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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蕺山集 (四庫全書本)/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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巻十 劉蕺山集 巻十一 巻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劉蕺山集巻十一
  明 劉宗周 撰
  箴説
  學戒四箴
  人生大戒酒色財氣四者予問學有年日嘗從事於斯而未之有得將終身擾擾已乎爰不憚與諸生發憤讀書共究大業時相交儆遂勒成箴言數則深切觀省用以警厲諸生庶幾為改過遷善之地雲耳
  酒箴
  翼翼聖脩靖恭朝夕豢口維㫖曰疎儀狄一獻之禮百拜終席賔主孔嘉令儀令色傲述竹林五斗一石匪疚厥躬亦沉神室矧予小子三爵不識謔浪笑傲百爾㒺極為貪為嗔或為淫慝絶囮去媒登先殺賊元水在御齋明有赫懿哉初筵衞武之德
  色箴
  莫毒匪鴆莫威匪虎誰謂袵席而憑斯侮螓首蛾眉伐性之斧豈無傾城鑒於往古克己先難如狂如蠱有儼者思於所不睹夙興夜寐神明為伍寡之又寡以至於無葉舞非曰尊生葆茲靈府勇埒上蔡識超忠武學聖之和男子系魯禮義亷恥永言配祜
  財箴
  茫茫千古一闗天塹曰義與利壯夫色痁不有呼蹴曷徵本念餓死事小失節甚玷毋曰暮夜鬼神所闞凡若穿窬語鈎黙餂擴而充之作聖之漸苦節惟貞奢也寧儉原憲敝幃黔婁薄殮亦有童子不因人焰朂哉先民夙夜無忝我心匪石孰可以砭
  氣箴
  浩然之氣與天地調蹶而趨之其焚如燎裂眥指髪或呼歊歊日食彗竟雹擊風飈上天徵咎於人曰妖妖德之棄厥心孔囂辟彼攻疾不於其標君子至止握符斗杓靜觀氣象動直以擾葉饒擴兮証性法在日消有所忿懥曾不崇朝膂絶推山強哉其矯葉驕
  自朂箴
  客有目我以狷者又有目我以狂者因憮然而自命曰似狂非狂似狷非狷二者之間亦中亦願夫夫也殆有志於道而實無所踐不免自囿於鄉人碌碌浮沉去禽獸之一間者耶噫可不勉與
  獨箴
  聖學夲心惟心本天維元維黙體乎太虛因所不見是名曰獨獨本無知因物有知物體於知好惡立焉好惡一機藏於至靜感物而動七情著焉自身而家自家而國國而天下慶賞刑威惟所措焉是為心量其大無外故名曰天天命何命即吾獨知一氣流行分陰分陽運為四氣性體乃朕率為五常殊為萬事反乎獨知獨知常知全體俱知本無明暗常止則明紛馳乃暗故曰闇章的然日亡君子知之凜乎淵冰於所不睹於所不聞日夕兢兢道念乃凝萬法歸一不盈此名配天塞地盡性至命此知無始是為原始此知無終是為反終死生之説晝夜之常吾生與生吾死與死夷彼萬形非我得私猥雲不死狂馳何異
  尋樂説
  先儒每令學者尋孔顔樂處所樂何事或曰樂貧貧無可樂也或曰樂道樂道不足以盡顔子而況仲尼乎畢竟道亦無可樂故也此中下落直是深微不可湊泊近儒王心齋先生所著學樂歌則曰人心本是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自然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又曰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又曰學則樂樂則學天下之樂無如此學天下之學無如此樂可為一箭雙鵰學樂公案滿盤托出就中良知二字是吃𦂳為人處良知之在人本是惺惺從本體上説即天理之別名良知中木無人慾所謂人慾亦從良知受欺後見之其實良知原不可欺也吾自知之吾自致之此之謂自謙只此是人心真樂地子云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正謙此良知之謂也顔子之樂亦然故曰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聖人直是無所不知耳然致知工夫又自有説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義利一闗正是良知當判斷處於此判斷得分明便是致知工夫然信如子所言則將擇富貴之義者而取之將擇不義之貧賤而去之乎是終身無疏水曲肱分也窮人慾而滅天理孰大於是子常言非道之富貴則不處至非道之貧賤又不去可見道義總是無定衡全憑良知判斷良知安處便是義不安處便是不義至此方是義利闗頭最精密處亦便是致知工夫最精密處必去富貴處貧賤者只為利之溺人莫甚於富貴學者合下從堅苦刻厲中做起便將那人慾之根一齊砍斷因顯得良知真面目出來前輩常言天下無成見良知是也孔門當時敎人一則曰求飽求安再則曰惡衣惡食又曰懷居又以顔氏之屢空斥子貢之貨殖而子路縕袍則直美之曰何用不臧至到頭一著猶然以人不知不慍為君子作斷案可為深切著明且夫子明以疏水曲肱言樂雖謂之樂貧也可疏水曲肱而可樂雖謂之樂道也可但昔賢不可分明説破故懸此公案示人要人思而自得之他日有無欲作聖之㫖已是分明説破在只是説得太高了不若心齋尤為穩當語曰如凡人飲水冷煖自知人人此良知則人人此天理人人此樂地惟反求而自得之者能識此中意所謂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即學樂一歌亦豈有是處乎
