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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續集兩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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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續集兩種》序
作者:胡適

  這部《水滸續集》是合兩種書做成的。一部是摘取百十五回本《水滸傳》的第六十六回以後,是為《征四寇》。一部是清初陳忱做的《水滸後傳》。我們的本意是要翻印《水滸後傳》;但後傳是接著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做的,不能直接現行的七十回本。因此,我們就不能不先印行石碣發現以後的半部故事:這是《征四寇》翻印的第一個原因。《征四寇》一書,外間止有石印的劣本。這部書確是百十五回本的後半部;我們現在既知道百十五回本裡不但保存了百回本裡征遼和征方臘的兩大部分,並且還保存了最古本裡征田虎和征王慶的兩大部分,那麼,這部《征四寇》確也有保存流通的價值了。這是翻印《征四寇》的第三個原因。百十五回(《英雄譜》)本的《水滸傳》有許多地方用詩詞或駢文來描寫風景和軍容,——例如此本第三十五回內寫江上風景的《一萼紅》(頁四),和三十六回寫淮西水軍一段(頁四),——都是今本《征四寇》所沒有的。這種平話的套頭還可以考見百十五回本之古,所以我們用百十五回本來校補《征四寇》,弄出這個比較完善的《征四寇》來。這是翻印《征四寇》的第三個原因。

  但《征四寇》的部分,除了他的史料價值之外,卻也有他自身的文學價值。我在《水滸傳後考》裡,引了燕青辭主一段(《文存》三,頁一七八),和宋江之死一段(《文存》三,頁一六七)。現在我且引魯智深圓寂一段:

  卻說魯智深、武松在六和寺中安歇。是夜智深忽聽江潮聲響,起來持了禪杖搶出來。眾僧驚問其故,智深曰,「洒家聽得戰鼓響,俺要出去廝殺」。眾僧笑曰,「師父錯聽了。此是錢塘江上潮信響。」智深便問,「怎的叫做潮信?」眾僧推窗,指著潮頭,對智深說曰,「這潮信日夜兩番來。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子時潮來。因不失信,謂之潮信。」魯智深看了,大悟曰,「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咐俺四句偈曰,『逢夏而擒』,前日捉了夏侯成;『遇臘而執』,俺生擒方臘;『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應了此言。」便問眾,如何是圓寂。眾僧曰,「佛門中圓寂便是死」。智深笑道,「既死是圓寂,洒家今當圓寂,與我燒桶湯來,洒家沐浴。」眾僧即去燒桶湯來。智深洗沐,換一身淨衣,令軍校去報宋江,「來看洒家。」又寫了數句偈語,去法堂焚起真香,在禪椅上,左腳踏右腳,自然而化。

  及宋江引眾頭領來看時,智深在禪椅上不動了。看其偈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裡扯斷玉鎖。錢塘江信潮來,今日方知是我。

  這種寫法,自不是俗手之筆。又在末回寫宋徽宗在李師師家中飲酒,醉後入夢,夢遊梁山泊一段:

  上皇到忠義堂前下馬。上皇坐定,見階下拜伏者許多人。上皇猶豫不定。宋江向前垂淚啟奏曰,「臣等不曾抗拒天兵,素秉忠義。自從陛下招安,南征北討,兄弟十中損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以來,陡下賜以藥酒,與臣服訖。臣死無怨,但恐李逵知而懷恨,輒生異心,臣亦與藥酒飲死。吳用、花榮亦忠義而皆來,在臣塚上俱各自縊身死。……申告陛下,始終無異,乞陛下聖鑒。」

  上皇聽了大驚,曰,「寡人親差天使,御筆印封黃酒。不如何人換了藥酒賜卿。……卿等有此冤屈,何不詣九重深處,顯告寡人?」

  宋江正待啟奏,忽見李逮手把雙斧,厲聲叫曰,「無道昏君,聽信四個賊臣,屈壞我們性命!今日既見,正好報仇!」說罷,輪起雙斧,逕奔上皇。天子吃這一驚,忽然覺來,乃是一夢。睜開雙眼,見燈燭熒煌,李師師猶然未寢。……

  這種地方都帶有文學意味。

  《征四寇》的內容可分六大段:

