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江行部志

鸭江行部志
作者：王寂　金

收录于《续修四库全书》第0731册

明昌辛亥岁二月己丑，予以职事有鸭绿江之行。僚属出饯于望海门，会食于白鹤观之鹤鸣轩。白鹤者，盖取丁令威故事也。东南望华表山，云烟出没，顾揖不暇。鹤鸣轩题榜，醉墨淋漓，龙蛇飞动，殆非世俗书。询其主者，云︰“此道人孙公书。”又问︰“孙公谓谁？”曰︰“孙本市民，业染以为生。年三十馀，自厌尘縁，舍俗为道士。初不识字，后因梦羽师见教，且付之诗云云。自尔篆、隶、行、草，无所不通，落笔尽得其妙。此额盖天书云篆也。自前岁被召赴京师，特赐紫衣师号，今主大天长观事。”予谓世间万事，凡出耳目之外，有不可以理穷臆度者。如斯人，岂精诚纯笃，感通上真，开悟其心，使能如此？不然，是縁狂妄，有物所凭，皆不可得而知也。韩文公所谓“神仙之说何渺茫”者，岂是乎？是夕，宿灵岩寺。

庚寅，游上方，礼九圣殿。登舍利塔，度水殿，瞻六祖𦘚像。东檐下，观王栖云题诗云云。栖云本武弁，名琢，驰马击劔外，尤喜作诗。旧寓夷门，与孔遵度、郦元与、高特夫皆莫逆也。至于故宫废苑，饱赏烂游，更唱迭和，雅有文字之乐。比岁自汴之燕，又尝携双侍女，溪山佳处，把酒赋诗，辄留数日。时人望之，以为神仙。东坡所谓龙邱居士〈【眉批︰龙邱居士，即方山陈慥也。】〉者，抑斯人之徒欤？

辛邜，大雪，复登此山之正观堂。堂，太后太师之故居也。太后廼睿宗之后，世宗之母，可谓冨贵极矣。蚤年厌弃荣华，喜修禅定，落发披缁。初居辽阳之储庆寺，又以人事纷纭，疲于应接，乃幽隐于此。凡六阅周星，焚修精进，始终惟一。自非夙植善根，道心坚固，岂能保任如此？是时世宗尚居潜邸，未㡬留守辽阳，凡伏腊休沐，必躬诣焉，问安视膳，或留信宿。西岩浮图之右，突兀一峯，顶平如砥，从横可十亩，长松数十本，环列如烟盖云幢，实自天成，非人力所营也。世宗每饭馀茶罢，散䇿经行，辄置榻其下。中一松修直郁茂，秀出林表，上尤注意，摩挲叹赏，终日不倦。其抡材容直之度，已见于此矣。惜乎无好事者，不为构一亭，榜之曰“蛰龙”，名其松曰“御爱”，如此则佗年为灵岩一叚佳话也。故予有诗云︰“㡬经天步蹑危峯，为爱孤高压万松。不顾苍髯縁底事，大夫曾是辱秦封。”

壬辰，大风雪，对目不辨牛马，抵暮稍霁，扶杖游龙泉谷。谷去寺三里而近，扪萝梯石，困于登陟，左抱右掩，松柏参云，殆非人世，但恨阴霾障蔽，不得穷幽极胜。泉上破屋数椽，残僧三四，颇习禅定，相与坐于石壁下，少顷乃归。因留一绝句云︰“我来连日苦风霾，不见千峯劔㦸排。要识玉山真面目，雪晴明月射苍崖。”既归，半涂望南山西崦松桧间悬崖石室，户牗如蜂房，问其僧，云︰“此休粮谷也。初，一僧结庐扵此，绝粒面壁，形如槁木，人或礼敬咨问，缄口不言，垂四十年，后不知其所终，故后人名其谷曰休粮。辽季，东京副留守高其姓者，一夕徒步，径隐于灵岩，翦去须发，衲衣草屐。遇夜，窃取僧行之败履，亲为补缀，其用心济物如此。一日，妻孥并至，哀鸣罗拜，恳请以归。师默然坐，恬然视之，如陌路也。儿軰知其终不可回，号泣而去。后栖隐于休粮谷，躬负薪水，日一齐食，阅二纪闲，未尝少懈，寿八十而终。阇维之日，得舍利𠰥干。计其解印，方艾服官政之年，割弃浮荣，如脱弊屣，与夫龙钟蹒跚，眷恋微禄，推挤不去者，岂可同日而语哉！

