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晉文/卷一百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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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六十四

釋氏

釋僧肇

肇,京兆人,以庸書為業。後為僧,師事鳩摩羅什於姑臧。尋從入長安,住逍遙園。弘始中為姚興所害,有集一卷。

答劉遺民書[編輯]

  不面在昔,佇想用勞。慧明道人至,得去年十二月疏並問,披尋返覆,欣若暫對。涼風屆節,頃常如何!貧道勞疾,多不佳耳,信南返不悉。八月十五日釋僧肇疏答,服像雖殊,妙斯不二。江山雖糹丐,理契即鄰,所以望途致想,虛襟有寄。君既遂嘉遁之志,標越俗之美,獨恬事外,嘆足方寸,每一言集,何嘗不遠喻林下之雅詠,高致悠然。清散未期,厚自保愛。每因行李,數有承問,願彼山僧無恙,道俗通佳。承遠法師之勝,常以為欣慰,雖未清承,然服膺高軌,企佇之勤,為日久矣。公以過順之年,湛氣彌厲,養徒幽岩,抱一衝谷,遐邇仰詠,何美如之!每亦翹想一隅,懸庇霄岸,無由寫敬,致慨良深。君清對終日,快有悟心之歡也。即此大眾尋什法師如宜。秦王道性自然,天機邁俗,城漸三寶,弘道是務。由是異典勝僧,自遠而至,靈鷲之風,萃於茲士,領公遠舉,乃千載之津梁也。於西域還,得方等新經二百餘部,請大乘禪師一人、三藏法師一人,毗婆沙法師二人。什法師於大石寺出新至諸經,法藏淵曠,日有異聞。禪師於瓦宮寺教習禪道,門徒數百,夙夜匪懈,邕邕肅肅,致可欣樂。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藏》,本末精悉,若睹初制。毗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舍利弗阿毗曇》。胡本雖未及譯,時問中事,發言奇新。貧道一生,猥參嘉運,遇茲盛化,自恨不睹釋迦祗洹之集,餘復何恨,而慨不得與清勝君子同斯法集耳。生上人頃在此,同止數年。至於言話之際,常相稱詠。中途還南,君得與相見,未更近問,惘悒何言。威道人至,得君《念佛三昧詠》,並得遠法師三昧詠及序,此作興寄既高,辭致清婉,能文之士,率稱其美,可謂游涉聖門,扣玄關之唱也。君與法師,當數有文集,因來何少?什法師以午年出《維摩經》。貧道時預德次,參承之暇,輒復條記成言,以為註解。辭雖不文,然義承有本。今因信持一本往南,君間詳試可取看。來問婉切,難為郢人。貧道思不關微,兼拙於筆語,且至趣無言,言必乖趣,云云不已,竟何所辯?聊以狂言,示訓來旨耳。疏雲稱聖心冥寂,理極同無,雖處有名之中,而遠與無名同,斯理之玄,固常所彌昧者,以此為懷,自可忘言內得,取定方寸,復何足以人情之所異,而求聖心之異乎?疏曰談者謂究靈極數,妙盡冥符,則寂照之名,故是定慧之體耳。若心體自然,靈怕獨感,則群數之應,固以幾乎息矣。意謂妙盡冥符,不可以定慧為名;靈怕獨感,不可稱群數以息。兩言雖殊,妙用常一。跡我而乖,在聖不殊也。何者?夫聖人玄心默照,理極同無,既曰為同,同無不極,何有同無之極,而有定慧之名?定慧之名,非同外之稱也。若稱生同內,有稱非同。若稱生同外,稱非我也。又聖心虛微,妙絕常境,感無不應,亦何為而息邪?且夫心之有也,以其有有,有不自有,故聖心不有有。不有有,故有無有。有無有故,則無無。無無故,聖心不有不無。不有不無,其神乃虛。何者?夫有也無也,心之影響也;言也象也,影響之所攀緣也。