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四术/04a

齐民四术
卷四上　礼一上
作者：包世臣　清

卷四上•礼一上

说保甲事宜【说储下篇之一】

保甲以十家为甲，十甲为里，十里为保，十保为乡。乡立乡老，无定额；保立保长一人，保贰一人；里立里正一人；甲有甲首，有直甲。十家之中，择其家少殷实、年逾四十无过犯、不为其邻所恶者马甲首。十家轮直，察核其当输之家为直甲。今保甲久废，骤举其法，以甲属里，以里属保，以保属乡，则疑众而难成，先断自编甲始。俟甲成，然后割里，里成割保，保成割乡。知县先备赀措笔纸，饬史遍提二十年来讼案及各处访关案件，摘出其人。其理曲持人曾经审处者为一等，其健讼屡积并未对审者为一等，其理直受屈伸诉者为一等，其为户族应审者为一等。凡应审多案者，必系人所信服，或家世智计得人者也，于该等人名下，注某年讼某一次，或被某讼一次，应某讼审一次。分都因为册，计日缮毕，乃刻编甲告示，详载条例，先发各处保役张示。俟刻编甲门牌、甲首高脚牌式成，知县自备饮膳，出城分乡驻聚，就近召集各村衿耆，导以睦邻里、弭盗贼、大有便益、毫无滋扰等情，令其转相告谕，藉以看其人之明暗邪正，参稽案册有无名过，以预后日里正、保长贰之选。每家给门牌二张，令其亲填家口、年貌、产业、钱粮、畜牧、竹树一切的实，以备查验。一样两张，一张裱挂门首，一张俟知县回验该乡时，保役汇缴，即诘间其乡之善人，明白为众所推者为谁，分等记注，以备参核。知县即考其产粮较多，及家有业儒者，参以案册，点其人为甲首。发高脚牌一张，令其造牌裱实，从甲首家为始，轮管此牌，以昼查同甲，夜巡同更，十日一周。其大村以十计，除奇零，八家者即八家为甲，五六家者即就近五六甲，每甲增一家缀之。其小村止七八家者，即以为甲，或十二三家，亦以为甲。或止二三家者，就近集数小村为甲。工商僧道，一律办理。其延请远师、寄寓小贩，皆附本户。

先查该县前届户册，与田相较，人得若干亩，以定户法。约计其家每人得田六亩者，为上户；人得四亩者为中户；人得二亩者为下户；人不及一亩者为贫户；全无财产，又无生业，老病无子孙，及子孙幼弱未能谋生奉养，或一子已壮，俯仰至四五人者，为穷户；其家过十口，而口过十亩以上，为饶户；上万金者为富户。富又差以三等，皆书于高脚牌。分户无定额，约以地人相当为下户，并资产酌之。

凡城郭市镇，一律办理。其寺观及宿店寓客者，俱给循环簿，详诘名籍、年业、来去何处登记。夜半巡房时再问，其应答参差者，于籍记一“△”，来早放客时，按名至△即留加盘考。有状者，交里坊役致之官。

凡城郭居民，分保皆分门，曰某门内左保，某门内右保。城中则曰城中前后左右保，城外则曰某门外左右保，街长则曰某门外前一前二保，以此差之。【定分地名，有警，派守城即有条绪。边海各邑，尤宜切究。】

编甲既成，相其形势，割十甲为一里，里百家。村里连络附近止四五十家，或百二三十家，皆为一里。割十里为一保，如割里法。割保为乡，度其地可方十许里，界山画溪为定。乡、保皆为取名，里则名某保第几里。其里正、保长保贰，著该居民公举，不拘绅士耆农，惟推行业。惟世业工商及现执工商业者不准。

凡直甲派直，其单丁、老妇、幼子及穷户不派。派直家，以一人巡更，巡必遍一里，屋舍前后，敲梆巡徼。每一次必周两遭，一夜五次。计十甲则人巡百遭，可以免盗贼及子女奔逃、纠众抢亲、扛尸图赖牵累之祸。凡甲、里近大路、岔路者，必巡过路岔，遇有夜行人形迹可疑者，即加诘问。其应答支吾，则呼众喝留。系贼，以其赃十二充赏；系奸拐等情，官俱给赏。如捕犯法，系贼即送归该被窃甲，计赃之十二，令直甲者出一分，被窃者出一分为谢。奸拐子女，亦送还本家，听该家礼谢，官更给赏。他视此。其窃案，直甲家代报，审质时，直甲亦须到案一次。不许设协缉罚赔诸苛政，以累齐民。

