。月娥另有传,在《衰柳记》中。金陵克复后,秦淮旧人存者,齿皆垂暮,后起绝少,仅安家两巧耳。巧龄姿貌中人,而酬应便捷,妙于语言,每值宴会,辄以舌战众宾,虽老名士不能屈。善捶洋琴,手口相应。前统领某镇军,来金陵,钟爱之,以安家为邸舍。值巧龄生辰,置酒高会。巧龄欲致全真散人,未至,寄赠联云:“调舌能为千百巧,称觞初度十三龄。”盖慰藉之也。巧珠便嬛伶俐,娇稚可怜,唱昆腔小调,无不入拍,每姊妹合串杂剧,群叹为双绝。秦淮方升平时,一河两岸,妓家比屋而居,以京帮为上品,苏帮次之,扬帮又次之,近日风流薮泽,全属扬帮矣。两小庶能延京帮坠绪乎?
大翠龄
[编辑]大翠龄,海陵人,良家女,年十四,以父负债急,鬻身于广陵李八家,居仙女镇,与詹上舍昵,欲委身相事,上舍亦心许,假母不欲也,强挈至金陵。辛未夏,傍花居士访翠龄于小玉红家,脸晕微红,如芙蓉之倚朝露,修洁自好,婉慧多情,而眉黛间时有恨色。居士因灯舫之会,酒阑细询隐衷,翠龄以詹上舍旧约告,属居士作书寄上舍。居士怜其多情,同社宴集,必招致侑酒,声价渐高。然日以从良为念,假母患之,以计赚归。翠龄既归,念居士不去口,每逢金陵客,必询踪迹。壬申春,复来金陵,晤居士,自言忧伤蕉萃,恐不久于人世,辄呜咽不自持。居士再三慰劝乃已。时有某统领者,甚爱翠龄,谋以六百金落其籍。翠龄亦厌倦风尘,矢愿相依。房中媪,窃闻其议,阴白假母,假母尼其事,陵虐百端。翠龄知事不谐,与某君诀别,促其速归,夜饮芙蓉膏死,年二十有二,闻者无不太息。淮南大令为作传,春谷明经为作诔,惩伪𫘤人闻其事,赋《浪淘沙》悯之云:
花月太匆匆,泪裹巾红。香魂轻逐五更风。生与芙蓉争艳丽,死殉芙蓉。 磨蝎苦临宫,比翼无从。星期密约竟成空。傅粉何郎情未断,再世重逢。
小桂
[编辑]小桂,广陵人,如意之妹也。长身玉立,艳冶如桃花,善谈谑,能令四坐解颐。与素娟、双凤、小灜仙、小玉红相善,号五姊妹,为后进之翘楚。辛未秋,傍花居士宴全真散人于画舫,招来侑酒,歌喉清脆,酬酢当人意,手持折叠扇,扇上小楷能辨认,散人称赏。次日散人游秦淮,又见小桂立于柳阴之下,旁侍一女童,俨然画意,遂赠以《虞美人》词云:
兰汤浴罢梳妆懒,宝髻松松挽。白罗衫子茜纱裙,闲与知心小婢立斜曛。 桃枝绿扇摇风细,粉汗香融腻。扇头谁写十三行,仔细端详,笔划似檀郎。
时悔余庵主下榻于药倦斋,方搜罗秦淮佳丽,一见小桂,叹为名不虚传,拟排日宴会,为得人庆。适有淮西降将慕其名,欲出重金梳拢,小桂不愿,又惧祸,乃宵遁。近闻艳名已噪竹西矣。
双凤
[编辑]双凤,一名绮梧,兴化人。中身常貌,无瑕可摘,至于眼波之飘瞥,性格之温存,时盖罕其偶矣。与小玉红同居。蛎道人与全真散人,泛舟过东水关,适双凤凭阑伫立,数水面游鱼,著茜纱衫,持桃枝扇,偶一送盼,使人意消。蛎道人悦之,即招致舟中侑酒,赠以《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云:
云冷沾钗,雾香笼袖,从教芳思深深。记无双别传,引凤馀音。多少花繁月皎,侬只是、未解归心。闲凝盼、携卿觅醉,助我题襟。 难寻、阆风渺渺,休再问成连海上瑶琴。望玉霄清迥,谁共登临?传语双成料理,同觅取、凤子清吟。清吟罢,红灯暗销,绿酒停斟。
道人与散人为文字旧交,近日同作寓公,约以觞咏消夏,雅集颇多。散人方提挈玉红,道人亦拂拭双凤,自是雪藕调冰之地,两美常连袂比肩矣。
小翠龄
[编辑]小翠龄,广陵人。年十四,光彩焕发,若太阳之升朝霞,若流云之吐华月。性恬雅,不多言,颇近闺秀风流,不似曲中人也。双钩亦纤好,无矫揉造作之习。清凉仙子心识其人,屡向惩伪𫘤人言之,𫘤人虽品题风月,而从不作曲巷之游,未之见也。一日闲泄子招之,𫘤人适同席,极许可,并夸仙子为正法眼藏。翠龄与大文卿同居,稔知𫘤人善以笔墨饰粉黛,即席求词,𫘤人戏赠《调笑令》云:
调笑,调笑,自许年华正妙。怪他阿姊情痴,镇日妆楼锁眉。 眉锁,眉锁,渐渐新愁到我。
仙子亦赠诗云:
不著胭脂自可怜,亭亭净植致天然。
当筵莫怪娇羞甚,花未开时月未圆。
仙子白下看花,已将十稔,平生赏识,惟王宝珠,每饭不忘。《衰柳传》中,汤小聪亦津津乐道。其馀佳丽,类皆口有雌黄,独于翠龄,极力赞赏云。
文玉
[编辑]文玉,广陵人。年十五,随母来金陵,居牛市秦二家水阁。秦二家为群艳所萃,文玉其冠也。凌波细步,丰致翻翩,性爱静洁,喜清谈,不屑学歌舞。己巳夏,傍花居士招之游,怜其遇,思为其戚量珠,议未成,值端午节以邻哄受惊,避居城北。未几,归某参军为侧室。
金龄 小金龄
[编辑]金龄,姓耿,广陵人。己巳岁,来金陵,亦居秦二家。长文玉二岁,面如傅粉,肤若凝脂,妍笑工颦,大有西子捧心之态。温雅亚于文玉,而慧辨过之。时以白晳称者,推金龄最,故有白金龄之目。西湖渔隐最赏识,每招之侑觞。后又携其妹金宝来,同居钓鱼巷水埠头,名益盛。旋以讼事归广陵,为大贾赚去。秦二家自文玉、金龄去后,门前车马稀矣。近日又有小金龄者,亦广陵人,华容婀娜,姿态横生,真美人模样也。药倦斋主人昵之。惜无手口,故不为时所重,然专以色选者,当不忍遗弃。
大金凤
[编辑]大金凤,广陵人。齿稍长,丰致嫣然,举止温雅,工于应对,知音识曲,能豪饮。居淮清桥察院之东偏。兵燹以来,旧院遗址,无可寻觅,即从前利涉桥、文德桥一带,所谓丁字帘前、落日放船好诸名胜,亦皆鞠为茂草。馆妓丛集钓鱼巷,湫隘已甚,名流望而却步。独金凤家,室宇精洁无纤尘,笛床琴几,位置不俗。起坐一小楼,钟山岚翠,扑入帘桁间,如在画图中也。某都督,能顾曲,喜金凤善歌,酒次辄招共按拍。清凉仙子与游灯舫,亦赏其跌宕,赠诗云:
乌衣巷口夕阳红,十二阑干一笛风。
何事金钗钗上凤,也来飞舞画船中?