有無既廢,則心無影響;影響既淪,則言象莫測;言象莫測,則道絕群方;道絕群方,故能窮靈極數;窮靈極數,乃曰妙盡,妙盡之道,本乎無寄。夫無寄在乎冥寂,冥寂故虛以通之。妙盡存乎極數,極數故數以應之。數以應之,故動與事會;虛以通之,故道超名外。道超名外,因謂之無;動與事會,因謂之有。因謂之有者,應夫真有,強謂之然耳,彼何然哉?故經雲聖智無知而無所不知,無為而無所不為。此無言無相,寂滅之道,豈曰有而為有,無而為無,動而乖靜,靜而廢用邪?而今談者,多即言以定旨,尋大方而征隅,懷前識以標玄,存所存之必當。是以聞聖有知,謂之有心;聞聖無知,謂等太虛。有無之境,邊見所存,豈是處中莫二之道乎?何者?萬物雖殊,然性本常一,不可而物,然非不物。可物於物。則名相異陳;不物於物,則物而即真。是以聖人不物於物。不非物於物,不物於物,物非有也;不非物於物,物非無也。非有所以不取,非無所以不舍。不舍故妙存即真,不取故名相靡因。名相靡因,非有知也;妙存即真,非無知也。故經云:「般若於諸法,無取無舍,無知無不知。」此攀緣之外,絕心之域,而欲以有無詰者,不亦遠乎?請詰夫陳有無者。夫智之生也,極於相內。法本無相,聖智何知?世稱無知者,謂等木石太虛無情之流,靈鑒幽燭,形於未兆,道無隱機,曰無知。且無知生於無知,無無知也。無有知也。無有知也,謂之非有;無無知也,謂之非無。所以虛不失照,照不失虛,泊然永寂,靡執靡拘,孰能動之令有,靜之使無邪?若經雲「真般若」者,非有非無,無起無滅,不可說示於人。何則?言其非有者,言其非是有,非謂是非有;言其非無者,言其非是無,非謂是非無。非有非非有,非無非非無,是以須菩提終日說般若,而雲無所說,此絕言之道,知何以傳?庶參玄君子,有以會之耳。又雲宜先定聖心,所以應會之道,為當唯照無相邪?為當咸睹其變也。談者似謂無相與變,其旨不一。睹變則異乎無相,照無相則失於撫會。然則即真之義,惑有滯也。經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若如來旨,觀色空時,應一心見色,一心見空。若一心見色,則唯色非空;若一心見空,則唯空非色。然則空色兩陳,莫定其本也。是以經云:「非色者,誠以非色於色,不非色於非色。」若非色於非色,太虛則非色,非色何所明?若以非色於色,即非色不異色。非色不異色,色即為非色,故知變即無相,無相即變,群情不同,故教跡有異耳。考之玄籍,本之聖意,豈復真偽殊心,空有異照邪?是以照無相,不失撫會之功;睹變動,不乖無相之旨。造有不異無,造無不異有。未嘗不有,未嘗不無。故曰不動等覺,而建立諸法。以此而推,寂用何妨?如之何謂睹變之知,異無相之照乎?恐談者脫謂空有兩心,靜躁殊用,故言睹變之知,不可謂之不有耳。若能舍己心於封內,尋玄機於事外,齊萬有於一虛。曉至虛之非無者,當言至人終日應會,與物推移,乘運撫化,未始為有也。聖心若此,何有可取?而曰未釋不取之理,又雲無是乃所以為真,是無當乃所以為至當,亦可如來言耳。若能無心於為是,而是於無是;無心於為當,而當於無當者,則終日是不乖於無是,終日當不乖於無當,但恐有是於無是,有當於無當,所以為患耳。何者?若真是可是,至當可當,則名相以形,美惡是生,生生奔競,孰與止之?是以聖人空洞其懷,無識無知。然居動用之域,而止無為之境,處有名之內,而宅絕言之鄉,寂寥虛曠,莫可以形名得,若斯而已矣。乃曰真是可是,至當可當,未喻雅旨也。恐是當之生,物謂之然,彼自不然,何足以然耳?夫言跡之興,異途之所由生也。而言有所不言,跡有所不跡。是以善言言者,求言所不能言;善跡跡者,尋跡所不能跡。至理虛玄,擬心已差,況乃有言,恐所示轉遠,庶通心君子,有以相期於文外耳。□□□□□□□□《高僧傳》六,出《三藏記集》三。

