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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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教的使命
作者:胡適

  我在這個討論會裡第一次說話就聲明過,我不是一個儒教徒。後來我坐在這裡聽何鐸斯博士(Dr. Hodous)的演說,聽到他提起我,也許有心,也許無意,把我認作儒教里屬於自然派的運動的一分子。我當時真不知道,我是應當維持我原來的聲明呢,還是應當承認這個信仰的新性質呢?但是何鐸斯博士在演說的末尾說:「儒教已經死了,儒教萬歲!」我聽了這兩點宣告,才漸漸明白,——儒教是死了——我現在大概是一個儒教徒了。

  儒教並不是一種西方人所說的宗教;我在大學(芝加哥——譯者)演講,在這裡說話,都曾嘗試說明儒教有過些時期是一個宗教——是一個有神論的宗教。但是就整個來看,儒教從來沒有打算做一個有神論的宗教,從來不是一個用傳教士的宗教,儒教從來不做得仿佛相信它本身是完全靠得住的,儒教從來沒有勇氣跑出去對那些非信徒宣講福音。這樣說來,主席方才介紹我說話,他用的字眼有點和介紹別人的不同,是很有道理的。他沒有宣布我的題目是「儒教作為一個現代宗教的使命」,只說我要略談一談從儒教的觀點看現代宗教的使命。

  我想這是很有道理的。儒教,正如何鐸斯博士所說,已經死了。它是自殺死的,可不是由於錯誤的衝動,而是由於一種努力,想要拋棄它自己一切逾分和特權,想要拋棄後人加到那些開創者們的經典上去的一切偽說和改竄。

  我在大學演講,有一次說過,儒教的最後一個擁護者,最後一個改造者,在他自己的一輩子裡,看到儒教經典的一個主要部分,一個最通行,最容易讀,因此在統制中國人的思想上最有勢力的部分,已經被打倒了。這樣說來,儒教真可算是死了。

  孟子是儒家最偉大的哲學家,他的影響僅次於孔子,曾說過:「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儒家的典籍里又常說:「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儒教從來不教它的門徒跑出去站在屋頂上對人民宣講,把佳音帶給大地四方不歸信的異教徒。由此可以看出來,儒教從來不想做一個世界的宗教,儒教也從來不是一個用傳教士的宗教。

  然而,這也不是說,孔子、孟子和儒家的學者們要把他們的燈放在斗底下,不把它放在高處,讓人人可以看見。這只是說,這些人都有那種知識上的謙虛,所以他們厭惡獨斷的傳教士態度,寧願站在真理追求者的謙虛立場。這只是說,這些思想家不肯相信有一個人,無論他是多麼有智慧有遠識,能夠說完全懂得一切民族,一切時代的生活與道德的一切錯綜複雜的性質。孔子就說過:「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正是因為有這樣可能有錯誤的意識,所以儒教的開創者們不贊成人的為人師的欲望。我們想要用來照亮世界的光,也許其實只是一把微弱的火,很快就要消失在黑暗裡。我們想要用來影響全人類的真理,也許絕不能完全沒有錯;誰要把這個真理不加一點批評變成教條,也許只能毀壞它的生命,使它不能靠後來的新世代的智慧不斷獲得新活力,不斷重新被證實。

  因此,現代宗教的第一個使命就是做一次徹底而嚴格的自我考察。「知道你自己」,在世界宗教的一切大誡命里應當是首要的一條。我們應當讓自己信得過,我們給人的是麵包,不是石頭。我們應當讓自己可以斷定,我們想要與世界分享的真理經得住時間考驗,而且全靠它自己的長處存立,不靠迫害者的強暴,也不靠神學家和宗教哲學家的巧辯。我們應當讓自己深知道,所有那些用他們的教條和各時代裡的布魯諾(Bruno)們,加利略(Galileo)們,達爾文們為敵的人,並沒有給他們的宗教增光彩,反倒使它成了文明世界的笑料。

  接下去,現代宗教的第二個使命,我相信,就是配合着自我考察的結果,情願作到內部的種種改造——不但要修改甚或拋棄那些站不住的教義教條,還要改組每個宗教的制度形式的,減少那些形式,甚或,如果必要,取消那些形式。教人知道生命可以失而復得,是各大宗教共有的精神。反過來說,在墮落的情況中生存下去還不如死,也是真理。這一點對歐、美、印度、日本那些高度有組織,高度形式化的宗教說來是特別有意義的。

