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 (四部丛刊本)/外编卷第九
鲒埼亭集 外编卷第九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纯 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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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外编卷九
鄞 全祖望 绍衣
行状〈一〉
明礼部尚书仍兼通政使武进吴公事状
公讳锺峦字峻伯别字稚山学者称为霞舟先生南
隶常州武进人也弱冠读王文成公传习录悦之继游
于释氏又习养生家言皆悦之已闻顾端文公讲学东
林书院执经从焉遂尽弃所学一意濂洛之旨又游高
忠宪公之门而所宗主者为孙文介公之困思钞是时
公年尚未三十已岳岳称人师门下江阴李忠毅公其
最著也公累应科举不售而忠毅以进士入台忤逆奄
缇骑逮入京自江阴过武进公出逆之留归其家饮饯
忠毅叹曰此后莫令吾儿读书公曰弗为真读书人已
耳稍读之庸何伤忠毅笑曰然则莫令从真先生读书
因相与订婚姻而去以明经授河南光州学正遂举光
州籍成崇祯甲戌进士年五十有八矣知长兴县时与
诸生讲学从之者如云顾以旱潦相仍催科甚拙已卯
奄人崔璘以巡视盐粮至张甚守令见之蒲伏如抚按
公独不往及以公事见长揖不屈璘怒而太守亦怒中
以蜚语削籍襥被登舟长兴之人送之公曰吾宧于此
有三乐其一为蕺山先生来吊丁君长孺得与证明所
学其一为重九日登乌瞻山其一则丙子校士得钱生
肃乐也公性恬淡既罢官即有投老之意宜兴再相颇
以延揽清流为事遣所知道意许登启事公笑曰公为
山巨源请容我为嵇叔夜公为富彦国请容我为邵尧
夫宜兴不乐公泊如也辛巳湔除左降诸官补绍兴府
照磨陞桂林府推官甲申六月闻国难绝而复醒曰吾
友马素修必死矣已而果然南中授礼部主事未上国
亡是年公叔子福之以起兵死闽中以原官召之迁员
外郞上书言事权贵不喜公曰今日何日尚欲拒人言
耶唐王将为赣州之行公曰闽海虽非立国之区然今
日所急者选锋锐进克复南昌联络吴楚以得长江或
可自固若舍此他图关门一有骚动全闽震惊矣唐王
不能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闽中又亡遁迹海滨公愤
士大夫多失节乃作十愿斋说其一曰吾愿子孙世为
儒不愿其登科第其二曰吾愿其读圣贤书不愿其乞
灵于西竺之三车其终曰吾愿其见危授命不愿其偷
生事仇又集累朝革命之际上自夷齐下至逊国诸忠
为岁寒松柏集而从客问以寄其词曰客有问曰诸君
子之死节诚忠矣然无救于国之亡也子何述焉应之
曰子不云乎岁寒知松柏叹知之晚也夫诸君子皆公
忠亮之臣较然不欺其志者也临难而能励其操必
授命而能尽其职使人主早知而用之用为宰执则如
中国相司马而辽边息警用为谏议则如汉廷有汲黯
而淮南寝谋用为镇帅则如军中有范韩而西贼破胆
又安得有亡国事乎惟不知而不用即用之而不柄用
渐且惮其方正而疏之惑于谗佞而斥之甚且锢其党
而并其同道之朋一空之于是高爵厚禄徒以豢养庸
