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湾文草/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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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序
[编辑]王先生之为性情也,人惊以为癖,相随而议之,惟春与其里之袁子不觉也。以其不觉者,而求王先生之性情,是亦古人之性情矣;以其所觉而惊、惊而议者,而王先生之性情,于是乎益古人无疑焉。
王先生之性情既已如此,而予又与之复述故闻曰:诗以道性情也,则本末之路明,而今古之情见矣。嗟乎!性不审而各为其性,情不审而各为其情,将率天下而同为此各有之性情,以明其不癖,是其于性情也,苟然而已矣。由此而之焉,一步一趾,苟然也;由此而笑语焉,苟然也;由此而吟讽焉,苟然也。而彼方自肆曰:“我以道性情,其诗之谓夫!”嗟乎!竭生平之力,而徒以成一苟然,而又皆果出于天然由中之言,岂不惜哉!
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自古人远而道不见于天下,理荡而思邪;有一人焉近道,相与惊而癖之者,势也。则今之癖一王先生者,亦自其天然由中之言也。王先生欲以古人之道安于性情,而行于诗,而欲以易乎今之所由中无勉强之物,予忧其将不可得。而王先生听之,固已久矣。
王先生者,公安人。其人抱素尚,能冥心无生之旨,春与袁子皆称为先生焉。
当此时也,予益不敢观人之诗矣。末法滔滔,苟滥相沿,赞叹少则怨怒多,必至之势也。人既视诗为可兴可废之物,而怨怒之后,遂失一友。赞叹由我,甚无足悋,吟者资为体貌,观者因而涉世。苟非有幽独刚静之士,不能宝赞叹以待才士诗成之日,而诗之一道未免以全交而废。吁,可念也。
予友黄子伯素为孝廉,孝敬渊驯自守,奇士也。每囊其诗示予,予于手口间也甚踟蹰。伯素虽性恂恂无怨怒,而交亦坐是不深。久之,乞一毡养其亲,病蕲上遂死。予既久莫见其诗,茫然于君所以进退。而君之亡也,犹及囊其诗示予,命其弟仲宅踵门而致遗言。予急取观之,向声已杳然无存,而心升腕降、神起气落,几不知其所来。予赞叹之怀满不能流。使伯素而在,宁不足以深伯素之交?而予真实谈诗之意,与神鬼事友之心,俱不得不待乎今日也。
予尝言:凡为诗者,非持此纳交也;所赏人诗者,非为我交好也。当伯素在日,好学深心,不止以进取自见;又内行夷粹,可畏而亲,谁不利其为友?迨其死而赞叹出,予亦拙于交伯素矣。拙于交伯素之人,而诚于读伯素之诗,亦庶乎诗之一道以拙交而兴焉。不然,予惟不敢观人之诗也。斯已矣!
新安潘景升,年六十馀,其文与诗,足以自固于六十之年,其名足以自固于文与诗。而才多意深,复以向来之文与诗,取而质于年,以向来之名质于文与诗,若不足以自满其望、自尽其才、自对于后世之人者。而戊、己间复洁其体,深其思,振其衰,神明其用,是为《漪游》《清溪》二集,而属予言其故。
予尝谅天下之人,其虚衷而从事于变移之途者,非尽虚衷也,才足以变,不必止于其所也。其拾取于先辈,庄守其故物,而不思一变,且以变为非者,非尽自满也,中实有所愧恨,但才不能变。以为吾既不能变,而示人以欲变之意,不可;多人以善变之能,又不可。不得已而安其旧,以笑天下之变者也。尝忆楚先达有言曰:“吾不复作诗。”闻者愕然。先达曰:“吾顷在世务中,日不暇给,何敢言日新?夫新者不得入,即旧者复将出。”予常竦然念其言以自勉。而景升六十有馀之年,好学深思不倦,皇皇终日,若有所营者,能变故也。
景升六十年中,初与琅邪、云杜游,欢然同志也。已而与袁氏交,复欢。弇州诸先生力追乎古以为古,石公游千古之外以追乎古;今二三有志之士,以为无所为古内古外,而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即古人之用意,下笔俱在是。而景升复婆娑翱翔于其间。其年能待,其才能不衰,景升得乎天;前后之交,如一时一士,景升得乎人。而予皆归其功于变。夫不变不化,则又安有景升矣。
古今劳臣思妇,感而生叹。夫叹之于诗,亦不远矣,何难即形而为诗乎?尝有一言数语,真笃凄婉,如猿之必啸而后已者,非尽系乎才也,叹所至也。然役或不尽于戍,时或不及于秋,情或不生于梦,体或不限于七言律,数或不至于百篇,一叹而已矣。
闽友宋比玉,好奇人也,偶过荒垝垣,心动,忽于架上得《秋闺梦戍》七言律百首,为虎关马氏女作。见其中有“芳草无言路不明”之句,惊怪而卒读之。凡秋来风物水月、枕簟衣裳、砧杵锺梵,其清响苦语,一一摇人。而至于英雄之心曲,旧家之乔木,部曲之冻馁,儿女之瓢粒,有悲天悯人、勤王恤私之意焉。其梦中声情步履,不可为状,一若去来于孤灯瘦影间,渔阳之道路夜经,寸肠之车轮朝转,岂止“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而已乎!叹者不足以尽其才者也,才者不足以尽其魂者也。
谁为题之曰《香魂集》。吾谓如此女郎,而以婉娈待之,但恐不受耳。或伤其太苦。予曰不然,《伯兮》之诗曰:“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愿在愁苦疾痛中求为一快耳,若并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梦,梦馀不使之为诗,此妇人乃真太苦矣。嗟乎,岂独妇人也哉!
