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湾文草/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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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序
[编辑]春未壮时,见缀缉为诗者,以为此浮瓜断梗耳,乌足好?然义类不深,口辄无以夺之,乃与锺子约为古学,冥心放怀,期在必厚。亦既入之出之、参之伍之、审之克之矣,有教春者曰:“公等所为,创调也,夫变化尽在古矣。”其言似可听。但察其变化,特世所传《文选》《诗删》之类,锺嵘、严沧浪之语,瑟瑟然务自雕饰,而不暇求于灵迥朴润。抑其心目中别有夙物,而与其所谓灵迥朴润者,不能相关相对欤?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想亦非苟然而已。
古人大矣,往印之辄合,遍散之各足。人咸以其所爱之格、所便之调、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滞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学之古人”,自以为理长味深,而传习之久,反指为大家,为正宗。人之为诗,至于为大家、为正宗,驰海内有馀矣,而犹敢有妄者言之乎?呜呼!此所以不信不悟。而有才者至欲以纤与险厌之,则亦若人之过也。夫滞、熟、木、陋,古人以此数者收浑沌之气,今人以此数者丧精神之原;古人不废此数者为藏神奇、藏灵幻之区,今人专借此数者为仇神奇、仇灵幻之物。而甚至以代所得名之一人,与一时所同名之数人,及人所得名之篇,与篇所得名之句,皆坚守庄诵,而不敢飏言之,不过曰:“古今人自有笃论。”夫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不肯遍满寥廓。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谘嗟徬皇者,此诗品也。譬如狼烟之上虚空,袅袅然一线耳,风摇之,时散时聚,时断时续;而风定烟接之时,卒以此乱星月而吹四远。彼号为大家者,终其身无异词,终其古无异词,而反以此失独坐静观者之心,所失岂但倍也哉!
今之为是选也,幸而有不徇名之意,若不幸而有必黜名之意,则难矣;幸而有不畏博之力,若不幸而有必胜博之力,又难矣;幸而有不隔灵之眼,若不幸而有必骛灵之眼,又难矣。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才不由天,以念所冥为才。恬一时之声臭,以动古今之波澜。波澜无穷,而光采有主。古人进退焉,虽一字之耀目,一言之从心,必审其轻重深浅而安置之。凡素所得名之人,与素所得名之诗,或有不能违心而例收者,亦必其人之精神止可至今日,而不能不落吾手眼。因而代获无名之人,人收无名之篇。若今日始新出于纸,而从此诵之,将千万口;即不能保其诵之盈千万口,而亦必古人之精神至今日而当一出,古人之诗之神所自为审定安置,而选者不知也。惟春与锺子克虑厥始,惟春克勖厥中,惟锺子克成厥终。《诗归》哉!
自《水经》有注,而桑氏书遂真为经矣。注行,而孤吟遥想之夫,开物寄道之士,若有所恃,以自证其山水之好:端坐深读,若奇卉佳木,舟马相澹;若森森磕磕,丽我瞻瞩;又若塔庙碑版,光我目,苍我思,有高人真僧迢迢待我,可举足提杖而一往也。
予少时即知好之。闻一名家前辈,岁辄一阅,深叹其勤,求得其书观之,笔如槁木,无复冥奥,似为考核丑记而已,私语亡友锺子曰:“如是则是书亦可不著也。”颇与锺子空濛萧瑟于其中,庶几想郦子当日作注之意。而蜀朱无易先生者,渊人也,来官我楚,揖我而坐卧乎桑、郦之间。当是时,师友渊源,通理辅性,外慕等夷,内怀悱发,真有如雷次宗所云者。于是有朱、锺二家之选,而予评遂逸去,不复能自爱惜矣。