碌贪鄙之辈相与招权纳贿阻塞贤路天下之事日就
败坏而不为补救及其亡也奉身鼠窜反颜事仇嗟嗟
烈女不更二夫况荐枕席于手刃其夫之人乎若辈之
肉尚足食耶易曰小人勿用必乱邦也吾将以告后世
人主之误于小人而后知君子者又乌容以无述客又
问曰诸君子之抗节者诚清矣曷不死之应之曰记云
君子谋人之国国亡则死之谋人之军军败则死之诸
君子皆不柄用未尝与谋军国事易曰介于石不终日
俭德避难夫安得死之守吾义焉耳曰然则恢复可乎
曰事去矣是非其力所能及也存吾志焉耳志在恢复
环堵之中不污异命居一室是一室之恢复也此身不
死此志不移生一日是一日之恢复也尺地莫非其有
吾方寸之地终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吾先朝之老
终非其臣也是故商之亡不亡于牧野之倒戈而亡于
微子之抱器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出玺而亡于柴市
之临𠛬国以一人存此之谓也曰其人亡则如之何曰
子不见朱子纲目之书法乎书曰晋处士陶濳卒在宋
元嘉四年是靖节千古存而晋未始亡也故商亡而首
阳采薇之歌不亡则商亦不亡汉亡而武侯出师之表
不亡则汉亦不亡宋亡而零丁正气诸篇什不亡则宋
亦不亡子谓空言无补将谓春秋之作曾不足以存周
乎客然而退时有以公流离海外劝之归者公作止
归说谢之丁亥冬监国至闽闽中士大夫皆观望不出
公曰出固无益也虽然不出则人心遂涣以死继之耳
乃入朝拜通政使至则申明职掌言今者远近章奏武
臣则自称将军都督文臣则自称都御史侍郞三品以
下不屑署也至所在游食江湖者则又假造伪印贩鬻
官爵僵卧邱园而曰联师齐楚保守仆御而曰聚兵十
万以此声闻徒致乱阶臣请自后严加核实集兵则稽
其军籍职兵则考其敕符王是其言陞礼部尚书原官
如故兼督学政从王幸浙所至录其士之秀者入见于
王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公曰济济多士维周之桢可以
乱世而失教士耶时朝政尽归武臣公卿不得有所可
否公叹曰当此之时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
死以图恢复成败尚听诸天非立命之学也当此之时
惟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
听诸人非保身之学也姚江黄都御史宗羲招公居四
明洞天公答之曰故人有母固应言归老生从王所在
待尽而已遂退居补陀舟山师溃公曰昔者吾师高忠
宪公与吾弟子李仲达死奄难吾为诗哭之吾友马君
常死国难吾为诗哭之吾门生钱希声从亡而死吾为
诗哭之吾子福之倡义而死吾为诗哭之吾老矣不及
此时寻一块干浮土即一旦疾病死其何以见先帝谢
诸君于地下哉乃复渡海入城九月初二日与张阁部
肯堂诀曰吾以前途待公至文庙右庑设高座积薪其
下捧先师神位举火自焚赋绝命词曰只为同志催程
急故遣临行火浣衣时年七十有五仆徐甲负骨以归
夫人刘氏福之字公介公第三子少聪颖年十五能文
侍父之任光州集光庠诸名士较艺福之即与对垒寻
循例应州试即成州诸生寻归应本邑童子试即成邑
诸生从诸生应岁试即成廪膳生从诸廪生应贡试即
