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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説 (四部叢刊本)/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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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中庸説 卷二
宋 張九成 撰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京都東福寺藏宋槧本
卷三

中庸說卷第二

   中庸

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

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此中庸之所以爲大也。夫天地雖大,而不免

 有日月薄蝕、彗孛飛流、山川震動、草木倒植、

 寒暑失中、雨暘差序、水旱相繼、札瘥流行,此

 人所以不免有憾也。然則財成其道,輔相其

 冝,彌綸範圍,眞有待於中庸耳。豈如《中庸》之

 「君子語其大」,則「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豈有

 憾乎。此天下所以莫能載也。語其小,則⿰𧾷攴

 喙息、蠉飛蠢動,皆待之以順適,此天下所以

 莫能破也。夫中庸之道,賛天地之化育,如此

 而其要止在喜、怒、哀、樂未發發之間而

 而其所以入之之路,又止在戒愼不睹、恐懼

 不聞而。學者胡爲不少致思乎。

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

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夫君子之道,所以大莫能載,小莫能破。以其

 戒愼不睹、恐懼不聞,察於微茫之功也。戒愼

 恐懼則於未形之先,未萌之始,致其察矣。

 察之之至,至於鳶飛魚躍,而察乃在焉。夫能亂

 人之徳,而居人倫之先者,夫婦是也。欲識不

 睹、不聞之實,當於夫婦而察之。故君子之察,

 必造端乎夫婦。使夫婦之道正,則天地之道

 皆正矣。其要如此,安可不察耶。察之如何?非

 心一形,邪意一作,無不見其所自起,知其所

 由來,戒愼、恐懼而不敢肆焉。察之旣熟,豈特

 夫婦間哉,則凢象生於見,形起於微,上際下

 蟠,察無不在,所以如鳶之飛于天,如魚之躍

 于淵,察乃隨飛躍而見焉,而況日月星辰之

 運動、山川草木之流峙乎?顧惟此察,始於戒

 愼、恐懼而巳。戒愼、恐懼以養中和,而喜、怒、哀、

 樂發未發之間,乃起而爲中和,大含元氣,

 而天下莫能載,小入無間,而天下莫能破。察

 之之功如此,君子於愼獨之學,其可忽耶?

子曰:「道不逺人。人之爲道而逺人,不可以爲道。

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逺。』執柯以伐柯,睨而視

之,猶以爲逺。

 率性之謂道,道豈逺人哉。人具有此性,又安

 可舎之性,而求道哉?性外無道,道外無性,

 舎人之性而欲求道,猶適越而北向、趨燕而

 南奔,雖駕駿馬、乗輕車,卒歳窮年,殆見其無

 所得耳。夫執柯以伐柯,可謂近矣,然而猶以

 爲逺者,以性較之也。若人之性當幾,即是因

 體即明,非兩物也。伐柯而視柯,猶是兩物也。

 柯外有柯,豈非逺乎?若乃人即爲道,不待它

 求,其與伐柯異矣。聖人明辨細微,至於如此。

 學者率性,其可不致精乎?