般若無知論假致疑難,以導深旨。[編輯]

  夫般若虛玄者,蓋是三乘之宗極也,誠真一之無差。然異端之論,紛然久矣。有天竺沙門鳩摩羅什者,少踐大方,研幾斯趣,獨拔於言象之表,妙契於希夷之境。齊異學於迦夷,揚淳風於東扇。將爰燭殊方,而匿耀涼土,所以道不虛應,應必有由矣。弘始三年歲次星紀,秦乘入國之謀,舉師以來之意也。北天之運,數其然矣。大秦天王者,道契百王之端,德洽千載之下,遊刃萬機,弘道終日,信季俗蒼生之所天,釋迦遺法之所仗也。時乃集義學沙門五百餘人於逍遙觀,躬執秦文,與什公參定方等。其所開拓者,豈唯當時之益,乃累劫之津梁矣。余以短乏,曾側嘉會,以為上聞異要,始於時也。然則聖智幽微,深隱難測,無相無名,乃非言象之所得為試,惘象其懷,寄之狂言耳。豈曰聖心而可辨哉?試論之曰:《放光》云:「般若無所有相,無生滅相。」《道行》云:「般若無所知,無所見。」此辨智照之用,而曰無相無知者何邪?果有無相之知,不知之照明矣。何者?夫有所知,則有所不知。以聖心無知,故無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經》云:「聖心無所知,無所不知。」信矣。是以聖人虛其心而實其照,終日知而未嘗知也。故能默耀韜光,虛心玄鑒,閉智塞聰,而獨覺冥冥者矣。然則智有窮幽之鑑,而無知焉;神有應會之用,而無慮焉。神無慮,故能獨王於世表;智無知,故能玄照於事外。智雖事外,未始無事。神雖世表,終日域中,所以俯仰順化,應接無窮,無幽不察而無照功,斯則無知之所知,聖神之所會也。然其為物也,實而不有,虛而不無。存而不可論者,其唯聖智乎!何者?欲言其有,無狀無名;欲言其無,聖以之靈。聖以之靈,故虛不失照。無狀無名,故照不失虛。照不失虛,故混而不渝。虛不失照,故動以接粗。是以聖智之用,未始暫廢,求之形相,未暫可得。故《寶積》曰:「以無心意而現行。」《放光》云:「不動等覺而建立諸法。」所以聖跡萬端,其致一而已矣。是以般若可虛而照,真諦可亡而知,萬動可即而靜,聖應可無而為,斯則不知而自知,不為而自為矣,復何知哉!復何為哉!

  難曰:夫聖人真心獨朗,物物斯照,應接無方,動與事會。物物斯照,故知無所遺;動與事會,故會不失機。會不失機,故必有會於可會;知無所遺,故必有知於可知。必有知於可知,故聖不虛知;必有會於可會,故聖不虛會。既知既會,而曰無知無會者何邪?若夫忘知遺會者,則是聖人無私於知會以成其私耳。斯可謂不自有其知,安得無知哉?答曰:夫聖人功高二儀而不仁,明逾日月而彌昏,豈曰木石瞽其懷,其於無知而已哉?誠以異於人者神明,故不可以事相求之耳。子意欲令聖人不自有其知,而聖人未嘗不有知,無乃乖於聖心,失於文旨者乎?《經》云:「真般若者,清淨如虛空,無知無見,無作無緣。」斯則知自無知矣,豈待返照然後無知哉!若有知性空而稱淨者,則不辨於惑智。三毒四倒,皆亦清淨,有何獨尊淨於般若?若以所知美般若,所知非般若,所知自常淨,故般若未嘗淨,亦無緣致淨嘆於般若。然《經》雲般若清淨者,將無以般若體性真淨,本無惑取之知。本無惑取之知,不可以知名哉?豈唯無知名無知?知自無知矣!是以聖人以無知之般若,照彼無相之真諦,真諦無免馬之遺,般若無不穹之鑑,所以會而不差,當而無見,寂泊無知,而無不知者矣。

  難曰:夫物無以自通,故立名以通物。物雖非名,果有可名之物,當於此名矣。是以即名求物,物不能隱。而論雲聖心無知,又雲無所不知。意謂無知未嘗知,知未嘗無知,斯則名教之所通,立言之本意也。然論者欲一於聖心,異於文旨,尋文求實,未見其當。何者?若知得於聖心,無知無所辨。若無知得於聖心,知亦無所辨。若二都無得,無所復論哉!答曰:《經》云:「般若義者,無名無說,非有非無,非實非虛,虛不失照,照不失虛。」斯則無名之法,故非言所能言也。言雖不能言,然非言無以傳,是以聖人終日言而未嘗言也。今試為子狂言辨之。夫聖心者,微妙無相,不可為有;用之彌動,不可為無。不可為無,故聖智存焉;不可為有,故名教絕焉。是以言知不為知,欲以通其鑒;不知非不知,欲以辨其相。辨相不為無,通鑑不為有,非有故知而無知,非無故無知而知,是以知即無知,無知即知,無以言異,而異於聖心也。