登巳，次澄州，宿郡治之思政堂。

甲午，登明秀亭。此亭盖完颜信之参政大定癸邜为郡时经创也。前列数峯，下临一水，想见佳时胜日，埽榻开帘，横琴煮茗，晴岚暖翠，烟水微明，尽得于几席之上，岂不佳哉！夫自有宇宙，有此溪山，惜乎无骚人胜士题品，遂使湮没无闻。今辽左从𢖍数千里，共指澄为望郡，此所谓地因人兴者耶？幸获登览，技痒不能已，因留恶诗云︰“倚空栏槛出危墙，俯瞰㠝屼枕渺茫。岚气拂檐冰麈润，水光侵席葛巾凉。门楣健笔云烟落，谷口丰碑岁月长。来者定知谁好事，旧居当榜具瞻堂。”

乙未，饭罢经行，驻屐于有宓齐，亦信之手书。公馀每看书于此，今欹侧似无人居者。墙角尘土中，有二板覆地，以手起而视之，乃左君锡、雷西仲、李子美、魏元道、李子安留题明秀亭诗榜，即命复置于亭上。何后政弗嗣，以至荒废如此？明秀主人去此七年，已参大政。魏元道今为尚书。左、雷二李皆登鬼录。升沉存没，为造物者所戏，可付之一笑也。

丙申，故人李子安之子翊来见，其应对进退，颇有典刑。皇统辛酉，吾先君来为析木令，始识子安之父，一见气义相感，遂定交扵樽俎间。乃遣子安从先君学，自是与子安同砚席者再岁，相得甚欢。既而别去，十年之后，相见于京师，过从㡬月，遂复参商，自尔声迹杳然。前岁以使事来辽东，又方禁谒，不获见一见。今过其门，知亡已期矣，令人惭恨不已。乃作诗遗诩，以叙其本末云︰“忆昔先大夫，长才因州县。平生耻趋谒，谁辟三语掾。此来为升斗，与物多冰炭。乃祖磊落人，眼若岩下电。倾盂一如故，^[1]论交时扼腕。登堂出妻子，仆隶餍盘馔。予时方束发，尔父亦既冠。差肩诵《诗》、《礼》，交手同笔砚。相从草三绿，出处风雨散。参商十年后，俱赴吏部选。邂逅得相遇，固适我所愿。通家问存没，且喜且惊叹。亲情均骨肉，笑语彻夜旦。追随不阅月，南鸿北归燕。自尔各逐食，鳞羽音尘断。谓渠颇挺出，立可致霄汉。胡为随糟麹，泾渭卒莫辨。飞黄厌局促，摆首谢羁绊。长歌老田里，高义激庸懦。嗟予仰寸禄，老作青紫楦。前年持使节，意有承晤便。岂其畏简书，莫敢通一线？相望不累驿，秦蜀隔云栈。病不致一问，死不致一奠。幽𡨋负良友，此罪安可追？朝来见遗墨，似对故人面。西城望墓木，使我泪如霰。悢无宝劔挂，聊以伸眷眷。一死一生间，交情庶可见。”