成选贡生故自成童以至弱冠无不以科名期福之者
福之亦雅自负落笔不作凡近语奥思怪字初阅之不
可句读徐解之法脉并然非以艰深文浅易也读书该
博无所不窥而尢留心经济感时事亟尝上笺其父曰
天下事无非兵理处今乱世非将略兵法无以处事驭
人杜牧注孙子云得其一二者为小吏尽得其道则可
为大吏也今见当事统数百兵即哗矣大吏见数十乱
民即仓皇矣有地方之责者凡其地弁将营卒缙绅耆
老吏胥役隶以及盗贼土豪无不留心著眼以法诘纠
部勒之密密有心腹爪牙之用则卒有事变可以制置
公深异其言乙酉常州城破职方吴易起兵太湖福之
应之兵败死焉吴氏之先本无锡人其远祖有以革除
去御史之官归隐者三迁至武进之横林卒而葬焉遂
家于此公所著有周易卦说大学衍注霞舟樵卷语录
藏于家海外有稚山集在吾鄞至今长兴人有霞舟书
院
明工部尚书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状
公讳永祐字爰启别号闻玄南隶松江府上海人也
崇祯甲戌进士释褐刑部主事调选部为人忼爽英骏
笃于朋友之谊而中无城府凡交际者皆竭力奖借之
顾大节所在则持之甚固莫能夺也乙酉南中大乱预
于松江夏陈诸公之师事去弃家航海唐王进郞中改
戸兵二科都给事中迁太常寺卿兼原官总制尚书张
公肯堂公同乡也力荐公请以为北征监军诏公监平
彝侯周鹤芝营而郑芝龙密约降诸将之兵不得发鹤
芝以军入海相机进止屯于鹭门芝龙之降也弃福州
入东石东石与鹭门近公偕鹤芝流涕谏之不能得乃
谋遣刺客杀之常熟赵牧者勇士也素常谒公幕下公
召语之曰足下往见芝龙诡称欲降北自效者芝龙必
相亲遂击杀之以成千古之名牧欣然请行芝龙方匆
匆牧累晋谒不得通遂止于是公以鹤芝之军移海坛
是时郑成功虽起兵而未集郑彩自浙东来亦未至而
公收拾已散之人心以扶大义海上翕然明年正月复
海口鹤芝之故里也即以林学舞与牧守之四月 大
兵攻海口牧出战累胜而 大兵日益城破学舞牧俱
死之鲁王再出师加公𠛬部侍郎监军如故丁亥公浮
舟与张公肯堂徐公孚远至翁洲海上之局皆诸帅枋
之更胜迭负强者当国互相鱼肉郑彩始与郑遵谦称
为兄弟已而杀之又与周瑞为父子不久即交恶鹤芝
亦尝称门生于彩已而交斗而郑成功深不喜彩鹤芝
与瑞乃兄弟相疾如仇此闽中诸帅之略也黄斌卿尢
猜忌连杀荆本彻贺君尧虽与张名振为亲家思并其
军又欲杀王朝先名振部将阮进归斌卿已而又与斌
卿交恶复与名振合名振又枉杀朝先此浙中诸帅之
略也其中文臣左右其闲动即获咎如熊公汝霖钱公
肃乐沈公宸荃皆以此死姚江黄都御史为作海上恸
哭记述之而独公回翔海上遍得诸帅心鹤芝尢敬公
即斌卿亦与公最相得莫知其所以然也王至台加公
吏部侍郞翁洲建国以工部尚书仍兼吏部事公令鹤
芝兄弟以军屯温之三盘为犄角焉公素未讲学至是
与吴公锺峦讲顾氏东林之学或笑之曰有是哉公之
迂也公曰然则厓山陆丞相非耶翁洲破公病甚大帅
执公呵之使跪公衣冠挺立不屈 大兵斫其胁大骂
而死大帅幕中有时甲者旧尝受恩于公者也惧大帅
且䲷公首以金赂守者窃其尸与公仆负出城血涔涔
流不止其仆哭曰公生前好洁虽盛夏不肯使汗沾衣
今乃尔耶其血应声止时城中鼎沸无所得棺火葬于
螺头门外公家妇女亦多死者不能得其详也
明兵部尚书兼掌都察院事钟祥李公事状
公名向中字豹韦号立斋湖广钟祥县人也崇祯庚辰