与大翠龄同居,自翠龄饮鸩后,人皆恨其假母,目为不祥,过者绝少,并金凤声价亦减矣。
金仙
[编辑]金仙,广陵人。面带微麻,人戏呼为麻姑。而酬应周至,歌曲浏亮,殊不恶劣。半月君极垂怜焉。时素娟方负重名,半月仰慕之,招来侑酒,冀当素娟意,佩瑶巾扇,力求精品相贻。素娟身分既高,视之殊落落。半月君不怿,阳为顶礼素娟,实则狎昵金仙也。金仙与水阁主人不合,半月曾与水阁之宴,拟招金仙侑酒,主人长揖求免。金仙闻之,衔恨入骨,半月亦怒形于色,转丐全真散人赠词,以释其怨。散人赋《临江仙》云:
金粉丛中谁作主,仙缘即是尘因,漫将嚼蜡视横陈。为卿搴杜若,聊当麝兰熏。 雾鬓风鬟人隐约,隔帘轻启珠唇,闻歌子夜也消魂。泥他乌帽客,何事妒红裙?
小玉琴
[编辑]小玉琴,广陵人。面目平正,齿如瓠犀,常品而无俗韵,一笑媚生,尤擅风骚之致。阳羡山樵,自如意嫁后,怅怅若有失,得玉琴喜甚,谓其性格近似如意,遂招致之。玉琴工度曲,其声清越以长,每值更阑烛灺,酒半星稀,曼声发于座上,真足解宿酲、驱睡魔也。又善酬应,多从富商大贾游,故艳声颇著,而韵事不多见。
大宝龄
[编辑]大宝龄,广陵人。面目开阔,气象峥嵘,一洗青楼冶荡之习。旧在广陵演剧,扮大花面,声若洪钟,《红楼梦》中之葵官也。来金陵遂不演剧。清凉仙子曾一招侑酒,颇嫌其过于豪放,解之者曰:“柳耆卿‘晓风残月’,与苏长公‘大江东去’,并美词场,何必袅袅娉娉之为是,而铮铮佼佼之为非乎?”仙子一笑。某参军颇昵爱之,常招往药倦斋中,使点双陆筹。
小琴仙
[编辑]小琴仙,广陵人。年十四,夭桃颜色,著露尤妍,细柳身材,临风善舞,其媚在骨,其腴在神,虽年未破瓜,而送盼流娇,已足令人心醉。向居小灜仙家,两小无猜,颇称相得。灜仙嫁后,渐解生愁,近与小玉红同居,俊爽不逮玉红,而妖冶则似过之矣。龙眠画史、铁笛仙,俱极口赞赏。
小素贞
[编辑]小素贞,六合人。年十四,随母来金陵,居钓鱼巷之秦二家。丰姿窈窕,媚态横生,初试登场,芳名未著。更生子首提唱之,赠以诗云:
古棠城是阿侬家,日向龙津学浣纱。
一饮秦淮河畔水,眼前颜色艳如花。
年华娇小致蹁跹,试曲初登玳瑁筵。
素面每将团扇障,含贞羞唱《想夫怜》。
小翠红 妩龄
[编辑]小翠红,广陵人,素娟妹也,另与大文卿同居。与小翠龄同庚,身躯细小,婀娜生姿,裙下双钩,如笼春笋,与小翠龄可称双璧。龙眠画史,绝爱怜之,闻有《白门新柳》之编,画史谓:“翠红为后起之秀,必不可遗。且阿姊素娟,名方洋溢,如午日之初中,翠红则质抱葳蕤,如朝阳之甫上。安见异日桃根,不方驾目前桃叶乎?”因亟为编人。又有妩龄者,广陵人,齿亦弱,娟秀可喜。沪上某部郎薄游金陵,招使侑酒,评为秦淮雏鬟之俊云。
小兰
[编辑]小兰,广陵人。年十三,身材瘦小,态度轻盈,《桃花扇》所谓“怀中婀娜袖中藏”也。药倦斋主人赏之,决其它年必为上品。一日宴湘君水阁,招来侑酒,翩然入座,弱不胜衣,座客各垂怜焉。及引箜篌而唱,则又脆若调簧,响如裂帛,殊畅人意。酒阑,更串《十二红》曲,及诸杂耍,舞袖飘摇,直欲乘风飞去,又俨然一小灜仙矣。懒云山人酬以二绝云:
意态飘扬似半仙,何须花板试秋千。
可怜生就娉婷质,为赚当筵买笑钱。
掌上盘中事有无,雏龄天付此轻躯。
郎当鲍老休惆怅,老尚登场合认输。
白门新柳补记
[编辑]前书以记为名,是记事非品花。采访所及,随得随录,名次之先后,与色艺之优劣无关焉。即以记事而论,传闻异词,爱憎异性,难免参错,稗官小说,游戏而已,不得以信史责之。前书间有遗珠,特为补记。养和近作淮海之游,他日归来,当不以鄙人为僭妄也。壬申季秋晓岚识。
妙红
[编辑]妙红,字韵秋,金陵人。年十八,旧妓宫小婷女。温润秀逸,如玉离璞,如花逢春,两颊涡生,双钩笋瘦,工撇兰,能操琴。就京帮而论,色艺可肩随文宝,前记巧龄传中,期其延京帮坠绪,得兹妙红,或者在此而不在彼乎?幼时随母避乱海陵,壬申季秋回金陵,居桃叶渡之东舍,馆甫定,即为有心人物色。傍花居士偕野鹤道人访之,一见倾谈,风流蕴藉,大相称赏。居士出素箑索画,盖将面试之也。妙红对客挥毫,撇叶点花,了无羞缩之态。居士珍同拱璧,遍征题咏。次日为剑舞叟言之,招来侑酒,叟赠二绝云:
幼妇芳名迥出俦,比将风格待罗虬。
水乡荷芰都开过,艳绝芙蓉绚晚秋。
旧稿湘兰著意临,调脂吮墨费沉吟。
有人雅爱天然素,莫把红心压素心。
彩云
[编辑]彩云,兴化人。年十八,由广陵来金陵,与小金龄同居。金龄轻盈若飞燕,彩云丰艳若玉环,人称双美。秦淮灯舫盛时,各路歌妓毕集,谓之趁热水,鱼目明珠,颇难辨认,因此彩云未甚知名。盂兰会后,趁热水者陆续散去,浮云既净,高秋自清,黛色岚光,始露青山真面目矣。一日,傍花居士与龙桧子泛舟清游,彩云适在邻舟度曲,哀怨悠扬,听之有惊秋意。曲终,小立船头,款洽絮语,殊增留恋。越日,冶秋之集,遂招侑酒,入座微带愁容,酬酢间颇露呻吟之态,野鹤道人异之,代为诊脉,始知其感冒已久,力疾而来。同人倍相怜惜,龙桧子赠以诗云:
颦眉如见病西施,风露清寒怯不支。
我喜赏秋胜销夏,闲云心性彩云知。
绮香 秀英
[编辑]绮香又字绮卿,毗陵人。年十八。自幼转徙维扬,近寄寓于莫愁桃叶间。面如满月,肤若凝脂,性格温存,举止安贴,与岫云、文卿辈相伯仲也。无不可子、惜春主人,招野鹤山人、龙桧子、傍花居士作冶秋之集,是夕潮退波恬,舟轻人静,露珠桂月,分外清幽,不似向来喧嚷矣。座中素娟、小玉红,皆司空见惯者,惟彩云、绮香,初次识面。绮香酬应周至,不即不离,曲口亦颇大雅,座客称赏。龙桧子即席赠彩云诗,傍花居士复为绮香请,遂口占一绝云:
馀霞如绮映妆楼,人影衣香续冶游。
次第看花休恨晚,白𬞟红蓼不胜秋。
同居有秀英者,亦明慧可人。
灜珠
[编辑]灜珠,毗陵人。年十九,风姿濯濯,体态盈盈。暂寓秦淮,知交尚少,以故《新柳记》未经采入。向与素娟善,素娟为新学道人言之,赠以《一萼红》云:
板桥头,怅彩云渐散,烟水冷孤舟。灯火飘萧,佩环寥寂,看花人已归休。问沧海,遗珠谁访?认丰姿,如见杜家秋。影里情悰,尘中物色,累尔灵修。 艳说状元崇嘏,在清溪九曲,占尽风流。同辈云泥,故人车笠,名场一样牢愁。要借我、颓唐老笔,为玉人、声价长琳璆,从此琴天笛夜,心字香酬。
杨宝珠
[编辑]杨宝珠,金陵人。年十六,貌丰艳,性敏慧,以手口胜。清凉仙子、野鹤道人俱不以为然,而龙眠画史赏之,铁笛仙争之尤力。且以前记王宝珠借口,谓“王宝珠何幸而巍然列《新柳记》之首,杨宝珠何不幸而不得缀《新柳记》之末乎?”因为采入。龙桧子诗云:
环肥燕瘦岂能同,各有灵犀各自通。
多事一编新柳记,白门处处刮酸风。
出塞明妃等逝波,清凉仙子奈愁何?