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逺,施諸

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

 人即性也。君子旣率性而得道,天下之人有

 不由乎?道者以迷其性也,君子則以我之性,

 𮗜彼之性,其寓之簠簋爼豆、制度文章,以至

 鍾皷管磬、竽笙環珮、元酒大羮、𤋲蕭鬰鬯之

 間者,無非覺其性也。使其由此以見性,則自然

 由乎中庸之道,而向來無物之言、不常之行,

 皆掃不見迹矣。夫君子所以區區如此者,止

 欲其率性由道而,旣率性由道,復有何

 事哉?故得其改則止矣。此忠恕之道也。夫恕

 由忠而生,忠所以責己也,知己之難克,然後

 知天下之未見性者,不可深罪也。故人有平

 生爲惡,使一見性本,不蹈前轍,則君子止矣,

 不復更責矣。豈非忠恕乎?忠恕去道如此之

 近者,以施諸而不願,亦勿施於人而。且

 吾改過,而率性使人之責己,尚不巳吾意,

 豈不以其爲太甚乎?中庸道中,無太甚也。由

 是可以知聖人之存心。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

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

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君子由戒愼不睹、恐懼不聞,深致其察,故其

 形於外也,如大舜之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

 而楊善;如顔子之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

 服膺,而弗失;如詩人之察鳶飛魚躍,如君子

 之察乎天地。故自不睹不聞,處察之以至於

 丗間人情,無所不致其察。先察知一己之難

 克,而後察見天下皆爲可恕之人,不敢妄責

 備焉。每事先求乎之所能行者,然後推之,

 以善天下。凢施諸己而不願者,亦不敢以施

 諸人,而之所願者,則推而行之,與天下同

 其樂。此所以爲中庸之道,而深原其功,乃自

 於戒愼、恐懼,以致其察之功也。明乎此說,則

 君子之道四,如子事父、臣事君、弟事兄、朋友

 先施之,皆曰求者,蓋所以致其察也。人倫之

 大而致其察,則天下之理無遺餘矣。察子之

 事父,吾未能,安敢責父之愛子乎?察臣之事

 君,吾未能,安敢責君之禮臣乎?察弟之事兄,

 吾未能,安敢責兄之友弟乎?察朋友先施之,

 吾未能,安敢責朋友之必信乎?此忠恕之道

 也。夫自以爲能,則止矣。故終身不能,自以謂

 未能,則皇皇汲汲,其敢巳耶?如前言,聖人有

 不知,有不能,而此言未能,此意深矣。學者不

 可忽也。夫聖人常處於不知、不能、未能之地,

 以見其皇皇汲汲,無敢巳焉之意,此所以無

 所不知、無所不能,且於穆不巳。天之所以爲

 天,純亦不巳。文王之所以爲文王,使聖人於

 君子之道四,自以爲能則巳矣。其責備於天

 下豈不深乎?巳非天之理也。如韓愈作《羑里

 》曰:「臣罪當誅𠔃,天王聖明。』此深見文王之

 心。臣以事君,未能之意,舜祗載見瞽瞍,負

 引慝,此亦子之事,父未能之意。儻文王以爲

 能,則懟君。舜以爲能,則怨父。中庸之道,於此

 二事可見矣。非於不睹不聞處,深致其察,又

 烏能推之人倫,若是其微哉。是故君子愼其

 獨也。

庸徳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

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自戒愼恐懼,事致其察,其發見於忠恕,是故

 其爲行也,則爲庸徳之行,其爲言也,則爲庸

 言之謹。庸者,非不足,亦非有餘,適當其可者

 是也。夫惟戒愼恐懼,則不足者不敢不勉,以

 至於此;有餘者不敢盡發,以過於此。所謂中

 庸也,戒愼恐懼,則常致其察。是故當其言也,

 則於言察其行;當其行也,則於行察其言。顧

 者,察也。夫中庸之道如此,君子胡不戒愼、恐

 懼,事致其察,以慥慥於此地乎?慥慥者,不巳

 之謂也。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冨貴,行乎冨

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

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忠恕之道,其至矣乎。盡其在我,而不責於人。