进士知长兴县以能调知秀水浙右素称难治豪绅比
戸把持长吏而是时以军兴重赋役吴民狡施飞洒诡
寄之术奸胥上下其手逋赋以巨万公下令按产均徭
赀算不与匿田不自占及揽他人田为已产者论如律
图其阡陌原隰于册而实以人戸奸吏无所舞文豪绅
之奴横甚公执法治之不少贷民始而怨继而服时时
为民讲礼不使逾左光先以巡按至属吏多所馈遗
公以泉水双罂上之光先叹公之廉内迁车驾主事甫
至淮上而国亡南中晋职方郞中巡视浙西嘉湖兵备
寻调苏松甫至而南中又亡公与沈公犹龙夏公允彝
等起兵不克走入浙东公以浙中之厄于方王也弃之
入闽而闽中亦厄于郑氏加公尚宝司卿未几浙闽相
继亡公时奉其父母以行避兵碓城山中丁亥诸军次
于长垣福安刘公中藻起兵招公同朝于王所即拜公
兵部侍郞巡抚福宁兼监福安军刘公开府福安公分
军扼沙埕刘公善治兵能以一旅之卒激发忠义累战
累胜顾其部下颇多不戢海上居民谣曰长髯总兵黔
面御史锐头中军有如封豕我父我儿交臂且死公语
刘公曰是非所以成大事也刘公曰是监军之任公何
嫌焉公乃持节召其中军将欲斩之中军将诉于刘公
刘公曰汝今日乃遇段太尉也自是刘公军士始整肃
公在行闲衣短后衣缚袴褶遍历诸舶慰劳之鲛人蜑
戸勉以故国之谊使量力输助而无所掠福宁一带依
公如父已而 大兵攻福安公兵少不能援城破振威
伯涂觉突围以所部出勷武伯章义旧与觉以福宁来
归者也方共守沙埕而觉至公以二将之师护监国入
浙次于三盘巳而与定西侯张名振取健跳诸所 大
兵围之荡吴伯阮进来援再战皆捷遂奉王都翁洲晋
尚书兼掌都察院公见事不可为而悍帅迭起叹曰此
所谓是何天子是何节度使者也尝问左右曰绝粒几
日可死曰七日公曰何缓也然是时风帆浪楫从亡诸
臣多蕉萃无颜色而公丰采隐然白晳如故庚寅冬父
卒监国令墨衰视事翁洲破叹曰先帝以治行拔向中
不得死难华亭之役不与沈夏诸公俱死福宁之役不
与刘公俱死偷生七载亦希得一当以报先帝今巳矣
先大夫在殡老母在堂向中不可死然不死则辱不如
一决之愈也我死幸投我海中以志恨 大兵召之不
至捕之衰绖入见大帅问曰召君不来捕君始来何也
公曰召则恐谕降也捕则谨就戮耳翔武而出次日行
𠛬者乃其旧部遂投公于海长子善毓从死而太夫人
傅氏夫人蒋氏及次子善骘有义士匿之或以告之提
督田雄亦服公义弗究也其后归钟祥公之死也得年
四十有一予读杭人吴农祥所作公传谓公与刘公以
治兵故有旷林之争互杀其中军将以相攻刘公夫人
劝之而止此妄言也刘公于公始终无闲农祥所记明
末事半出无稽不特公传也
翁洲之难死者甚多而左班则以阁部张公尚书吴
公朱公李公吾郷兵科董公右班则安洋将军刘公
最烈时称六大忠臣浙中修通志予谓纂修诸君当
别立传诸君因令予具蓝本张公刘公董公予巳有
碑志乃作三尚书状并碑志移之然卒未立传也
明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督师金华朱公事状
公名大典字延之一字未孩浙之金华人也世农家子
至其祖多坐殴死族人论罪抵偿公父凤救之遂倾身
事吏吏左右之得脱公父乃终身事吏袭其业公少补
诸生奇穷不以屑意时时为里中鸣不平事与诸长吏
相搘拄长吏恨之中以所行不端几斥知兰谿县刘宇
烈独知之曰此郞岳岳非池中物力调护之得免成万
历丙辰进士知章邱县治最天启壬戌入为兵科给事
中转工科又转兵科逆奄用事出为福建副使转参议