断无合浦珠还日,且唱宏农得宝歌。
宋玉微词易失欢,有人怒发欲冲冠。
劝君满酌蒲桃酒,信史原难责稗官。
此诗既出,北里中门户之见,渐次释然,不独为杨宝珠增声价也。
绿菱
[编辑]绿菱,广陵人。年十三,身材瘦怯,性格温存,弱龄而有大人家数。演昆曲,能合拍。大龙山樵赏之,谓可作《新柳记》殿军,且卜其它年能自成一军。丐剑舞叟以诗张之,叟赠二绝云:
儿家新学画双蛾,访艳争思细马驮。
绿未成阴宜护惜,西风缓唱采菱歌。
品题风月一番新,惯种今生未了因。
我到旗亭常贳酒,待卿来作侑觞人。
喜龄
[编辑]喜龄,年十六,广陵人。眉目清秀,吐属风流。杏林山人眷之,偶抱恙,招闲泄子诊视,虽云鬓蓬松,而意态幽闲,大有楚楚可怜之致。与闲泄子谈,自以不登《新柳记》为憾。闲泄子赋诗二绝为贽,请补入记。诗云:
儿家江北住江南,半带娇痴半带憨。
最喜瓜期年二八,更怜眉样月初三。
自来名士善评花,异卉奇芳次第夸。
知否幽兰在空谷,挑灯和雨泣琵琶。
白门衰柳附记
[编辑]汤小聪
[编辑]汤小聪,字绮琴,金陵马氏女,为汤如珍养媳。如珍本秦淮院中人,故侍郎某公最赏识之。金陵陷,避乱姑苏,时在丙辰丁巳间,如珍老矣。小聪本在芳龄,明眸善睐,慧丽绝伦。幼读书,通文义,工度曲,尤精画兰,得马湘兰遗意。黄山初白子一见爱悦,遂为置钗环,赁居室,气象焕然一新,于是姑苏之名大噪。而初白子益嬖之,缠头之费,逾千金。有传其事于黄山者,严命敦促归里,不忍别,绘《歌楼听雨图》,遍征名流题咏,溪上老渔赋《高阳台》词云:
桃叶移根,竹山携酒,相逢名士倾城。心字香烧,麝兰一气双清。姑胥台畔丝丝柳,惹丝丝楚雨含情。画楼深,绮语谁知,只有红灯。 绿窗人去眉峰远,怕鹧鸪吟断,蝴蝶魂醒。约略春愁,和烟图上湘屏。寻芳小杜重来未,愿珠徽长俪鹅笙。更消停,门掩梨花,剪烛同听。
清凉仙子诗云:“好寻碧海三生约,莫负青溪九曲深。”又赞其画兰之工云:“心灵自擅生花巧,腕弱偏能撇叶工。”初白子自赋七律十章留别,警句云:“作茧已拼蚕自缚,迷香未必鸟知还。炉烟比似郎心热,一味腾腾袅博山。”“歌曲擅长招姊妒,诙谐对客解郎围。”“此身容易卿卿属,乍见矜持习见狂。”“割臂悔要前夕誓,颦眉偏吝一声应。”“小别何曾虚一夕,再来争忍说经年。惺惺相惜人三两,脉脉中含语万千。”“破镜因缘关妾念,投梭心事慰君怀。”可谓哀感顽艳矣。无何姑苏又陷,小聪转徙如皋。至甲子,金陵克复始归。初白子来应秋试,重晤于洋珠巷,执手缠绵,泪随声堕,盖匪特儿女情悰,伤离惜别,兼有慨于沧桑之变幻,金粉之凋残也。初白子又赋《秋柳》四章寄慨,警句云:“垂垂不觉青娥老,楚楚相逢白下秋。”“情丝欲绝终难断,绮梦虽遥未易醒。金缕已残休作絮,青丝不绾叹飞蓬。”“重听别调翻三叠,忍见长条近十围。”则又似为小聪伤迟暮矣。丙寅春,清凉仙子来金陵,于牛市访见之,徐娘虽老,尚有风情。初白子与仙子本旧交,因此时相聚晤。是时懒云山人、太史某君、药倦斋主人,常来往于金陵,皆乐与小聪游。其后初白子之官西江,仙子归新安,小聪于水阁设祖帐,酒阑歌罢,各自黯然,大有一曲阳关泪万行之态。己巳,仙子复来白下,则小聪已归欧阳氏矣。小聪旖旎风流,吐属典雅,绝无倚门气习,后来之秀,如《白门新柳》所记者,惟大文宝庶乎近之,盖同得六朝烟水气也。呜呼!可多见欤?题小聪画兰,多见于近人诗稿,悔馀庵云:
湘兰合是前身,欲步横波后尘。
任是秋风吹瘦,蛾眉犹斗精神。
我愿花如人寿,谁怜人似花蔫?