亡友京山魏太易者,诗人也,屡欲选刻其遗稿,不知何以故而屡止。予又尝序人诗,选刻人诗,如谭叟、陈令,皆朝入目而夕命梓氏,意欲以备明诗一人一种,惟恐速朽,不知何以故而于太易屡止。太易子弟常疑吾薄,即予几无以明吾厚也,有时而愧念之。盖诗之为道,渊洞寂历,人天不尸。而我徒以高兴绝才,扬扬夭死,不惟己之岁月不积其光,而同时讲究之友朋俱不到乎此,何从而自变,何从而闻之?故予蚩蚩然幸而过于三十也,然后有以自致其力,与朋友同进退。始观太易作,如观少时自作,有不代为高兴绝才之悔,而肯以未竟之业,竟此良友耶?屡选屡止,其此故也矣。
一日,黄子以实出其友周元如诗稿,已亡矣,已选矣,已刻矣,索予序,予叹息久之。其高兴绝才如吾太易,而不久留人间更甚。兴与才之明明纸上者,如其人复在;而年齿之脉脉地下者,如其诗已有进于此,而又如其兴与才之已归于无存也。然则叹其年者,刻其诗可也;想其诗者,恨其诗亦可也。晋人悼友早亡,辄引“苗不秀,秀不实”为叹,不知此苗长青于天地之间即是秀,此秀不断于朋友之心即是实,岂在蚩蚩岁月也哉!予亦归而选太易诗矣。
予甲子客燕,与徐公穆定交,未暇言诗也。越二年,公穆始乘一舟走寒河园居,徘徊于小桥茅屋之间,因相与游晴川、夏口,往来江港数十日夜,日在乎宽闲之野、寂莫之滨,和渔人、杂芦子备极冥缅,而后与公穆谈诗。公穆出数年诗,皆令予道其工拙去取之由,予尽其诚,而公穆尽其虚,盖亦朋友中所难也。但古人之诗亡矣,予所与谈古人诗者亦亡矣,予尚敢言诗也哉?
窃念生平,思有以自立,空旷孤迥,祇是一家,非其所安,意欲上究风雅郊庙之音,中涉山川人物之故,下穷才力升斗之量。然是数者,非荒寒独处、稀闻渺见,则虽不足以乱其情,而或足以减其力;虽不足以隳其志,而或足以夺其气:则亦终无由而至也矣。公穆才秀朗百予,少年勃勃,以古今自命,久之,而落落瑟瑟然如有所失焉。如有所失者,其诗之候也,予所谓荒寒独处、稀闻渺见,孳孳栗栗中所得落落瑟瑟之物也。古之人即在通都大邑,高官重任,清庙明堂,而常有一寂莫之滨、宽闲之野存乎胸中,而为之地,夫是以绪清而变呈。公穆之候其至矣,予请以《渚宫诗》为端。
公穆自渚宫归蜀。蜀成都,予有师在焉,曰朱无易先生,往质之。
汪子以抑塞之奇才,闭门十馀年,与古人精神相属,与天下士气类相宣。凡一切兴废得失之故,灵蠢喧寂之机,吞吐出没之数,趋舍避就之情,豪圣仙佛之因,拘放歌哭之变,既已深思而熟诣,出有而入无,确于中而幻于外;然后切之以舟车,证之以人物,广之以云水,收之以吟啸,而归之以“不主故常”与“无有常家”之两言。
往与予论诗板桥霜月之中,予乃扬言曰:“诗随人皆现,才触情自生:天不以箕笑毕,池不以鲂谢鲤。贤者升降于乐府古诗之先,不能者周旋于律绝填词之下。周旋志衰,升降力薄。夫作诗者一情独往,万象俱开,口忽然吟,手忽然书。即手口原听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测;即胸中原听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强。而因以候于造化之毫厘,而或相遇于风水之来去。诗安往哉?”汪子抚予臂大呼曰:“然则子试观予近诗何如也。”
胡应侯明府在里中称诗,先予二十年。及予得从事于诗也,君折行辈而与之谈,以其风华来相掩映,亦足以津逮乎予。如是者十年。君既博雅翔步,遍游燕赵江淮间,去而为官。君之子曰公远、公占者,读君之书,与予往来谈诗,遒秀迫人,予几不保其垒。而君之诗不相寄者又且数年。私心以为君力于官而倦于诗,而君自淮东往为越中令,忽函一帙诗寄予使序,则数年来南北之游在焉。
忆里中当时与应侯称诗者,皆一时誉髦。其后或厌或倦,或以销沈,而应侯独深心好古,志高气厚。凡朱门蓬户、骥子虎儿,皆若造化位置之,以成君之诗;而所经城郭山川、所逢渊人衲士,皆若先点染有致,以待君一诗。吾因而思诗之成也,有诗才,有诗情,又有诗福。使非有诗福,则在人即为厌倦,而在天即为消沈。君苗之砚,以福少而焚;应刘之友,以福尽而亡。求才与情之无所不畅,亦不可得也。夫人世浮膏俗焰,亦必择一福人畀之,而况多取造化精华之气,久夺人士笔墨之权,宁渠无福乎?