  (1)梁山泊受招安的經過,——第一回至第十一回。

  (2)征遼,——第十二回至第十七回。

  (3)征田虎,——第十八四至第二十八回。

  (4)征王慶,——第二十九四至第四十回。

  (5)征方臘,——第四十一回至第四十七回。

  (6)結束,——末二回。

  關於這幾部分的考證與批評,我在前兩篇《水滸傳考證》裡已約略說過了(看《文存》三,頁一二四——一二六;又三,一五七——一七一)。我希望讀者特別注意此書中寫王慶和柳世雄和高俅的關係一大段,用這一段來比較今本《水滸》第一回寫高俅、王進、柳世權的關係的一段(看《文存》三,一五九——一六一)。這種比較是很有益的,不但可以看出今本《水滸》的技術上的優點,還可以明瞭《征四寇》在「《水滸》演進史」上的位置。

  我在《水滸傳後考》裡曾略述百廿回本《水滸傳》的價值,並且指出百廿回本寫田虎、王慶的部分,和百十五回本有大不相同的地方(《文存》三,頁一六四——一六六)。現在百十五回本已在這裡保存了。今年上海涵芬樓收買到百廿回本的《水滸傳》,前有《發凡》十一條,有楊定見序,與日本京都府立圖書館所藏本相同。聽說此書不久也要排印出版。從此百十五回本與百廿回本都重在人間流通了,研究《水滸傳》的人又可添許多比較參證的材料了。

  

  《水滸後傳》四十卷,原稱「古宋遺民著,雁岩山樵評」。俞樾據沈登瀛《南潯備志》,考定此書是雁宕山樵陳忱做的。今承顧頡剛先生代我在汪曰幀《南潯鎮志》裡尋出許多關於陳忱的材料,竟使我可以做陳忱的略傳了。

  《南潯鎮志》卷十二,頁廿二上云:

  陳忱,字遐心,號雁蕩山樵。其先自長興遷潯,閱數傳至忱(《研志居瑣錄》)。讀書晦藏,以賣蔔自給(《範志》)。究心經史,稗編野乘無不貫穿(《董志》)。好作詩文,鄉薦紳鹹推重之。惜貧老以終,詩文雜著俱散佚不傳(《瑣錄》)。

  這部志的體裁最好,傳記材料俱註明出處。《研志居瑣錄》是範穎通的,《董志》是乾隆五十一年董肇鏜的《南潯鎮志》,《範志》是道光廿年范來庚續修的。

  在《著述》一門裡,有

  陳忱 《雁宕雜著》(佚)

     《雁宕詩集》二卷(未見)

  汪氏注云:

  按《範志》,忱又有《讀史隨筆》。考……順治中,秀水又有一陳忱,字用亶,甲午副貢,著《誠齋詩集》,不出戶庭,錄《讀史隨筆》、《同姓名錄》諸書。……《範志》因以致誤。……

  《中國人名大辭典》一〇七二頁上說:

  陳忱,清秀水人,字遐心,有《讀史隨筆》。

  這也是把南潯的陳忱和秀水的陳忱混作一個人了。

  《汪志》卷三十,頁十七,又云:

  潯人所撰,……彈詞則有陳忱《續廿一史彈詞》,曲本則有陳忱《癡世界》,……演義則有……陳忱《後水滸》。此類曰志不免闌入,今悉不載。

  據此看來,陳忱做的通俗文學頗不少,可惜現在只剩這部《後水滸》了。《後水滸》開篇有趙宋一代史事的長歌一首,還可以考見他的《廿一史彈詞》的一部分。

  《汪志》卷三十五,為《志餘》,也有幾段關於他的話:

  〔《南潯備志》〕陳雁宕忱,前明遺老,韓純玉《近詩兼逸集》以「身名俱隱」稱之。生平著述並佚。惟《後水滸》一書,乃遊戲之作,托宋遺民刊行。

  這就是俞樾所根據的話。《後水滸》絕不是「遊戲之作」,乃是很沉痛地寄託他亡國之思,種族之感的書。當時禁網很密,此種書不能不借「古宋遺民」的名字。今本《水滸後傳》裡還有幾處可以看見著者有意托古的痕跡。第一是雁宕山樵的序末尾寫「萬曆戊申秋杪」。萬曆戊申(1608)在明亡之前三十五年;這明明是有意遮掩亡國之痛的。第二,是原書有《論略》六十多條,末雲:「遺民不知何許人。以時考之,當去施羅之世未遠,或與之同時,不相為下,亦未可知。元人以填詞小說為事,當時風氣如此。」這竟是把此書的著作人硬裝在元朝去了。第二,《論略》末又雲:「此槁近三百年無一知者。聞向藏括蒼民家,又遭傖父改竄,幾不可句讀。餘懸重價,久而得之。……」著者本是湖州南潯人,既自稱雁宕山樵,又把此書的來源推到「括蒼民間」去,使人不可捉摸。我們看他這樣有心避禍,更可以明白他著書的本旨了。