  難曰:夫真諦深玄,非智不測;聖智之能,在茲而顯。故《經》云:「不得般若,不見真諦。」真諦則般若之緣也,以緣求智,智則知矣。答曰:以緣求智,智非知也。何者?《放光》云:「不緣色生識,是名不見色。」又云:「五陰清淨。」故般若清淨,般若即能知也。五陰即所知也,所知即緣也。夫知與所知,相與而有,相與而無。相與而無,故物莫之有;相與而有,故物莫之無。物莫之無。故為緣之所起;物莫之有,故則緣之所不能生。緣所不能生,故照緣而非知為緣之所起,故知緣相因而生,是以知與無知,生於所知矣。何者?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諦自無相,真智何由知?所以然者,夫所知非所知,所知生於知。所知既生知,知亦生所知。所知既相生,相生即緣法,緣法故大真,真故非真諦也。故《中觀》云:「物從因緣有,故不真;不從因緣有,故即真。」今真諦曰真,真則非緣。真非緣,故無物從緣而生也。故《經》云:「不見有法,無緣而生。」是以真智觀真諦,未嘗取所知。智不取所知,此智何由知?然智非無知,但真諦非所知故真智亦非知。而子欲以緣求智,故以智為知,緣自非緣,於何而求知哉!

  難曰:論雲「不取」者為無知,故不取為知,然後不取邪?若無知故不取,聖人則冥若夜遊,不辨緇素之異邪?若知然後不取,知則異於不取矣。答曰:非無知故不取,又非知然後不取。知即不取,故能不取而知。

  難曰:論雲「不取」者,誠以聖心不物於物,故無惑取也。無取則無是,無是則無當,誰當聖心,而雲聖心無所不知邪?答曰:然。無是無當者。夫無當則物無不當,無是則物無不是。物無不是,故是而無是;物無不當,故當而無當。故《經》云:「盡見諸法,而無所見者也。」

  難曰:聖心非不能是,誠以無是可是。雖無是可是,故當是於無是矣。是以《經》云:「真諦無相。」故般若無知者,誠以般若無有有相之知。若以無相為無相,有何累於真諦也?答曰:聖人無無相也。何者?若以無相為無相,無相即為相,舍有而之無,譬猶逃峰而赴壑,俱不免於患矣。是以至人處有而不有,居無而不無,雖不取於有無,然亦不舍於有無,所以和光塵勞,周旋五趣,寂然而往,泊雨而來,恬淡無為,而無不為。

  難曰:聖心雖無知,然其應會之道不差,是以可應者應之,不可應者存之。然則聖心有時而生,有時而滅,可得然乎?答曰:生滅者,生滅心也。聖人無心,生滅焉起?然非無心,但是無心心耳。又非不應,但是不應應耳。是以聖人應會之道,則信若四時之質,直以虛無為體,斯不可得而生,不可得而滅也。

  難曰:聖智之無,惑智之無,俱無生滅,何以異之?答曰:聖智之無者無知,惑智之無者知無,其無雖同,所以無者異也。何者?夫聖心虛靜,無知可無,可曰無知,非謂知無。惑智有知,故有知可無,可謂知無,非曰無知也。無知即般若之無也,知無即真諦之無也。是以般若之與真諦,言用即同而異,言寂即異而同。同故無心於彼此,異故不失於照功。是以辨同者同於異,辨異者異於同;斯則不可得而異,不可得而同也。何者?內有獨鑒之明,外有萬法之實。萬法雖實,然非照不得內外相與,以成其照功,此則聖所不能同用也。內雖照而無知,外雖實而無相,內外寂然,相與俱無,此則聖所不能異寂也。是以《經》雲「諸法不異」者,豈曰續鳧截鶴,夷岳盈壑,然後無異哉?誠以不異於異,故雖異而不異也。故《經》云:「甚奇世尊,於無異法中,而說諸法異。」又云:「般若與諸法,亦不一相,亦不異相,」信矣。

  難曰:論雲言用則異,言寂則同,未詳般若之內,則有用寂之異乎:答曰:用即寂,寂即用,用寂體一,同出而異名,更無無用之寂,而主於用也。是以智彌昧,照逾明,神彌靜,應逾動,豈曰明昧動靜之異哉?故《成具》云:「不為而過為。」《寶積》曰:「無心無識,無不覺知。」斯則窮神盡智,極象外之談也。即之明文,聖心可知矣。□□□□□□□□

物不遷論[編輯]