友人严忍公,家武林,不妄交一人,独好予辈所阅书,而与闻子将诸同志合刻全注,以为雅人资粮。夫予之所得于郦注者,自空濛萧瑟之外,真无一物。而独喜善长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囚捉幽异,掬弄光彩,归于一绪,以力致其空濛萧瑟之情于世,而胸中独抱是癖,且独著一书而死。而世人犹执考核丑记以求之,不幸而与类书同功。呜乎!则是书亦可不著也。
王闻修先生选《古文澜编》既成,寄声谭子元春属序焉。元春窃谓:古人之文,不可及矣。生其后者,无可附益,不能端居无为,必将穆其瞻瞩,暇其心手,出吾之幽光积气,日与赏延。或不能无去取其间,久之成一书。而是人性情品径,已胎骨于一书之中,因而后之读是选者,皆曰:“某氏之书也。”则几于取古人之文而奄有之。
夫奄有古人之文而自成一书,其事岂细也哉!徐伟长云:“六籍者,群圣相因之书也。今之学者,勤心以取之,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达。”斯言诚是矣。吾辈勤心,如修漏舟坏屋,必有其处,舍评选无可置力,亦无可与古人游者。且非独吾辈也,尼父《诗》《书》二经皆从删,删者选之始也。梁宋而下,有专功焉,然困于其识,局于其代,使后人望而知为梁宋以下之书,如见其所自著之书焉。故知选书者,非后人选古人书,而后人自著书之道也。学者不能勤心以取之,又胜心以居之,如刘舍人所谓“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者,往往而然。祖两汉即奴陈隋,尊八家即退群儒,朝庙实用之言,溪山翰墨之致,甚至同年不相为语,亦其势然也。虽然,无是理也。古今文章之道,若水泻地,随地皆泻。常窟穴于忠孝人之志、幽素人之怀,是二者皆本乎自然。而文章之道,恒以自然为宗,使非贞笃恬淡之人,讽高历赏,光影相涵,虽甚勤心,亦莫得而取之。
王先生者,固今之贞笃恬憺、有道文人也。故其读书,不忘汉初,不轻唐后,不苟经世,不厌寻幽,始乎诏疏,讫于小品,辑为一书。先生日读数篇,辄自喜曰:“吾上下千六百年间古文,不问为海为江,为河为溪,为谷涧为石泉,下水而皆有风生水皱,沄沄然波澜可爱者。吾暇日编之,而常自读,授子弟读,授他人读,如泛扁舟入涟漪中,蹴之使碎;又如建一阁一亭于水上,招达者数人,列坐其中,以观其澜之生也。谓余心乐否耶?且是澜之妙,有时而有,有时而无,有时而安,有时而惊,有时而碧,有时而紫,岂能一端而既厥美耶?”然则读是书者,恍然穷其际,有幽光积气,不知所自来,则皆先生之幽光积气也。谭子曰:“是则王先生所自著之书也。”
选东坡文者,更十馀家而始定焉,独其诗尚无选。非无选也,人之言曰:“东坡诗不如文:文通而诗窒;文空而诗积;文净而诗芜;文千变不穷,而诗固一法,足以泥人。”夫如是,是其诗岂特不如其文而已也!
虽然,有东坡之文,亦可以不为诗;然有东坡之文而不得不见于诗者,势也。诗或以文为委,文或以诗为委,问其原何如耳,东坡之诗,则其文之委也。吾尝思之:使东坡之文而一人之文,则可;东坡而古今之全力也,虽欲执人从来之言,与信己一时之目,而将有所不敢。则其重东坡之文,而不敢不求之于诗者,亦势也。故瀹其窒而通自见,芟其积而空自生,约其芜而净自出。日出没于千变之中,而后穷者乃我之目,固者乃人之言,而东坡不存焉。惟求其东坡之所存,为古今之所共存者而已。
然则不自知其窒与?不自知其积与芜与?曰:奚而不知也!《六经》成而诗为一体,诗之处经中也,大地山岳之有水也,水以妙大地山岳;而摇大地山岳,碎之以为水,吾知其不能。有古文于此,截其字句,变其音节,而谓之诗,可乎?然以此而冀其诗文之为二事,工诗文之为两人,又不可。江海之内,冰水之间,呜呼,难言之矣。唯东坡知诗文之所以异,唯东坡知其异而异之,而几于累其同,则文中所不用者,诗有时乎或用;文中所有馀于味者,或有时不足于诗——亦似东坡之欲其如是,而后之人不必深求者也。盖尝为之说曰:文如万斛泉,不择地而出;诗如泉源焉,出择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诗则行之时即止,虽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于心,又了然于手口;诗则了然于心,犹不敢了然于口,了然于口,犹不敢了然于手者也。请以是而求东坡之诗文,庶几焉。