丁酉，子安妹尼智相，早年学道，今已罢参，见送小壶十枚，以线贯之。大率如数珠，坚完圎实，扣之有声，视其中空空然，予平生亦未尝见此。将命者且索赋诗，谩作俚语，以荅其勤︰“君不见汝阳仙翁初挂树，长房出入犹平步。又不见晋阳幻师隐美妇，妇腹隐大夫莫悟。神仙此事知有无，无乃狡狯相嬉娱。世间此物处处有，政比菜菔与落苏。吾家惯见墙篱上，或𩔗飞罂或瓮盎。每趁秋霜未落前，烂烝去毛勿折项。我闻学佛比丘尼，得髓岂唯能得皮。胡为尚有这个在，此着更堕黠而痴。何如深种菩提颗，莫望空花结空果。岂知磊落罢参人，倒置逆行无不可。”

戊戌，宿析木之法云寺。析木盖先君之旧治，父老郊迎，懽呼塞路。及入城市，观者如堵，里巷为之一空。中有扶杖年高，指予而言曰：“此吾明府君之子也。明府君清正仁恕，宜其有后乎！”叹仰不足，或有以手加额者。既而询及故旧，得三人焉，乃胡奉歌、李狗儿、高当得，皆当时与予㳺戏者，自馀墓木皆已拱矣，或得其子，或得其孙焉。呜呼！吾先君去此凡四十九年矣，当时一门满三百，指今之存者，唯予一老奴，然老奴早䘮明，但尸居馀气耳。予顷年侍先君，自云中解官道出鸡山。先君以㓜岁尝随侍先大夫过此，驻马徘徊，作诗以道其事，意甚凄苦。其诗云︰“记得垂髫此地游，鸡山孤立水东流。而今重过山前路，山色青青人白头。”以今思之，当日之情可见矣。为赋四诗，以摅怀抱︰“父过鸡山每驻鞍，思亲诗句苦悲酸。而今却似鸡山下，白发孤儿泪不干。”“忆昔先君拙宦游，一官𠣻系此淹留。重来岁月知多少，去日垂髫今白头。”“旧游重到似前生，城郭人家㡬废兴。莫道山川尽依旧，岸应为谷谷为陵。”“物色丁宁访旧人，旧人能有㡬人存？当时𦁕角游从者，伛偻龙钟已抱孙。”

己亥，宿阳池县护国寺。阳池，本辽时铁州，以其东有铁岭，故名之，隶耀州，今神乡镇也。护国寺之经始，岁月无可考，独寺僧言︰“老宿相传，寺起于有辽，藏经亦 给于有司。”视其经背，皆有朱印，云“宣赐护国寺藏记”七字。又经藏梁记云︰“太康三年建。”则寺僧之说为可信也。

庚子，出东城。道左百步，背山面水，有亭榭园圃，高低掩映。问从吏，云︰“此坡阳邑人之别墅。”因问其出处大槩，吏曰︰“李君名致道，字表民。初以从军补官，累资转兖州幕。一日，谓同僚曰︰‘大丈夫逢时遇合，万户侯何足道哉！今行年六十，犹纸尾署名，其头颅可知矣。’乃投牒以归。既而莳花种桞，殖果移莲，叠石以为山，引泉以为池，日与宾客把酒赋诗，徜徉乎其间，凡十有七年而终焉。”予乐闻其说，窃慕其为人，觧鞍少驻，徘徊周览。堂有三，曰树徳，曰松菊，曰文会。文会之北轩曰觉轩，西偏曰休室，盖取冬夏之宜也。亭有四，曰濯缨，曰远山，曰摘实，曰观稼。自馀桞溪钓台，所至皆可观，但不得少休为恨。遂复南去，举鞭回望，茫然自失。马上为赋一诗︰“坡阳先生昔少年，青灯黄卷夜不眠。有司绳墨伤拘挛，不取巨笔如修掾。归来高阁束残编，短衣射虎南山前。一从王师去开边，临敌奋勇能当千。䇿勲偶为人所先，耻与哙等相摩肩。兜鍪既不生貂蝉，脱帻掉臂归林泉。千金卖劔买乌犍，耕田凿井为终焉。樽中有酒客满筵，新诗醉墨挥云烟。醉乡日月陶陶然，此意肯为醒者传。兴来信手弹五弦，目送飞鸿下晴川。有时夜归月满船，浩歌长啸扣两舷。白鱼黄能不足穿，我意欲钓横海鲸。呜呼公今为飞仙，坡阳之名塞天渊。嗟予潦倒真可怜，欲去未决良非贤。附郭安得二顷田，有田不归吾欺天。”

