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虛至徳真經解 (四庫全書本)/卷3
沖虛至徳真經解 卷三 |
欽定四庫全書
沖虛至徳真經解卷三
宋 江遹 撰
穆王
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乗虛不墜觸實不硋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露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𢊍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髙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曵齊紈粉白黛黒佩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雲六莖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舎然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遊王執化人之袪騰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據望之若雲屯焉耳目所觀聼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㣲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
〈方外之與方內其不相及亦逺矣穆王方之內者也化人方之外者也西方主金金為從革故化人之來必自西極也物本非有身原太虛化人造物之主也六合所不能拘五行所不能役故可以撮乾坤於黍米之中促劫運於須㬰之內綽綽然猶有餘地至於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變物之形易人之慮皆平常閑事爾穆王在耄荒之中見物皆有知身不虛故驚天駭地而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露寢引三牲選女樂庻㡬其歡心焉而不知化人之所樂者真樂無樂爾反以為卑陋腥膻困惾中顙而不肯一顧焉王又改築中天之臺於終南之上其髙千仞選鄭衛之處子以滿之奏承雲六莖九韶晨露以樂之獻玉衣進玉食而不知化人者居無居味無味色無色聲無聲又豈恱夫人間之所恱者乎化人見王有慇懃恭敬之心似可敎者然未可頓超最上乗道試漸引之入扵下乗之道使攬其袪而同遊上中天之半及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霄之外上無所攀下無所據若雲屯於碧霄而不墜焉耳目之所觀聼鼻口之所納甞皆非世間之所有自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上帝之宮闕乃復從上俯而視之卻見人間昔日舊宮但累土積薪爾與蜂房蟻穴何以異哉乃舍卑趍髙潔不願復還於故都髣髴數十年矣嗚呼穆王亦丹臺之舊侶也謫降人間塵俗之氣尚未深染故能安棲聖境此雖下乗之所居豈胎生肉人所能到哉縱使能到亦魂驚魄喪而必求反歸也〉
化人復謁王同遊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聼百骸六臓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隕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䀟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黙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遊奚異王之圃王閒常疑蹔亡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摸哉王大恱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逺遊命駕八駿之乗右服𦽊驑而左綠耳右驂赤𩦸而左白臧主車則造父為御⿱⿱為右次車之乗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千里至扵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乗之人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賔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謡王和之其辭哀焉廼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於徳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化人之道千變萬化不出於一唯其至一是以真能證其道者一超而入無有漸次以夫學者其才未可告以聖人之至道也故假示中天之化使之覩人間之無有審世累之可厭而不思其國矣乃始示以至道之真境也仰不見日月則髙不足以擬之俯不見河海則深不足以命之光影所照目亂而不能得視則天光內發可視以神而不可視以目音響所來耳亂而不能得聼則天自鳴可聼以氣而不可聼以耳由此而視化人之宮亦猶中天之視其國矣穆王不足以進此故解心釋神意迷精䘮請化人求還也夫化人復謁王同遊所及之