以病去官崇祯三年起山东参政备兵天津公身干魁
杰视瞻不常习骑射喜谈兵山东适有登莱之难遂晋
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旧抚累以招贼被辱公至排群
议用剿集步骑径前贼众走公言贼势穷必入海当伏
兵海道以邀之朝议未许而贼巳扬帆去晋兵部侍郎
兼副都御史荫一子八年流贼焚中都陵寝被祸思宗
哭于二祖列宗之庙遣官祭慰诏公以漕督兼淮抚公
抚东时募得健卒千人马一千五百为麾下亲军至是
许将之至庐凤修复园陵以总兵杨御蕃隶焉七月贼
十三营至灵宝中州危急上以淮北为忧诏公以兵二
千三百御蕃兵千五百扼南畿要害护祖陵贼由上蔡
入江北之太和公与御史张任学居守而遣列将朱子
凤援太和杨振宗援蒙城刘良佐援怀远振宗良佐竟
却贼而子凤战死杀伤相当九年正月总理卢公𧰼昇
大攻贼于滁州公以其兵会之贼破走趋寿州公以良
佐等战于蒙城却之是年冬贼大举入江陪京纂严诏
公与总理王家桢合击次年正月公遣良佐一战于大
安集再战于庐州三战于六安之茅墩又遣监纪杨正
苾等一战于陶城镇再战于沙河四月贼窥桐城桐城
非公分地公以事急遣良佐与协守总兵牟文绶救之
贼败走移兵援舒城而分兵戍桐当是时制府杀贼者
分三道总理当一面秦督当一面总漕兼淮抚以护陵
通运当一面其馀抚臣各守所辖往来䇿应其始也总
理为卢公秦督为洪承畴皆称善杀贼然二家部将如
曹文诏曹变蛟祖大乐祖宽皆健𨷖所向有功而公军
惟刘良佐稍著劳绩其视曹祖亦远逊公独以身枝梧
其闲指示方略终其任贼不再入中都则其功也其后
卢公以勤王入洪督与秦抚孙公傅庭继之皆忤枢府
杨嗣昌遭排笮公则否论者颇以此疑公会公以淮北
五县失事台臣争请易置嗣昌曰谁可代者卒难其人
而止嗣昌自出督师诏公以诸军为应兵而公自行军
以来颇不持小节于公私囊橐无所戒虽其后额饷多
不至赖前所入以给亲军然谤大起御史姜埰等言之
下法司勘问公本用世才自以功过不相掩一旦对刀
笔吏簿录且不保乃请以家财募兵剿寇自效当事亦
多惜之者请还其麾下亲军使益治兵以收后效许之
公遂以麾下居京口大集奇才剑客军器一切自具治
西洋火药几三百馀筒公子万化亦任侠召募东阳义
乌材武之士以益公军方具疏待命而许都之变作公
从京口驰归则都已破东阳义乌浦江三县进围府治
时浙抚新任未至巡按左光先在江上推公主兵公治
兵于江干鞭十人贯三人耳祃祭即行光先犒之进击
走都绍兴推官陈公子龙在军因旧识都遂招降之然
使非公一创之力则亦未肯遽就抚也公未至时万化
已以家丁御贼有功而同里给事中姜应甲素不喜公
知东阳县徐调元亦挟旧隙反诬万化以交通有状于
是公以纵子通贼再被劾有诏逮治议籍公家以助军
会国变而止论者以为公先在行闲虽不能无过顾弃
瑕补垢尚应在所洗拭至于枌社急难挺身赴𨷖而反
因睚眦之隙诬以逆党是则立功之士皆不能不解体
者矣南中建国吏部尚书徐公石麒再疏荐不许已而
竟起为兵部尚书御史郑瑜劾公犹以前事故也时阮
大铖掌戎政公不能有所展寻以左良玉至出督靖南
兵御之大铖亦继至而南中亡公方与靖南议奉弘光
入浙靖南死部将降公遂以亲军归议与江上诸公奉
迎监国时则张公国维与公主金华孙熊两公主绍兴
钱公肃乐主宁波浙东之兵首推此三府监国以张公
辅政而公以阁衔建行台督师公欲以东师由江上取