凡乡老、保长贰、里正，官皆待以客礼。今法，每保有役，或一人专充，以便唤集，将行文字册籍，又有里书以催赋过割者，仍旧不革。

每保一图，详绘山川田地村里形势，集各里、甲编为籍。仍取门牌、高脚牌，集抄胥书就，改署某乡某保第几里第几甲几户，给散本家裱张。每富户科纸笔钱四十文，饶户三十文，上户廿文，中户十文，下户五文，贫户二文，穷户不派。册有正副，正存官，副发保长。

凡十家内斗争、户婚、田土之讼，皆不相连。惟不孝不友、【如殴尊长之类。】窝赌、窝娼、窝贼及自为娼贼之类，同甲切加劝戒；不悛者同甲公白于里正，里正劝戒之；不改者白之县，论有差。其夙恶为同甲所知而不举者，笞四十，分肥者论加法。其父兄不加教戒，减本犯二等。罪止杖一百、输三年。其在外犯窃被获，同甲及家并不知情者免半，仍饬保长协里正、甲首、直甲，白书本犯之门曰“出贼之家”。娼、赌等案皆同。其果痛自改悔，三年无过者，同甲公白于保长、里正，转白官除之。其三年内尽心巡守，能截获贼犯者，亦除之。

凡里正、保长皆给与戳记，使条白得达于官。保贰皆须能笔札者署充。凡赴讼者无论进词喊禀、令丞听受，除命盗大案外，察被情非悍暴，系田土界址、雀角短长、户婚牵割、气性斗争等事，批副用印，仰原告持批投该保长协里正至公所，唤集被告及证应人，详加研讯。保贰录三造口词，察其是非，判割清楚，务令输服。判定，录为长单，粘连官批之后，用戳骑缝，连名判后并用戳记。凡口角争斗，是非立判，一日可决。集讯日，原告山供膳钱一千文。若田土、户婚，须勘踏查验者两日，原告出供膳钱二千文。被屈者，剖正所争，仍罚备酒，于翌日请在讯诸人慰劳原告，仍认赔供膳钱。原告出具允服，粘连判后。三面公同用戳，给被告持至城，跟服词缴息。吏受词研问，如判准息销。其长正公判而原告不服，长正公将用戳粘单给原告赴县重告。被不服者，即给被赴县，跟诉词呈缴，官乃集讯如法。凡所讼系邻里亲族，即仰本保里；系他保里人，即仰原告持批，请里正向赴该被保里长正公同研讯。供膳如之。凡长正皆须公平处断，以息争竞，不得情庇偏坦。其听问不平者减酒帛，甚者于召问赐食时，罚立侍，看他长正食终乃退。致酿大狱者革斥。受赃者科罪如法。终岁剖决公平、息讼至十案以上者，优加赏赉。

编甲厩成，摘出穷户，查其亲族外戚有三等富户及饶户者，分别劝派养给有差。上中富户，有胞叔伯祖、胞叔伯、胞兄弟、胞侄、外祖父母、舅父母、姊妹夫、外甥、妻父母、妻胞兄弟实系穷户，非缠扰过度，而人少不加收养，人多不酌加存给者？分别勒令养给。其阳奉阴违者，即饬长正白署其门曰“不友”，俟养给三年后除之。其素能养给期功外内亲族穷户者，饬长正朱书其门牌曰“义户”。能推惠及无服之亲，存活至十人有状者，给额旌奖。其下富户、饶户，照上中富户例差减之。其上中两户有能养给期功以上内外亲族者，朱书“义户”，至三人以上者给额旌奖。其内外亲族并无饶户以上可以派令养给者，官为设法存恤。【如乡族义仓、城坊养济之类。】其派养给而不遵，及阳遵而阴逢者，量其所应给之项，倍罚充公，仍署门派给。再违者，及有他情可恶者，坐不友律。【吏下乡随时摘问，以求实情，并备后日孝弟之选。】

凡无子孙者养之，有子孙者给之，其孤儿亦养之。派给：下富户，户四人即全给。大口日米一升，小口日半升，俱半月一给，年终絮被一条，棉袄一件，为全给。人多者以此项差散之，仍以亲服为杀。上中富户量加。【万金富户，岁捐米十三石八斗，棉絮银八两，以赡其亲族，力所优为，且杜绝侵扰，尤为便富也。】

凡贫户，其有服亲族，各推一本之谊量加存恤，不在派给之例，孚数者准与朱署。其下户力穑，原可为生。其富户能岁时优助者听。若下贫等户，恃亲缠扰，使富户不能安业者，论如常人律。其穷户既受给而格外苛扰者，并论如常人律。凡民无田产，又无生业，不为人执事者，惰民也。非骗窃侵扰平人，则何以为生？害民教惰，大坏风化。共力技出众者，申府署标兵，次补壮快弓三役有差。馀才力不任公役者，迁之他乡，交保长分给该地饶富等户为雇工。该长正时加约束，辛力从轻，以渐量加。【游手民必有头目，其党皆椎鲁人耳。不为人执事者，既因好闲，亦士人不敢受耳。至他所则其气已馁，往往有较平日为驯贴扡，且以官迁之，尤可无虞。】其仍隋游滋事者，保长以戳封寄城白官，输之作役。