  《汪志》卷三十六引沈彤《震澤縣誌》云:

  國初吾邑(震澤)之高蹈而能文者,相率為驚隱詩社,四方同志咸集。今見於葉桓奏詩稿與其他可考者,苕上……陳忱雁宕,……玉峰歸莊玄恭,顧炎武寧人,……同邑吳炎赤溟,……王錫闡兆敏,潘檉章力田。……(原文列舉四十餘人,今僅舉其稍知名者六人為例。)於時定亂已四五年;跡其始起,蓋在順治庚寅(七年,西1650,明亡後七年)。諸君以故國遺民,絕意仕進,相與遁跡林泉,優遊文酒;角巾方袍,時往來於五湖、三泖之間。……其後史案株連,同社有罹法者,社集遂散(此指潘、吳史案)。

  這一段可見陳忱是明末遺民,絕意不仕清朝的。他的朋友多是這一類的亡國遺民。這一層很可以解釋他託名「古宋遺民」的意思了。

  頡剛從《汪志》裡輯得陳忱的遺詩三首:明陳忱敬夫。(頡剛案,據此,可知其字為敬夫。)

  移居西村二首

  流離憐杜老,還僦瀼西居,水作孤村抱,門開煙柳疏。裹沙移藥草,帶雨負殘書。世故雖多舛,南薰且晏如。

  溪上雲林合,茅茨落照邊。奇情負山水,雜興托園田。老去詩真誤,貧來家屢遷。苕西清絕處,棲逸在何年?

  過長生塔院,訪沈雲樵、徐松之,兼呈此山師

  寺門鬆動影離離,縱目西郊欲雪時。故國棲遲遺老在,新亭慷慨幾人知?愁深失計三年別,亂極猶談一日詩。雖是支公超物外,歲寒堂裡亦低眉。

  這詩裡的此山和尚也是一個遺老,原姓周,名膠,字澹城;他本是一個秀才,明亡後便做了和尚。長生塔院是他為他的師父明聞募建的,遺民黃周星題歲寒堂匾額。(《汪志》卷十五)黃周星字九煙,明朝遺臣,流寓在南潯,康熙間投水死。黃周星和呂留良(晚村)往來最密,晚村的《東莊詩存》裡有許多贈他的詩。內有《寄黃九煙》一詩首句雲:「聞道新修諧俗書,文章賣買價何如?」自注云:「時在杭,為坊人著稗官書。」可見當時那一班遺民常常替書坊編小說書為餬口計。這部《水滸後傳》也許是陳忱當時替書坊編的。

  陳忱的生卒年月,現已不可考了。他的自序假託於1608,而他們的詩社起於1650;我們也許可以假定他生於萬曆中葉,約當1590;死於康熙初年,約當1670,年約八十歲。鄭成功據臺灣在1660年。《水滸後傳》寫的暹羅,似暗指鄭氏的臺灣,故我們假定陳忱死在康熙時。

  

  《水滸後傳》裡的人物,除了幾個後一輩的少年英雄之外,都是《前傳》裡剩餘的人物。《後傳》的領袖是混江龍李俊。《忠義水滸傳》第九十九回曾說宋江征方臘回來,到了蘇州,李俊詐稱風疾不起;宋江行後,李俊和童威、童猛三人自來尋費保等;他們到榆柳莊上,把家財賣了,造了大船,多貯鹽米,開出太倉港,入海,到外國去。後來李俊做了暹羅國王,童威等俱做官人(此據日本譯本)。這就是《後傳》裡李俊做暹羅王的故事的根據。《後傳》因為《前傳》有這樣的一段故事,故不能不認李俊為主要人物,既認了一個潯陽江上的漁戶作主要人物,自不能不極力描寫他一番。《後傳》第九回裡寫李俊「不通文墨,識見卻是暗合」,這便是古人描寫劉邦、石勒的方法了。