恍见唐宫妆束,墨痕注到唇边。
藤香馆云:
劫后秦淮水不温,美人名士各消魂。
可怜金粉飘零尽,剩馥残膏带泪痕。
画阁图成墨未干,心香私燕马湘兰。
天涯岁晏无芳草,留与萧郎郑重看。
丁字帘前璧月孤,重来往迹认模糊。
迷香有径何人熟,让与风流郑鹧鸪。
风枝露叶影残春,迟暮相逢似有因。
我是江南吴祭酒,当筵亲见画兰人。
安月娥
[编辑]安月娥,金陵人,巧龄、巧珠之假母也,为秦淮旧妓。升平时,齿尚稚,颇著艳名。煮石顽仙赏之,赠以《一萼红》云:
称芳名,是广寒旧队,小谪下瑶京。蛾样犹纤,蟾辉未满,神采先放光明。曾学过霓裳法曲,串新声,呖呖妒啼莺。靥笑添涡,眉修露慧,睇转流情。 误到团圆时候,劝灵娥珍重,莫堕愁城。豆蔻含香,芙蓉作蕊,烦恼何苦相萦?须记著前身小影,伴青天碧海耐凄清。留待梯云客至,唤取卿卿。
此词脍炙人口,至今传诵。金陵陷,月娥避至他处,迨克复后始归。六代莺花,都非畴昔,遍访当年姊妹,率皆玉碎珠沉,自顾马齿亦加长矣。旧居牛市水阁,尚存废址,牵萝补屋,粗作安排。所欢某二尹,久定终身,而业已床头金尽。不得已,补缀筝琶,重为荡妇,幸而歌喉未改,节拍分明,迥非时下雏鬟所能企及。因此招侑酒者,不以色选,而以艺登。且重其为京帮,生涯颇不落寞。每当酒阑夜永,与二三熟客,谈白下往日风光,真如天宝宫人,说开元遗事也。迩来养女巧龄、巧珠,日渐知名,遂不屑再登歌席,惟在室中伺客,坐享其成云。
郑二娘
[编辑]郑二娘,金陵人。幼时从秦淮名曲师学技,故至今犹以歌曲胜,节拍不差累黍,群推为老成典型。居东牌楼水阁,左为文德桥,右为武定桥,双虹掩映,一水沦涟,绣户深深,珠帘漠漠,放舟者过其下,咸逆料此中有人也。清凉仙子访之,爱其妆阁之雅洁,赠以诗云:
晓开妆镜笑窥奁,水阁潮痕夜雨添。
记取樱桃旧门巷,当窗一桁枣花帘。
二娘年近不惑,风姿稍觉憔悴,而气韵则不可掩。攀香客昵之,嫌水阁过于轩豁,另为移居僻巷,厚其供养,使绝外交,可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者矣。一日药倦斋主人招游画舫,适与懒云山人同泊,彼此从未谋面,主人使度曲,为山人寿。歌喉上彻云霄,律吕又分明可按,时心字湖中画舫几二百号,女妓以百计,各自停筝歇阮,逊谢弗如。是殆所谓老辈风流耶?山人赏以诗云:
果然觌面胜闻名,雅调能令俗耳清。
谁倚红鸾评节奏,彩云遥护许飞琼。
是日大文宝独坐一凉篷,停泊僻处,静听二娘度曲云。
陆兰英
[编辑]陆兰英,金陵人,为从前陆二养女。陆二者,秦淮名妓,豪华奢靡,倾动一时,所居画阁红楼,珠帘绣幕,为北里之冠。江甯某方伯,公馀退食,常过其家,爱其屋宇轩敞,谈风月于此,会衣冠亦于此。时值上恬下嬉,见者习惯自然,了不为怪。兰英方在垂髫,得伊假母提唱,名颇重。陆制军之公子最昵爱之。金陵旋陷,避居姑苏,门前车马,不异当年。姑苏再陷,遂转徙无定所。近日重至秦淮,眉棱翠偃,鬓影蓬飞,秋娘老矣。赁居石坝街烟局之后,湫隘嚣尘,不洁已甚,每有博徒隶役过往,因此名流绝迹,匪特憎其齿之暮也。嗟乎!千金马骨,市之者特重其为骏骨耳,若得意时,则骄纵凌人,失意时,则卑污自贱,蝇营狗苟,有识者唾之矣,独一陆兰英乎哉?
施文霞
[编辑]施文霞,金陵人。昔为秦淮名妓,工画五色文鱼,人称绝艺。乱后转徙姑苏,名更盛一时,豪贵皆与之游,近如楚北某观察、某大令,及环山游客,皆能历历谈其艳迹,盖曾联割臂之盟,订同心之好者。色衰适人,旋抱文君之恨。金陵大定,乃归,颇思整顿钗环,重作阿婆三五少年伎俩,而从前旧好,稀若晨星,存者亦无复过问。至于走马五孙,挥金公子,类驰逐于钓鱼巷口,觅青娥皓齿,买笑追欢,如文霞者,望望然去之矣。困顿无聊,遂至卖芙蓉膏以自给。嗟乎!昔年供奉,无异神仙,此日追陪,半皆厮养,虚名难恃,末路易隳,天殆借一施文霞,为眼前儒林传中,英雄谱内,痛下一针贬欤?懒云山人为赋《衰柳词》以寄慨,调寄《柳梢青》云:
絮果难圆,杨枝易老,秋又今年。红粉朱楼,青骢紫陌,空说缠绵。 依依长板桥边,记弱态、惺松可怜。饱阅繁华,蓦惊摇落,苦受烽烟。
曲师刘培珊
[编辑]刘培珊,金陵人,秦淮老伎师。乱定,重理旧业,《新柳记》中人,大半称女弟子,《衰柳记》中人,则又从前朝夕承值者也。花白髭须,老而不俗,是丁继之一流人物。善吹笛,女郎度曲,律吕稍有不合,辄委曲成全之。弹筝摘阮,尤擅绝技,每值踆乌西坠,顾兔东升,烟水迷漫之会,坐一小七板,来往于利涉桥、大中桥一带,为群弟子按拍,才离西舫,又上东船,真乃点水之蜻蜓,穿花之蛱蝶也。懒云山人赠联云:“九曲青溪,一声长笛;大江东去,孤鹤南飞。”又出素扇求诗,山人赠以四绝云:
魁官笛子卯官箫,往事苍茫话板桥。
各有宗风尊护法,彩云仙队领娇娆。
新栽杨柳碧竿绵,几辈王孙系画船。
天宝诗人多感慨,江南偏遇李龟年。
十番子弟各翻新,只有何戡是旧人。
我醉扣舷歌水调,可能抵笛付真真。
祭酒诗编楚两生,南朝押客并知名。
暮年冷淡无吟料,借尔筝琶遣我情。
以上皆升平时旧人,近尚挂平康籍者。
跋
[编辑]白门为自古靡丽之乡,山温水软,美著东南,素来风尚,侈声伎,耽游宴繁华之积习,沿淫冶之遗风,盖扰有南朝金粉之流芬馀韵焉。其间月地花天,舞衫歌扇,艳情绮思,选胜寻芳,犹可想见于《板桥杂记》、《画舫诸录》中,此所以极士女嬉游之乐,而写朝廷清宴之风,亦殊足以见升平气象已。咸丰癸丑,惨遭赭寇之乱,据为盗窟者,十有二载。秦淮河房旧址,荆榛塞道,瓦砾堆阶,清溪遗迹,徒剩磷照狐鸣。年来稍复旧规,游船往来,踏波乘浪。才妓名媛,大都至自吴中,来从邗上,而土著中人,亦复不少。两岸笙歌,一堤烟月,承平故态,父老犹有见之流涕者,此《白门新柳记》之所由作也。作者为海阳许君养和,《衰柳附记》亦出其手。《补记》则杨君晓岚笔墨也,述秦淮之近事,续旧院之丛谈,谈者艳之。曾几何时,为当道所严禁,野鸭飞鸳,一齐痛打,月碎花残,在所不免,而作记之人,不特无金铃十万,以护名花,且复重遭疵诟,指是书为祸胎罪首,劈板片付之祖龙一炬,于扁试书院诸生时,特命一二题,以致讥评,诸生亦撰楹联,以纪其事,几兴文字之衅。夫秦淮之有绿篷船,原所以点缀烟波,流连名胜,诚穷乏者之养济院也。一旦绝之,无以为生,帷有号寒啼饥而已。况自管敬仲设女间三百,乐籍遂不能废,是书偶为游戏笔墨所及,虽谈艳冶,又何关于政体也哉?因跋其后,为漫论之如此,礼法之士,幸无讥尔。光绪五年正月七日,淞北玉魫生跋。