凡同里庆吊必集，饮食筐篚之仪随宜。富无过丰，贫则以身到，不责货财可也。异里之亲旧仍听往来。其乡长保长贰、保望有大庆吊，同乡之长正致礼焉。里正里望则同保之长正致礼焉。酒食筐篚皆从俭，身到者亦可，期无失礼以酿嫌怨。

凡朔望，里正集里望、甲首、直甲，并里中儒士及外师诸在书房子弟，于公所讲说乡约。其愿听者无论长幼客寄，悉听入，惟禁女子。侵晨，分甲轮值之人设香案，旁挂扬善屏两幅。众集，里正里望率众向上行礼，序齿五十以上者坐，以下分立，择里中知书者立案左，恭宣圣谕条目毕，乃坐。将孝弟姻睦守望诸事，用俗话方言编列，高声讲说，务使愚氓通晓。讲毕彻案，献一茶【分甲轮，值者办。】乃取所悬屏下，朗诵一过。里正里望随宜称说，以为劝戒。屏二：一记通乡内已经乡举而官验准，不必书旌善亭者，上书某行某人以某某行业，为乡人重，经某官旌奖；一记本里内尚未达官，可预后届乡举孝弟、力田等科者，书某人以某某事，实可钦敬，克当某行之举。读毕有当增入者，里正里望同里众公议下笔。书毕，纳之椟，交揖而散。若全保同集一村者，则分保长一处，保贰一处，各领五里，他如法。

凡开印日，知县首行劝戒告示，每里一张实贴，后粘单大书旌善瘅恶亭人名事迹。旌善亭，书孝弟节义某名色，某保甲，某人，【父某，祖某。】某氏。【夫某，父某。】瘅恶亭，书不孝不友、淫乱刁顽名色，某保甲，某人，某氏，仍注明存殁。其在瘅恶亭人，子孙有以孝弟举者，得缘除，仍准注明该孝弟人名下曰 “父某，祖某”。其在旌善亭人，现在而子孙犯盗逆诸罪书瘅恶亭、情罪重者，其父祖坐失教除名。

凡县编保甲册成，以田计口，人得二亩者，中岁可足食，【地隘者农必精，中岁亩三石，以大小口计之，六石可支人一岁食，杂粮济之，可以无饥。】为下县，得四亩者为中县，得七亩者为上县。以上为饶县，人得二亩以下者为瘠县，开明富三等若干户若干口申府。府总县，酌以五等，以饶济瘠。无饶者以上济瘠。若通较府属得下县，或不及者，为下府，通较得中县为中府，通较及上县为上府，申之藩司。司受而通较之，以酌接济。知县于将获时出示各保，劝富户俱须积粟三年，饶户二年，上户一年，中户一年或半年。其资财及饶上而田数不充者，皆置备如数。皆计算到接新，再多者乃为积，其馀乃准粜卖。凡劝积，皆酌以三年为率，转新去陈，如数乃止。知县于巡辖时，再加谆谕。于二月巡辖时，时加挑查以实蓄积。知府相度水道，以饶、上等县接济下、瘠。司相度水道，以上府接济下府，俱就近酌定。大熟则司府酌派各县以封贮帑项，量于饶、上等处买贮仓谷，不拘稻粟积之。偶有偏歉，县即于九月通谕该富饶等户，出家积粜于市。仍谕以十月即开仓粜济，仍有他县接济，不必居奇病人，自失利算。十一月，知县即造空白执照，照户册计日计口填明，给下户贫户就三等富户支借口粮，三日一升，勒至三月止。借项皆小麦熟还三分之一，秋熟清还。惟平借让息，以申姻睦。其过期者，官为严追，逃绝者官按照拨公费给偿，以纾富力。其穷户及贫户之产微口众、度遇熟不能遗者，官酌给赈，仍预将情形申府。府于十月、十二月、二月，派不荒县运其储谷，至该县境粜卖三次，以平市价。若一府歉者，则司调丰入诸府，酌受荒重轻，拨运储谷接济，以绝居奇。其或一省遇歉者，邻省接济如法。其粜得价银，以本归帑，以利充公费，任县经画，不归销算。

