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知識階級
這份文獻應使用傳統漢字,而非簡化字。校對時應以原文為準,特別注意簡化字與繁體字之間的一對多的對應關係以及異體字的使用。如果無法直接校對原文,請勿進行機器或人工轉換,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問題。 一般而言,文獻應保留其底本所使用的漢字。漢字簡化方案於1956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施行,1969年在新加坡施行。施行之前的文獻(如1956年前的文獻、未施行簡化字的地區文獻,以及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大會2758號決議之前的聯合國文件)通常應保留使用傳統漢字。在漢字簡化方案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只有部分漢字被簡化的文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邊界條約等)通常應以原文形式保存。 |
我到上海約二十多天,這回來上海並無什麼意義,只是跑來跑去偶然到上海就是了。
我沒有什麼學問和思想,可以貢獻給諸君。但這次易先生要我來講幾句話;因為我去年親見易先生在北京和軍閥官僚怎樣奮鬥,而且我也參與其間,所以他要我來,我是不得不來的。
我不會講演,也想不出什麼可講的,講演近於做八股,是極難的,要有講演的天才才好,在我是不會的。終於想不出什麼,只能隨便一談;剛才談起中國情形,說到「知識階級」四字,我想對於知識階級發表一點個人的意見,只是我並不是站在引導者的地位,要諸君都相信我的話,我自己走路都走不清楚,如何能引導諸君?
「知識階級」一辭是愛羅先珂(V. Eroshenko)七八年前講演「知識階級及其使命」時提出的,他罵俄國的知識階級,也罵中國的知識階級,中國人於是也罵起知識階級來了;後來便要打倒知識階級,要利害一點,甚至於要殺知識階級了。知識就仿佛是罪惡,但是一方面雖有人罵知識階級;一方面卻又有人以此自豪:這種情形是中國所特有的,所謂俄國的知識階級,其實與中國的不同,俄國當革命以前,社會上還歡迎知識階級。為什麼要歡迎呢?因為他確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訴大眾。他為什麼能把平民的苦痛說出來?因為他與平民接近,或自身就是平民。幾年前有一位中國大學教授,他很奇怪,為什麼有人要描寫一個車夫的事情,這就因為大學教授一向住在高大的洋房裡,不明白平民的生活。歐洲的著作家往往是平民出身,(歐洲人雖出身窮苦,而也做文章;這因為他們的文字容易寫,中國的文字卻不容易寫了。)所以也同樣的感受到平民的苦痛,當然能痛痛快快寫出來為平民說話,因此平民以為知識階級對於自身是有益的;於是贊成他,到處都歡迎他,但是他們既受此榮譽,地位就增高了,而同時卻把平民忘記了,變成一種特別的階級。那時他們自以為了不得,到闊人家裡去宴會,錢也多了,房子東西都要好的,終於與平民遠遠的離開了。他享受了高貴的生活,就記不起從前一切的貧苦生活了。──所以請諸位不要拍手,拍了手把我的地位一提高,我就要忘記了說話的。他不但不同情於平民或許還要壓迫平民,以致變成了平民的敵人,現在貴族階級不能存在;貴族的知識階級當然也不能站住了,這是知識階級缺點之一。
還有知識階級不可免避的運命,在革命時代是注重實行的,動的;思想還在其次,直白地說:或者倒有害。至少我個人的意見如此的。唐朝奸臣李林甫有一次看兵操練很勇敢,就有人對着他稱讚。他說:「兵好是好,可是無思想,」這話很不差。因為兵之所以勇敢,就在沒有思想,要是有了思想,就會沒有勇氣了。現在倘叫我去當兵,要我去革命,我一定不去,因為明白了利害是非,就難於實行了。有知識的人,講講柏拉圖(Plato)講講蘇格拉底(Socrates)是不會有危險的。講柏拉圖可以講一年,講蘇格拉底可以講三年,他很可以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但要他去干危險的事情,那就很費踟躊。譬如中國人,凡是做文章,總說「有利然而又有弊」,這最足以代表知識階級的思想。其實無論什麼都是有弊的,就是吃飯也是有弊的,它能滋養我們這方面是有利的;但是一方面使我們消化器官疲乏,那就不好而有弊了。假使做事要面面顧到,那就什麼事都不能做了。
還有,知識階級對於別人的行動,往往以為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先前俄國皇帝殺革命黨,他們反對皇帝;後來革命黨殺皇族,他們也起來反對。問他怎麼才好呢?他們也沒辦法。所以在皇帝時代他們吃苦,在革命時代他們也吃苦,這實在是他們本身的缺點。
所以我想,知識階級能否存在還是個問題。知識和強有力是衝突的,不能並立的;強有力不許人民有自由思想,因為這能使能力分散,在動物界有很顯的例;猴子的社會是最專制的,猴王說一聲走,猴子都走了。在原始時代酋長的命令是不能反對的,無懷疑的,在那時酋長帶領着群眾併吞衰小的部落;於是部落漸漸的大了,團體也大了。一個人就不能支配了。因為各個人思想發達了,各人的思想不一,民族的思想就不能統一,於是命令不行,團體的力量減小,而漸趨滅亡。在古時野蠻民族常侵略文明很發達的民族,在歷史上常見的。現在知識階級在國內的弊病,正與古時一樣。
英國羅素(Russel)法國羅曼羅蘭(R. Rolland)反對歐戰,大家以為他們了不起,其實幸而他們的話沒有實行,否則,德國早已打進英國和法國了;因為德國如不能同時實行非戰,是沒有辦法的。俄國托爾斯泰(Tolstoi)的無抵抗主義之所以不能實行,也是這個原因。他不主張以惡報惡的,他的意思是皇帝叫我們去當兵,我們不去當兵。叫警察去捉;他不去;叫劊子手去殺,他不去殺,大家都不聽皇帝的命令,他也沒有興趣;那末做皇帝也無聊起來,天下也就太平了。然而如果一部分的人偏聽皇帝的話,那就不行。
我從前也很想做皇帝,後來在北京去看到宮殿的房子都是一個刻板的格式,覺得無聊極了。所以我皇帝也不想做了。做人的趣味在和許多朋友有趣的談天,熱烈的討論。做了皇帝,口出一聲,臣民都下跪,只有不絕聲的Yes,Yes,那有什麼趣味?但是還有人做皇帝,因為他和外界隔絕,不知外面還有世界!