予奉应侯盘匜于二十年前,而今尚落落邾莒,既不及君所就,又不及君之子锐,则亦颓然厌倦人也,福薄甚矣!
予既为胡公占题其堂曰“古欢”,而公占刻诗即以名其诗。夫公占之刻诗,盖予促之也。予行天下,见朝吟讽而暮登梓者多矣,于儒者所谓耻、佛家所谓惭愧,俱不知何如。则尝以语公占曰:“子之于诗,固搰搰然有深力、艳艳然有秀采、剪剪然无尘埃者也,胡不镌之,以志子之勤?”公占曰:“未可也。吾得其句也,未得其韵也;得其韵也,未得其气也;得其气也,未得其神也。若夫才格则得之于天矣,法脉则得之于亲矣。”盖其亲遂昌公工诗,固以诗为家学云。服习数年,采妙观徼,洁窗格,芬履舄,以待佳思之经纬,韵如嘉卉,气如美箭,神骨如奇石。予复以梓人进,而公占始勃勃不自禁焉。
予谓公占:“君向来于诗以不工为耻,闻人以为工,则又生惭愧,至于今而始勃勃不自禁。儒者亦有积累,佛家亦有时节因缘,俱不可强。予又何言?予只为君诵‘良人惟古欢’耳。”
闻茂先之名者十年矣,人称其至性深淳,笃实而有光,深思好学,不知倦怠,古今高深之文,聚为一区,而性灵渊然以洁,浩然以赜,且为吾辈同调。及予过蠡浮贡,舟未息棹,遇一黄冠,问此中人士,黄冠即应声曰万先生、万先生。予心知其为茂先也,怪之:何其名至是?其后延接友朋,所称茂先者,亦谓其与吾辈调同,而人地之美,如予家居十年所闻者。但益以奖来学,抑薄俗,即缁素童孺之长一技有韵,必令其闻于人人而后快,以是名益重。如是则尤文士所难也。
予观茂先良然,而独所谓同调者,茂先不受,予亦不为茂先受之。盖吾辈论诗,止有同志,原无同调。客因问曰:“志与调若是殊乎?”予曰:“非但殊而已也。调者,志之仇也。有志之士,原本初古,审己度物,清而壮,壮而密,常以内行醇备,中坚外秀,发为自不犹人之言,而其途无所不经。则试取古人之诗而尽读之,志无人不同,调无人同:陶淡谢丽,其佳处不同;元轻白俗,其累处亦不同。譬如人相知,贵知其所不足,因而济之,岂在衣履同、笑哭同哉?