處則初不離於中天而見聞之異廼至此者蓋妙道所在不離當處頓超羣有非特不異於化人之宮爾其所居其所㳺初不異於王之宮王之圃也由是知狂聖之所以異域者名轉而實不轉人迷而道不迷亦若神㳺而形不動也嘗謂化人之來於西極也豈從顯竒出異務駭於俗哉蓋將俾斯民同之之乎妙道而後已如穆王能先覺其道則黃帝華胥之治可幾矣奚止一身之娛哉方穆王虛五府以為化人之奉化人猶不捨然化人豈真有心於聲色臭味之樂哉蓋欲其即此而悟世味之無樂也此而不悟於是化人與之為神遊顯示幻化欲其覩化工之隨起隨滅而悟神理之自然也彼方假示變化穆王乃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而樂之抑又非矣至於化人復謁王同㳺則示以道之真境也穆王至此非特不能進請於化人而求還矣何則妙道之行超於形體豈未得於道未證其理者所能居其域哉化人知其終不悟矣故於其求還也亦不制止之焉雖然化人移之王若隕虛是亦所以覺之也而穆王終以不悟故及其既悟則自失者三月也然而由此而復更問化人化人語以神遊之理乃始悟變化之理而大恱也於是不恤國事而㤀物不樂臣妾而離人肆意而不守其心逺遊而不苟於近命駕八駿之乗馳驅無所不至矣夫造父三百之倫不世出八駿之乗非常有一日而行萬里則其超虛送日之歩風雲不足以擬其駛矣馳驅千里至於巨蒐氏之國者蒐擇也方且馳驅而擇所徂向也白鵠潔白髙飛之物牛馬任重致逺之畜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將易其慮而使之趨髙也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則滌其形而使之致逺也崑崙西極之山也謂之崑崙則擬夫道之髙明渾淪也赤水之陽水之北也隂而含陽元妙之象也其始也至於巨蒐氏之國則過之而不守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則猶託宿而不乆處也別日升於崑崙之丘則進於道矣莊子以支離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墟為黃帝之所休謂黃帝由崑崙之丘南望還歸而遺其𤣥珠則崑崙之象道可知矣夫穆王能升於崑崙之丘則其肆意所遊亦逺矣然其行不能無假於輿馬非若化人之神遊也故雖一日行萬里猶可期以數雖入於西極終亦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而不能至化人所從來之國也黃帝至聖之人也雖封於其宮而不見其人西王母仙聖之種也雖不容於不主而賔之抑與之觴於瑤池之上而徒歌以倡之宜能心醉其道而得其樂矣而穆王之和其辤哀焉是止能窮當身之人樂而不得夫天樂者也廼觀日之所入者日道喻也莊子以十日並出萬物皆照為徳之盛則日之入於西極其聖人歛道而歸於大本大宗之象歟觀日之所入則觀之而已不能造其道也故終則嘆其不盈於徳而諧于樂也周書稱其百年耄𮎰是所謂後世追數其過也然而能窮當身之樂而得壽之大齊是乃世俗之所謂登假於道者故考以竹書蠧簡求諸石室不絶金繩山經爾雅及乎大傳咸紀其説焉嘗謂黃帝之夢神行也穆王之化亦神遊也夢化均矣而異其治効者黃帝之夢本扵齋心服形穆王之化殆變易扵化人爾又黃帝之寤得之自然穆王乃不得已請扵化人而求還爾此黃帝所以既寤則怡然自得而致華胥之治而穆王既寤則自失者三月止於窮當身之樂而已〉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扵室屛左右而與之言〈欲學幻者是欲以幻還學於幻也三年之乆其幻化之極可盡模哉三年不告其術是以不告告之也老成子莫能洞視不說之理方且請過而求退故尹文先生不得已而與之言揖而進之於室其道奧也屏左右而與之言則衆不見獨非所與知也所謂老成子則晚聞大道而能有成者也故其學幻於尹文先生則始也請其過而求退終能傳其術也所謂尹文先生則內得於道示斯文以尹衆者也故老成子學其術焉〉
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隂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
〈生死幻化槩而論之如形之影如水之漚如薤之露如電之光皆幻而已即其巧妙功深而難窮難終者謂之生死即其巧顯功淺而隨起隨滅者謂之幻化謂之者因其用而彊名之也故徼妙雖殊其巧均也淺深雖異其功等也則幻化奚異於生死者唯知幻化之不異生死則死生不足以為大幻化不可以言淺死生不能變幻化自我出矣故學幻者必本於知幻也雖然知不離覺有覺者不離幻境説無覺者亦不離幻是故由知學幻以幻幻物雖能幻物我猶在幻既有學幻之知斯墮為幻之境矣唯真能以性覺者諸幻盡滅初無有心奚須學哉然則尹文先生之不告老成子是真能幻者矣〉
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時冬起雷夏造氷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著其術固世莫傳焉
〈麗於形體無動非幻造化雖妙亦不離幻造化幻物常因人為人之為幻亦依天理造化之幻不離陰陽人之幻化不離數變制於陰陽則雖真亦幻窮其數變則即幻而覺覺在於我幻豈屬彼苟得此道矣不特能幻物而不幻於物爾遂能憣校四時更造雷氷變易飛走奪造化之幻矣且所謂幻者果何自而然哉要其所本依於妙心是生其體猶如空華從空而有幻體雖顯幻理則妙顯斯有幻妙故能幻唯顯故可得而言唯妙故必深思三月而後得其道爾且古之學幻者非曰莫可以駭俗也故學之蓋將即幻而覺其道爾故語其能幻則飛走可易雷氷可造及既得其道則終身不著其術固世莫傳焉噫幻化之妙若此故尹文先生亦不自任其道姑道老君徂西而告之之言爾〉