總之,思想一自由,能力要減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現在思想自由和生存還有衝突,這是知識階級本身的缺點。
然而知識階級將怎麼樣呢?還是在指揮刀下聽令行動,還是發表傾向民眾的思想呢?要是發表意見,就要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只是假知識階級的壽命倒比較長一點。像今天發表這個主張,明天發表那個意見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只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決不能如此快的。不過他們對於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着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不過他的本身——心身方面總是苦痛的;因為這也是舊式社會傳下來的遺物。至於諸君,是與舊的不同,是二十世紀初葉青年,如在勞動大學一方讀書,一方做工,這是新的境遇;或許可以造成新的局面,但是環境是老樣子,着着逼人墮落,倘不與這老社會奮鬥,還是要回到老路上去的。
譬如從前我在學生時代不吸煙,不吃酒,不打牌,沒有一點嗜好;後來當了教員,有人發傳單說我抽鴉片。我很氣,但並不辯明,為要報復他們,前年我在陝西就真的抽一回鴉片,看他們怎樣?此次來上海有人在報紙上說我來開書店;又有人說我每年版稅有一萬多元。但是我也並不辯明;但曾經自己想,與其負空名,倒不如真的去賺這許多進款。
還有一層,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較新的思想運動起來時,如與社會無關,作為空談,那是不要緊的,這也是專制時代所以能容知識階級存在的原故。因為痛哭流淚與實際是沒有關係的,只是思想運動變成實際的社會運動時,那就危險了。往往反為舊勢力所撲滅。中國現在也是如此,這現象,革新的人稱之為「反動」。我在文藝史上,卻找到一個好名辭,就是Renaissance,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意義,是把古時好的東西復活,將現存的壞的東西壓倒,因為那時候思想太專制腐敗了,在古時代確實有些比較好的;因此後來得到了社會上的信仰。現在中國頑固派的復古,把孔子禮教都拉出來了,但是他們拉出來的是好的麼?如果是不好的,就是反動,倒退,以後恐怕是倒退的時代了。
還有,中國人現在膽子格外小了,這是受了共產黨的影響。人一聽到俄羅斯,一看見紅色,就嚇得一跳;一聽到新思想,一看到俄國的小說,更其害怕,對於較特別的思想,較新思想尤其喪心發抖,總要仔仔細細底想,這有沒有變成共產黨思想的可能性?!這樣的害怕,一動也不敢動,怎樣能夠有進步呢?這實在是沒有力量的表示,比如我們吃東西,吃就吃,若是左思右想,吃牛肉怕不消化,喝茶時又要懷疑,那就不行了,——老年人才是如此;有力量,有自信力的人是不至於此的。雖是西洋文明罷,我們能吸收時,就是西洋文明也變成我們自己的了。好像吃牛肉一樣,決不會吃了牛肉自己也即變成牛肉的,要是如此膽小,那真是衰弱的知識階級了,不衰弱的知識階級,尚且對於將來的存在不能確定;而衰弱的知識階級是必定要滅亡的。從前或許有,將來一定不能存在的。
現在比較安全一點的,還有一條路,是不做時評而做藝術家。要為藝術而藝術。住在「象牙之塔」里,目下自然要比別處平安。就我自己來說罷,——有人說我只會講自己,這是真的。我先前獨自住在廈門大學的一所靜寂的大洋房裡;到了晚上,我總是孤思默想,想到一切,想到世界怎樣,人類怎樣,我靜靜地思想時,自己以為很了不得的樣子;但是給蚊子一咬,跳了一跳,把世界人類的大問題全然忘了,離不開的還是我本身。
就我自己說起來,是早就有人勸我不要發議論,不要做雜感,你還是創作去吧!因為做了創作在世界史上有名字,做雜感是沒有名字的。其實就是我不做雜感,世界史上,還是沒有名字的,這得聲明一句,是:這些勸我做創作,不要寫雜感的人們之中,有幾個是別有用意,是被我罵過的。所以要我不再做雜感。但是我不聽他,因此在北京終於站不住了,不得不躲到廈門的圖書館上去了。
藝術家住在象牙塔中,固然比較地安全,但可惜還是安全不到底。秦始皇,漢武帝想成仙,終於沒有成功而死了。危險的臨頭雖然可怕,但別的運命說不定,「人生必死」的運命卻無法逃避,所以危險也仿佛用不着害怕似的。但我並不想勸青年得到危險,也不勸他人去做犧牲,說為社會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鐫起銅像來。自己活着的人沒有勸別人去死的權利,假使你自己以為死是好的,那末請你自己先去死吧。諸君中恐有錢人不多罷。那末,我們窮人唯一的資本就是生命。
以生命來投資,為社會做一點事,總得多賺一點利才好;以生命來做利息小的犧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從來不叫人去犧牲,但也不要再爬進象牙之塔和知識階級里去了,我以為是最穩當的一條路。
至於有一班從外國留學回來,自稱知識階級,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的,卻不在我所論之內,像這樣的知識階級,我還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
今天的說話很沒有倫次,望諸君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