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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1936年
原刊1936年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商市街》,署名悄吟

  「女子中學」的門前,那是三年前在裡邊讀書的學校。和三年前一樣,樓窗,窗前的樹,短板牆,牆外的馬路,每塊石磚我踏過它。牆裡牆外的每棵樹尚存着我溫馨的記憶,附近的家屋喚着我往日的情緒。

  我忘不了這一切啊!管它是溫馨的是痛苦的!我忘不了。這一切 啊!我在那樓上正是我有着青春的時候。

  現在已經黃昏了,是冬的黃昏。我踏上水門汀①的階石,輕輕的邁着步子。三年前曾按過的門鈴又按在我的手中。出來開門的那個校役,他還認識我。樓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學卻交着耳說:   「這是找誰的? 」

  一切全不生疏,事務牌、信箱、電話室,就是掛衣架子三年也沒有搬動,仍是擺在傳達室的門外。

  我不能立刻上樓,這對於我是一種侮辱似的。舊同學雖有,怕是教室已經改換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樓上還是在樓下。

  「梁先生——國文梁先生在校嗎? "我對校役說。

  「在校是在校的,正開教務會議。」

  「什麼時候開完?」

  「那怕到七點鐘吧!」

  牆上的鐘還不到五點,等也是無望,我走出校門來了,這一刻我完全沒有來口寸的感覺,什麼街石,什麼樹,這對我發生什麼關係?

  「吟——在這裡。」郎華在很遠的路燈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近邊,再不說別的。

  順着那條斜坡的直道走得很遠我才告訴他:

  「梁先生開教務會議,開到七點,我們等得了嗎? 」

  「那麼你能走嗎?肚子還疼不疼? 」

  「不疼,不疼。」

  圓月從東邊一小片林梢透過來,暗紅色的圓月,很大很混濁的樣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邊去。腳下的雪不住在滑着,響着,走了許多時候,一個行人沒有遇見,來到火車站了!大時鐘在暗色的空中發着光,火車的汽笛震鳴着冰寒的空氣,電車、汽車、馬車、人力車,車站前忙着這一切。

  順着電車道走,電車響着鈴子從我們身旁一輛一輛的過去。沒有借到錢,電車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說。走在橋上,大概是東行的火車突着煙從橋下經過,震得人會耳鳴起來,索練一般的爬向市街去。

  從崗上望下來,最遠處,商店的紅綠電燈不住的閃閉,在夜裡的人家好像在煙里一般,若沒有燈光從窗子流出來,那麼所有的樓房就該變成幽寂的,沒有鐘聲的大教堂了!站在崗上望下去,「許公路」的電燈好像扯在太陽下長串的黃色銅鈴,越遠那些銅鈴越增加着密度, 漸漸數不過來了!

  挨着走,昏昏茫茫的走,什麼夜,什麼市街,全是陰溝,我們滾在溝中,攜着手吧!相牽着走吧!天氣那樣冷,道路那樣滑,我時時要滑倒的樣子,腳下不穩起來,不自主起來,在一家電影院門前我終於跌倒了,坐在冰上,因為道上無處不是冰。膝蓋的關節一定受了傷害,他雖拉着我,走起來也十分困難。

  「肚子跌痛了沒有?你實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來的一點米煮成稀飯,沒有鹽,沒有油,沒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

  吃飯,肚子仍不能暖,餅乾盒子盛了熱水,盒子漏了。郎華又拿一個空玻璃瓶要盛熱水給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來,滿地流着水,他拿起沒有底的瓶子當號筒來吹。在那嗚嗚的響聲裡邊,我躺下冰冷的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