凡民间借贷，利止月二分，过者罚去利。其过三分者，罚本入公。凡借钱还钱，借粮还粮，俱月加二息，不得以粮抬价垛利，亦不得以钱放粮，指青收黄，潜剥贫民，违者罚本人公。

说学政事宜【说储下篇之二】

知县于保甲册内，摘出所辖生童，各分乡、保，汇为士册。【仍注明年履、九等户法。其训蒙他甲与从师他甲者，俱两处附注。】每册一页只书四名，以便条记行学举止。其乡士人有奉接尊长无悖慢、沉潜书籍、言语端谨、训读有则，无斗讼游荡、赌博买卖、中保诸事者，长、正以告，就近传见。该士惟书刺曰“习某经某氏学某保甲业儒某”。见令、丞礼：入门至堂檐，令、承离座起立拱手，乃向上三躬。命旁坐，再一揖，就坐。待茶，语毕，三躬乃出。令、丞拱手，俟下堂乃坐。令、丞详问为学之要，观其行止、言词、容貌，条列其等，注记名册。其成童以下愿谒见者听，仪数同传见。凡因公出署，随地摘召问讯。俟识见已遍，乃檄乡老、长贰、正望公举应试。以行为首，令集其状，参列署为儒士，以现业士人十之二三为数，其准赴试。行同较学，【谓记诵讲说家法。】学同较文，文同较言。署弟子，数浮于额者十之五，其副倍之，使尉教以射，并习仪。【集官所，给以日食。】射差成，择日行释菜先师礼。先一日射于戟门，揖让耦罚，略如古仪节。升降有差，乃申送于府。其巡辖劝农，见从教尤力、桑麻树艺殷盛者，间就其家，阅畜牧如法。家人辑睦者，即加奖赏外，仍记名以备力田之举。该保甲内，旧有技仗精敏者，验试补入伍教目。其有举移三百斤以上者，随时送司府补材官选兵。举移五百斤以上者，县府司校验，以其名艺递申之。

其有匿丧及预捏过房为后日减丧计者，比照居丧无状律科断。其故隐冒举之长贰、正望，俱斥革，决杖六十，乡老罚酒帛筵宴。如该犯系乡老同里，及内外有服之亲者，同长、正科罪。其他举不以实者，每一名记过一次，至三名以上者，罚去酒帛筵宴，六名以上者斥革。乡老俱减一等。其该长、正所举，如系劣迹有状，而舞弊改名、冒图进取者，照本犯减一等，其馈遗从重科赃罪。凡老、长贰、正望赏罚斥补，知县皆为教叙其状，发该乡保贰录其稿于籍。

凡子弟就傅，皆须在六岁以上，蒙师教以事内外亲族尊长隆杀之节。书房坐立之次，皆叙分齿。先授小学，【谓床儒所集文书，非五雅及许徐《说文解字》之小学也。】须为讲明其义。其不能讲解小学字义仪节者，长、正稽察，毋许教授。凡令、丞至乡，皆就近召蒙师勤加勖谕。其有下贫人户，子弟端秀聪颖而力不能终其学者，长、正白于官，官召验经画培植之。凡子弟成童以上，现从师长，而在外犯法至杖一百者，该师长有职者夺一级，无职者杖六十，收赎。其犯系悖逆乱伦情重者，师减三等的决。其本年初附，在半年以内者，递减二等。仍科其旧从之师，照现从例减一等。其子弟悍傲不遵教训者，许师白长、正屏出，仍书于里正之籍。若凶暴已甚者，长、正即白宫安置。其一岁校试入等，补弟子，有三人以上现从一师者，令优教致酒帛于其师，仍注册备宾兴老望之选。

禁淫艳书词。其刻印之家，限十日内缴板焚于学。通所辖，限一月内将家中所藏各小说曲部，新旧整残通缴。官给纸价，新整者每斤六十文，残破者每斤二十文，违限者没其价，决杖八十，至十种以上者杖一百。其说书、做耍、卖药、卖棋诸人，酌递还原籍或安置本境。故犯者，杖八十输作。卖拳者，集验署入伍教目。

稽查僧道度牒。除已往不议外，有新剃度而无度牒者，本师科漏裸律，新度人还俗，追身价入官。禁革淫祠，其书册无考之神悉罢之，迁其住持于丛林，改正门字以为乡学，香灯田产归学。其住持自置者听其变卖，其愿还俗者听，产仍归管。其有不能买牒僧道，绝户房产，一律办理。

凡乡学，听士人读书、习礼射其间。其学有经费可延师者，该长、正白于官，官为选邑之行学可表率者，置为师。值举试之年，长、正集应举人于学，行乡饮酒礼、迎送坐立、饮射仪节，酌今古以为之制。

府受县申送，校考如法，择其尤者柄生员如定额，不及额则缺之。其县署弟子不入等者，退为副。释菜较射如法，其在申送列者仍与。皆三年两举。三年，令遴在学之行业端正、身材平直、学问有本、文射兼优之生员，其副之尤者亦与解，举宾兴礼而上于藩司。藩司受之，考校如法。入等者署为贡士，而贡于礼部。礼部试如法，入等者为进士。约解十五而贡一，贡十五而进二。