夫茂先之诗,如锺鼓声中报晴,如大江海中扁舟泛泛,又如冠进贤不俗之人,又如数十百人持斧开山,声振州郡,而其实则幽人山行也。此岂吾辈声调所有哉!而至其原本古音,审度物我之志,茂先无纤毫不与予同,则何也?所谓志也。然则十年间称茂先不容口者,恐亦不能与黄冠之称争其深浅已。
予年十六学为诗,初无师承,亦不知声病,但家有《文选》本,利其无四声,韵可出入,窃取而拟之殆遍。其法止如其诗题与其长短之数、起止之节,而易其辞,亦自以为拟古也。越三年,始有教之为近体者。是时,亦粗知诗意,有问予拟《古诗十九首》及韦孟以下诸诗者,则面发赤。后数年又稍进,并陆士衡之《拟古》、江文通之代拟诸作,私心亦有所不惬,则遂泛泛焉回翔于古诗、近体之间。盖未有专力,至于今愧之。而要其犹知此中升降,执笔运思,辄有一二字近古者,则亦十六时刻画殆遍,暗暗为我根株也。然而力不专者过也。
予入豫章,万子茂先、陈子士业,皆言熊氏伯甘长于乐府、五言古。已而伯甘来,把其诗,则乐府、五言古十之六,合诸体十之四,帙中分数多寡已可喜。观其乐府,乐府以被管弦为功,今未知何如也,不如取其离者,如牧童敲莲、五祀歌辞之属,则离者也,离而奇者也。观其五言古,苍以淡者有之,深以淳者有之,比兴犹存,胎骨浑然。吾知其用心,吸其气而上,不摇其波而使下,古诗手也,无不合也。吾犹望其稍离,稍离则上矣,何吸之有乎?观其诸体,合离之间也,虽离亦知其从乐府、五言古而来者,庸病乎?予因而问伯甘,伯甘曰:“书无不阅者,惟不爱阅近代文集耳。”呜呼,得之矣!诗之衰也,衰于读近代之集若多而作古体之诗若少也。近代之集,势处于必降,而吾以心目受其沐浴,宁有升者?子之不阅诚是也。
予尝恨古今为诗之限,何以不讫古体而止?有律焉,雕之囚之,又从而减其句之半以绝之,甚矣,其不古也!人生竭岁时、忘昏旦以求之,精力销陨,于是而反以古诗为馀,其不知甚者乃反以古诗为易,大郊庙,小田野,将无真声之可存。吾虽衰,尚愿从伯甘而究之,不敢忘读《文选》时也。
有传二严文字一卷于寒河者,伯曰子岸,仲曰子问。其文神魂清杳,含和吐润,固已若光若灭、裔裔旭旭于西泠之上矣,而且自名其社曰读书社,予尤畏之。
夫多涉笔、少下帷,固通人之大累,而有道之所深耻也。事业如博陆而不曾读书,文章如欧九而不曾读书,谅亦有愧于严氏之旨已。士君子天分高,尘务寡,不求甚解,奇隙充满,然后如陆平原所云“叩寂莫而求音,眇众虑以为言”者,夫是以可许焉尔。
呜呼!天下有饥,由己饥之,中郎秘密一人之书,洛阳传写一篇之文,皆汗颜事。子岸、子问,盖深有志于是者,救人之饥,岂不亦急乎哉?
二子尊人,吾友印持氏者,越之读书人也。予因爱二子文,题之而谘于印持焉。
予不幸出入于浮名之中者十馀年而厌之,而友人汪暗夫曰:“楚士之名,其子矣,次者予。”恶,是何言也!
暗夫闭关十年,与砌苔檐溜相朝夕,以鸟空虫响为伴侣,而名已汪汪沧沧于海之内。予虽亦辱人口耳,然常逐车船之用矣,常烦和平之听矣,常啸于阮籍下山之时矣,常咏于袁宏月夜之浦矣,虽无意于名,而名亦有从此而得者,是以自厌也。故予自年渐深,意渐怠,天下之人,始有非之者,而予不辩。非惟不辩也,反觉天下之人堕于吾年深意怠之中,适投吾厌之之意,而救其所悔。然不可以是而悔暗夫之名也。暗夫之名,生于其闭户,而不生于舟车朋友之间也。
乃暗夫则自悔之。予近日见其道心沈退,学力幽壮,方自适于柷之野,而晦之以八关之斋、六逸之竹,其于名何有哉?而予又告之曰:“名之为物,往而不知其所在,来而不知其何由,无形无影,无首无脊,浮动于不可知之中。而我之根深蒂熟者,遥遥与之相应,亦如人之须、眉、发三者而已矣。夫三者非有用于人也,而子以其无用于人而去之乎?其将存之乎?”暗夫曰:“存之。”曰:“如是,则名生于闭户者,何可悔也?虽生于舟车朋友之间,而实生于闭户者,又焉足悔也哉!”暗夫乃检其前后文而尽刻之。
予于金子正希之文,而不敢题为制科义也,直题之曰文稿。犹之乎读汉注疏尔,犹之乎观史论尔,犹之乎上下诸子尔,犹之乎名臣奏、大家集而真理学语录尔,故题为制举义而有所不可。然于所为经史子集之类,其阔且大者近之,而一言一事之美可举以为称者,不屑近也;奥则者近之,而其熟滑者不屑近也;质雅者近之,而其蒨艳者不屑近也。
呜乎!天下之人,怵于昔人久定之名,动于今人易售之路,而不暇自伸其才力精魄,以争奇人魁士之所不能致,又不暇自理其喧寂歌哭,以挽神鬼人天之所不能夺,而日夜艰瘁,灯寒齑苦,从俗所号为制科之文,毕委心力以求之。究竟命数所幸所不幸,与此何涉哉!而以予私计之,凡此心力之耗,与人世声色货财,同一苦毒。使其欲为古文字,则将舍此而别有古文;苟真有志性命也,不舍此将无以学道。由此言之,彼耗心力于举业者,其于人世嗜欲,以何分别,而独得美名也乎?