〖注:■⑴,车+从,音踪,车迹也。〗
怀芳记 清 萝摩庵老人 撰 麝月楼主人附注
[编辑]序
[编辑]京师歌伶,甲于天下,人原是璧,室尽如兰,一经品题,声价何止十倍。记咸丰丙辰,吾友余不钓徒展觏入都,招胜侣,萃吟朋,选伎征歌,寻花问柳,曾有《明僮小录》之刊,勤搜珊网,广纂瑶编,盛事一时,贻芳千载,可以按图索骥,执镜招鸾焉。兹萝摩老人《怀芳记》一记,成于丙子秋仲,相去十年,用情一致。舞衫歌扇,当年之旧雨无多;宠柳骄花,出谷之新驺更贵。想见软红十丈,珠温玉暖之乡;拾翠三春,蝶醉蜂迷之候。清眸皓齿,发其瑶思;玮态瑰姿,镂之银管。盛矣!丽矣!幻耶?真耶?窃恐陈迹之难追,所贵手民之是付。传来日下,何殊千佛之经;唱遍人间,犹是群芳之谱。
光绪五年岁次已卯闰三月,武林云居山人序
怀芳记
[编辑]张金麟,字倚云,苏州人。其舅为三庆部之阿金,度曲名手也。倚云初入都,隶集秀部,为春泉堂胡法庆弟子。法庆不解度昆曲,倚云乃独工。离师后题所居曰“丽春堂”。性情庄雅,举止和婉。体微丰,妆杨太真为最宜。名噪一时,为樱桃第一枝。〖与倚云同坐,忘其为伶人,倚云亦自忘也。法庆者,以琵琶擅名,后以洋芋事遣戍。〗
张金兰,字倚香,苏州人。少倚云一岁,年十六。始入都,为熙春堂弟子。亦工度昆曲,离师后,所居曰“留春堂”。性孤介,而貌早瘁,不能与倚云比。有弟子妆花旦者,人目之曰“狐狸精”。艳不免俗,亦倾动一时。〖咸丰丁己戊午间,有八十二者,姚冶动一时,人目之为狐。〗倚云得近士大夫者殆二十年,倚香不过五六年耳。然爱倚云者,无不惜倚香也。
张翠香,字玉仙,苏州人。殷采芝弟子,所居曰“日新堂”,慧中秀外。顾盼生姿,登场尤亭亭可爱。〖玉仙不畏暑,当夏不汗,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者。〗
张三福,字梅生,苏州人,所居曰“月新堂”,性坦易,貌姣好,而眉黛间常有恨色。演《刺虎》最工,亦以其愁蛾双蹙相称也。颇解作字,净几明窗,杂陈古帖,兼之鱼盎花瓶,别饶清趣。〖予以丁己入都,此四伶皆不见,忆三福尚于冠带筵前一把晤耳{〗
王长桂,字粲仙,扬州人。年十四五,娟丽无匹。二十许,艳冶如故,是余庆堂弟子。离师后,堂名“槐庆”。房栊曲折,帘幕深沉。茶熟酒香,魂销心醉,游者视若迷楼焉。
范秀兰,字小桐,以字行,为吴金凤弟子。金凤,字桐仙,能诗,解属文。为何尚书所爱,有盛名于时。小桐恬雅寡言笑,亦能书画。尝自画兰,请名流题咏。离师后,居“寒葭潭”,是芥子园之一隅,怪石清池,可以娱客。然知音终寡,以其性太高洁,不入时耳。桐仙堂曰“光裕”,小桐堂曰“承裕”。
倚云擅场二十馀年,声名最高且久,终以贫悴死。梅生略有馀资,遽谢其侪偶,返故乡。思为田舍郎,为亲族所嬲,赍恨死,蕊仙好樗蒲,尽产以偿博债。僦居败屋中,抑郁死。嗟夫!士之怀才不遇为可慨,既遇矣,而交节末路,或颠沛困踬,不保厥终者,陆敬舆、李文饶且抱此憾,何有于三小史哉?〖北里南部之书,未见及此。〗
夏天喜,字秋芙,扬州人。长身玉立,回眸一笑,观者惝悦不能自持。王蕊仙与秋芙美艳相匹,蕊仙固是好女,秋芙则近于荡姬矣。苏长公谓食河鲀值得一死,馀谓秋芙傥是女子,为我作妾,亦值得一死也。所居曰“裕德堂”,或赠以楹帖曰:“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为时所传诵。秋芙不能度曲,但以色胜,其戏以《萧素珍上坟》为最工。有时作武旦,亦顾盼生姿也。秋芙不复登场,其师弟天寿,亦扮《上坟》。刻意效之,毫厘不失。用心良苦,顾其貌劣。在秋芙种种态度,人见为可爱者。以天寿出之,则以为可憎。信乎东施效颦,见者望而郤走。〖予见秋芙,已鬑鬑有须,其兄子云林,年十二,未登场,已倾衣冠。黄侍郎字之亦秋,演《画兰》,愁蛾婉约,赋色写生,恐当时马守真无此玉貌。十年后,重至春明,秋芙早死。云林沦落津门,次年玉碎珠沉矣。〗
黄联桂,字小蟾,皖之太湖人。白晳温润,瞳子如翦秋水。是春福堂陈幼香弟子。幼香名长春,为朱殿撰所眷,亦有状元夫人之称者。小蟾离师后,堂名“春元”,性伉爽,有侠伶之目。 郑连贵,苏州人,堂名曰“净香”。妆武旦,态度绝伦。凡武旦皆以跳掷相朴为长,连贵独以步骤胜。前乎连贵,后乎连贵,以武旦名者,皆莫能及也。予尝谓《洛神赋》“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以此两语状美人,疑其不类。必见连贵之扮戏,乃知此语形容之妙,亦惟连贵可以当之。〖莲芳扮《金山寺》,殆可接武。〗
庄清香,字兰生,常州人。旧家子弟,沦入风尘,意致高远,不屑与流辈伍。落落不肯随众调笑。饮酒甚豪,所居曰“闻妙堂”。
陈凤林,字鸾仙,皖人,所居曰“藕香堂”。言论磊落超迈,眉宇间有英气。席间尝傲睨俗子,陈相国爱之。扮戏则《得意缘》、《玉玲珑》之类。齿既长,乃于《群英会》妆周郎,其豪可以想见。〖周郎衣钵,近年推蝶仙。〗鸾仙后随黄中丞出都,略有馀资,商于汉口,可以温饱。
丁鸿宝,字云香,扬州人,鸿雪堂弟子。离师后,堂名曰“印雪”。色黔而格俊,举止洒落,诙谐谈笑,倜傥不羁,而不迕客,故近之者众。侯郎中最爱之。庆郎中迁观察,贫不能治行,余与侯醵金资之。雪香亦以二百金为助,庆官不进,卒无以偿也。〖《明僮合录》书梅慧仙亦有焚券事士大夫,奈何愧之。〗
杨素兰,皖人,所居曰“心言堂”。清丽特异,姿态天然。每一登场,神采流映。观者靡不眩目动心,惜为樗蒲所误。车马未稀,门庭尚在。遽居悴以殂,犹未娶妇也。是可伤己!