以上学政诸条，一皆生于保甲，保甲未明则跬步Ａ５碍矣。夫为政，在正心以求实效，在细心以审真势。好名高者举善政而害人，求速效者推至诚而不达。夫令为亲民之职，天下虽广，积县以成，故其职为至要，而其治为至易。有心之士，差知其要，而震沮以为难，故一切委蛇，从俗波靡，此所以教化凌迟而民生日蹙也。夫辖隘职近，廉问得真，一易也；权专任久，威德自制，二易也；一事得民，劝谕遂孚，三易也。故学为政者，必先求民生之要；初任职者，必先求风俗之略。夫千里异风，百里殊俗，漓漓相较，去若槐莛，而乐安好善，得自秉彝者，初无改也。故令之得民，至捷莫如击猾吏，至信莫如革陋规。击猾吏则得外奸，革陋规则绝内愧。稽检图籍，一月可毕。巡城下乡，必勤问劳。慎无先于绅富，就八十以上者问之，可得人才地治之概。即其不贤，教民长长，亦未为失也。巡辖既周，就闻见以较错互，亦可十得五六矣。威名既振，而优礼继施；清操显著，而恺谕温加。不骄巨室，不简细民，实心谦德，以张信威，令之下也若流水矣。然则操约御繁，三月而保甲可举；身勤术简，三月而保甲可成。山川既悉，可教树艺之宜；闻见既周，可得贤能之实。长、正得人，老、望不失。迨于期月，教条粗备，然后利导以措学，选拔以教礼，虽非郅治，庶几补苴之益矣。视此以往，中材可企。苟观者指为迂远之谭，行者昧其先后之序，则良法美意，反为厉阶，咎归作俑，非吾所知己。

与沈小宛论礼书

小宛足下：日昨承示大集，发帙先检议礼之文读之，征引贯串，准制酌情，通儒之效著矣。然有数事不能无疑，故复诵其所闻而质其是非。世臣暌隔经籍已十有六年，记忆荒落，又行笈无书可捡，所述疑义，多有不符本文，是未师而非往古，罪无可逭。唯足下审察而纠正之，世臣幸甚！礼教幸甚！

古人吉凶不同制，故丧每为祭所屈，说者因《礼》有“丧三年不祭，唯祭天地社稷”，传有“宫中有死者，则为之三月不举祭”之文，以为自缌以上皆废祭。愚以为三年之丧，分皆体祖，《礼》天子有下殇五，是人君之丧至三年者，四亲同恸，幽明不间，故为之废祭。唯天地社稷尊于祖，不敢以所亲而简所尊，故得越绋行事也。《礼》“支子不祭”，是期功之丧，谊与庙远矣。且天子备百姓嫔御之数百二十，又王姬适二王后者不降服，又周公时同姓之国五十三人，尊同则不降服，若以其丧而废祭，是天子诸侯之祭或寡矣。故袁准释服而祭之说，愚尝谓其能通礼之权也。

齐衰期章：“父卒，继母嫁，从为之服报。”愚以为齐衰三年章“继母如母”之文，当在此章“父在为母”之下，此文之上。以类相从，而出妻之子为母次之，妻又次之。夫亲母，父在则期厌于尊，明子必随父之义也。父卒则三年，说者谓尊者不在，子得以尽其私恩，继母以路人而体父，故父在则如母之服期，父卒而仍为之服期，亦足以明其配父之尊，而见孝子之不忍死其父矣。古不以期丧庶母，虽杀于亲母而无嫌，若必加为三年，既无私恩，而尽同所生，似无所取义矣。说者以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为丧出母，此谬说也。孔子在，则伯鱼之母服正期，服除而犹哭，故以为甚。为父后者，为出母无服，终其心丧，此传重之大纲，以义断恩。至不为父后之子，身不体祖，以母绝于父，不敢服父所不服，故以加隆之再期服之，取卒母子之恩耳。至君母继母被出，本因父以得名，既绝于父，遂为路人，其为无服何疑？《经》言“出妻之子”者，著其所生也。父卒，继母嫁，继母终父丧而嫁，其妻道有终，是即其能终母道，故子从为之服期，以报其能终于父，《传》所谓“贵终者”是已。郑氏尝谓母子之说专以名重，已不若《传》义之善，而王肃倡为说曰：“从乎继而寄育，则为服；不从则不服。”是以养育为重，义无取乎父卒。终丧为卒，虽出于注家，然以“舅殁则姑老”之文例之，是卒为终丧信已。且寄育之恩，自出嫁继母之后夫，何以无文？肃知继母本路人，不得同亲母，因生继父之名，虽渐于乱俗，而辞犹有不敢尽者。然后儒多从王义，以“从”为从嫁继父同居。《传》云：“与之俱适人”，此以一“从”字包之，何其不辞也！从，本服中之一事，《经》言从服，皆有所从。此“从”生于父卒，故变文言“从为之服”，更言“报”以明之。愚少读此经，即疑此“报”字与全经殊例，后见《通典》载马氏云：“重成母道，故随为之服；继母不终己父三年丧，则不服。”贾氏疏此经云：“感恩者皆称报，此子念继母恩终从而为报。”又云：“父卒还嫁，便是路人，子仍著服，故生‘从为’之文。”详其文义，盖与孟子从而为之辞相类，因叹先儒实有先得我心者。