辛丑，次辰州，授馆于兴教寺。寺宇荒凉，亦无碑记可考，唯经阁上有梁文云︰“维清宁四年，岁次戊戌，己巳朔十四日，辛未〈【眉批︰己巳朔，则十四日是壬午。】〉巽时建。”

壬寅，故友玉林散人申君与之子携乃父《龙门招隐图》手轴以示予。予见之怃然，𦘕则广莫道人武元直也，作记者无可居士蔡正甫也，书记者善善道人左君赐也，题诗者王元仲父子也。元仲父子今无恙，自馀诸公尽归鬼录。予掩卷流涕，殆不胜情，因以小诗悼之︰“玉林宾主骨应枯，再见《龙门招隐图》。政似白翁旧诗卷，十人酬和九人无。”又出示王羲之《得书帖》三十六字，献之《贤弟帖》六十一字，汉张芝《消息帖》三十一字。羲、献书大率如㳺龙舞凤，腾骧于天壤间，非凡鳞短翮所可追也。张芝书如秋鹰健鹘，击搏于霜空木落时，所向无前，但气韵差不及二王耳。又观唐怀素《草书歌》，自上数行，皆不可识；次可辨者，“众宾离坐瞪目看，满堂凛凛如生寒”；此下一句未详。又有“如惊鸟飞满天，前有张伯英，后有张颠兄，两张万古不相下，师与二张还抗𢖍。贞元十三年五月十九日，沙门怀素，时六十有一。”又唐僧亚栖书《观怀素草书歌》，亦双幅，自上两行读不成文，其次可辨者，“状同楚汉来相战。湖南七郡凡㡬家，家家屏障书皆满。王逸少，张伯英，古来㡬许虗得名。张颠老人不足数，吾师此艺不师古。故知万事得天机，何必要见公孙大娘浑脱舞？对御草书赐紫僧亚栖。”二僧书纵横倜傥，下笔如神，退之所谓“快劔斫断生蛟鼍”者，信有之。然亚栖狂怪尤甚，如“事”字作蛇盘状，矫首曳尾，蜿蜒如生；又“舞”字落笔一埽，馀二尺许，如侠客睥睨，腰悬长劔，凛然有不可犯之色。意亚栖与素怀并驰，强欲出一头地，乃作新如此，盖栖有意而为素未之许也。

甲辰，〈【眉批︰少癸卯一日。】〉次熊岳县，宿兴教寺。晚，登经阁，南望王元仲海岳楼，不及一牛鸣，但以谒禁，不得一登为歉。旧闻京师名公皆有题咏，已刻石于楼下，命借副本，因得详观。盖玉照老人刘鹏南为之序，平章公张仲泽首唱通字韵诗，自馀赓和者张御史寿南、郑侍讲景纯、蔡潍州正父、李礼部致美，如此凡二十五人，中间唯赵献之作赋，又不用元韵者四人。玩味再四，有以起予，亦漫继两诗，他日登门，庶以是为先容耳。然强韵杰句，皆为人所先，要不蹈袭一字，亦出于倔强也。“飞薨缥缈拂层空，览胜观澜左右雄。秋气拍帘千嶂雨，夜潮春枕半天风。盟寻鸥去沧浪上，目送鸿归灭没中。圣世文明方讲礼，徴车行起叔孙通。先生勇退兾北空，坐笑百雌无一雄。咄咄诸郎有高著，纷纷馀子甘下风。龙媒懒行陆地上，鹏翼要举青云中。旧学渊源慎勿废，逸书当续《白虎通》。”