朱福喜,字莲卿,苏州人,所居曰“景春堂”。稚齿静婉若幼女,稍长温雅若书生,绝无纤媚之态,而蕴藉宜人。相对清谈,如乌衣子弟。侍坐依依,不觉其为梨园小史。戏祗《湖船》、《醉归》、《独占》、《水斗》、《断桥》数句,其扮《独占》,态浓意远,情文深至,今观者真妒羡秦小官焉。禀气稍弱,惮于转喉,履氍毹时恒少。〖景春堂自莲芳出,樱桃花下,车毂如云。莲卿弟子小兰,字畹香。幽怨如空闺病女,貌中人,亦不甚解文义。然喜从寒士游,卒不得时誉。年既长,遂为四喜部小杂,扶旗出场,泪恒承睫。噫!寒士固不可近哉。稍后有郝天秀者,字兰卿。依其母居,无师,予赠联云:“飞鸟依人,白袷翩翩佳子弟;旗亭画壁,青尊日日对莺花。”〗
潘玉香,字冠卿,苏州人。姿貌明倩,歌喉清润。所居曰“丰玉堂”,是国香堂谭天禄之婿,妇貌亦美,人称佳偶。
俞秀兰,字香吏,苏州人。娟秀出尘,清可彻骨。能作飞白书,所居曰“春晖堂”。香吏与小桐皆卓然雅品,非俗眼所能赏,故座客终希。
俞鸿翠,字小霞,传经堂弟子,吴人,所居曰“咏霓堂”。妆小生,能书,亦写兰,有潇洒拔俗之致。〖汤金兰能画阑,云林出,遂不敢登场演百榖故事。〗
华阿荃,字佩秋,无锡人,柔媚旖旎,弱不胜衣,所居曰“福新堂”。
胡小金,字语山,苏州人。吟秀堂弟子,所居曰“春秀堂”。夏秋芙之后,论姣丽语山为第一。一笑百媚,光采动人。如径寸珠,能照十二乘。当之者,莫不神魂失据,甘为之死。〖咏秀堂弟子笙儿,冶荡下劣,有福儿,十龄童子,扮《回猎》、《咬脐郎》、《干元山》、《哪吒》真如龙蛇捉不住也。〗
张莳红,字紫卿,苏州人,所居曰“咏华堂”。扮小生,举目大雅。
张宝香,字蕴卿,苏州人,所居曰“莲清堂”。文静婉约,亦有书生韵致,昆曲极工,可媲张倚云。
〖国恤遏密,倚云出都。为人仆,蕴卿服贾,倚云所托,非知音者,悒悒死。蕴卿遇寇,折阅殆尽,遂成窭子。两人度曲,实超越寻常。而遭际若此。凡所业至精者,所遇必极蹇,虽一技莫不然矣。京华鞠部,真堪顾曲者,十不得一。维新堂弟子昆宝,丰容盛鬋,色艺俱胜,唱曲知辨阴阳,喉舌务头衬字,遇人辄问。继之者湘云,戏则不多,《游园惊梦》、《小宴》、《七夕》,步武音节,皆有悟境。昆宝负盛名,已未公车招之者,几废寝食。稍一料理,数千金可立致。顾以不暇自谋,终未脱弟子藉。盛筵易散,郁郁早夭。湘云童年酣嬉,少长,厌弃贱业,离师后,依其兄顺福以居。裹足不入歌楼。旧相识三五人昭语款曲,祗道家常。喜从赏鉴家辨论法书、名画,为翟中清凉居士。〗
沈宝珠,字蕊仙,仪容艳逸,骨彩飞腾。每入座中,竦动群客,吐属可爱。真如聪慧女郎。语山可比夏秋芙,蕊仙可比王长桂。其美皆国色,蕊仙较语山,则蕊仙独多清气矣。扮《双拜月》、《赠剑》等戏,观者神为之往。〖予识宝珠,已掌四喜部矣,清气犹昔。〗
赵宝琴,苏州人,张倚云之妹婿。娇憨绰约,态度天然。亦倾动一时,晚乃贫悴。
□金林,字紫香,吟秀堂弟子,堂名曰“□□”。妖韶婉娈,楚楚可怜,有飞鸟依人之致,扮《拾镯》最动人。
胡喜禄,一名长庆,字蔼卿,敬义堂弟子。长身俊眼,别具妩媚,自云苏人。殊不类吴产,工于黄调,且能为西音。但扮《血手印》,则观者如堵。〖喜禄自立安义堂,弟子以小为名。小玉最号璧人,小枝郁勃,有奇气。〗
张玉美,字荔仙,苏州人。深山堂弟子,所居曰“韫山堂”,姿色秾粹,情意柔腻,望之如画中人。就之若芝兰玉树,能饮酒,能画蝴蝶。
袁双喜,字听泉,苏州人,所居曰“倚树堂”。性和柔,吐属可人意。雪肤玉肌,冠绝流辈,何郎固不传粉也。〖弟子增福,号杏卿。出师居倚云堂,貌肥泽。予喜呼为天官赐福,性最温粹,无冶习。后不知其所终。〗
徐小香,字蝶仙,苏州人。年十三,登场即名噪一时。性极聪警,而能静密,柔情慧语,宛转可怜。十五六扮《拾画》、《叫画》,神情远出。齿长后,扮演益工。凡名伶皆乐与相配,遂为小生中之名宿。〖小香,居岫云堂,弟子五人,皆以云名。室题“五云深处”。度云者,倜傥善谈笑。〗蝶仙得一弟子,询知为旧家子孙,还其家,不索值。东南寇作,大府生死不可知。其子乃就蝶仙家置酒,蝶仙责而谢之,义声播于都下。〖乱定入都,有石门故家子沦入鞠部,乡人醵资赎之归,读书为博士弟子矣。又有杭州陶童子,亦良家子,甬上同年生得其家世,亦约予辈为落其籍,比南还,不愿读书,屡翘课。三年后仍为厮仆。世家大族子姓尚不悦学,如原伯鲁,何暇责若辈哉。〗
朱双喜,字琴仙,一字韵秋。苏州人,梅生之妻弟也。净香堂弟子,所居曰“春华堂”。十三四时,风趣天然,不假雕饰,真如出水芙蓉。喁喁吴语,眼嫮眉清,见者莫不爱之。号之曰“羊毛笔”,喻其柔也。长益妍丽,擅名十馀年。晚蓄弟子,亦皆有盛名于时。自春福堂陈长春后,惟韵秋最为称意,而羊毛笔之号不衰。〖羊毛笔席丰厚者二十馀年,近闻散遣弟子,挈家南归,曲中殆不能有二。〗
严宝琳,字韵珊,苏州人。春福堂弟子,十三岁登场,倾动城市。招之者日日坌集,至于应接不暇,姿态丰艳,亦有天真烂漫之趣。韵珊与韵秋同时,两人同坐,璧人相对,光采互映。观者莫能轩轾,厥后韵秋席丰履厚,衎衎燕乐,韵珊乃为曲子师。士之有遇有不遇,固如此哉。〖乌知名优有求为曲于师不可得者在。〗
周翠琴,字稚云,苏州人,倚云弟子。质丽神清,有藐姑仙人之目。未久告殂,知与不知,莫不嗟惋。有挽之者曰:“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盖稚云以花朝前一日生,而其卒也正当春尽,故云。一时传诵,流闻禁中。〖稚云以三月死,予以七月入都,有蕃厘观琼花己归天上之叹。论者谓稚云上掩诸美,小史菁华钟于是。即尽于是,不但一身不永,后亦无复有丽人可继芳躅者,信哉斯语,可谓知人知言。〗
王翠官,蕊仙之从子,婀娜流丽,姿态横生。是夏秋芙一派,爱之者众,惜早夭。一时亦有玉树生埋之叹。
