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墓誌銘
先母魏儒人,邑世家女也。外祖似樸公,博學長者,嘗舉古人懿行,教授子女。女雖不令識字,然曉大義,過於三男,先母其最也。年十八,歸先父,事姑率下。及先父所為磊落少尺度事,則曰孰可孰未可,吾聞之家訓如是。十九生元春,自是多男女,年四十一即喪先父。一夕,夢先父故所愛常乘白馬,張口作人語,曰:「夫人壽止五十三耳。」至五十三果病,病漸失明,在床榻間進茗粥,初無痛苦者。凡八年,始從先父地下,得年六十矣。人以為五十三而後,先母自用慈靜延年云。孀後取婦五,女適人三,子婿皆諸生、孝廉,內外孫、孫女成隊,世俗稱量,謂先母用是瞑。
嗚呼!先母生平異甚。生平喜諸子讀書,而不以榮進責望,每逢下第之歲,輒置酒勞苦諸子曰:「此自有定分,吾亦不須汝曹有此也。」嘗邀友人王君時揚輩同飲,至醉,私相戲曰:「賀不到門,北堂傾樽。」蓋自寬也。戊午省試罷歸,元春意殊倦,欲謝去之,入白母。母喜:「能如是乎?是亦足矣。」元春是以謝巾衫如棄屣。越三年辛酉,閩周公鉉吉來楚督學,百計致元春入闈。元春心動,起而應召,又入白母,面有慚色,自陳亡賴。先母應聲曰:「如兒者真可謂亡賴也,甘作勞薪,於人乎何尤?」往甲寅冬十一月,葬先父還,馬蹄響於門,訊之,則前此郡所試童子中,吾弟四人俱列高等也。是時家祚衰,又父骨甫厝,獲茲好音,收淚啟母,聲跡歡動。先母方坐爐次,但以箸撥灰,不答,元春懼而出。稍頃,跪請曰:「母何為不喜?」先母因切責元春:「汝見汝喜時,有憑觚而待者,非某姻家婢乎?明日歸,道汝喜若是,汝不自愧耶?」
先母情塵無繫,天性近道,子女恩深,本無可言。嗚呼,先母實異甚!現前繞膝,則一倍憐念;才離旬日,便無多記憶。少子愛女,一切情緣,至母略盡。惟兄弟同居時,日將諸子婦,房闥門巷,所出所經,來往於懷。一日而易之,語元春曰:「人家端肅和睦,盡在於是。」久之,遂析其箸。嘗曰:「勿好和順虛名也。」其恩愛脫然,獨具識慮,雖通明男子或不及。嗚乎!抑不孝元春所謂近道者也。
隆慶戊辰之十二月五日,先母始誕,歷萬曆、泰昌、天啟三皇帝,歲維丁卯,九月十七日,卒於第五子元禮家。遵遺命,以逾月祔先父白竹台之墓。其明年,崇禎改元,七月,念墓石無所託,又懼世之能文章者美而失其意,仍推昔所以銘先父者,泣血稽顙而作。
銘曰:子而銘母,自名也;自名者,古也。後有仁人,應傷予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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