乙巳，次龙门山云峯院。昔武元直为申君与作《龙门招隐图》，正谓此也。龙门之南，有大山焉，崇高峻㧞，诸峯环列，皆北面事之，连延数十里，意谓此必熊岳也。然询及土人，无有知者。此龙门具体而微，其掩抱窈窕则又过之。栏楯穹窿，涌出于西岩之腹者，佛屋也。佛屋之左右，连楹异户者，僧舍也。僧舍之东，崛起于叠石之上者，钟阁也。钟阁之东，枌栱岧嶤者，经楼也。经楼之南，飞𨂍于两崖之间者，水殿也。水殿之下，厨厩库庾，无不具焉。予是夕宿于主僧之禅寮。

丙午，游北岩，观瀑布水。野服曳杖，至于绝顶。其水初出于东北一峯之肋，悬流数十尺，盘转于洼石之上，蓄之为池，从横可二丈，池满则倾泻于石壁之下。水殿最为龙门佳处，北望苍岩瀑布，如千尺玉虹，飞落沧海；下瞰云涛雪浪，舂撞击搏，其声如奔雷骤雨，跳珠溅玉，倒射轩窗，虽六月不知暑也。少东有大石，屹然介于两水之中，其平如掌，上可容三十客。方夏秋霖潦，水势湍猛，非以此石杀其怒，则水殿无复有焉，大抵如瞿塘之滟滪堆也。壁有张仲宣、申君与留题岁月，又有纥石烈明远留题三诗。盖明远尝为曷苏馆节度使，距此不及一舍，所以屡来登览。其壬辰七月晦日诗云︰“秋霁岚光到眼青，层峦叠𪩘与云平。解鞍暂借山僧屋，泉水潺湲漱玉声。”此必领节之初，尚有佳兴也。至癸巳立夏后三日诗云︰“春尽山岚碧转加，携樽来醉梵王家。桃花半折东风里，应笑刘郎两𩯭华。”此必坐阅再岁，颇倦㳺也。及甲午春分日诗云︰“春半辽东暖尚赊，青山苦恨乱云遮。三年绝徼劳魂梦，向壁题诗一叹嗟。”此以淹留岁月，未有归期，感慨之情，𤼲于歌咏也。予尝观李太白《庐山瀑布》诗云“日照 香炉生紫烟”，意谓雄才健笔，能润色如此。以今日验之，乃知诗人题品物象，必有所以然。午饭后，独坐于中流石上，酌泉煮茗，俯仰溪山，方悟山谷《茶词》云︰“口 不能言，心下快恬自省。”只今日政使著也。逼暮，题两绝句于殿壁云︰“九天无路不容攀，谁挽银河落世间。却恨青莲老居士，祗将佳句赏庐山。”“强将懒脚挂枯 藤，上到云山第一层。㡬欲刻诗题瀑布，却嫌千古笑徐凝。”

丁未，次曷苏馆，宿府署之公明轩。以公明名轩，自明远始。题榜亦明远之遗墨也。公平昔片言折狱，嫉恶𠰥仇，自谓公明，亦不过矣。又其字刚正遒健，似其为人。昔陈莹中跋朱表臣所藏欧阳文忠公帖，云“敬其人，爱其字”。吾于明远亦云。