稚云死,倚云遂穷,翠官死,心仙遂大困。
王长贵,字蕊卿,皖人。风貌流宕,齿牙俊快。十四五扮花旦,倾动一时。三十许后,结束登场,丰姿如故。〖长贵蓄弟子皆学其师,以冶荡悦车子市儿,无一知名者。长贵年过四十,日日登场,演《进府》、《赶庙》诸剧,令人欲呕。〗
朱福寿,字莲芬,莲卿胞弟也。视其兄尤静雅。稚齿喜作字,后乃益工。得者珍如珠玉。度曲亦极精。亭亭物表,独步一时,无与抗者。潘侍郎极赏之。莲芬遂谢却梨园,闭门种花临贴。若旧相知招邀,坚令偶持歌扇。观者益愕眙以为幸矣。以莲芬方吴桐仙,有过之无不及。二十年来,亦惟此两人为足当大雅之目耳。〖水芝已杜门数年,忽失潘侍郎意,不能自存,复上歌场,风情不减。〗
〖馀自庚子年,乃命俦啸侣,把酒征歌。至癸丑出都,凡十四年。所见鞠部中风华出众,令人不能忘情者,皆具于此。虽其标格不同,才伎各异,要其为美则一也。坡诗曰:“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能憎。”仆持此意以评花,不限以一格。此外则等诸中驷、下驷,无足记述。惟有桂喜者,长身秀骨,如瑶林琼树,回出风尘。其品概在王蕊仙、沈蕊仙之间,长王四五岁,长于沈及袁听泉皆十馀岁。乃与听泉同演《梅玉配》,齿已极长,风韵犹倾动观者。馀仅见其登场,未与接杯酒之欢,遂未悉其世族,为可恨耳。其它如宝笙,妆小生可作小奚,鸿福,可作细婢。鸿福,夏秋芙之子,以黄腔负盛名。为朱邸激赏。中驷之上者,如得宝、春林,莲卿弟子则中驷之次者,如小玉,妆武旦,后投军得官战死。、小太平、玉宝,则下驷也。有法宝者,下驷之下。而贵官某公赏之,殊不可解。〗
徐馥生,字琴甫,苏州人。本在清音队内,以善歌自拔,列于鞠部。
萧小兰,字者香,评者谓娇憨可拟赵宝琴。〖此小兰,不知即维新堂弟子。〗
罗巧福,工黄腔,评者谓响遏行云,恒在筝笛之上。
沈庆林,字燕仙。评者谓姿致可俪稚云。〖燕仙室中,无时人书画。〗
汤金阑,字幼珊,苏州人,评者谓其愔愔大雅。〖幼珊颀长,至鞠躬见客。尝学填词,有《良宵》、《奈何》一时传诵。〗
姚桂芳,字秋蘅,评者谓其清俊拔俗。〖秋蘅病目几眇,困悴出都。〗
张芷馨,苏州人,朱韵秋之甥。〖芷馨,名小庆龄,以其似张倚云也,有孝名。〗
张芷仙,亦韵秋之甥,评者谓两人可称联璧。
〖馀自癸丑出都,庚午始返,凡十八年。以上数人,皆得之友人筒札中者。妍媸不能决,姑以耳为目焉。迨后见所谓金兰者,则憔悴枯稿,绝似垢面黄馘,不复有几微姿态。盖自芙蓉烟盛行,近之者损颜色,败精神,或且易形体齿辅,壮而姣好化为老丑者,比比然也。公车中好事者,恒以鼎甲目伶人。莲芬、燕仙、幼珊为一科;桂芳、昆宝、芷馨为一科;桂芳凡劣五人者皆有致。此己未以前品题也,后人益以私意高下,谬种流传,与科目同为一邱之貉。〗
梅巧龄,字慧仙,泰州人。巧福弟子,所居曰“景和堂”。态丰气静,娴婉有度。可以追俪张倚云。能作字,善谈笑。待客殷勤,屋宇修整,酒食精良,客皆乐过之。既工昆曲,又工黄腔,并扮《得意缘》、《胭脂虎》等杂剧。用志稍纷,未免夺昆曲之分际矣。
沈芷秋,苏州人,朱韵秋弟子,所居曰“丽华堂”。举止洒落,矫矫不群。工昆曲,静细沉著,不作浮响。每一啭喉,座客无复喧呶者。“一声初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芷秋度曲,有琴理焉。
〖馀见芷秋,年已二十馀矣。其在春华堂,稚齿时有吴舍人悦之,欲购为侍史。力不能致,竟吞生鸦片以死,亦可谓情痴矣。前二十馀年,有甘太史自经死。或谓沈蕊仙致之,而殊不然。蕊仙其时已自立门户,与甘情好方深,无阻之者。其日方开筵宴客,蕊仙亦在座,入夜客去,甘约蕊仙清晨过寓,联车出游。次晨蕊仙至,室未启扉。隔窗呼之不应,抉门入视,则缢矣。其家人言客散后,得家书,无他事,特怪其用钱太多。言嗣后不复筹寄旅费,此亦何至轻生。祗是醉后神惛,无端愤恚,邪鬼乘之,理或然也。春华堂同师韵秋者,先后十馀人,芷馨最长。芷芳演武伎擅场,《泗州城》、《卖艺》、《青龙棍》,其独步也。稍后,王小玉演武生甚票姚,入座恂恂如处女,与芷芳皆刘家黑牡丹,妍媚在神情中。芷芳最为嘉定徐太史赏异。小玉喜淡交,时出冷隽语。十九岁死,春华堂离师自立者,芷秋、芷衫之下有芷侬,能书善奕,演《游园》、《看状》最入神。己蓄徒矣。浙达官某秉节,芷侬往依之,乃弃其业。弟子小侬转师韵秋,名芷荪,以小侬为字。演《凤仪亭》温侯,合座叫绝。亦妆旦演《明妃》,顾盼幽换抑传神,惜不能弹琵琶,徒入抱耳。又有芷芬,扬州人,芷黁、芷衫之胞哉。〗
陆小芬,苏州人,父曰玉凤。是名伶张尔奎之弟子,工黄腔,为正旦。小芬乃从朱莲卿学昆曲,性情和婉,举止安雅,绰有苏州风范,度曲亦工。〖小芬字薇仙,歌《牡丹亭》诸曲入妙。所谓“清词不负《牡丹亭》”也。年稍长,车马稀,改习黄腔。阜成部以厚赀聘之,独步一时。“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昆曲云乎故。〗
李艳侬,大兴人,所居曰“嘉颍堂”。无脂粉气,无卑陬态,无谑浪语。朗如秋月,蔼若秋云。待人在若远若近之间,而见者辄心醉。语曰:“兰无言而自芳”;又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艳侬之谓矣。初唱黄调,不为工,后扮昆曲之小生,乌巾白袷,玉山照人,乃极相称。自江南用兵,苏扬稚幼,不复贩鬻都中,故鞠部率以北人为徒。虽亦有聪俊狡狯可喜者,而体态视南人终逊。惟艳侬亭亭独立,如王谢家儿,可以凭班丝隐囊捉玉尘麈清谈竟日。即追求于昔年南产诸郎,尚不易觏,不意得之于北产,其家本在庆丰闸傍,殆钟潞水之秀欤?
