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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雲夢/第07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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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九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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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細繹深推,知非螗月,而後乃問日。「美人何如人也?」

  對曰:「妾本播州人,姓名狄驚鴻電,自幼時與螗娘結爲兄弟,昨夜蟾娘謂妾曰:『吾適有病,不得侍相公矣,汝頹代我之身,俾免相公之責。』以此妾敢替桂娘,猥陪相公矣。」

  言未畢,蜻月開戶而入日;「相公又得新人,妾敢獻賀矣。賤妾曾以河北狄驚鴻,薦於相公,賤妾之言_果何如?」

  翰林曰:「見而大勝聞名。」

  更察驚鴻儀形,則與狄生無毫髮異矣。乃言曰:「元來狄生是鴻娘之同氣也。男女雖異,容貌即同,狄娘爲狄生之妹乎?狄生爲狄娘之兄乎?我昨日得罪於狄兄矣!狄兄今何在乎?」

  驚鴻曰:「賤妾本無兄弟矣。」

  翰林又細見,大悟笑曰:「邯鄲道上從我而來者,本狄娘也。昨日牆隅與桂娘語者,亦鴻娘也。未知鴻娘以男服瞞我何也?」

  驚鴻對曰:「賤妾何敢欺罔相公乎?賤妾雖貌不逾人,纔不如人,平生願從君子人矣。燕王過聞妾名,睹以明珠一斛,貯之宮中,雖口飫珍味,身厭錦繡,非妾之願也。菀菀如鸚鵡,深鎖於雕籠,心欲奮飛,而恨不能得也。頃日燕王邀相公開大宴也,妾穴窗紗而見之,則是賤妾願從者也。然宮門九重,何以能越?長程萬里,何以自致?百爾思度,僅得一計。而相公離燕之日,妾若抽身而從之,則燕王必使人追躡。故待相公啓程後十日,偷騎燕王千里馬,第二日追及邯鄲。及拜相公,宜告實狀,恐煩耳目,不敢開口,欺臆之責實難逃也。前日之着男子巾服者,欲避追者之物色。昨夜之效唐姬古事者,蓋循桂第之情懇也。前後之罪,裏有可恕,而惶恐之心久益切矣,相公若不綠其過,不嫌其陋,而假喬木之蔭,借一技之巢,則妾當與蟾娘,同其去就,待相公有室之後,與蟾娘進賀於門下矣。一翰林曰:「鴻娘高義,雖楊家執拂之妓,不敢跂也。我愧無李衛公將相之才而已,欲相好豈有量哉?」

  鴻第亦謝之。蟾月日;「鴻第既代妾身以待相公,妾亦當代鴻娘而謝於相公矣。」

  仍起拜漾漾,是日,翰林與兩人經夜。明朝將行,謂兩人日;「道路多煩,不得同車,將待歸家即相迎矣。」

  至京師,覆命於闕下。時燕藩表文及貢獻金銀綵段,亦適至矣。上大悅,慰其勤勞,褒其勳庸,將議封侯,以咎其功。因翰林力辭,寢其議。擢拜禮部尚書,兼帶翰林學士,賞賫使蕃,寵遇降至,人皆榮之。翰林還家,司徒夫妻迎見於中堂,賀其成功於危地,喜其超秩於卿月,歡聲動一家矣。尚書歸花園,與春娘說離抱,結新歡,鄭重之情可想矣。

  上重楊少遊文學,頻召便殿討論經史,翰林之直宿最頻。一日罷夜對,歸直廬,宮壺漏滴,禁苑月上。翰林不堪豪興,獨上高樓憑欄而坐,對月吟詩,忽因風便而聞之:則洞簫一曲,自雲霄蔥籠之間,漸漸而來矣。地密聲遠,雖不能辨其調嘀,而俗耳所不聞者。乃招院吏而問曰:「此聲出於宮牆之外耶?或宮中之人有能吹此曲者乎?」

  院吏曰:「不知也。」

  仍命普酒,連飲數觥,乃出所藏玉簫,自吹數曲。其聲直上紫霄,彩雲四超,聽之若鸞風之和鳴也。青鶴一雙,忽自禁中飛來。應其節奏,翩翩自舞。院中諸吏大奇之,以爲王子晉在吾翰苑中矣。