杭西师由常山通广信而闽中诏至张公与熊公议弗
受诏公与钱公谓宜受之两议各有所执主弗受者谓
监国本非有争名号之心然一返初服则以藩王上表
势多牵制而闽师亦未必能协力主受者谓不宜先立
异同以启争端其后卒主张公议隆武闻亦授公阁衔
公表谢张公与公分地治兵公辖金华兰谿汤谿浦江
张辖东阳义乌武康永康而方国安等以溃兵列江上
纵暴无状马士英入其军人心岌岌以故公之兵卒未
尝过严州一步国安以诸军中公最强又闻公家尚多
财谋袭取之以兵至近郊大掠遂攻金华声言索饷四
万以报士英之起公为尚书其悖如此公力御之监国
以令旨召国安再四始解去公以江上事势且不测谋
修宋公署为行宫迎监国驻其地或曰江上一危婺中
得安枕耶乃止而公亦祗严兵自守不能复预进取计
矣国安卒首溃欲执监国以降监国航海遂引 王师
攻金华公杀招抚使监守三月外无蚍蜉蚁子之援而
部下士卒无叛心御史傅岩公姻家也家在义乌为强
宗请尽以子弟赴援公泣而许之夜缒而出部将吴邦
璿者兵部尚书兑孙也雄健有智略公初罢淮抚归尝
以万金托邦璿至京有所营甫入京而国难作邦璿以
金归除行李所需外无缺者公益重之至是挈其家与
城守公倚之如左右手有何武者亦部将出战最力于
是国安以大礟攻城城中亦以火药御之烟焰大起声
如雷 大兵虽失利然日夜济师而城中人渐疲纷投
坑堑城遂陷公麾其爱妾幼女及万化妻章氏投井死
而急过璿璿方与武语公曰二将军何语璿曰
下官等皆应从明公死然城中火药尚多不可资人不
如焚之以为吾辈死所公出袖中火绳示之曰此固吾
意乃共入库中环坐宾客仆从愿从者皆从焉公子万
化尚巷战力尽见执有告者曰公子死矣公即命从者
举火顷刻药大发如地震 王师反走辟易多蹂践死
火止大索公不得乃知在灰烬中而傅岩亦死于义乌
璿妻傅氏亦死公孙都督钰以奉表入闽亦死浦城
金华城中之民死者亦十九而国安亦卒为
本朝所诛公开府十馀年前则有阿附武陵之嫌后则
有由贵阳进用之诮及其孤城抗命阖门自尽天下疑
者始大白
野史流传所记公事多谬吴农祥为公传亦然如云
公以四万金与贵阳及专奉闽是也农祥于公有戚
属尚不可据予故作事状以正之
前侍郞达州李公硏斋行状
硏斋李公天问阁集四卷皆丙戌以后之作也杭人张
君南漪得之吴估书肆侍郎于文不称作家然而旧闻
轶事有足疏证史案者此桑海诸公集所以可贵也侍
郎通籍甫一岁而国亡顾自其为孝廉捍御里社以至
转徙鲛宫蛎屋之闲侧身军旅者十七年明史既不为
立𫝊而世亦莫知其本末苕人温睿临虽尝为立传然
寥寥不详予家浙东乃侍郎从亡地先太常公一门皆
尝共事故颇悉之及钞斯集益得以旧所闻互相考见
乃为之状使异日补注明史者有所征焉
按侍郎讳长祥字硏斋四川䕫州府达州人也诸生素
之曾孙永昌通判璧之孙诸生为梅之子生而神采英
毅喜言兵是时献贼从横蜀中侍郞练郷勇躬擐甲胄
以助城守自癸酉至壬午贼中皆知有侍郞名癸未选
庶常时沈自彰任吏部方蒙上眷荐之谓当援刘之纶
之例破格不次用之使备督师之选或问之曰天子若
果用公督师计将安出侍郎叹曰不见孙白谷往事乎
今惟有请便宜行事屏邸钞不寓目即有金牌亦不受
进止待平贼后囚首阙下以受斧钺耳闻者吐舌而同
里井硏方为首辅欲引之为私人侍郞不可故不得召
见贼且日偪侍郞上疏请急调宁远镇臣吴三桂以兵
拒战都城下有新进士袁噩者具将才可令辅之而令
密云镇臣唐通与臣从太行入太原历宁武雁门攻其