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宻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徳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幻化萬物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覺幻化之道也天地之幻物陰陽迭運寒暑審度使萬物莫不由其道而得其宜不以憣校四時為功也如天地亦以冬起雷夏造氷為幻則物無遺𩔖矣則善為化者亦奚以顯竒出異務駭人之觀聼為哉是以聖人之化雖曰宻庸不可俄而測其功則亦同於人而已此老成子之能幻所以終身不著也孔子能之而不為亦此道也五帝三王皆古聖人也或遜或爭因時適變雖示智勇之功而黙運不言之妙人能覩其功而莫測其化之之由未足以語帝王之治也〉
覺有八徵夣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八徴者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
〈覺之證夢之候雖神形所遇不一其理要其所本唯其心之自造爾〉
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感變之所起不出於覺之證夢之候理之常爾識其所由然且能無所怛而況於知道乎知道者雖死生曽無變乎己其視夢覺亦末矣〉
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𩔖故陰氣壯則夢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渉大火而燔焫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沉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衘髪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飲酒者憂歌舞者哭
〈夢者神之所遇也至神之道陰陽莫測莫之能測則莫之能制矣人之為神陰精而集寓於形體因於陰陽因於彼則必役於彼矣此一體之盈虛消息神遇為夢所以通於天地應於物𩔖而無所逃也故夢渉大水夢渉大火氣實制之也飽而夢與饑而夢取欲則使之也或夢揚或夢溺則疾癘得以蠧吾之神也或夢蛇或夢飛則物𩔖得以感吾之神也將陰夢火將疾夢食則夢想之顛倒有如此者飲酒者憂歌舞者哭則憂喜之更生有如此者夫以一身之微百年之生晝夜居半一不能守其純氣則與時盈虛陰陽萬物晝夜為吾之冦形勞而不休神耗而不已終身役役與物俱化矣可不悟哉嘗究夢覺之理夜旦之常爾夢之所見雖曰神遇時為形役形之役我非形能役我則自役由我役形形反役我我受其役反不能制方其為夢不知是夢因覺知夢俄而復夢猶以為覺夜旦遷流而不停終身覺夣而不悟雖水火取與等相初無有實而憂懼喜樂之態真有於心然而覺能知夢夢不知覺則覺固真於夢覺之所為止存於思慮之中夢之先知乃見扵思慮之外則夢實靈於覺旦旦之覺其云為常有倫昔昔之夢其聞見常不續夢覺須臾之説爾其差殊之變乃至扵此又況生死為去來之大變苟非其人慾無輪溺於造化得乎哉雖然苟能早悟於夢覺則死生之去來亦不足道也〉
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徃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晝之想夜之夢夢也魂交覺也形開晝夜迭運物化徃來猶如空華隨起隨滅故信覺者不可以語道信夢者不可以為達雖然神形所遇雖合於物究其所生咸其自造故夫想夢之顛倒與夫想夢之自為非有佗也亦在夫神之凝不凝而已所謂真人者不離於精而其神凝者也不知恱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拒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翛然而徃翛然而來不逐於物化之徃來而於夢覺都無所信者也故能其覺自忘而其寢不夢也〉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辯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辯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昬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夣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苖其民食草根術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彊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歩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西極之南隅坤兊之方也萬物由坤之致役而趨恱息之兊故其國以夣之所為者為實謂之古莽之國則其道廣莫自古以固存也是亦西南之𩔖也東極之北隅艮震之方也萬物由艮之徑路而達乎震之大塗方將趨扵相見之離故俗常覺而不眠謂之阜落之國則以物生阜而為聚落也是亦東北之𩔖也中央之國陰陽審度故一晝一夜一寒一暑以覺為實以夢為妄凡皆不能逃陰陽之變爾〉