戊申，予视睡榻四围皆置素屏，迎明望之，犹有墨痕，依约可见。亟命湿去覆纸，皆明远旧书也。其题云《奉谢登州太守符宝寄新鳆鱼》，诗云︰“畴昔珍鱐得屡尝，流涎鲜嚼副牟平。太𦎟纯湆味中味，明月半胎清外清。曾比腊茶犹劣似，直连楚国尚多卿。珍重宝邻贤太守，驰封新刬寄頳明。”其后䟦云︰“鳆鱼，海错之珎，酒边咀茹，腴濡有味中之味。或问仆︰‘何物可与为比？’对之以腊茶。人或退而笑曰︰‘拟人物必以其伦，而曰鳆鱼似腊茶，不亦异乎？’或问予，以为定何似？曰︰‘似蛤蜊。’因识任昉亦不知味。暇日赋《乞茶》，语施丈，偶得此诗及评，并用一笑。烦元予举似施丈。苟烹鳆鱼之馀，真得一杯茶，便如骑鹤上扬州也。”予初见此诗，不知作者何人，亦不知谢者为谁。及见䟦文，乃知是明远去文登之后，后政以鳆鱼寄明远，明远以诗谢之。首句云“畴昔珍鱐得屡尝”，是旧曾为蓬莱阁主人也。然“尝”字下押“清”字韵，岂非为清、扬字古诗亦通用耶？抑复效韩文公每宽韵辄旁出耶？不然，是误书“烹”字作“尝”字也。予恐误者多矣。又以鳆鱼比腊茶之说，“烦元予举似施丈”，元予则必谓郦元予也。施丈者，𠰥指施明望言之。计明远罢登州之后，施先生去世久矣，他日见元予，必当首问此一端也。又一幅，前序云︰“偶检二十年前《干固哥林牙相公重午酒资》诗一首，云︰‘牢落他乡道转孤。半生穷饿坐诗书。蕤宾况复当佳节，归夣犹能到弊庐。屈子没江真是躁，田文及户亦成虗。公如不为红茵惜，愿学前人一吐车。’此诗东平冯可所作也。林牙者，辽之文职也，班列在翰苑之上。但固哥相公者，不知其谁也。”又一幅，全是高特夫、孔遵度两书，并和“坰”字韵四诗，信乎明远之于交亲，可谓至诚也已。此去汴梁，相隔半万里，所得诗文，皆装褾为矮屏，是欲饮食起居皆得见之。圣师谓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明远其庶㡬乎！

己酉，游西山石室上。石纵横可三丈，原〈【眉批︰“原”字当作“厚”。】〉二尺许，端平莹滑，状如碁局。其下壁立三石，高广丈馀，深亦如之，了无瑕隙，亦无斧凿痕，非神功鬼巧，不能为也。土人谓之石棚。既无碑刻，故不知其所始。予为作诗以记其异云：“片石三丈方纵横，平直莹净如楸枰。旁稽石壁作丈室，人力不至疑天成。此去东溟都咫尺，想见强嬴困鞭䇿。神仙㳺戏亦偶然，月斧云斤灭痕迹。骖鸾翳凤何时来，风雨洒扫绝纎埃。定应守护敕山鬼，陵迁谷变无摧颓。屹然万古临长路，曾阅汉唐如旦暮。山前怕有牧羊儿，更问金堂在何处。”

庚戌，啜茶于西园松下。茶罢，少憩于小轩。轩前花木颇有春意，予以旧圃荒芜，命老兵芟除灌溉，已而不觉失笑。我亦行人，何恋恋如是？真所谓客僧做寺主也。因题一绝句于壁云︰“莫道山城晚得春，柳梢桃萼已争新。出呼老吏治〈平声。〉花圃，自笑行人作主人。”

辛亥上巳日，是日阴霾终夕，面壁块然，坐念往岁曲水流觞，笙歌鼎沸。年来奔走荒山，殊无聊赖，戏题一绝句云︰“禊饮年年傍水滨，袷衣初试趁芳春。那知海上风沙恶，不似长安天气新。”