金子年少深默,冷面隔俗,每披其帷,或俯而翻书,或仰卧而思其曲折、追其微茫,自尊其性灵骨体,以冒乎纸墨之上,任其所往而不欲收也。每金子一文出,而骇者至于不能言,爱者亦至于不能言。观其伸纸用笔、俯思仰叹时,何知世复有骇与爱者?但曰:“吾所有止此耳,舍此宁复有物乎!”予谓金子虽俯思仰叹,备极寒灯苦齑之事,而卒未尝耗其所为心力也。何也?其心力殆历录然存也。
吾弟服膺阅其稿竟,掩卷曰:“直一味根器之言也。”如是则题以文稿,而亦将有所不可矣。
士之有文,如女之有色;文之有先辈、时辈,如色之有故人、新人。善论色者曰:“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又曰:“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知手爪之所以妙,又知素之所以胜,此一人也,岂目挑而心招,倚门而刺绣,可以侥幸于欢侬之交者哉?夫时文中有多数句者,而先辈常少数句;有重后半者,而先辈常重前半;有用过文者,而先辈常用本文——此论色者之及于手爪也。时文中有读之欲笑者,而先辈不苟嬉;有读之欲泣者,而先辈不苟悲;有读之动人心目、快人口齿者,而先辈不苟艳——此论色者之明于缣素也。前辈沦亡,莫究此义,有志之士,多伤心焉。
友人官子以其文投予,予惊而相向,退而告人:“此于元词宋曲中而有人焉,独宗《离骚》者也;此于繁弦急管中而有人焉,独弹素琴者也。”已而掩袂叹息于官子之前曰:“予不得与倚门者争旦夕之效,正坐此耳,子胡为然哉?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当此之时,吾亦未见好色者也,悔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子盛年,子勿贻此悔。”官子曰:“非也。穷达天为,智者不愁。泻水置地,任其所流。”予乃跃然而起:“官子之见达矣,所以有官子之文,岂诬哉?”
予嗜美中之文,后于徐子卿先生,而先于天下人。天下人争好其言,且非特一好而已也,盖争有为其言者。凡为其言者,率魁垒拔出之材,每用此得志于天下,而美中守诸生自如。即美中自用此得志于天下有日矣,今尚守诸生自如。
友人金卜公浠之,文士而具目与骨者也,尽刻其所为文,以书告予。予于美中之文,无多少长短、浅深平奇、浓淡欹整,一字一句一篇,皆若身一叶而泛于海,身孤筇而支于岳,身贫儿而管钥于库,身匹夫而瞻仰宫阙,茫然而已尔。独其茫然之馀,汗消喘定,惊止味生,若竦然见其人,又若渊然见其抱出世之怀,而不甚屑于此者,故予于美中之文不可谓不知也。美中日出入驰骤文字之中,冥心放手,未之有悔;而为其言与好其言者,先用此以救世。盖天下大文章自有一日用,而决坏于浮靡纤削之人,惟美中文出,而庄语可以救谑,冠裳佩玉可以救袒裼,经史之言可以救诸子末流。不必问救自何人,以何日往救,而大都不出美中一流之文也。
有小儒者谓卜公不宜先刻:作者苦心,见者承响,宝入他家,亦复何益?其言似爱美中,不知大乘菩萨愿人成佛,即自成佛。卜公者,固以美中之文作佛事者也,非特具目与骨也。
予家世学《易》。先人蚤岁为诸生,怯其难,徙而治《尚书》,因课予兄弟《尚书》。惟弟服膺一人,中道徙去,去学诗三百六篇。盖三四年间事耳,而弟之文已几令四子艺让工且富矣。
弟谓我曰:“吾乐之甚,吾终日行篱间而吟讽,吾终夜步窗外以追寻,盖是中有深趣矣。”予视其文良然,但私谓六经无不美之文,无不朴之美。匡衡说《诗》,可解人颐,而史称其说《诗》深美。深美云者,温柔敦厚,俱赴其中,弟所谓是中有深趣者也。《汉书》又言宽有俊材,以《尚书》学见武帝。武帝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始好之。”乃从宽问一篇。今上神圣,远过汉帝,必时时问《尚书》。弟虽诸生,当抱异地想,勿自以为朴学弗好也,当使其深美如汝诗。且诗三百六篇,固予所最好,杜子美云:“诗是吾家物”,何言徙哉!