  夫生死交謝,寒暑迭遷,有物流動,人之常情,余則謂之不然。何者?《放光》雲「法無去來無動轉」者,尋夫不動之作,豈釋動以求靜?必求靜於諸動。必求靜於諸動,故雖動而常靜;不釋動以求靜,故雖靜而不離動。然則動靜未始異,而惑者不同。緣使真言滯於競辨,宗途屈於好異,所以靜躁之極,未易言也。何者?夫談真則逆俗,順俗則違真。違真則迷性而莫返,逆俗故言淡而無味。緣使中人未分於存亡,下士撫掌而弗顧,近而不可知者,其唯物性乎?然而不能自己,聊復寄心於動靜之際,豈曰必然?試論之曰:《道行》云:「諸法本無所從來,去亦無所至。」《中觀》云:「觀方知彼去,去者不至方。」斯皆即動而求靜,以知物不遷明矣。夫人之所謂動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動而非靜。我之所謂靜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動而非靜。動而非靜,以其不來;靜而非動,以其不去。然則所造未嘗異,所見未嘗同。逆之所謂塞,順之所謂通。苟得其道,復何滯哉?傷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對真而莫覺,既知往物而不來,而謂今物而可往。往物既不來,今物何所往?何則?求向物於向,於向未嘗無;責向物於今,於今未嘗有。於今未嘗有,以明物不來;於向未嘗無,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謂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時;今物自在今,不從昔以至今。故仲尼曰:「回也見新,交臂非故。」如此,則物不相往來明矣。既無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動乎?然則旋風偃岳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復何怪哉!噫!聖人有言曰:「人命逝速,速於川流。」是以聲聞悟非常以成道,緣覺覺緣離以即真。苟萬動而非化,豈尋化以階道?覆尋聖言,微隱難測。若動而靜,似去而留,可以神會,難以事求。是以言去不必去,閒人之常想,稱住不必住,釋人之所謂往耳,豈曰去而可遣,往而可留邪?故《成具》云:「菩薩處計常之中,而演非常之教。」《摩訶衍論》云:「諸法不動,無去來處。」斯皆導達群方,兩言一會,豈曰文殊而乖其致哉?是以言常而不住,稱去而不遷。不遷故雖往而常靜;不住故雖靜而常往。雖靜而常往,故往而不遷;雖往而常靜,故靜而弗留矣。然則莊生之所以藏山,仲尼之所以臨川,斯皆感往者之難留,豈曰排今而可往?是以觀聖人心者,不同人之所見得也。何者?人則謂少壯同體,百齡一質,徒知年往,不覺形隨,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歸,鄰人見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猶昔人,非昔人也。」鄰人皆愕然非其言也。所謂有力者負之而趨,昧者不覺,其斯之謂歟?是以如來因群情之所滯,則方言以辯惑,乘莫二之真心,吐不一之殊教,乖而不可異者,其唯聖言乎?故談真有不遷之稱,導俗有流動之說,雖復千途異唱,會歸同致矣。而徵文者聞不遷,則謂昔物不至今,聆流動者而謂今物可至昔。既曰古今,而欲遷之者何也?是以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動;稱去不必去,謂不從今至古,以其不來。不來故不馳騁於古今,不動故各性住於一世。然則群籍殊文,百家異說,苟得其會,豈殊文之能惑哉?是以人之所謂住,我則言其去;人之所謂去,我則言其住。然則去住雖殊,其致一也。故《經》云:「正言似反,誰當信者?」斯言有由矣。何者?人則求古於今,謂其不住;吾則求今於古,知其不去。今若至古,古應有今;古若至今,今應有古。今而無古,以知不來;古而無今,以知不去。若古不至今,今亦不至古,事各性住於一世,有何物而可去來?然則四象風馳,璇璣電卷,得意毫微,雖速而不轉,是以如來功流萬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彌固,成山假就於始簣,途托至於初步,果以功業不可朽故也。功業不可朽,故雖在昔而不化。不化故不遷,不遷故則湛然明矣。故《經》云:「三彌綸,而行業湛然。」信其言也。何者?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滅。果不俱因,因不來今,不滅不來,則不遷之致明矣;復何惑於去留,踟躕於動靜之間者哉?然則乾坤倒覆,無謂不靜;洪流滔天,無謂其動,苟能契神於即物,斯不遠而可知矣。□□□□□□□□

不真空論[編輯]