壬子，行复州道中。辰巳间，风大作，飞沙折木，对目不辨牛马。所幸者自北而南，𠰥𤘖头风，则决不能行也。午后风势转恶，予怪而问诸里巷耆旧，云︰“飘风不终朝，何抵暮尚尔？”耆旧云︰“此地濒海，每春秋之交，时有恶风，或至连日，所以禾黍垂成，多有所损，固亦不足怪也。”昔东坡先生赋《飓风》，亦谓海南有之。大抵海气 阴𢡖，朝暮霭，虽晴霁亦昏然，况大块一噫，崩涛怒浪，贾勇其旁，冝其不可当也。此岂亦飓风之馀种耶？乃作诗以记其事：“昨霄月晕如手遮，今日黄云翻礟车。初闻窸窣动高树，渐觉飞砂卷平路。沧溟浪滚三山摇，恐是海若诛鲸鳌。昏昏日转更作恶，瘦马侧行吹欲倒。津吏告侬无渡河，枯河连海翻〈一作掀。〉惊波。”是夕，宿于复之宝严寺。

癸丑，是日清明节，意绪不佳。自念来日无，多崎岖道路。去岁清明，自广宁赴同昌，今又寄迹于此，劳生有限，归计未涯，聊以小诗自嘲︰“去岁清明过广宁，今年投宿水边城。来春未攺辽东节，更叱星轺底处行。”

甲寅，昼寝方寤，视卧屏后有草书数行，细观之，迺一故绢扇图，上有诗云︰“金壶漏尽禁门开，飞燕昭阳视寝廽。谁分独眠秋殿里，遥闻笑语自空来。”词翰俱不俗，亦不知谁作也。其诗体致大似王建春词，未知是否。

乙卯，僧屋壁间，有冰溪鱼𠭭诗及后序。冰溪者，张仲文也。诗云︰“七年重到旧招提，影转南窗日转西。麄饭满匙才脱粟，藜𡙡供箸欲吹𦺅。城边草木惊摇落，山下风烟正𢡖凄。欲觅前诗拂尘壁，已烦侍者埽黄泥。”后序云︰“大定岁在重光赤奋若，新正后八日，因审刑，旅泊此舍。尝夣中得句云：‘客舍青荧寸烛残，思归惊怪带围宽。夜观星斗穿云去，不怕天风特地寒。’题诸此壁，以俟再游。至今岁在强圉恊洽，律中无射，上休后六日，因勾当公事，复假馆于此。寻曩日所题鄙语，已随黄泥化为乌有先生也。”予观冰溪后来所作律诗，本以旧题《夣中》一绝句已为人埽去，廼引用坡公“恐烦侍者埽黄泥”故事。前两句叹旅食麄粝，次两句言风物萧条，其于埽黄泥之意，似不相干。而《夣中》小诗，句法清劲，语意贯串，胜于律诗远矣。二诗既出于一手，何前进而后却耶？得非文通之笔有神相之，不然，无縁睡语胜于不睡时也，亦可一笑。且书生喜辨论，专以管见妄自分别，廼习气使然。况人生大夣未觉，何者不为睡中语耶？今予所评，亦是夣中说夣也，当姑置之。

丙辰，自永康次顺化营。中途望西南两山，巍然浮于海上，访诸野老，云︰“此苏州关也。”辽之苏州，金改为化城县。关禁设自有辽，以其南来舟楫，非出此途，不能登岸。相传隋、唐之伐高丽，兵粮战舰亦自此来。南去百里，有山曰铁山，常屯甲七千人，以防海路，每夕平安火报，自此始焉。西南水行五百馀里，有山曰红娘子岛。岛上夜闻鸡犬之声，乃登、莱㳂海之居民也。为赋一诗：“地控天岩险，天连四望低。荒烟连海上，残日下辽西。戍垒闲烽燧，戎亭卧鼓鼙。陋邦修职贡，安用一丸泥。”予尝观《管宁传》，云管宁与邴原厌山东多故，闻公孙度化行海外，即挐舟涉海，老于辽东。始悟先生之来，亦自此始矣。予自去岁按行部，凡辽东府、镇、郡、县封界之内，靡不至焉。每访求先生故居之所，终不可得。如李斯井、子贱台、屠儿墓、昭君冢，皆在魏、晋之上，今犹宛然。盖此方自李唐之季，为高句丽侵据，后为大氏所有，継至于辽，文物衰谢久矣。既当时太史略而不书，又无稗谈野录，故先生遗迹閴然不见于后世，惜哉！予路出永康，伫望海门，云烟灭没，缅怀先生之去世，今已千载，海山奇胜，风景不殊，嗟岁月之不可，留伤古今之不复见，因作诗以吊之，亦李太白望鹦鹉洲悲祢正平之意欤？