斯选也,袁中郎先生有阅本存于家,予得之其子述之,而合诸夙昔之所见增减焉。述之奇士,吾友也,知不罪我矣。
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续集,而属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学。学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为先子者,实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叙先子。”予爱述之,而敬其言,受稿于装,历辰、湘、湖、岳殆遍,日察公之用心:其议不待人发,而其才不难自变;其识已看定天下所必趋之壑,而其力已暗割从来所自快之情。予因思古今真文人,何处不自信?亦何尝不自悔?当众波同泻、万家一习之时,而我独有所见,虽雄裁辨口,摇之不能夺其所信。至于众为我转,我更觉进,举世方竞写喧传,而真文人灵机自检,已遁之悔中矣。此不可与钝根浮器人言也。
往公之哭江进之也,有悔其诗文妙理生前未商语;后寄黄平倩札,有悔其《瓶花》诗文俱有痕迹语。夫公之妙于悔,何待公言哉?细心读《破砚集》,又似悔《潇碧》矣;细心读《嵩华游稿》,又似悔《破砚》矣。今察公续稿,其文章中卓大而坚实者,又似为古今人俱下一悔脚也。杨子悔少作,其意甚美;而观其晚作,又似不知悔不必悔者。予益以此叹公之根器识力,有大过乎人者焉。
续集出,其卓大坚实之文,出自痛快俊颖之手,吾愿学公者从是悟文章之道。若舍其大者不言,而于所为翰墨游戏、易于触目者,则赏之不去口,传之不崇朝,而法之不遗力也,又未免令述之累息欷歔,而独以予为知己矣。
元春固得亲以诗文逮事清宪公、北面称弟子者,公亦时以上德古怀,引元春于诗文之内外,又似独相期许,开其亶率,与为朋友商究之言,故元春亦稍稍知诗文涯际。呜乎,今不可作矣!
元春日以退,无以与于鸿壮渊窅之观,顾尝端居深念:古今文人,卑者无足论,即兴会标举,踔厉风发,声烂烂然,自谓名下士,吾为之惭甚;俊异文雅,芳流不歇,便自以为不俗之人,吾为之惭甚。山谷老人谓大节不夺者,乃真不俗;而司马仲达望武侯葛巾毛扇,指麾三军,乃以名士称之。呜乎,世固安有名士与不俗之人哉?惟吾敬夫先生,始可以尽瘁为名士,始可以山岳之性拔去俗根。而亦必真如先生名贵不俗,始能使诗文之气充满天地之间,而决不至随荒烟野草而散去。故元春窃以为公之可及不可及者凡有六,德业诗文,水乳和合。请得而深论之。
夫人少而好学、老而不衰者多矣,然皆掇拾附益,必以岁时。公十龄以往,书史上口触目皆如重阅。尝借人奇书数十卷,烛下取读,晓而还之。其敏可及,其勤不可及也。目下十行者,思力屃赑,率无暇想。公作古文、诗歌、章奏、笺启、檄移、科条,日可百馀通,数小史不给,朝属草,申酉成书。而公优游尚自如,山水书画,幽其神绪。其办可及,其闲不可及也。公忠孝友爱,出于自然。一生冰霜满抱,千头橘,八百桑,非其所有。救世心切,如夙生负涕泣欲偿,一字一句,如佛说法。其慈可及,其诚不可及也。既为国家经纬人,治一切边腹夷险,可为不可为,无不功归人、罪归己,至于星陨而不化。任彦升之序王文宪曰:“道在庙廊,理擅民宗。”先生有焉。而日妙思经书,如寒流渊人,窥深领奥,穷其要眇,以入无际。我辈下帷终日,获者鳞爪耳。其肆可及,其微不可及也。鸿儒大方,喜谈源派,两汉、八大家,熟人听闻,不自振精魂,如贫落子侈称先世门阀。予每读公诗文,海潮泉眼,泻注无方。其古可及,其独不可及也。世之作者,光焰过多,才每足以震物,权每足以彩毫,具曰予圣,斯亦可矣。而公与寡取笃,形神在友,坠己千仞之峻,慕人一壑之幽。谁为为之?谁令听之?其高可及,其虚不可及也。凡为若说者不胜书,将一书之而已,亦犹谥法,但节以一惠,而以为清宪耳。清宪足以尽先生乎!