(《谭友夏合集》卷九止此)
吾友孟诞先,著《诗说》成,秦台梁匠先题为《匡说》,本于“鼎来解颐”之义。宗诞先者,皆谓齐、鲁分门,婴、固接迹,诸儒矻矻于前,考亭皇皇于后,丞相衡,老儒耳,特《诗》之一家,而谓足以尽诞先所说之《诗》?诞先说《诗》,如悬崖断谷游者,或一到如木落,见星月不苦遮暗;又如星月在枝叶茂密时,其光露处有,遮处无。取显荣者用若说,冠岌岌,佩垂垂;幽异之士,风雨凄深,鸡犬不鸣吠。知吾说者,或嘘或唏,或默或痴。解颐特说《诗》之一快,而谓足以尽孟说之合离,其然岂其然乎?
寒河生曰:我知之,我知之。君辈要为知诞先说者,不然何言之微也。虽然,恐不知解颐。匡不足以尽解颐,而解颐足以尽说《诗》。夫诗自性情外无馀物,我中处,上合作者,下合听者,性性情情,自相胎卵,如子闻母声,又如母闻子声。愁伤闷,笑伤喧,悠然深然,微一解颐,是则有之矣。弹琴而鱼不出,说法而石不头点,吾未之闻也。予昔与退谷、元履寻味既久,中间海盐冯宗之、南昌万茂先往复谘嗟,家弟服膺后游先跻,一往便深,皆于诞先所说为之解颐焉。史称衡说《诗》深美,不知能如诞先否?又不知当时解颐者,有吾辈一二人否?若得吾辈一二人解颐,是名解颐;若老师儒皋比谈经,大丞相金口木舌,即千万人礼拜赞叹,称其深美,与西河并传,吾只以为梦梦也。高子说《诗》而固,孟子说《诗》而逆志,匡之于高,不知其何如,大约固者也,非孟子不能解人颐。解颐无他,其胎卵性情,而不自固其意志者也。予观春秋诸贤,所称引《诗》语杂见于睹记者,迥出本诗意志之外,因思说《诗》之法,必出本诗意志之外,是名意志。
锺蔡二公往矣,老且闲,尚与诞先幽深究之,姑以《诗触》与《匡说》先焉。《诗触》者,予有触二公所笺而笔之,其视《匡说》三十年苦心蔑如矣。
特丘者,吾友袁述之也。公安有特丘村,述之爱其名,取为号。予以特丘名序其文稿,亦爱之甚,如爱述之云耳。
述之岂受人爱者?夫岂惟不受人爱而已!将名家之后、文人之子见述之者,口不敢道数字。或遇不知己者,遏末相呼,献徽浪拟,述之常不应;岂惟不应,常蹙然见于须眉。中夜披衣私语同眠起之人曰:“是谓我不成丈夫也,先人岂用是门阑之子为哉!”弱冠以往,发其藏书,深心强记,独居衰柳坏陂之地,自予辈外,莫有闻其笑语者。其先世诗文皆善用乎虚,以力灭乎实;述之岁月心力独遍历乎实,以渐游于虚。文有馀,用质救之;慧有馀,用福救之。予尝谓人曰:“我观述之虽无紫盖不朝之心,亦有连岭为高之耻。故述之独以予为知己。而予因忆中郎先生一言也:先生曾携家经庐山下,是时述之年十馀岁,忽作诗数句,先生喜甚,且曰:“袁中郎子不得科名入仕宦犹可,何可不作诗耶?”今述之亦得科名入仕宦,如人家子弟,而又能卓荦作诗文,深心读书,摆离其世父父叔,能自见其奇。予以此论述之,述之亦不应,因笑曰:“吾特丘在彼。”
今年,孟诞先邀予入九峰山,而吾两弟亦相依自为师友,是殆以予为可与游者。然予与诞先游最久,见其神颖快跃,私心疑其不甚静,及在山中,则诞先静过予也;予频年出游,半留山水之间,而两弟初离老母,私心疑其忆家,及在山中,则两弟不忆家过予也。是天下之不可与游,宜莫如予者。虽然,予之不能损人也明矣。