肃又云：“服也则报，不服则不报。”若与马氏同义，则与其寄育之说大殊。若云嫁继母报服其子，仍视其子之服与不服，不思子既行服，则母已死，何以行报？说已杌。而贾氏疏本经，统说全经十二报之义，又云“母以子恩不可降杀，即生报文”，为骑墙语，以致后儒皆以“报”字属嫁继母。按《丧大记》：“妇人不居庐，不寝苦。丧父母，既练而归。期九月者，既葬而归。”是凡丧者必就丧次也。出母嫁母，子本天合之亲，而经无“报”文者，以出与嫁皆绝于前夫之族。子死，其次在前夫之家，义不得往就。反在室，与夫家绝，继父为子筑官使主祀嫁母尚不敢与，况能于母家及后夫家以别室为前夫子次乎？成服变除，受释皆无所非，仅方隆宴尔，不能忽加髽衰也。故出母嫁母皆无报服，况继母以路人，又绝族，且何服之有？子感继父恩为服衰期，本在其丧次，故异居即降为齐衰三月，以身为父后，不能以恩私屈十五月之祭故也。继父虽养如子，然与子非族非亲，故《经》不制服。设子死于继父家，则亦宫中死者之类已。以义揆事，出母嫁母嫁继母之丧，子皆当就其丧次，故射慈有“如远不得往，则别为异室，亦有庐与垩室”，其说为能补经文之阙矣。《经》言：“为父后者为出母无服。”服继父者皆为父后，服嫁母嫁继母则为父后者与在，其为释服而祭必矣。至亲母嫁者，贾意以为三年，固以依神龙、天宝之令，然子于母尚恩，母之嫁否，无损于私恩，己不为父后而丧之尽情，且以别于被出，其何害乎？