先生死,弟仁夫梓其集,未数卷,亦死,其婿林子观曾搜而梓之。予因语林子:子之心苦矣,未遗馀力矣。还先生以日星河岳之观,开天下以元始玄化之域,是吾子之功也夫!而窃不敢忘公昔者一语:公来郢中,与元春夜半论文,以为自爱其诗文者贵少,爱人之诗文者贵严。必严而作者之精神始见,必少而观者之精神与作者始合。且吾辈终日献酬人事,神明如珠,岂能从万斛泉中,涌出滔滔莽莽,趁笔而为之?岂能自满作者之意,而何以接天下后世之眼?子他日为我精选数十篇,令其可传足矣。夫以先生鸿壮渊窅之学,鼓吹经史,自存稿外,但能罔罗一字之遗,争相传宝,如玉匣金碗,复出人间,是何忍复议删选?虽然,元春不敢忘也。全而搜之固难,有而择之甚易。子为其难,吾为其易,吾两人各职一事,以告哀逝者,使光灵复栖止故处焉耳。若夫诗古文之气,挟其道德经纶,以充满天地,梓不梓,亦非所轻重也,又何论选不选哉!
春从事于诗文者也。往见欧阳子有言:“唐《四库书目》、班固《艺文志》,其所列著书之士,多者百馀篇,少者三、四十篇,而散亡不存一二。虽以文章之丽、言语之工,营营汲汲以终其身,而卒无异于飘眼之草木、过耳之好鸟,未尝不爽然丧其嗜古之志。”然而欧公之文,流传千古,无一篇失者,则尝思之:彼多者百馀篇,而不存一二;少者或一二篇,而亦足以传,皆命也。意篇章之业,或赖道德以久,或附经济以见,或风期才华之美,各有所因,而流于人间与?抑在己无意于必存,而居其后者,从旁而收掇之。此自前人道德、经济、风期才华之力,默鼓动于其中,而虽一字片语,自不得而沦坠与?
中丞徐惟得先生,我之所自出也,宏才雅量,整仪高怀,为海内鸾凰者五十馀年,未尝沾沾于诗文,而古今之诗文,若不外于是者,此何故也哉?公仲子干之,尝欲春序其遗稿。未几,干之殁,公之孙申前请焉,予凄然久之。
尝记公之言曰:“吾在仪曹时,居闲寡务,与王敬美、孙月峰诸公,切劘为古学,颇知古人之意。后屠长卿以才艳诲妒,而不腆君苗之砚,亦坐是而焚。人生在世,上则性命不易之理,次则民物有用之学,焉用是招尤之言为哉?”而又以春之嗜古也,壹似欲摧折其盛气,如欧公之于徐无党者。今公去春十馀年,而春犹耽恋楮墨,若蜣之喜思。又窃以为性命之理、民物之学,未有出于搜讨之外者,恨当时未以是复公。而今日者,犹幸序公之集得一言之。
因私语公之孙曰:“予既无以窥公,汝从旁收掇,使人想见公之道德、经济、风期才华,而有能庶几其一二者,此孝子慈孙之志事也。”予向者亦以此告干之矣。
闽唐梅臣先生初至襄,延见属吏师儒之属。睹谒有罗学博,竟陵人也,因问竟陵谭子。谭子方匿迹远墟,久不挂于坛坫,学博心窃讶之,曰:“安从知是人也?”已而投一集,曰:“为我示谭子,选而序之。勿多,多弗传也;勿誉,誉弗益也。”学博传斯语以至谭子,谭子笑曰:“唐先生如是,安得不问谭子乎!”予所以远迹,不求挂文人齿牙者,凡以为谈诗者量多而亲讇,元春性翘劣,无以塞其望。且吾师友皆散逝,古道不可以望人,宁甘兀兀撅株枸耳。今使君乃若是,起而披其集。