  時皇太后有二男一女,皇上及越王,蘭陽公主也。蘭陽之誕生也,太后夢見神女奉明珠置懷中矣。公主既長,蘭姿蕙質,超出於銀潢玉葉之中。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皆有法度,頓無俗態,文章女工亦皆逼真。太后以此鍾愛甚篤。時西域太真國,進白玉洞簫,其制度極妙,而工人吹之,聲不出矣。公主一夜夢遇仙女,教以一曲,公主盡得其妙,及覺試吹太真玉簫,聲韻其清,律呂自葉。太后及皇上皆異之。而外人莫之知矣。公主每吹一曲,羣鶴自集於殿前,蹁躚對舞。太后謂皇上曰:「昔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玉簫。誇蘭陽妙曲,不下於弄玉,必有簫史者,然後方使蘭陽下嫁矣。」

  以此蘭陽己長成,而尚未許聘臭。是夜,蘭用適吹蕭於月下,以調鶴舞矣。曲罷青鶴飛向玉堂而去,舞於翰苑。是後宮人盛傳,楊尚書吹玉簫,舞仙鶴,其言通入宮中。天於聞而奇之,以爲公主之緣必屬於少遊。入朝於太后,以此告之曰:「楊少遊年歲與御妹相當,其標緻才學,於羣臣中無二,雖求之天下,不可得也。」

  太后大笑曰:「蕭和婚事訊無定處,我心常自糾結矣。今聞是語,楊少遊即蘭陽天定之配也。但欲見其爲人而定之矣。」

  上曰:「此不難矣,後日當召見楊少遊於別殿講論文章,娘從簾內一窺則可知矣。」

  太后益喜,與皇上定計。蘭陽公主名蕭和,其玉簫刻「簫和」二字,故以此名之。

  一日天子燕坐丁蓬萊殿,使小黃門召楊少遊。黃門往翰林院,則院吏曰:「翰林僅已出去臭。」

  往問鄭司徒家,則曰:「翰林果還受。」

  黃門奔馳,慌忙奠知去向矣。時楊尚書與鄭十三大醉於長安酒樓,使名娼朱娘玉露唱歌,軒軒笑傲,意氣自若。黃門飛鞋而來,以命牌召之,鄭十三大驚跳出。翰林醉目朦朧,鬢髮鬅鬙,不省黃門之已在樓上矣。黃門立促之,翰林使一娼扶而起,着朝袍隨中使入朝。天子賜座。仍論歷代帝王治亂興亡,尚書出入古今,敷秦明愷,天顏動色。衛問曰:「組繪詩句,雖非帝王之要務,惟我祖宗亦嘗留心於此。詩文或傳播於天下,至今稱誦。卿試爲我論聖帝明王之文章,評文人墨客之詩篇,勿憚勿諱,定其優劣。上而帝王之作,誰爲雄也?下而臣鄰之詩,誰爲最也?」

  尚書伏而對曰:「君臣唱和,自大堯帝舜而始,不可尚,已無容議。爲漢高祖『大風』之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爲帝王詩詞之宗。西京之李陵,鄴都之曹子建,南朝之陶淵明、謝靈運=人,最其表著者也。自古文章之盛,毋如國朝者。國朝人才之蔚興,無過於開元,天寶之間。常王文章,玄宗皇帝爲千古之首。詩人之才,李太白無敢於天下矣。」

  上曰:「卿言實合於朕意矣,朕每見太自學士清平詞、行樂詞,則恨不與同時也。朕今得卿,何羨太白乎?朕遵國制,使宮女十餘人掌翰墨,所謂女中書也,頗有雕篆之才,能摸月露之形,其中亦有可觀者矣,卿效李白倚醉題詩之舊事,試揮彩毫,一吐珠玉,毋負官娥景仰之誠。朕亦欲觀卿倚馬之作,吐鳳之才。」

  即使官女,以御前琉璃硯,甲白玉筆牀,玉蟾蜍硯滴,移置於尚書席前。諸宮人已承乞詩之命矣,各以筆釧羅巾畫扇,擎進於尚書。尚書醉興方高、詩思自湧,遂拈彤管,次第揮灑。風雲倏起,雲煙爭吐,或制絕句,或作四韻,或一首而止,或兩首而罷,日影未移,釧帛已盡。宮女以次跪進於上,上一一鑑別,個個稱揚,謂官娥等曰:「學士亦既勞矣,特宣御醞。」

  諸宮女或擎黃金盤,或把琉璃鍾,或執鸚鵡杯,或擎白玉牀,滿酌清醴,備列佳餚,乍跪乍立,迭勸迭進。翰林左受右接,隨一獻輒倒,至十餘觥,韶顏已首苦,玉山欲頹。上命止之。又教曰:「學士一句可值千金,真所謂無價寶也。詩曰:「投之術果,報蹦瓊琚,爾輩以何物爲潤筆之資乎?」