为人后者为其祖父母，自古经以及今令皆无文，愚意以为仍服本服无疑也。为人后而降其父母，重大宗也。女子子出嫁，不敢降其祖，明有归宗之义。古唯大宗立后，其立于何时无明文。固有宗子死而族人为之立后者，其宗子老而自立后，亦事理之所当有，大约六十闭房则可矣。《礼》宗子有母，则族人不服宗子之妻，是宗子之必无父可知也。或既后大宗之后，而宗子自有子，又或己之为父后者死。皆当有归宗之义，其不应降祖与女子子之出嫁同矣。尊祖故敬宗，礼别嫌明微，故降其所生而服所后之大宗，祖本服期，期多无嫌。愚谓兄弟之亲，因父而得，故为人后者，既降其父，则父之兄弟、己之兄弟，因父得亲者，皆从而降。既不降祖，则高曾皆不降，【《经》言：“女子子嫁者、未嫁者为曾祖父母。”《传》云：“不敢降其祖。”】而叔伯祖父母、从祖兄弟，因祖得亲者，皆不降矣。【《经大功章》言“为人后者为其昆弟”，《记》言“为人后者于兄弟降一等”。二文皆言亲兄弟，不得以小功以下为兄弟之别文说之。若以小功兄弟为说，岂为人后者，大功以上不下降乎？贾氏于本宗馀亲皆降一等之说非也。】至所后者大宗，其与本服亲疏不可必其所后者亲属之服，愚谓后大宗者专为传重，其亲属如与本服相等者，自各仍本服，若世数已远，则以族人为宗子服衰三月，而报之以缌。是亦以义起“亡于礼者之为礼”，不得以近人争继图产之乱法，而诬先王尊祖收族之大经也。【《传》：为人后者“为所后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记》：“为人后者，于所为后之兄弟之子若子。”二条恐有舛错，或衰周现行之事，非周公本意。盖继者唯大宗宗子，安得有祖父及父哉？所后之兄弟之子，即如今法，已是从父兄弟，不得言“若子”。贾《疏》举疏以见亲，言外以包内之说，尤不得经义。】至“妾母不世祭”，与“妾衬于妾祖姑”之文有碍，或者偏文不足以例为人后者之于其祖父母乎？君之母非夫人，则群臣无服，近臣唯君所服服，庶子王为其母练冠而燕居。《左氏》载庄姜以戴妫之子完为己子，《秦策》载华阳夫人以楚为己子，故夫人无子，立右媵以班次之。《小记》有“为君母后”者之名，是虽庶子，必夫人以为己子而后得立可知也。若循为后之例而降其所生，则嫌若侪所生于庶母则忍，故朝祭从吉，练冠而燕居，则恩义两尽之制也。郑氏“小君在则益不可”之言，为破汉人之谬而立此说，其实妾母不得为夫人，先王杜乱之微权，不系乎小君之存否也。周法子以母贵，《公羊》“母以子贵”之文，系汉人附益以诬时君者，不足据也。若国有大变，而庶子承统，其时小君若在，如汉太皇太后称制传统者，则仍为君母之后。若小君不在，而依托君母，则近于与为人后而忘其所生。是其为妾母也仍三年，所谓“三年之丧达乎天子”者也。然群臣为君之母服，为其配先君也，君子母既不配先君，则群臣自无服。其以别子入继大统者，小君在则固所后之母也。所生之父母，自当从士大夫降服之礼，而意推之，故欧阳、张、桂之说，未必尽非，唯入庙称宗，则大悖而阶厉有由耳。至“继父同居服齐衰期”、“不同居服齐衰三月”两条，愚谓此先王顺人情以恤孤、又辨族类以明宗之大法也。《传》释“同居”以“妻穉子幼”、“与之俱适人”，传者又恐人误会为嫁母别生施服，故云必尝“同居”，然后为“异居”。盖“异居”者，或子成立后归本家，或自立门户也。其言子无大功之亲，所适亦无大功之亲者。为有大功亲，则子虽幼而有同财之亲抚育之，可不随母俱适。既无同财之谊，不能以之责疏属也。所适若有大功亲需其抚育，财力或不能旁及，故陈铨不能专财之说，义是而犹未备也。若子有大功亲而年在繈抱，不能离母；所适有大功亲而无需其货财抚育，自可听其同居。先王以为不制服，则义轻恩薄，无以维系恤孤者及孤子受恤之心。而不制报服，则所以杜养为己子以乱宗之渐。故郑氏“此以恩服，未尝同居则不服”之体味经义，至为审已。

《传》又言别筑宗庙，使子以岁时主祀，系言继父之道，推至其极。全《经传》言若是者二条，“慈母”条下，备陈生养死服贵父命之义，此条但云“继父之道”，明非为随母子言也。娶嫠在衰周时，已通上下，究以庶人为多。庶人祭于寝，己且无庙，况为路人别筑耶？《疏》谓三者有一不备则不为同居，即三者俱备而继父后有子，则已有大功之亲，即为异居，未免深求，而转失先王制服之本旨。史公讥儒家“博而寡要”，其事多难从；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贾氏此《疏》，实兼两失。徐氏《读礼通考》，依傍《通典》而推暨之，节目过繁而无杜君知统之识，囿于末俗，时有不协人情者。何足下遂推许之至如是耶？世臣再拜。

庚辰杂著一

孔子曰：“行己有耻”，“可谓士矣”。“道政齐刑，民免而无耻，道德齐礼，有耻且格。”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人能充无穿窬及无受尔汝之实，而义不可胜用。未有义而后其君。凡以耻者，人所共受于天，怀于心则为耻，见于事则为义。人而无耻，惟利是趋，无所不至。是故吏无耻则营私而不能奉令，士无耻则苟且而不畏辱身，民无耻则游惰而敢于犯法。然而民化于士，士化于吏；吏治污则士习坏，士习坏则民俗漓。古今一理，未之有改。先圣昔贤未有不兢兢于有耻者也。

今富民山赀财，使人司贸易，而其人干没其息，侵吞其本，则无以自比于人，不见容于同业。而吏收钱漕，既已恣欲浮取，又复任意亏空；至于杂项钱粮，征而不解，尤为习常。而皆恬然不以为怪，人亦莫有非之者，是耻之亡于吏者，一矣。穷檐匹妇而有外私，则为族里所鄙弃。为吏而市狱，与妇人外私无异也。而市狱者相环，恬然不以为怪，人亦莫有非之者，是耻之亡于吏者，二矣。士民家用雇工，而所雇之人，不能供其役则自行求去。为吏而不明吏事以旷其职守，与雇工不能供役无异也。然内而六曹，外而郡县，居其官而不能举其所当有事者，盖比比已，又恬然不以为怪，人亦莫有非之者，是耻之亡于吏者，三矣。贫民无行而为穿窬，则齐民莫与其居处。夫通天地人之谓儒，为士而仅注意于记诵摹拟以博科第，已为僿陋；至于科场舞弊，则与小民穿窬无异也。而怀挟冒籍、倩枪手、打关节，恬然不以为怪，人亦莫有非之者，是耻之亡于士者，四矣。凡是四者，皆为争利，利心胜则耻心微。是故利者义之反，而耻者义之源，廉耻不明，则礼义路塞。吏与士如此，且何责于齐民乎？是故游惰多而奸宄出，大则结会聚众，抗拒长官；小则挟诈健讼，鱼肉良民；甚至杀父兄、托鬼魅，恶逆不道，所在而有。推厥从来，皆由无耻。