  我們研究中國宗教的歷史,可以看到很可注意的現象:因為那些宗教的制度形式薄弱,所以新的宗派總是漸漸地,幾乎不知不覺地代替了舊的宗教。禪宗就是這樣慢慢代替了一切舊派;淨土宗也這樣慢慢浸入了所有的佛教寺院和家庭,儒教也是這樣,東漢的注家慢慢蓋過了較古的各派,後來又和平地讓位給朱子和他那一派的新解擇;從宋學到王陽明的轉變,隨後又有趨向於近三百年的考據學的轉變,都是以同樣漸進方式完成的。

  別的宗教卻都不是這樣。他們的每一個新運動都成了定型,都抗拒再進一步的變化。聖芳濟會(Franciscans)在十三世紀是一個改革運動,到了二十世紀卻依然是一個有權勢的宗教,路得派與加爾文派在基督教革新的歷史上都占一個先進地位,到了我們當代卻成了反動教派。所有這許許多多新的宗派,本來應當是一偉大宗教的一條演進的直線上的一些點或階段,在今日卻成了一個平面上並存的相對抗的勢力,每一個都靠制度形式和傳教工作使自己永存不滅,每一個都相信只有它可以使人逃避地獄之火而達到得救。而且,這樣不顧失了歷史的效用只想永存下去的頑強努力在今日還引起一切更老的宗教的仿效,連中國的太虛和康有為也有仿效了。要求一切宗教,一切教派,一切教會,停止一切這樣盲目的對抗,宣布休戰,讓他們都有機會想想所有這一切都為的是什麼,讓他們給宗教的和平、節省、合理化定出一部「全面的法典」——難道現在還不應當嗎?

  一個現代的宗教的最後一個大使命就是把宗教的意義和範圍擴大,伸長。我們中國人把宗教叫做「教」,實在是有道理的。一切宗教開頭都是道德和社會的教化的大體系,歸結卻都變成了信條和儀式的奴性的守護者。一切能思想的男女現在都應當認清楚宗教與廣義的教育是同在共存的,都應當認清楚凡是要把人教得更良善,更聰智,更有道德的,都有宗教和精神的價值;更都應當認清楚科學、藝術、社會生活都是我們新時代、新宗教的新工具,而且正是可以代替那舊時代的種種咒語、儀式懺悔、寺院、教堂的。

  我們又要認清楚,借歷史的知識看來,宗教不過是差一等的哲學,哲學也不過是差一等的科學。假如宗教對人沒有作用,那不是因為人的宗教感差了,而是因為傳統的宗教沒有能夠達成它的把人教得更良善,更聰智的基本功能。種種非宗教性的工具卻把那種教化作得更成功,宗教本身正在努力爭取這一切工具來支持它的形式化的生活。於是有了那些Y.M.C.A’s(基督教青年會)和那些Y.M.B.A’s(佛教青年會)。但是為什麼不能省掉第三個首字母呢?為什麼不坦白承認這一切運動都已沒有舊的宗教性了,為什麼不坦白承認這一切如果有宗教性,只是因為他們有教育性,只是因為他們要把人教得更有道德,更尊重社會呢?又為什麼不爽快把我們一切舊的尊重支持移轉到那些教育的新工具上,移轉到那些正在代替舊的宗教而成為教導、感發,安慰的源泉的工具上呢?

  因此,一個現代宗教的使命,大概就是要把我們對宗教的概念多多擴大,也就是要把宗教本來有的道德教化的功用恢復起來。一個宗教如果只限於每星期一兩個小時的活動是不能發揚的;一個宗教的教化範圍如果只限於少數幾個神學班,這個宗教也是不能生存下去的。現代世界的宗教必須是一種道德生活,用我們所能掌握的一切教育力量來教導的道德生活。凡是能使人高尚,能使人超脫他那小小的自我的,凡是能領導人去求真理,去愛人的,都是合乎最老的意義的,合乎最好的意義的宗教;那也正是世界上一切偉大宗教的開創者們所竭力尋求的,所想留給人類的宗教。

(本文為1933年7月胡適在芝加哥大學的
英文演講,中譯稿收入徐高阮著譯
《胡適和一個思想的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