周之尹氏大治産其下𧼈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夣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緫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逺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𫆀尹氏聞其友言寛其役夫之程減已思慮之事疾並少間
〈晝夜各分形神迭用晝勞於神者其形則佚故夜則神佚而形勞晝勞其形者其神則佚故夜則神勞而形佚此陰陽消長物極則反之道也尹氏與其僕所以有苦佚之復而不得兼於覺夢也昧者不察夫盈虛之理信覺為實以夢為妄知趨於晝之利害而不暇知夢之苦佚殊不悟使夢而無知則可矣夢而有知則哀樂欲惡不殊扵覺又安可以為妄哉尹氏知以是為疾而訪其友是或神者先受之也至扵能寛其役夫之程減已思慮之事疾並少間則其理誠可信矣如俾其誠之不已扵己思慮損之又損則至神可凝想夢自消奚止其疾少間而已哉〉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者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耶詎有薪者耶今真得鹿是若之夣真耶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耶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夣得之之主爽旦按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爭鹿室人又謂夢認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辯也欲辯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辯之哉且恂士師之言也
〈人之常情信覺為實以其形之所接也謂夣為妄以其魂之所交也今焉覺之所為而忘之不幾於夣乎夢之所遇而有實不幾於覺乎蓋覺之所為每出扵有心故易以忘神之所遇或出於無心故夢則靈要其夢覺初無二致㝠之則俱真辯之則俱妄如認夢為實方其夢時奚不知其為夣以覺為實則既已覺矣奚為復有夫夣斯人之生適居中央之國故其扵夣覺別之如此如以夣覺之理語諸古莽阜落之民則其是非特未可定也鄭之薪者其初以實為夣終則以夣為實取鹿者用其言而以為夣取其鹿而爭其鹿夢覺雜揉真偽交馳是非相虀此所以必有訟也士師聼其訟而折之者也將以取鹿者為是則鹿本薪者之有謂薪者為是則尋而得之蓋出於夢是非樊然莫知其辯據鹿而二分之安可以為聼訟之善乎此鄭君聞之所以嘆而訪之國相也然而覺夢之理平分晝夜信覺不語信夢不達唯黃帝孔子能辯其然爾非黃帝孔子則是非安可以遽而折之哉然則士師之二分其鹿雖為之不得已要其至則二分之者其於覺夣都無所信而無所不信者也雖未至扵想夢自消可謂能任之矣且恂士師之言不亦可乎士師法之所在也凡有形有名而以法為分者是非紛然莫適為可皆為之扵且然而已不得已而可乎可不亦可乎〉
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不識先後不識古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産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庻幾其瘳乎扵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宻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理渉於情偽則卦兆可占為見於利害則祈請可禱疾得於嗜欲則藥石可攻迷忘之疾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又何占相祈禱藥石之所能已乎露之而求衣未能忘寒暑也饑之而求食未能忘形體也幽之而求明未能忘好惡也由是知華子之忘特以疾而有所蔽爾非真能忘世態者故儒生欣然知其疾之可已也如真忘者雖造化亦末如之何矣豈儒生淺術之所能已哉儒以詩禮發塚最為害道之大原者其所以使斯民離實學偽亦有以宻移而罔覺之使人由之而不知也故自以謂其方宻傳世必屏左右而獨與居也與之居七日則渾沌死而視聼食息均於人矣故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華子既悟廼大怒黜妻罸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故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徃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恠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顔回記之
〈真之難遇而偽之易以亂人也乆矣所樂在於真則萬物不足以易其好雖妻子之愛為可割矣萬物不足以擬其尊雖儒生之道不足守矣故華子既悟則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也華子知忘之為可樂則宜於世累能忘之而弗念矣猶恐外物之亂其心而不復得須臾之忘又況於初不知忘之為可樂而日趨於是非之塗若華氏方且以華子之忘為闔室之毒儒生方且欣其疾之可已則其心之淆亂何如𫆀所謂宋陽里華子者陽則以生育長飬為事華則得陽而蕃鮮是皆趨扵擾擾之塗者也中年病忘則落其華而反本焉及其既悟則復趨扵膠擾之塗矣反常者兊之恱澤生出者震之決躁故華子既悟廼大怒也子貢居言語之科方且以賢扵方人見斥扵孔子若顔子則能忘仁義忘禮樂屢進而至於坐忘矣故孔子顧謂顔回記之〉