世旧目予文为奇,尝恐厉一二偏嗜之士,及遍睹时贤所称大手笔者、挟灵气者、多读古书者,敬焉,骇焉,犹有未解者焉,始悟予之文肤甚钝甚,而不足以为厉也。且予固学诗者,虽久不作诗,常有诗意:顷在山中,能察山际昏晓之变,能辨烟雨所以起止,能乘月听水于高低田之间,能上绝顶望大江落日,能选石斜倚、寂然相对,能穿松径、爱其不成队者趺而坐之,此数事皆有深益于文,方持此以相助,又何损焉。故诞先与吾弟所得已如此,而予犹然肤且钝也,则天之降才尔殊也。予虽不才,而故人辈皆见念,数以书遗,为空山之响。每读其论文快处,精神与天下人往来,庶几得免孤陋,而今日九峰山中,盖不止四人矣。
王以明,袁中郎师也,而又友予与述之。夫述之,中郎子也,奇情古质,与予交如一人,而翁肯与之互相师友,即其解脱于年分之间,已非世人之所谓师友矣。
或曰:弟子其父,而友其子,将无游戏乎?应之曰:患不游戏耳,游戏即三昧也。游戏于人我,则自他融;游戏于世、出世,则身土参;游戏于笔墨,则作者自快,而观者朗,作者有本末,而观者同性情。夫游戏者,亦游於戏之中,而非戏也。鱼游于沼,虫游于壁,鸟游于空,客游于溪山,皆游於戏中而不觉者也,不觉之谓三昧也。子如不信,曷取其所著《游戏三昧》而读之,其中多有与述之送难者,予愿为二家驿骑矣。
《小鸿集》者,吾邑刘先生于磐明府诗也。明府名号与前贤陆子正同,风期又近之,故予题其诗曰“小鸿集”,文学、明府遥遥相集云耳。
予深感先子之友,独明府在。年七十馀,方健,手不释书,蝇头字灯月下辨之无失。自辞和平令以归,种秫浇菊,斥远热客琐务,所游皆黄冠白社、六逸九老,酒以斗,荈以瓯,日与展接,复谈少壮里𬸚间事,绝口不谈作令及子侄读书仕宦事,客有谈此者,辄不与通,曰:“此俗人也。”其胸鬲气岸,超超咄咄,真有昔贤诗人之风。
一日,问序元春,元春甚喜。记童年时,从先子后为明府酌斝撰屦,听所诵自作诗文,不知其所以佳,而但见一时坐客倾耳俯首,作赞叹不置状,则亦私作一想:安得吾它日得似其丝粟毛发,不至如群辈倾耳俯首、茫然赞叹者则幸甚。繇今数之,已三十四五年间事,乃手录全帙,俾效点窜之役,并向时所诵诗,犹有在编中者,而予素发垂项,已作五十衰翁矣。诗之系人感慨为何如哉!
予近有诗云:“渐老弥伤亲去远”,中宵自吟,颇为伤怀。而明府以先子之友,日见细作行书,改涂旧诗;日与吟讽,商订某句最佳,某句未稳;日得明府片楮小封,出自闲叟奚童袖中——则疑吾亲犹在此不远,明府往来如昔,吾犹是龆龀窥听时。然则是诗不惟移人性情,并移人岁月。顾语吾仲弟之子简曰:“小子何莫学夫诗!”简,公外孙也。
(以上五篇据明末刻《鹄湾集》卷之四补)
武昌张白湖先生,领弘治戊午解额,屡举进士不第,读书论道,绝意仕进。予以崇祯甲戌上春官罢归,踯躅退谷、葛山之间,其子若孙束帛来请,为选其遗稿而传之。
白湖孝敬高素,慨风匡物,先哲大儒,居然自待,苍苍见于咏歌表章之中,而迫声成响,迫志成声,有与先后文人往往而遇者,其可选固无愧,予因而有感也。天下未有器止乎其身,实止乎其名,而得为人所传者。如制科以来,更三年有一人领楚贤书,其小小者耳,然亦幸而目之为元。元者,苞之道也。非诗古文无以苞制业,非质行无以苞著作,非有一段长林丰草、不欲干进之意,无以苞质行,虽论元者万万不及是,而包裹永久之道,则有在于此者。不然,更三年一人焉,至于今不可胜数矣;繇南宫而上,为高官大吏,以赫赫闻于当时者,亦众矣。数世而后,子孙不能举其事,井邑不能举其名,何故哉!故吾于白湖之人之言,有欣述焉。王右丞高人,而失身于郁轮袍;唐六如韵士,而以杂交致祻——皆非所慕也,况草木腐者乎!