  但《後傳》的主要人物究竟還要算浪子燕青。凡是《後傳》裡最重要的事業,差不多全是燕青的主謀。所以後來在暹羅國裡李俊做了國王,柴進做了丞相,燕青便做了副丞相;燕青是奴僕出身,故首相不能不讓給門閥光榮的柴進:然而燕青卻特別加封文成侯,特賜「忠貞濟美」的金印,這又可見著者對燕青的偏愛了。本來在《前傳》裡,燕青已立了大功,運動李師師,運動徽宗,以成招安之局,都是他的成績。末段征方臘回來,燕青獨能看透功成身退之旨,飄然遠遁,留詩別宋江道:

  情願自將官誥納,不求富貴不求榮。身邊自有君王赦,淡飯黃齏過此生。

  這種地方,都可見百回本的著者早已極力描摹燕青的才能和人格;《後傳》裡燕青地位之高也是很自然的。

  《水滸後傳》是一部洩憤之書,這是著者自己在《論略》裡說過的。他說:

  《後傳》為洩憤之書:憤宋江之忠義而見鴆於奸黨,故複聚餘人而救駕立功,開基創業;憤六賊之誤國,而加之以流貶誅戮;憤諸貴幸之全身遠害,而特表草野孤臣重圍冒險;憤官宦之嚼民飽壑,而故使其傾倒宦囊,倍償民利。

  這是著者自己對於此書的意見。我們看他舉出的四件事,第四事散見各回,不便詳舉;第一事在第三十七八回,第二事在第二十七回,第三事在第二十四回。這都是著者寄託最深,精神最貫注的地方,我們可以特別提出來,以表示這書的真價值。

  (一)救國勤王的運動 《後傳》描寫北宋滅亡時的情形,處處都是借題發洩著者的亡國隱痛。第七回先寫趙良嗣獻計,聯合金國,夾攻遼國;第十五回寫此策之實行,寫燕雲的收復;第十九回寫宋朝納張瑴之降,與金國開釁,金兵大舉征宋。在第十九回裡,徽宗傳位於太子,改元靖康;呼延灼父子隨梁方平出兵防黃河;次回寫汪豹內應,獻了隘口,呼延灼父子被困,金人長驅渡河。第二十二回裡,金兵進圍汴京。第二十三回寫姚平仲之敗,郭京法術不靈,汴京破了,二帝被擄,康王即位於南京。

  以上寫北宋的滅亡,雖然略加穿插,大體都不違背歷史的事實。第二十五回寫金人立劉豫為齊帝,大刀關勝不肯降金,劉豫要將他斬首,幸得燕青用計救了他。此事也有歷史的根據。《金史·劉豫傳》說:

  關勝者,濟南驍將,屢出城拒敵。豫殺勝出降。

  又《宋史·劉豫傳》說:

  劉豫懲前忿,遂蓄反謀,殺其將關勝,率百姓降金。百姓不從,豫縋城納款。

  又王象春《齊音》云:

  金兵薄濟南,守將關勝善用大刀,屢戰兀術。金人賄劉豫,誘勝殺之。(此據梁學昌《庭立記聞》上,頁廿五引。原書未見。但梁氏說,「是勝未嘗降金也,《宋史》誤。」今按《宋史》並未言關勝降金,不誤。)

  第二十六回寫飲馬川的好漢李應、燕青等大破劉㹸的金兵。大勝之後,他們決議「去投宗留守,共建功業,完我弟兄們一生心事」。他們南行時,在黃河渡口,遇著叛臣汪豹和金國大將烏祿的大兵,打了一仗,殺敗金兵,生擒汪豹,用亂箭把他射死。但宗澤已嘔血死了,兀術南下,汴京再陷,飲馬川的豪傑無處可投奔,只好上登雲山去落草,暫作安頓。

  《後傳》寫這班梁山泊舊人屢次想出來勤王救國,雖多是懸空造出的事實,但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根據。關勝之死於國事,是正史上有記載的。當時人心思宋,大河南北,豪傑並起,收拾敗殘之局,以待國家大兵,——這是宗澤、岳飛諸人所常提及的事。直到二三十年後,山東尚有耿京、辛棄疾南歸的事。所以我們可以說《水滸後傳》所說勤王的豪傑,雖出於虛造,卻也可代表當時的人心。

  眾豪傑後來都到暹羅去了,但他們終不忘故國,第三十七回特寫宋高宗在牡蠣灘上被金兵困住,李俊、燕青等領水師,攻破阿黑麻的兵,救了高宗。這一段故事全是虛造的,但著者似乎有意造出此段故事來表現他心裡的希望。那時明永曆帝流離南中,鄭成功出沒海上,難怪當日的遺民有牡蠣灘救駕,暹羅國酬勳的希望了。