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黒饗香以為朽甞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
〈歌哭白黒香臭甘苦至扵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紛紛之名同一妙本初無二致由彼妄情有扵愛惡物物分辯種種假名尋名求實執着不易莫有覺者即其一端而論之以白為白是從衆也以白為黒是從我也從我則衆疑從衆則我惑彼我異言白黒殊名名言雖殊體性不動是以名言之異衆寡相傾寡不敵衆以迷導迷淪胥以溺而不反矣安可遽以衆人之同疾為是一人之獨覺者為非耶楊氏以為我之道傾天下方且與儒墨相為是非白黒故為逄氏病之而俾之訪扵魯之多術者逄氏則逄物而偶之者也故少而惠長而以迷罔為疾〉
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遄而歸也
〈天下本無正是大道不渉言詮但聖人垂世立敎者不免於云云耳又恐學者以衆人之言為非而以聖人之言為是遂認而不捨守而不忘諺所謂黃金雖貴入眼成瞖故老子曰吾之此言未必非迷況魯之君子立仁義忠信之敎垂詩書禮樂之文迷中之最迷者又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如遄歸蓋使之返照求之於內耳〉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歎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㳙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紿若此晉國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㣲
〈傳敎者有真偽受道者有先後先入者為主後入者為客今之學者先遇一師𫝊以偽法遂認而守之謂其無以復加矣數年之後忽遇真師𫝊以真理反執而不信至於終身不悟良可悲哉故禦冦設此燕人過晉之喻斯人也生於燕而長於楚既老而歸過於晉國同行者誑之曰此燕之城也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也乃喟然而歎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也乃㳙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墳墓也乃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而大笑曰此晉國也向吾紿若其人大慙及至燕國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遂消沉而不能更發矣蓋境之感人初見則動情也深再見則視猶平常且父母之本以樂生也今愈近而愈蹙終至扵涕泣而止爾何生之樂哉又其所謂燕者初非燕國實晉城爾彼以偽紿真此以真信妄自紿之者以觀真足資其獻𥬇爾由是知人之所謂內外親踈喜怒哀樂未有不猶燕人之紿也從而親踈憂樂之亦未有不見𥬇於造物者猶燕之人也如亦悟其不真則亦必思其當悲憂之時何至而能爾也然而親踈不在物而在我真偽不在境而在心心真則雖偽亦真心惑則雖真亦偽向俾晉人終不自言其紿則燕人之情終亦不易矣及知其為紿雖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矣何則人之心未始不真一誘於人偽欲復於真不可得矣是以燕之人真情一散漫不可復其後彼雖以誠而來我亦審其無妄矣欲強之悲終亦弗能矣可不慎哉嘗原老列之教大抵期鎮斯民以無名之樸使之不蕩於偽而已不以治斯民於既澆漓之後為教也故道終言無名之樸亦將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而穆王之篇終之以此也穆王解由皇而下至於王功雖曰道之屢降要帝王之應世咸〉
〈本於道皆聖人之所為也特其因時適變居帝者之世不得不為帝功至王者之時不得不為王業爾治至於王功而末矣雖賢人可乆之徳亦庶㡬及之矣故禹湯文武同為王功啓之賢亦足以承禹之道成王之中才亦能持守文武之業也至於穆王道不足以傳化人之妙不盈於徳而諧於樂周道自是而衰矣於帝言其盛於王言其衰始終之理也且五帝之徳三王之功其道宻庸或由幻化直若一夢爾故此篇劇言覺夢之理有若古莽之國以夢中所為為實者有若阜落之民常覺而不眠者役思慮於晝則昔昔夢為人僕勞形體於晝則昔昔夢為人君至於爭鹿之訟則覺夢又不可得而辯矣聖人應世之跡如斯而已誠能審覺夢之道則知病迷者非本迷病忘者非本忘是非美惡同之於道道化徳業同於一致其塵垢粃糠足以陶鑄堯舜而有餘而況於王功乎嘗原天下之治始於三皇方是時也以道在宥天下民結䋲而用之臥則居居𧺫則于于可謂至治矣然既已出道而為治矣則時運而往必降而為帝者之徳帝者之治若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亦已盛矣然徳已顯矣必至於湯武之王人皆知王者之功見於夏禹之時殊不知其闓端乃自於三皇之前而其末存乎千嵗之後也故譬道之毎降猶水之離源其流無己去本日逺心不可復反矣莊子謂有虞氏為招仁義以撓天下謂聖人為不忍忘一世之傷而謷萬世之患蓋謂此也雖然有聖人者能以道御時不隨世降雖成周之王可使民之攸塈不殊於至徳之世此則子列子之垂訓有望於萬世旦暮之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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