  夫至虛無生者,蓋是般若玄鑒之妙趣,有物之宗極者也。自非聖明特達,何能契神於有無之間哉?是以至人通神心於無窮,窮所不能滯;極耳目於視聽,聲色所不能制者,豈不以其即萬物之自虛,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是以聖人乘真心而理順,則無滯而不通;審一氣以觀化,故所遇而順適。無滯而不通,故能混雜致淳;所遇而順適,故能觸物而一。如此,則萬象雖殊,而不能自異。不能自異,故知象非真象。象非真象,故則雖象而非象。然則物我同根,是非一氣,潛微幽隱,殆非群情之所盡,故頃爾談論,至於虛宗,每有不同。夫以不同而適同,有何物而可同哉?故眾競作,而性莫同焉。何則?心無者,無心於萬物,萬物未嘗無,此得在於神靜,失在於物虛。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雖色而未色也。夫言色者,但當色即色,豈待色色而後為色哉?此直語色不自色,未領色之非色也。本無者情尚於無,多觸言以賓無,故非有,有即無。非無,無即無。尋夫立文之本旨者,直以非有非真有,非無非真無耳。何必非有無此有,非無無彼無,此直好無之談,豈謂順通事實即物之情哉?夫以物物於物,則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雖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實,名不即物而履真,然則真諦獨靜於名教之外,豈曰文言之能辯哉?然不能杜默,聊復歷言以擬之。試論之曰:《摩訶衍論》云:「諸法亦非有相,亦非無相。」《中論》云:「諸法不有不無者,第一真諦也。」尋夫不有不無者,豈謂滌除萬物,杜塞視聽,寂寥虛豁,然後謂真諦者乎?誠以即物順通,故物莫之逆;即偽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易,故雖無而有;物莫之逆,故雖有而無。雖有而無,所謂非有;雖無而有,所謂非無。如此,則非無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物,故於何而可物?故《經》云:「色之性空,非色敗空。」以明夫聖人之於物也,即萬物之自虛,豈待宰割以求通哉?是以寢疾有不真之談,超日有即虛之稱。然則三藏殊文,統之者一也。故《放光》云:「第一真諦無成無得。世俗諦故便有成有得。」夫有得即是無得之偽號,無得即是有得之真名。真名故雖真而非有,偽號故雖偽而非無。是以言真未嘗有,言偽未嘗無。二言未始一,二理未始殊。故《經》云:「真諦俗諦,謂有異邪?答曰:無異也。」此經直辯真諦以明非有,俗諦以明非無,豈以諦二而二於物哉!然則萬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無。有其所以不有,故雖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無,故雖無而非無。雖無而非無,無者不絕虛;雖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無不夷跡,然則有無稱異,其致一也。故童子嘆曰:「說法不有亦不無,以因緣故,諸法生。」《瓔珞經》云:「轉法輪者,亦非有轉,亦非無轉。」是謂轉無所轉,此乃眾經之微言也。何者?謂物無邪?則邪見非惑;謂物有邪,則常見為得。以物非無,故邪見為惑;以物非有,故常見不得。然則非有非無者,信真諦之談也。故《道行》云:「心亦不有亦不無。」《中觀》云:「物從因緣故不有,緣起故不無。」尋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豈待緣而後有哉?譬彼真無,無是常無,豈待緣而後無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緣而後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雖有不可謂之有矣。不無者,夫無則湛然不動,可謂之無。萬物若無,則不應起,起則非無,以明緣起,故不無也。故《摩訶衍論》云:「一切諸法,一切因緣,故應有;一切諸法,一切因緣,故不應有。一切無法,一切因緣,故應有;一切有法,一切因緣,故不應有。」尋此有無之言,豈直反論而己哉?若應有即是有,不應言無;若應無即是無,不應言有。言有是謂假有,以明非無,借無以辨非有,此事一稱二,其文有似不同。苟領其所同,則無異而不同。然則萬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無,不可得而無。何則?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無,事象既形。象形不即無,非真非實有。然則不真空義顯於茲矣。故《放光》云:「諸法假號不真。」譬如幻化人,非無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夫以名求物,物無當名之實;以物求名,名無得物之功。物無當名之實,非物也;名無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之不當實,實不當名,名實無當,萬物安在?故《中觀》云:「物無彼此,而人以此為此,以彼為彼,彼亦以彼為此,以此為彼,此彼莫定乎一名,而惑者懷必然之志。」然則彼此初非有,惑者初非無。既悟彼此之非有,有何物而可有哉?故知萬物非真,假號久矣。是以成具立強名之文,園林托指馬之況,如此,則深遠之言,於何而不在?是以聖人乘千化而不變,履萬惑而常通者,以其即萬物之自虛,不假而虛物也。故《經》云:「甚奇世尊,不動真際,為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則神。

  ○宗本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