后首尾夹击贼可擒也思宗下其议未定密云帅已至
诡请守居庸关则放贼抵昌平侍郞上疏请急令大
臣辅太子出镇津门以提调勤王兵皆不果行而京师
溃侍郞为贼所缚遭搒掠乘闲南奔方改监察御史巡
浙盐而南中又溃因起兵浙东监国加右佥都御史督
师西行而七条沙之师又溃王浮海侍郞以馀众结寨
上虞之东山时浙东诸寨林立顾无所得饷四出募输
居民苦之独侍郞与张翰林煌言王职方翊且屯且耕
井邑不扰监军华夏者鄞人为侍郞联络布置请引翁
洲之兵连大兰诸寨以定鄞慈五县因下姚江会师曹
娥合偁山诸寨以下西陵佥议奉侍郞为盟主刻期将
集鄞之谢三宾告之 大兵急攻东山前军章有功者
故会稽农也骁锐敢战所将五百人皆具兼人勇累胜
大兵以全力压之不支被擒拉胁决齿垂毙犹大骂
而死时有百夫长十二人故尝受 大兵指为闲至是
中军汪汇与十二人期以次日缚侍郞入献晨起十二
人忽自相话柰何杀忠臣折矢扣刃誓而偕遁汪彚追
之不及于是浙东沿村接落奉檄有得侍郞者受上赏
侍郞匿丐人舟中入绍兴城居数日事益急遁至宁之
奉化依平西伯王朝先朝先亦蜀人华夏曾为侍郞通
好订昏姻焉得其资粮屝屦之助复合众于夏盖山一
日泊舟山下有龙挟雷电将上天荡舟士卒皆惧侍郞
令发大礟击之雷电愈甚水起立侍郞神色自如俄而
晴霁由健跳移翁洲则入朝加兵部左侍郞兼官如故
侍郞言于王请合朝先之众联络沿海以为翁洲卫张
名振不喜袭杀朝先侍郞慬而免辛卯翁洲又溃亡命
江淮闲总督陈公锦得之京口都统金砺巡道沈润力
主杀之陈独不可释之乃居山阴㵎谷中寻游钱唐然
大吏以为终不可测更安置江宁初侍郞之在寨中也
寄孥上虞之赵氏及寨溃相传侍郞已殪其夫人黄氏
聚其家人谋共死有仆妇曰文莺夫人婢也曰夫人当
为公子计以延李氏香火恶可死曰然则柰何曰婢子
死罪愿代夫人以吾女代公子俟死于此而夫人速以
公子去夫人泣曰安忍使汝代我死曰小不忍最害事
速驱之而山中有罗吉甫者时时游侍郎门下至是奔
至曰夫人公子我则任之虽以是死甘心焉于是夫人
抱其子亩拜吉甫且拜文莺文莺曰夫人休矣捕者行
至矣甫出门捕者至以文莺去有徐昭如者亦义士不
知夫人之脱约死士谋要之既乃微闻其非真也遂止
吉甫既匿夫人知朝先之于侍郎姻也乃以夫人母子
往则侍郞已先在焉相见恸哭为言文莺一木讷女子
今若此而文莺被逮居然以命妇自重虽见大府不肯
少屈莫不以为真夫人也时例应徙辽左按察使刘公
自宏者淮人一日五鼓传令启城门命吏以文莺就道
不得少待或曰刘盖怜侍郞之忠亦壮文莺密取归养
于家而以囚中他妇代之云而侍郞之自翁洲亡命也
又与夫人失及居山阴则夫人又自海上至得再聚侍
郞既羁江宁夫人已卒总督马公阳礼之而终疑之曰
是孑然者谁保之侍郞微闻之时江宁有闺秀曰锺山
秀才者善墨竹容色绝世乃娶之朝夕甚昵马督私谓
人曰李公有所恋矣未几侍郞乘守者之怠竟去由吴
门渡秦邮走河北遍历宜府大同复南下百粤与屈大
均处者久之天下大定始居毘陵筑读易台以老焉予
过毘陵累访其子孙无知者
侍郎行状如右吾读天问阁集颇疑侍郎蜀人而其
论杨武陵多恕词甚至比之孙白谷而委过于抚臣
邵捷春何其与众论不同欤又论周阳羡忌陈新甲
而杀之以新甲为枉死恐亦未必然要之大节如侍
郎不免以爱憎之偏持论证史之所以难哉
鲒埼亭集外编卷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