  羣娥或抽金釵,或解玉佩,或卸指環,或脫金釧,爭投亂擲,頃刻成堆。上召謂小黃門曰:「爾收取尚書所用筆硯及硯滴,宮娥潤筆之物,隨尚書而去,傳給於其家。」

  尚書叩頭謝恩,欲起還僕,上命黃門扶掖而出。至官門,騶從齊擁上馬,歸到花園。春雲扶上高軒,解其朝服而問曰:「相公過醉誰家酒乎?翰林醉甚不能答,已而蒼頭奉賞賜筆硯及釵釧首飾等物,積置於軒上。尚書戲謂春雲曰:「此物皆天子賞賜春雲者也,我之所得與東方朔誰優?」

  春雲更欲問之,翰林已昏倒,鼻息如雷。

  翌日高春,尚書始起盥洗矣。聞者走告曰:「越王殿下來矣。」

  尚書驚曰:「越王之來必有以也。」

  顛踣而出迎王。上座施禮,年可二十餘歲,眉宇炯然,真天人也。尚書跪而曰:「大王枉屈於陋地,抑有何教也?」

  王曰:「寡人竊慕盛德雅矣,出入異路,尚稽承穩。茲奉上命,來宣聖旨矣。蘭陽公主正當芳年,朝家方揀駙馬矣。皇上愛尚書才德,已定釐降之儀,先使寡人諭之。詔命將繼下矣。」

  尚書大駭曰:「皇恩至此,臣首至地,過福之災,有不暇論。而臣與鄭司徒女子約婚納聘已經歲矣,伏望大王,以此意奏達於皇上。」

  王曰:「吾當歸奏於天階,而惜乎皇上愛才之意已歸虛矣。」

  尚書曰:「此關係人倫之大事,不可忽也。臣當請罪於闞下矣。」

  王即辭歸。

  尚書入見司徒,以越王之言告之,春雲已告於內閣矣,舉家遑遑,莫知所爲。司徒慘檐,不能出一言。尚書曰:「岳丈勿憂。天子聖明,守法度重禮義,必不懷了臣等之綸紀。小婿雖不肖。誓不作宋弘之罪人矣。」

  先時太后出臨蓬萊殿,窺見楊步遊。心甚喜悅,謂皇上曰:「此真蘭陽之匹也。吾既親見,更何議乎?」

  即使越王先諭於楊少遊。天子方欲命召而而諭矣,時上在別殿,忽思昨日少遊詩才筆法俱極清妙,更欲親覽,使太監盡收女中書等所受詩箋。諸宮人皆深藏於篋笥,而惟一宮人持題詩畫扇,獨歸寢所,置之懷中,終夕悲啼,忘寢廢食。此宮女非他人也,姓秦氏名綵鳳,華州秦御史女子。御史死於非命,沒入於宮掖,官人皆稱秦女之美,上召見之,欲封婕好。時皇后有寵,嫌秦女之太美,自於上曰:「秦家女可合呢侍至尊,而陛下殺其父而近其女,恐非古先哲王立刑遠色之道也。」

  上從之。問於秦氏曰:「汝知文字乎?」

  秦女曰:「僅辨魚魯矣。」

  上命爲女中書,使掌宮中文書,仍令進往皇太后宮中,陪蘭陽公主,主讀書習字。公主大愛秦氏妙色奇才,視如宗戚,跬步相隨,不忍一時分離,秦氏是日侍太后往蓬萊殿,仍承上命,與女中書等乞詩於楊尚書,尚書之七邀百骸,曾已銘鏤於秦氏之心肝矣,豈有不知之理哉?秦女生存,尚書既不能知之,況天威咫尺,亦不敢舉目。秦女一見尚書,心如火熾,藏悲匿裒,恐被人知,痛情義之不通,悲舊緣之難續,手把圓扇,口泳清詩,一展一吟,不忍暫釋。其詩曰:

紈扇團團似明月,佳人玉手爭皎潔。
五絃琴裏薰風多,出入懷裏無時歇。
紈扇團團月一團,佳人玉手正相隨。
無路遮卻如花面,春色人間總不知。

  秦氏詠前一首,而嘆曰:「揚郎不知我心矣。我雖在宮中,豈有承恩之念哉?」

  又詠後一首而嘆曰「我之容顏,他人雖不得見之,楊郎必不忘於心,而詩意若斯,咫尺誠如千里矣!」

  仍憶在家之時,與楊郎唱和《楊柳詞》之事,悲不自抑,和淚濡筆,續題一詩於扇頭。方吟哢矣,忽聞太監以上命,來索畫扇,秦氏骨驚膽落,肌肉自顫,叫苦之聲自出於口,曰:「我其死矣,我其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