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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日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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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日記一
作者:蕭紅
1937年
作於1937年8月1日,初刊於1937年10月28日、29日漢口《大公報・戰線》,署名蕭紅。

  為了疲乏的緣故,我點了一隻紙煙。

  綠色的星子,藍色的天空,紅色的屋頂,黑色的蝙蝠,灰色的小蛾。我的窗子就開在它們的中間,而我的床就靠在這窗子的旁邊,我舉着紙煙的手指的影子就印在窗子的下面。

  我看一看表,我還是睡得這麼樣的早,才九點鐘剛過了。

  有點煩惱,但又說不出這煩惱,又像喝過酒之後的心情,但我又並沒喝酒。

  也許這又是想家了吧!不,不能說是想家,應該說所思念的是鄉土。

  人們所思念着的那麼廣大的天地,而引起這思念來的,往往是幾片樹林,兩三座家屋,或是一個人物……也或者只憑着一點鐘的記憶,記憶着那已經過去的,曾經活動過的事物的痕跡。這幾天來,好像更有了閒情逸緻,每每平日所不大念及的,而現在也要念及,所以和軍一談便到深夜。

  而每談過之後,就總有些空寞之感,就好像喝過酒之後,那種空寞。

  雖然有時仍就聽着炮聲,且或看到了戰地的火光,但我們的閒談,仍舊是閒談:

  「渥特克(很辣的酒)還有吧!喝一點!」他說,他在椅子上搖着。

  為着閒情逸緻,在走廊上我抄着一些幾年來寫下來的一些詩一類的短句。而且抄着,而且讀着,覺得很可笑,不相信這就是自己寫下來的了。

  抄完了,我在舊冊子上隨便地翻着,這舊冊是軍所集成,除去他替我剪貼着我的一小部分之外,其餘都是他的,問或有他的友人的。於是我就讀着他的朋友用紫色墨水寫成的詩句,因為是古詩,那文句,就有些不解之處,於是請教於軍,他就和我一起讀起來了。

  他讀舊詩,本來有個奇怪的韻調,起初,這是我所不喜歡的,可是這兩年來,我就學着他,並且我自己聽來已經和他一腔一調。我常常是這樣,比方我最反對他正在唱着歌的時候,我真想把耳朵塞了起來,有時因為禁止而禁止不住他,竟要真的生氣,但是又一想,自己從什麼地方得來的這種權力呢?於是只好隨他唱,這歌一經唱得久了!我也就和他一齊唱了,並且不知不覺之間自己也常常一方面燒着飯,一方面哼着。

  這用紫色墨水寫成的詩句,我就用着和他同一的怪調瀆在走廊上。

  我們的身邊飛來了小蛾的時候,他向我說,他要喝一點酒。

  本來就在本身之內起着喝過了酒的感覺,我想一定不應該喝了:

  「喝酒要人多喝,喝完了說說笑笑也就不醉,一個人喝不好,越喝越無聊。」

  「我正相反,獨飲獨酌……」

  而後我說「渥特克」酒沒有了。(其實是有的,就在我腳邊的小箱子裡。)

  「朋友們,坐監牢的……留在滿洲的,為了『剿匪』而死了的……作這詩的人,聽說就在南京『反省院』里。」

  「你為什麼走的這一條路呢?照理說,不可能。」因為他是軍官學生。我想:「就是因為你有這樣的幾個朋友……很難,一個人的成長,就差在一點點上……」我常常把人生看得很可怕。

  「嗯!是的……」他的眼睛順着走廊一直平視過去,我知道,他的情感一定伸得很遠了。

  這思念朋友的心情,我也常有。

  一做了女人,便沒有朋友。但我還有三五個,在滿洲的在滿洲,嫁了丈夫的.娶了妻子的.為了生活而忙着的,比方前兩天就有一個朋友經過上海而到北方戰地去。

  他說:「朋友們別開,生死莫測。」

  我說:「盡說這些還行嗎?哪裡有的事情?」

  他站在行人道上高高地舉着手臂。

  我想,朋友們別開,我也不知道怎麼樣!

  一些飛來的小蛾,它們每個都披着銀粉,我一個個地細細地考查着那翅子上的紋痕。

  這類似詩的東西,我就這樣把它抄完了。

  睡在了床上,看一看表,才九點鐘剛過,於是一邊看着這舉着紙煙的落在牆上自己的手指,一邊想着這戰爭,和這詩集出版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