  (二)誅殺奸臣的快事 金兵圍汴京時,欽宗用當時的公論,貶逐一班奸臣。《水滸後傳》為省事起見,把這班貶逐的奸臣分作兩組。王黼、楊戩、梁師成為一組,押赴播州。李綱與開封府尹聶昌商議,派勇士王鐵杖跟他們去,到雍丘驛,晚上把他們都刺死了(第二十二回)。這事也有根據。《宋史•王黼傳》雲:

  金兵入汴,黼不俟命,載其孥以東。詔貶為崇信軍節度副使,籍其家。吳敏、李綱請誅黼,事下開封尹聶山。山方挾宿怨,遣武士躡及於雍丘南輔固村,戕之民家,取其首以獻。帝以初即位,難於誅大臣,託言為盜所殺。

  楊戩死於宜和三年,死時還贈太師吳國公。梁師成貶為彰化軍節度副使,開封府吏護至貶所,在路上把他縊死了,以暴死奏聞,詔籍其家。這件事似乎也是聶山幹的。陳忱把這三人湊在一起,把那善終的楊戩也夾在裡面,好叫讀者快意。

  還有那蔡京、蔡攸、童貫、高俅的一組的結局,卻全是陳忱想像出來的了。按《宋史》蔡京貶儋州,行至潭州病死,年八十。蔡攸貶逐後,詔遣使者隨所至誅之。高俅得善終,事見宋人筆記。童貫竄英州,未至,詔數他十大罪,命監察禦史張征追至南雄,誅之,函首赴闕,梟於都市。陳忱卻把這四個人合在一組,叫蔡京主張改裝從小路往貶所去。不料行到了中牟縣,被燕青遇見了。燕青走來對李應眾人說道:「偶然遇著四位大貴人,須擺個盛筵席待他。」

  這個盛筵席果然擺好了。

  酒過三巡,蔡京、高俅舉目觀看,卻不認得。……又飲夠多時,李應道:「太祖皇帝一條杆棒打盡四百軍州,掙得萬里江山,傳之列聖。道君皇帝初登寶位,即拜太師為首相,……怎麼一旦汴京失守,二帝蒙塵,兩河盡皆陷沒,萬姓俱受災殃?是誰之過?」

  蔡京等聽了,踧踖不安,想道:「請我們吃酒,怎說出這大帽子的話來!」面面相覷,無言可答,起身告別。

  李應道:「雖然簡褻,賤名還未通得,怎好就去?」喚取大杯斟上酒,親捧至蔡京面前,說道:「太師休得驚慌。某非別人,乃是梁山泊義士宋江部下撲天雕李應便是。承太師見愛,收捕濟州獄中;幸得救出,在飲馬川屯聚,殺敗金兵;今領士卒去投宗留守,以佐中興。不意今日相逢,請奉一杯」。……蔡京等驚得魂飛魄散,推辭不飲,只要起身。李應笑道:「我等弟兄都要奉敬一杯。且請寬坐。」

  接著便是王進和柴進起來數高俅的罪狀。裴宣起來,舞劍作歌,歌曰:

  皇天降禍兮,地裂天崩。二帝遠狩兮,凜凜雪冰。奸臣播弄兮,四海離心。今夕殄滅兮,浩氣一伸!

  押差官起來告辭,樊瑞圓睜怪暇,倒豎虎須道:

  你這什麼幹鳥,也來講話!我老爺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四個奸賊,不要說把我一百單八個弟兄弄得五星四散,你只看那錦繡般江山都被他弄壞,遍天豺虎,滿地屍骸,二百年相傳的大宋,瓦敗冰消,成什麼世界!今日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你這幹鳥,若再開口,先砍你這顆狗頭!

  底下便是一段很莊嚴沉痛的文字:

  李應叫把筵席搬開,打掃乾淨,擺設香案,焚起一爐香,率領眾人望南拜了太祖武皇帝在天之靈,望北拜了二帝,就像啟奏一般,齊聲道:「臣李應等為國除奸,上報聖祖列宗,下消天下臣民積憤。」都行五拜三叩頭禮。禮畢,抬過一張桌子,喚請出牌位來供在上面,卻是宋公明,盧俊義,李逵,林沖,楊志的五人名號。點了香燭,眾好漢一同拜了四拜,說道:「宋公明哥哥與眾位英魂在上:今夜拿得蔡京、高俅、童貫、蔡攸四個奸賊在此。生前受他謀害,今日特為伸冤。望乞照鑒!」