诗序不应多作,多作之集成败观,意颇欲敕断之;惟足以存吾直而明吾道者,犹当有事于言,故予往往慎之,而今滋甚。间尝有二戒:废前美,一戒也;嗟后衰,一戒也。夫前人自美,弥废弥章,后安得衰?徒用蒿目,我知智者计不出此。然必得其人焉,扬佳发彩于人我不生、咎誉不作之地,吾得以诗之道行;《春秋》之法,亡熄有候,我得而暗察之,使夫汉魏盛晚,日胜日负于其间者,迥不能至吾所说之处,而吾为诗家一洒风云月露之辱。
呜呼!鸟兽草木之名,兰荪鸾凰之比,《诗》《骚》所贵,偏在于此,吾辈一不慎,而致以风云月露为无用之物,世无辨毫厘之人,吾谁与正之?异乎我者,同乎我者,举不足以正之矣。客有闻而怪之者,曰:“夫夫也,何其厚自任也,迹若说,似孟韩任道之言,何哉?”泰和曾子房仲,独喜而深信之,自选其诗,数千里为长篇遥赠,以贽予一言。予虽欲不言,然如房仲者,聪明而诚壹,于此中功加倍,思加幽,藻加纷,自以为治予辈言甚久,梦想饮食不去心者二十年,则此二十年中,人我之几生而不生、咎誉之几作而不作者,不知凡几矣。而房仲疾驱驰,惟恐失之,则房仲之工诗,又何怪焉!
吾友曾尧臣告我:房仲朴素如寒流,斋食学道,于世纷一无所好,而独好于世所不急务之诗,与世所不急求之人如予辈者,亦从而梦想饮食之,不惜以二十年精魂,与之澹澹结于天地之间,而二十年后始遣人持书赍所作以告之,岂不深可念耶!盖诗之一事,若无益而有功,若有损而无罪,甚而功之罪之,一听于人,而无一日不为诗用,无一事不为诗人之事,则房仲者,非但以二十年精魂傅之,而一生精魂气志德业,若有非是不竟用者。尧臣蹶然而起曰:“子论诗乃及于功罪,是又以《春秋》之法论诗也。”呜呼!《诗》《春秋》相表里,存吾直,明吾道,吾何敢一日忘经?吾盖慎焉耳!
(以上二篇据明末刻《鹄湾集》卷之五补)
童年读《庄》,未有省也。十五年间凡六阅之,手眦出没,微殊昔观。其间四阅本文,一阅本文兼郭注,一阅郭、吕注,旁及近时焦、陆诸注。又回旋本文,撰《遇庄总论》三十三篇,如其篇数,益叹“是书那复须注”,不易之言也。注弥明,吾疑其明;注弥贯,吾疑其贯。
阅《庄》有法:藏去故我,化身庄子,坐而抱想,默而把笔,泛然而游,昧昧然涉,我尽庄现。循视内外,其有不合者,听于其际与其数。如咒咒物,物利咒止,又如物获咒益,不晰咒故,因而遇之,芒昧何极?口弄物外之言,手弄世外之事,稽厥行藏,伊可耻也!龟犊枯鱼,心迹超然,因而遇之,情染一洗。于物中为人,人中为男,岂如木梗,随水迁流?岂如落英,随风近远?不发大寤,自同虫豸,何往何来,念之悲动,因而遇之。鸡鸣不已,洞天棋散,云霞周身。窦不可塞,关不可扃,扃而塞之,魂魄焉宅?吾瞑目恬气,伺厥升降,因而遇之,广成面语。伤物者伤,菑人者菑;鹏飞蝶息,不出人间,因而遇之,其《老》《易》之旨乎?宁晦勿宣,宁误勿凿,宁断勿纫,纫刺我指,如梦古人,语半分手,因而遇之,空床不寐。文理潦倒,《庄》《骚》同思。我爱《天问》,灌灌如诉,薄暮雷电,即记其事,前丝后丝,总不相连。兹谈羊蚁,胡乃及鱼?见鱼书鱼,想亦如是,因而遇之,以破吾拘。至巧者化工,人敢椎拙,仰而思天,宁不怪绝!瞻彼小草,叶叶染采;小虫跂跂,其壳青黄。天地大文,亦既工此,海入其塘,岳入其牖。无小无大,爱玩终日,因而遇之,字句我师。彼笑且侮,此怒而争,侮者又笑,我寓言耳。父前不拜,抱颈以嬉;不揖密执,跳弄酒歌。岂可曰咎?他人反恭。《庄》不云乎:大亲则已矣,因而遇之,诋訾何有哉?
客有从予问《庄》者,曰:“已哉,止哉!诬《庄》者自诬,注《庄》者自注,十夫之灌溉,不如细雨之渗漉,端居绝念,可以一遇;逐步追逋,忽失其处。”予应之曰:“是也。虽然,予既化身为庄矣,遇庄者夫岂予哉!且夫景纯有笔,入梦求还;辅嗣玄理,出冢相告。精文妙道,神鬼所恋。如此吾不忘庄,庄必绕吾晨宇夜池,划剔吾膺臆,湿吾砚,往来不绝,岂但遇也!”崇祯乙亥夏五闭户人谭元春序于岳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