丁巳，次新市，投宿于民家。其家亦颇好事，壁间𦘕齐、赵、魏、楚四公子，予为各赋一绝句。《孟尝》诗云︰“碌碌齐王世不闻，佳名惟重孟尝君。三千宾客空蚕食，狗盗鸡鸣却解纷。”《平原》诗云︰“赵苦秦围力已殚，合从于郢授邯郸。当时不试囊锥颕，谁搸同盟㰱血盘。”《信陵》诗云︰“信陵豪贵气凌云，折节屠儿意已勤。一挫雄兵四十万，杀降绝胜武安君。”〈《春申君》诗阙。〉

戊午，宿龙岩寺。西去龙岩一舍而近，有山崛起，笔立五千尺，秀出诸峯，望之如浮图焉。予怪而问之，路人云：“此速鲁忽山也。”速鲁忽乃尖刄之意。山之绝顶，有 池方丈，有鲤鱼长馀尺许。旧年人欲取之，投网于水，立有风雷之变，由是异焉，咸谓龙神晦蛰于此。岁旱，亦尝偹牲醪，祷于池上。予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又何足怪哉？虽然，吾闻神龙变化，无所不可，何为居此穷僻而甘心焉？岂非获罪于天，羁縻于此耶？戏作诗以嘲之云：“孤峯亭亭如笔卓，直恐去天无一握。樵童牧竖每登陟，茧足汗颜疲荦确。山巅涌泉成大潭，下彻海眼青于蓝。中有鲤鱼长尺半，金鳞火鬣绝不凡。往岁村夫投网罟，应手波翻起雷雨。况此本非池中物，狡狯岂容人力取。既能变化天地间，何苦局促留荒山。得非获罪于上帝，幸免老蹇囚连环。嗟哉无久淹鱼服，但死轻遭豫且辱。快挽沧溟救旱苗，乘除功过聊相赎。”

己未，发龙岩山。前数十里，北望大山连𨒂不绝，数峯侧立，状如翠屏，秀色可掬。里人谓之磨石山，以出磨石故也。予恶其名不佳，欲改之曰竞秀岩，所恨山民无好事者，何足与语此哉？已而凭鞍信马，目逆而送之，不觉去山已远，眷眷犹不能舍。诗兴甚浓，忽忆坡公“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之句，岂时为我设？况马上看山之意，尽于是矣，故不复敢措一辞，但嗟赏讽诵而已。又行十里许，临水有大石，圎莹如镜，从横馀丈，了无斧凿痕迹，俨然天成。予目之曰石镜，因作诗以识其异：“石镜临官道，规摹亦异哉。盘龙形伛蹇，飞鹊影徘徊。近水萦罗带，凭崖挂玉台。馀光依日月，纎翳奈尘埃。宿雨淬磨出，晨风拂拭开。还应望夫女，深夜弄妆来。”

庚申，赴大宁镇。中路乱山重复，人迹仅通，然皆培𪣻，无可观者。又东行四五十里，南望层峦叠嶂，空翠溟濛，百道飞泉，环流山𪋤。〈此下有旁行“临水”二字，然皆脱。〉

校勘记

1. 第三行“倾盂一如故”　“盂”是“盖”之误，钞本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