〖品花各有所见,评泊高下,不能一致。独致艳侬无訾之者,殆如西湖擅天下最胜,无贤愚莫不心赏也。艳侬名德华,为维新堂陈新宝弟子。同时戊辰会试时所称状元也。出场不逾年,即离师,新宝因之获重赀。艳侬矫矫自好,蜀人李少石授以琴调,粗解安弦,衣冠益叹赏。京师名伶。拥赀后,非买夏屋取赁直,即张米煤小肆。艳侬独买天津瘠田二百亩,有课耕之志,嗜好固与俗殊。篇中誉之,不无稍过。予以为人不可作乡原,李郎固歌馆中原人也。〗
沈阿寿,字眉仙,蕊仙弟也。忼爽类兄,颜色词令差逊。扮《活捉》、《刺虎》极工。〖《水斗》剧中无莲芬则阿寿扮白蛇,水芝出,阿寿扮青儿矣。〗
沈小宝,蕊仙子,妆武生,颇有英气,惜口吃。与眉仙同居,仍称“联星堂”。〖联星堂当戊午己未间,有桂林者,仅能扮湖船,而以冶态倾俗目。〗
徐金儿,字逸仙,蝶仙之弟。人恒呼之曰“阿二”。妆小生昆曲最妙,蝶仙虽压倒一时。而知音者皆谓逸仙实胜之。譬之于书,蝶仙不免侧笔取妍,逸仙则笔笔中锋也。与芷秋并演,如红莲渌水,相得益彰。所居曰“崇德堂”。〖蝶仙产过中人,阿二则大困。〗
杜蝶云,以字行,苏州人,所居曰“玉树堂”。余见时齿已长矣,本扮旦,至是则生末净,恣意为之。或妆吐火判官,观者哗讶,是聪颖人也。有姊曰阿五,能度昆曲,妆正旦,其声清脆动听,常祗奉藩郎。〖蝶仙出都至上海,为客串生净杂扮,科白草草,而名重沪渎。〗
曹福寿,字韵仙,闻德堂弟子。离师后,堂名“闻憙”。扮花旦,风情娟丽,妍而不妖。盈盈袅袅,大似苏产。洗妆入座,风神顿减。而性格憨柔,亦可赏也。〖韵仙亦扮太真,颇詄丽。。出都依四川一监司而不终。〗
王桂官,字楞仙,闻德堂弟子。年可十三四,弱柳当风,新花出水,可以方其韶冶。扮戏极多,《回猎》《西谍》固已可爱。妆伍子胥寄子尤工,观者或为之泣。凡小伶年与相若,尽在下风。可以继艳侬之美而夺其席,燕台花案,大抵亦阅三年而一为论定。若有持衡者,必以楞仙为首选。楞仙自谓是北产而殊不类。〖有续《燕台花谱》者,品桂官为牡丹,容光照人,惜目大而无神。有时木立如痴,十五六时耳忽聋,又不能饮,而喜嬲,天生丽质,何以遂自弃哉!〗
余紫云,楚人,是龠禾堂弟子。父曰三胜,黄腔中老乐工,有盛名于时者也。齐名者三人,三胜之外,尚有程长庚、张尔奎,三人者名满海内。凡工黄腔之正生,既负重名,则薄视诸旦,不屑与伍。长庚、尔奎,乃蓄弟子令妆旦。从客饮酒,非旧法,三胜心弗善也。顾其子乃妆花旦,三胜如在,必不肯听。紫云婉嬺,尚有女郎之致,能弹琵琶,唱小曲。〖同时有吴凤鸣者,亦净末黄腔之选,蓄第子玉风,湖州人。温雅不恶,后沦落,乃歌场卖酪。〗
〖软红重踏,乐府都非。可供赏鉴者,祗此十馀人。艳侬、楞仙,便为翘楚。然追忆昔时诸美,终隔数尘。以艳侬方莲卿,以楞仙方宝琴。差似而犹未逮,向上者更无论矣。或以慧仙方倚云,则郑之配雅也。尚有有名者,曰绮春堂时小福,字琴香,春福堂郑秀兰,字素香,犹可相近。其次宝善堂陈芷衫,馥森堂陆竹卿,蕉雪堂王顺福,皆木强人也。又有春和堂刘倩云者,前数年颇有盛名。徐娘已老,无复风情,相对令人败兴,特不至如汤金兰之老丑耳。岫云堂弟子五,曰五云;春华堂弟子四,曰四芷,皆憨跳鄙倍,所谓顽童者是矣。凡平生未至都门者,一入春明门,但见五云、四芷辈,瑶环瑜珥,文袿绮襦,置之檀板金尊间,便以为是天下之佳丽,又见艳侬、楞仙,更诧以为是骖鸾骑鹤,天上仙人,非世间所有。而不知五云、四芷,固不足当一盼。即艳侬、楞仙,上拟旧时名辈风流,亦远不逮也。人才日替,即秉钧衡、建节钺者,往往有一蟹不如一蟹之讥,矧在区区主讴哉。时小福,当同治初国恤时,以清唱登场,有弦索,无金鼓,揭帘一声,重垣属耳。遂负盛名,性又谐媚善合,久而巧龄妒之。至置药茗饮中,哑其喉。治之愈,后至歌场,自携饮食,不啜杯水。巧龄乃教子馀紫云尽习小福所能之剧,欲以掩之,紫云名遂噪。出师后所居仍名“胜春堂”。啭喉发响,终不及小福之自然。予观巧龄之毒小福,乃知太行孟门岂云险绝。人生世上,何在而非危机哉?郑秀兰年既长,遂创阜成部,性幽远,曲室中絮絮倾谈,绝似朋旧久离,一旦促膝。芷衫爱玩文墨,喜近雅人。竹卿最谐,俗名为肉丸子,近得一弟子周素芳,字绚秋。所谓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不知与卷中所许倚云、倚香何如?若予所见之宝珠、宝儿,尚非其匹,详见《群芳续集》中。予撰《群芳小集》,以顺福及弟湘云为逸品,固一人之私言,而此卷评论,似亦见其杜德机也。五云、四芷,小时鄙倍,诚如所讥,后来长成,亦惟度云、芷荪可为谈友耳?〗
〖或谓予:“此辈北产,固不如南产。顾常至苏州,见歌者率凡猥无可爱,则何也。”予曰:“北人俊,病在生硬。南人婉,病在暗弱。必以南产置之北地,浚其性雳,而振其骨采,则精神发越,不同奄奄无气者矣。傥以北产携入南中,导以和柔之词令,教以娴雅之举止,亦必远胜于苏州之庸庸者。在化南北之短而集其长耳。且都中歌伶之教子弟,雅步媚行,绰有矩度。掉头掷眼,各具精神。虽雅俗不同,而一颦一笑,皆非苟作。故如五云、四芷,亦足以动人观听者,半系乎此。苏州则但知度曲而已。于语言笑貌,绝无修饰,故不能致人爱也。”离乱二十载,都中南产几尽,惟时琴香、郑素香为吴人,张芷芳为皖人,尚应客。年皆近三十矣。〗
都中歌者之侍饮,稚子如骄之戏于侧,长者如姬妾共谈衷曲,可以娱情而适意。外间歌者之侍饮,则如仆隶兢兢焉。恐失主人意,是有何乐哉?
余谓曲子师,今苏产既不可致。尝以燕产童子慧黠者,附海舶往苏州,就清音队学度曲。四五年后,不但曲调娴习,并动作声音,亦改观。乃挈归,再教以扮演登场,使与吴娃无异,闻者心善之,而不能从。再阅数年,南产终不可得。目前之知名者老去,恐传派益失其初,才皆下劣,而昆曲有腔无韵,亦成广陵散矣。
补遗
[编辑]陆金庐,字翼仙,所居曰“桐华堂”。〖桐华堂后有任小凤者,色艺可望前人,潘侍郎与水芷绝后,乃赏之,不使见客。〗
松龄隶和春部,色艺压同辈,名噪一时。齿既长,颜色不衰。既蓄须,谢去。司事者啖以重金,剃须复登场焉。殆五十馀岁,评者以为人妖。
〖都中鞠部曰四喜,曰春台,曰三庆,曰和春。四部虽齐名,和春独不为士大夫所与。衣冠公燕未有呼和春者,市井小夫,乃乐观之。有友呼别部群应,而特从和春招松龄来演《翠屏山》,余得寓目。妖冶诚无匹也。〗
旺儿是茶寮中捧盘童子,貌白晳,心性儇巧,遂为好时者怂恿入鞠部,为花旦。振动一时,趋之者如蚁附膻。馀入都后,见其登场,黄腔最工。惟步武不中绳尺,盖小时未从师之故也。 〖歌仅虽贱技,而品格不同。其为贤士大夫所亲近者,必皆能自爱好,不作谄容,不出亵语。其令人服媚,殆无形迹之可指,爱身如玉,尤如白鹤朱霞,不可即也。别有一派,但以容貌为工。谑浪媟嬻,无所不至。且如柳种章台,任人攀折,此则我辈所恶,而流俗所深喜者。松龄、旺儿,固流俗所喜,似可置而不论。然皆绝顶聪明,超绝流辈,譬之婆罗辟门,支果虽落旁门,其精诣亦未可磨灭也。都门二十年前,惟长庚、三胜、尔奎,以黄腔负重名。青衫旦,刀马旦,往往年稍长,艺始长。近五六年,师以教其弟子,即有喊黄腔,妆武旦,为异日包钱地。一变而为西皮,则秦声激越,哀怨盈耳,无雅俗趋之若骛,坐上客满,至不能容。万方声一概,吾道欲何之?吾有私叹。西讴中有十三旦者,登场如惊风蛱蝶,所扮演皆淫佚之剧。广庭属目,如陈秘戏,江河日下,遂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