 素其位而行,盡其在我也,不責備於人,不願

 乎其外也,涵泳乎忠恕之中,郁如三春,薰如

 醇酎,何所往而不可乎?素猶雅素之素,舜之

 若將終身者是也。使終身冨貴,則以忠恕之

 道行乎冨貴,若堯是也;終身貧賤,則以忠恕

 之道行乎貧賤,若顔子是也;素夷狄,則以忠

 恕之道行乎夷狄,若箕子是也;素患難,則以

 忠恕之道行乎患難,若孔子是也。冨、貴、貧、賤、

 夷狄、患難,皆天之所以命我者,吾其如之何

 哉?姑聽之而矣。然吾有忠恕之道,無入而

 不自得,故盡其在我,不責備於人,是以戒愼、

 恐懼,不敢使一毫私意,介乎其心而寛夷平

 易,優㳺怡愉,衎衎如也,融融如也,自得之道

 㮣在乎此。嗚呼!忠恕其至矣乎。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

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

俟命,小人行險以儌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

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此言君子自戒愼不睹、恐懼不聞,醖釀成中

 庸之道,處上下天人之間,無所不用其忠恕

 也。其在上也,以忠恕待人,故不陵下;其在下

 也,以忠恕自處,故不援上。援者,欲己與之齊

 也。夫爲上所陵,爲下所援,而不以忠恕處其

 間,則不能無怨憾矣。君子力行忠恕之道,正

 己而不求於人,故處陵忽干援之中,其心泰

 然無絲毫之怨,以至身行於貧賤、憂患、禍難、

 䘮失、不可堪處之間,一皆以忠恕爲樂,若

 終身于此而不動焉,夫何怨天尤人之有。此

 無他,君子居忠恕以應天命而。易者,忠恕

 之謂,若夫小人則不能安於忠恕,至於䘮名

 失節以求合于上,卒不免於患難,徒使身名

 兩失而已。此行險以徼幸者也。其所以如此

 者,以其平時不知愼獨之學,不留意於戒愼

 不睹、恐懼不聞,以養中庸之道,而察忠恕一

 貫之理耳。射有正鵠,賔射之侯,則謂之正;大

 射之侯,則謂之鵠。使吾內志正、外體直、持弓

 矢審固,則賔射必不出正,大射必棲於鵠,此

 必然之理也。使在我有杪忽之差,則在彼有

 㝷丈之失矣。然則失諸正鵠,豈正鵠之罪哉。

 吾內志不正、外體不直,以至持弓矢不審固

 之罪也。猶之,爲上所陵,爲下所援,不得處冨

 貴安平,而每遇貧賤、憂患、禍難、䘮失,若天所

 不祐,人所不歸者,豈上下天人之罪哉。皆吾

 戒愼恐懼不至,而中和之理不發見,不足以

 感發天下之幾也。使誠中和,天地且位於此、

 萬物且育於此,況上下天人之間乎。誠知此

 理,方且戒愼、恐懼,正己之不給,又何暇責備

 於人乎?此所以爲中庸也。

君子之道,譬如行逺必自邇,譬如登髙必自卑。

詩曰:「妻子好合,如皷瑟琴。兄弟旣翕,和樂且耽。

冝爾室家,樂爾妻孥。」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此言君子推忠恕之効也。夫欲知戒愼不睹、

 恐懼不聞之効,當於忠恕卜之;欲知忠恕之

 効,當於父母卜之。使父母順適,則忠恕之効

 著矣,故有登髙行逺之譬。夫行逺必自邇,登

 髙必自卑,妻子兄弟,邇也、卑也。欲父母順適,

 必自妻子合、兄弟和始,豈非父母髙逺而妻

 子兄弟卑近乎。使妻子好合如皷瑟琴,推之

 於兄弟,則兄弟旣翕和樂且耽矣。夫人爲人,

 冝於室家,樂於妻拏,想其爲人,曲盡在我之

 理,深識人情之微,莊肅恭謹,寛夷平易,以此

 心事父母,父母其有不順乎?使其不知戒愼、

 恐懼之理,待己甚輕,責人甚重,則於妻子必

 不合,於兄弟必不和。一家之內妻子兄弟如

 此,父母豈得順適乎?此不孝之子也。夫在妻

 子爲合,在兄弟爲和,在父母爲順,此一理也。

 今於妻子、兄弟、父母如此,原其所以,以不知

 忠恕之理也。不知忠恕之理,以不知戒愼不

 睹、恐懼不聞之理也。是以君子於愼獨之學,

 不可須㬰離。

子曰:「鬼神之爲徳,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

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

以承𥙊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曰:『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