是月也,雪郊枯岸,手龟坼如淘河渔人。喜极兼忭,辄永夜独坐,研朱凝水,亲炙砚鼎铛间,为下点不休。所逢艳惊目、秀可餐、风神肃肃、忠孝迸裂者,歌之声出篱外,绝不知有寒夜,小婢送酒至手边,亦不知取暖。而或有应付杂收、熟如无物、眼不惊怪、入手芒断者,亦竟不能为使君踟蹰。回顾卷帙上丹铭之痕,如古木槎枒可怪,则因而念之:夫诗文之道,上无所蒂,下无所根,必有良质美手,吟想鲜集,足以通神悟灵。而又有砚洁思深,惕惕于毫芒之内者,与之观其恒,通其变,探心昭忒,庶几一遇之而不敢散。然则今者使君令谭子职选,谭子欣然选之而不辞者,岂非所谓遇之而不散者乎?多也,谄也,斯散矣。
予入冬阅《方秋崖集》,喜其《咏梅》有云:“古心不为世情改,老气了非流俗徒。三读离骚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是诗也,可以赠梅臣。而梅臣诗中,又有“拙吏津头不嗜钱,浮囊布被恒夷然。论交结客清寻研,硕人逸叟中流连”,日在吾口中吟讽不去。遂觉秋崖、梅臣二老,来往雪天,手眼之间,不知何以遇?又不知何以不散?使君治襄多暇,为我祀杜二、孟六,招其诗魂,一问其故,恐亦无以举似也。
吴兴潘昭度学宪,家藏万卷书,有森挺之才。其为古今文辞,皆简洁深健,不喜为一切衰世苟且之言。故其视学中州也,亦务于才之疏以达、圜以闳、廉以深者求焉。若四时之气,独夏与冬有未宜于中州者。曰:“吾将以行救也。”予尽视其文,莫不有森挺之意,散于其中,而衰世苟且之习,似遥望其界而不敢入。
公既观察闽中,属予友孟诞先寓书,俾序其牍。其中强半秋售,公甚快之,而尤谘嗟爱惜于未遽俊者,是其意用以师表一世有馀矣。
予尝叹古道之不可复也,莫甚乎师友之间,以一日偶然之升沉,而忽变其爱敬之初心。售则曰:“吾卜之如是。”不售,咄咄曰:“败矣哉,汝之负我也!”入而揖,礼貌衰。久之𬴂其文,不使与俊者齿。师倦友怠,冷燠侵人。呜乎,衡文者固将为数十年得奇士伟人耳!非外身命、忘爵赏、齐得失,不足称奇士伟人。而衡文者乃以一旦之逢不逢,冷燠素所望为奇人伟士者,驱而纳于丧我徇物之途,所养非所用,君子忧焉。一切衰世苟且之言与事,俱从此生矣。昭度是刻所以云救也。
亡友锺子伯敬,往闽督学,方公孟旋送之曰:“君此行须办三十年精神,使此三十年间所用道德功业文章,皆出君门下,勿徒爱恋一榜中耀目也。”予最服其言。但有一言未质诸孟旋:“使得一奇士伟人,坎𫄨缠身,一生道德功业文章,无一见于世,鼎也不可以拄,识鼎者焉可悔哉!三十年中,亦不可无此一恨。”昭度性渊奇,无世味,予故附质之。
中丞杨公大洪,以击魏筜二十四罪逮系诏狱,榜笞刺剟,一身无馀而死。当是时也,天下之人腹悲胆寒而不敢言。其后二年,今上深褒其忠,褫奸人以慰贞魂。郡伯胡公于毁巢卵翼之,又从而建祠祠之。海内知与不知,歌咏嘉乐,甚至稗官之家,编为小说传奇之部,镌成图像。其于常山之血、侍中之发,若已成金铁星斗,不可朽坏。男子在世,此为大快,而国人哀之,犹为赋《黄鸟》。
予以为百身之赎,不如一言之知。中丞所不惜府怨梯祸,奋身一击,头与玉俱碎者,祇是“顾命”二字盘梗于衷,死不择音耳。光宗遗命:“辅皇太子要紧!”熹宗临朝,亦问:“胡子官安在?”唐人有云:“布衣一言相为死,何况圣主恩如天。”变负之臣,肥义以为死不容诛。死不容诛者,死不得所也。杨公劲气一往,为风为霆;而不知痛痒之人,必坐之以沽名。且谓逆筜后来之祸,公激成之,真所谓好议论而不乐成人之美者也。