汉陈实为乡里判曲直，人曰：“愿受官刑，不为陈君所短。”盗牛者为主所得，盗曰：“刑戮自甘，乞不令王彦方知之。”可见耻之为用，原不绝于人心。以陈实、王烈尚足化其乡人，又况神圣御宇，感天不旋日，而风行草偃者乎？

孟子初见子思，问治民之要，子思曰：“利之而已。”孟子曰：“闻仁义，不闻以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是故赏罚者，为治之大柄。今小民犯义者则加罚，而行义者未获赏，是未使小民得仁义之利也。善为国者，使人之趋义者，既有令名，而又得行义之利；骛利者，其名既不义，而复得不利之实。是故民之趋向有定，风俗日厚，而刑措可期也。

恭维我皇上登极之初，即敕停捐例，又命内外大吏将捐班严行考察，罢进献，贷亏欠，数至不赀。且复躬自厚而责人薄，俯念外官廉俸不敷办公，饬大吏确查向来陋规之不至病民者，明以予之，使君子受野人之养，而可无愧于其心，无患于其后。直省臣工，共见圣心之贱货贵德，愧励兴起，循义者日增其修，放利者立改其行，作人之化固可计日而成矣。然捐班未尝无人才，即有不忘市道，存好官多得钱之见者，其为害于地方犹小，惟有钱即可得官，使民心日趋于争利，而害及廉耻者实大。窃谓国家设立科目，求服古之士以备入官之选。而贡监一途，名为俊秀，本以待民之秀异者，使入太学以造其材，故其章服与举人生员无异。然常例报捐之人，未必尽系俊民。至于捐职，文自从九以至道、府，武自千把以至参、游，少者仅数十金，多者二三千金。朝珠蟒服，遽同真官；炫粜闾同，人不见德而但见贷。其农民力耕以奉公上者，虽内行修于家，自好闻于乡里，若报捐无力，则穷老岩穴，无异齐民。国家旌表之例，须有奇节，其仅修庸行者不与，且表异即及其门，而章服不加于身。夫好荣者人之至情，诚恐山野小民，见闻僻陋，于皇上贱货贵德之实政未能周知，尚无以革其好利之习，而动其有耻之天。

嘉庆十八年筹备经费案内，大臣查覆每年常例，不过二百万两。本年恭迕恩诏，开复文武官处分，又奉特旨，公过不Ａ５升调，则捐级者较少，想尚不及前数。涓埃之项，于国计曾无增损，若蒙皇上俯念风俗至重，标准攸关，停止常例，仿西汉孝弟力田之科，修复世宗故事而变通之，饬直省大吏转饬州县，实力访求农民中敦笃力作、数十年不入公门、行谊为族里所称者，分别详请题谘，量给职衔。其选不必太精，唯务善善从长，拔十得五，使足以劝诱而已。从前报捐之职员贡监，日少一日；而孝弟力田得举者，日多一日。小邑下乡，皆知矜式，则齐民深信非笃行勤农莫可仰邀荣宠。父兄教而子弟率，莫不鼓舞振作，以求无忝于圣人之氓。其有莠民乱化，则有司以时锄而去之。或有至行异材，且可上膺不次。诗人所颂“攸介攸止，烝我髦士”、“诚不以富，亦祗以异”，量如是矣。

盖商贾出赀以得爵命，则利操其权；农民积善以得爵命，则义操其权。利有权则邪慝并兴，义有权则忠孝踵至。数年之间，贵德之俗成，官吏士民共以孳孳求利为耻，不以不若人自安，将见罢民不能齿于乡，劣士不能齿于学，污吏不能齿于官。为民者其戒游惰以尽地力，焉士者共励名节以求实用，为吏者共究利弊以恤民隐。朝廷举其大纲，封圻张其群目，郡县奉行如指。利无不兴，害无不除，于变时雍，唐虞可以复见，尚何教匪之足忧，盗贼之待缉哉？又况吏以亏空为耻，民以抗欠为耻，正供所入，必能年清年款。比较近年所增，且不止每年二百万而已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