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怪
王孫滿云:「魑魅罔兩,莫能逢之」,言川澤山林也。嵇叔夜羞與魑魅爭光,言昏夜也。今通都大邑,青天白日,怪物公行,而人不以為怪,是為大怪。余欲數之而不勝其多,漫條七端,亦以《枚乘》七體,數限於是也。
近年以來,士之志節者,多逃之釋氏,蓋強者銷其耿耿,弱者泥水自蔽而已,有如李燮避仇,變姓名,為傭保,非慕傭保之業也。亡何而棒篦以為儀仗,魚螺以為鼓吹,寺院以為衙門,語錄以為簿書。撾鼓上堂,拈香祝聖,不欲為異姓之臣者,且甘心為異姓之子矣,忘其逃禪之始願也,是避仇之人,而誇鼓刀屠狶之技也。盍觀之古人乎?徐敬業、駱賓王為僧以後,音塵不接,龐勳復出而為常通,黃巢再現而為雪竇。亡國之大夫,更欲求名於出世,則盜賊之歸而已矣。
昔之學者,學道者也;今之學者,學罵者也。矜氣節者則罵為標榜,志經世者則罵為功利,讀書作文者則罵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罵為俗吏,接庸僧數輩則罵考亭為不足學矣,讀艾千子定待之尾,則罵象山陽明為禪學矣。濂溪之主靜,則曰盤桓於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則曰是有方所之學也。遜志罵其學誤主,東林罵其黨亡國,相訟不決,以後息者為勝,東坡所謂牆外悍婦,聲飛灰火如豬嘶狗嗥者也。
應酬之下,本無所謂文章,而黠者妄談家數,曰「吾本王、李風雅之正宗也」,曰「吾師歐、曾古文之正路也」,究其伎倆,不過以剿襲之字句,飾時文之音節耳。王、李云不讀唐以後書,若人亦曾讀唐以前書耶?歐、曾謂學文之要在志道窮經者,若人亦知經之興,歐、曾其相似在何等乎?故其持論雖異,其下筆則唯之與諾也,有如假潘水為鼎實,別器而薦之,曰此殽烝也,曰此折俎也,吟唱雖異,其為潘水則同也。文章豈可假人?我不怪其文,而怪其以一十分二五也。
神仙之有無不可知,即有之,亦山林隱逸之徒,於朝市無與也,故其涕唾塵世之事,猶塵世之不得不隔絕山林矣。彼挾術而干涉朝市者,文成五利之流,皆妖人耳。今之所謂神仙者,好言人間禍福,作為隱語,皆持兩可。應之而福也,則人以言福者為其驗;應之而禍也,則人以言禍者為其驗。由是傾動朝野,押闔干沒。子產曰:「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彼欺今世之無子產也。
有所謂神童者,寫字作詩,周旋應對於達官之前,曾無震懾,逢人即誇某官以我為門人,某官以我為義子,僕從數人,為之磨墨伸紙,套數閑熟,累月而致千金。原其教法,唯令學書大字詩,以通套零句排韻而授之,東移西換,不出此數十句而已。問以《四書》,則茫然不識為何物也。古之童子科,限年而讀《五經》,至有夭閼其天年者,君子猶然咎其父兄,今以教胡孫禽蟲之法教其童子,使之作偽,將奚事而不偽?
葬地之說,君子所不道,就其說而論之,今凡三變,每變而愈下。周官之法亡,言形法者,已為變矣。再變而為方位。形法,理之顯者也;方位,理之晦者也。三變而為三元白法。方位,一定不易者也。三元白法,隨時改換者也。其法即曆書所載一白、二黑、三碧、四綠、五黃、六白、七赤、八白、九紫。六十年為一元,三元凡一百八十年,上元起一白,中元起四綠,下元起七赤。逆布以求直年,直年移入中宮,順飛八方,此即太一家釣宮直事也,然太一百二十年為一元,三元計三百六十年。今三元兩周,太一之三元方一周,其吉凶何所適從乎?太一言天星,今以言地理,天星周流不息,地理融結有常,不可同也。且年白改換,則吉凶亦改換,充彼之說以求吉地,必一年一改葬而後可。是故方位者,地理中之邪說也,三元白法者,又邪說中之邪說矣!
醫之難者,以其辨經絡也。故傷寒之書,疏十二經絡,以脈辨之,又以見症辨之,而後投藥不敢不慎也。鄞人趙養葵著《醫貫》,謂江南傷寒之直中三陰者,間或有之,間如五百年其間之間,言絕無也,其說已謬甚,然傳遍各經,亦不敢自執其說也。今之學醫者,喜其說之可以便己,更從而附會之,以為天下之病,止有陽明一經而已,公然號於人人,以掩其不辨經絡之愚。夫不言己之不識十二經絡,而言十一經之無病,猶之天下有九州,不言己之足跡未曾歷九州,而言天下無九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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