  蔡京等四人盡皆跪下,哀求道:「某等自知其罪。但奉聖旨,去到儋州,甘受國法。望眾好漢饒恕!」

  李應道:「……你今日討饒,當初你饒得我們過嗎?……只是石勒說得好:王衍諸人,要不可加以鋒刃。前日東京破了,有人在太廟裡看見太祖誓碑:『大臣有罪,勿加刑戮』,載在第三條。我今凜遵祖訓,也不加兵刃,只叫你們嘗嘗鴆酒滋味罷!」

  喚手下斟上四大碗。蔡京、高俅、童貫、蔡攸滿眼流淚,顫篤速的,再不肯接。李應把手一揮,只聽天崩地裂,發了三聲大炮;四五千人齊聲吶喊,如震山搖嶽。兩個伏事一個,扯著耳朵,把鴆酒灌下。

  不消半刻,那蔡京等四人七竅流血,死於地下。……李應叫把屍骸拖出城外,任從鳥啄狼餐。

  這一大段《中牟縣除奸》的文章,在第二流小說裡是絕無而僅有的。這都因為著者抱亡國的隱痛,深恨明末的貪官污吏,故作這種借題洩憤的文章。他的感情的真摯遂不自由地提高了這部書的文學價值了。

  (三)黃柑青子之獻 這一段是《水滸後傳》裡最感動人的文章。徽欽二帝被擄之後,楊林、戴宗要回到飲馬川去了,燕青不肯走,說,「還有一段心事要完。」次早燕青扮做通事模樣,拿出一個藤絲織就紫漆小盒兒,口上封固了,不知什麼東西在裡面,要楊林捧著,從北而去。他走進金兵大營裡去,楊林見了那大營的軍容,不覺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居然騙得守兵的允許,進去朝見道君皇帝。

  ……道君皇帝一時想不起,問「卿現居何職?」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當年元宵佳節,萬歲幸李師師家,臣得供奉,昧死陳情;蒙賜御筆,赦本身之罪,龍劄猶存。」遂向身邊錦袋中取出一幅恩詔,墨蹟猶香,雙手呈上。

  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著,道:「元來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義之士,多建大功;朕一時不明,為奸臣蒙敝,致令沉鬱而亡。朕甚悼惜。若得還宮,說與當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廟,子孫世襲顯爵。」

  燕青謝恩,喚楊林捧過盒盤,又奏道:「微臣仰覲聖顏,已為萬幸。獻上青子百枚,黃柑十顆,取苦盡甘來的佳讖,少展一點芹曝之意。」

  齊眉獻上,上皇身邊止有一個老內監,接來啟了封蓋。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納在口中,說道:「連日朕心緒不寧,口內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煩。」歎口氣道:「朝內文武官僚世受國恩,拖金曳紫;一朝變起,盡皆保惜性命,眷戀妻子,誰肯來這裡省視!不料卿這般忠義!可見天下賢才傑士原不在近臣勳戚中!朕失於簡用,以致於此。遠來安慰,實感朕心。」命內監取過筆硯,將手中一柄金鑲玉弝白紈扇兒,吊著一枚海南香雕螭龍小墜,放在紅氈之上,寫一首詩道:

  笳鼓聲中藉毳茵,普天僅見一忠臣。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賚黃柑慶萬春!

  寫罷,落個款道:「教主道君皇帝禦書」。就賜與燕青道:「與卿便面。」燕青伏地謝恩。

  上皇又喚內監分一半青子黃柑:「你拿去賜與當今皇帝,說是一個草野忠臣燕青所獻的。」

  …………

  兩個取路回來,離金營已遠,楊林伸著舌頭道:「嚇死人!早知這個所在,也不同你來。虧你有這膽量!……我們平日在山寨,長罵他(皇帝)無道;今日見這般景象,連我也要落下眼淚來。」

  這一大段文章,真當得「哀豔」二字的評語!古來多少歷史小說,無此好文章;古來寫亡國之痛的,無此好文章;古來寫皇帝末路的,無此好文章!

  《水滸後傳》在坊間傳本甚少,精刻本更不易得;但這部書裡確有幾段很精采的文字,要算是十七世紀的一部好小說。這就是我們現今重新印行這部書的微意了。

  十二,十二,二十

  (收入羅貫中、陳忱著,汪原放標點:《水滸續集》,1924年亞東圖書館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