不可揜如此夫。」

 鬼神在明,則爲中庸,中庸在幽,則爲鬼神,其

 實一也。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是也。夫中

 庸之要處,在戒愼不睹,恐懼不聞,而喜、怒、哀、

 樂,森列于中,不可欺者,此鬼神之徳也。是以

 鬼神之徳雖曰「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然

 天地萬物,森然鬼神列于中,不可遺也。惟鬼

 神之徳如此,故足以發天下之敬,使皆戒愼

 不睹,恐懼不聞,而齊戒以肅其身,明㓗以敬

 其心,盛服以嚴其貌,洋洋乎如在其上、在其

 左右,豈敢有一毫私意哉。此正養中庸之幾

 也,故引「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爲證。

 夫有度、有射,皆私意耳,非戒愼、恐懼其可以

 享鬼神乎。夫鬼神弗見聞而使人聳然,不敢

 起非心邪意,儼然如在者,則以中庸之道發

 於幽者,不得不爾。嗚呼!微之顯誠之不可揜,

 其狀乃如此,君子之於愼獨,其可忽乎?

子曰:「舜其大孝也歟!徳爲聖人,尊爲天子,冨有

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徳必得其

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

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詩》曰:『

嘉樂君子,憲憲令徳。冝民冝人,受祿于天。保佑

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徳者必受命。」

 夫戒愼不睹,恐懼不聞,其見於舜也,內則以

 養中和,外則發之於好問、好察邇言、隱惡而

 揚善與。夫大孝之徳,夫所以好問、所以好察、

 所以隱惡、所以揚善、所以爲大孝,皆戒愼恐

 懼之形見也。此所謂誠諸中,形諸外,有不可

 得而者。夫舜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䕫䕫

 齊慄,非戒愼恐懼之形。見乎此,所以爲大孝

 也。且應龍之翔,則雲霧滃然而起,震風薄怒,

 則萬空不約而號,使自戒愼恐懼,發而爲大

 孝,以徳則爲聖人,以尊則爲天子,以冨則有

 四海之內,而宗廟饗之,子孫保之者,此必致

 之理也。夫何故以大徳必得其位、必得其祿、

 必得其名、必得其夀?猶石韞美玉,則一山爲

 之葱青,水懷明珠,則一川爲之秀潤,天理如

 此,何足怪哉!蓋天之生萬物,初無容心也,因

 其材而成之耳。如鸞凰爲瑞物,自取尊榮;鴟

 梟爲妖祥,自取彈射;楩楠,自取棟梁;蒲柳,自

 取薪爨,天亦因其材而成之耳,豈能有所損

 益哉?栽者本根深固,自取培益;傾者本根揺

 動,自取顚覆。亦豈有心哉?是以知大徳者,自

 取位祿名壽,而無徳者,自取貧賤刑戮也。是

 位祿名壽,乃大徳之形見也。不如是,是吾徳

 之未至也。故引嘉樂之詩爲證,而斷之曰「大

 徳必受命」。其言判別不疑,此所以勉天下之

 爲徳者,當始於戒愼恐懼,而以位祿名壽,以

 卜徳之進否也。丗之論者曰:「孔子大聖人,而

 名位祿不著;顔子大賢,而壽亦不聞。斯言欺

 我哉?」曰:「學者讀書,當識立言之體,方論大徳

 受命之理,此天下之正理也。安得以孔、顔爲

 說。至於孔、顔,可謂天理顚倒,事之不幸者也。

 豈可以爲常談哉?然而孔、顔之位祿名壽,亦

 豈可誣也。雖不得志於當時,而萬丗之後,天

 子師事,巍然南面尊主,大國合天下而拜之。

 大徳者必受命,亦可知矣。君子第當論大孝、

 大徳如何,至於位祿名壽至與不至,盍亦「日

 日新,又日新」,以警省其所未至乎?上以大舜

 當年爲則,下以孔、顔後丗爲準,豈不韙哉?」



中庸說卷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