予尝言:士君子胸中不可无愚拙人事。如石工刻子瞻诸公为党人,不愿镌“安民”二字;石孝忠感李之恩,伤其功不见于天下,推倒《平淮西碑》。一以好德之良,一以不平之气。然两人俱目不知书,无祸福生死、计较安危乱其胸中,故与圣贤豪杰无异。而世之党逆筜以下石杨公者,其视此何如哉?不愚不拙,遂至于此,杨公必尸视而悯笑之矣。
《吊忠录》刻成,因为书此,以报辛、程二君焉。
督学师金坛虞公,来视楚士。科、岁二试既竣,脱颖之士萃焉,于是刻《卯辰颖秋赋》。撤棘,士以宾见,皆公尝试哜啜,知其才之可俊者,于是刻录科卷。新天子御极,士由里选,公益劲于弩末,务为蒸变云霞,以告成功,于是刻选士卷——而公是时已擢为冏卿矣。其将别楚也,犹日夜枕籍士子之文,徘徊摩娑不忍释,复合而梓之,使人问序元春。
忆元春首见赏于钱塘葛公;赖闽周公复疆起为诸生;其以恩贡上京也,为秣陵顾公;今复归楚,出公门墙,公本以第一人见期。是其于四师也,俱不敢一日忘,而窃有以贺公之遭也。楚年来铎司时分时合,江、湘之烟中断,㟥、衡之云不属,即前三师亦有遗恨。而公之来楚,复合为一,始有以见楚才之全,而察其风气精魄之所在。足之所历,目之所到,与山川相吞吐,天与人俱若应之。而公以一年之中,尽收明经、孝廉之俊,复古乡举里选之科,岂可不谓之奇也哉!
夫公之于士也,无旧谱,无常格,无我相,而后楚人之才,欲留为不尽;居之以豁达,竦之以精严,引之以高深,行之以变化,而后楚人之才,又乐为之尽。今其试牍具在:始甲之,既乙之,而终甲之者有矣;前学使者甲之,而今或甲之、或乙之者有矣;两试自乙之,而后乃大甲之者有矣。士人面目忽易,若出于神,若出于鬼,观听者亦若杂行于星日风霆之中,而务勉为文章。非三楚才不足以发公心眼,而非公之神奇博大,不足以揉楚才而穷其际。
尝怪宋玉有言:“天下之美人莫如楚国,楚国莫如臣里,臣里莫如东家之子。”此言何其隘也!彼美无涯,良媒独难。使有汲汲皇皇之怀,搜幽剔寒者,为之蹇修,吾知江皋之佩、湘灵之瑟,皆南国绝艳也,何矜一东家之子乎?
予来京师,僦居城外寺。柏二株,鸾一只,送声递影,常若空虚。暇则如退院僧,不常接城中人,书亦罕至。自以为虽非学问所得,然躁心名根退去四五,往往有不负师友处。
一日,步至城东,值桐乡钱仲远、山阴张葆生、平湖马远之、武进恽道生、公安袁田祖、兴化李小有、阆中徐公穆,饮正畅。予久不见奇士,怦怦心动,徙倚难去。小有、田祖者,旧社友也;公穆数年前邀予住峨眉未果,予甚感其意;庚申岁,予在西湖看两山红叶,葆生、远之先后舟相寻,予适去,然犹蹑予叶上履迹,皆可径称故人;而仲远之交侠,道生之笔墨,与予久相闻,初得见。尽日六七人相劳苦。长安尘沙多,米贵,诸君皆来觅作官,人不能满。持一觥酒遍赞客曰:“有贵交游乎?”谢无有。曰:“时事何如?”皆曰:“无从闻也。”于是乐甚。酒半酣,问年齿少长,忽下拜,兄己而弟人。
是日觉有古意,令谭子授笔记其事。记成无所附,附以他文字,人若干首,刻焉,题为《长安古意社》。因想卢尉有《长安古意篇》,盛称香车宝马,挟弹探丸,徒与丽人冶客争郊外巷中之艳者,视此孰为古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