  人説一示汋兒
  予與塾師陳子夜集兒汋侍謂之曰汋乎汝年漸長矣而質庸甚吾縱不敢望汝以學道好脩將不克為庸人乎塾師曰先生言過矣苟庸人也何克為之有正患此子庸庸耳願先生有以進之予曰兒得為庸人幸矣世之學道者如麟鳳騶虞不可多見或累世一出而惡人往往徧天下不得已而思其次則如庸人者其立心制行雖不免猶有鄉人之累而已浸遠於惡矣是故庸未易言也然則學為庸人乎曰非然也謂學人必自庸人始也語有之雖高必以下為基雖貴必以賤為本是故好高而欲速者躐也飾詐以近名者奸也道聽而塗説者誕也知見湊泊者妄也此四者皆學道者之失也庸人無是也由庸人而進德脩業若築室於基而為山於平地也説在夫子之思有恆矣然則庸亦有道與曰淺言之饑食而渇飲夏葛而冬裘男女而居室莫非道也深言之飲食之知味室家之宜妻孥之樂葢亦有至焉者矣仲尼之聖也而學於庸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則庸德之至聖人猶病故曰庸未易言也若夫心不存慎終之規口不道先王之訓不擇賢以託其身不力行以堅其志見小闇大圖近忘遠欲敗度縱敗禮以速戾於厥躬此古之所謂庸人者也而實予所謂惡人也則亦不學為庸者以致是耳使庸人而庸學焉又烏知其不進於士人且進於君子乎庸之未可忽也如是師聞之曰進之時義大矣哉遂舉以示兒
  人説二
  他日兒跪而請曰為人之序亦旣聞命矣敢問學之方曰於已取之而已矣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子庸質也姑為子試庸法夫庸者必闇闇則宜矯之以哲庸者必懦懦則宜矯之以強庸者必流流則宜矯之以貞庸者必隘隘則宜矯之以寛庸者必淺淺則宜矯之以沉類而推之隨其所病而矯之皆為人之方也然則其矯之也將若何曰闇不自知也試之以是非而闇見則哲者亦見懦不自知也試之以利害而懦見則強者亦見流不自知也試之以嗜欲而流見則貞者亦見隘不自知也試之以忿懥而隘見則寛者亦見淺不自知也試之以言語而淺見則深者亦見是故窮理所以啓覺也斷義所以養勇也窒慾所以貞操也懲忿所以擴量也謹言所以沉幾也然而不必求之於逺且大也日用之間有是非焉起居之常有利害焉衣服之地有嗜好焉睚眥之交有忿懥焉唯諾之際有言語焉積小所以致大也毖近所以及遠也故君子一日用而不敢忽所以窮天下之理也一起居而不敢苟所以斷天下之義也一衣飲而不敢恣所以貞天下之操也一睚眥而不敢加所以懲及親之忿也一唯諾而不敢輕所以謹天下之言也窮天下之理而闇者有天下之大覺矣斷天下之義而懦者有天下之大勇矣窒天下之欲而流者有天下之特操矣懲天下之忿而隘者有天下之大量矣謹天下之言而淺者有天下之淵衷矣則學問之能事畢矣此謂天下一人而已矣語曰作之不止乃成君子其始也出之以矯強則庸人之所事事也矯之不已而體於自然非學道君子之成德乎小子朂之然則其不能矯也又將如之何曰在立志
  人説三
  他日又問曰矯治之法譬之治病者首療首足療足分投而應不勝窮也將亦有一言而操調元之七者乎予乃喟然而嘆曰是非汝所知也是非汝所知也無已汝姑識人而已乎夫人者天地之秀也萬物之靈也將謂其能饑食渇飲夏葛冬裘男女居室而已乎則亦與禽獸無以異也而何以稱焉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夫此幾希何物耶以為非口體不離口體也以為非男女不離男女也以為在一身仍不離天下也微乎希乎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其稟乎命也則元之善也其具於性也則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也其宰於身也為視聽言動視曰明聽曰聰言曰忠動曰敬也其率之於人倫也在父子謂之仁在君臣謂之義在夫婦謂之別在長幼謂之序在朋友謂之信也其達於天下則民之胞也物之與也其俯仰於天地之間則乾之健也坤之順也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而鬼神之柄也而孰知日囿於七尺之軀者則䜿首之禽也獸也然則人也禽獸也合體而分之者也忽然而去之人即獸忽然而存之獸即人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擇之精守之一也本吾獨而戒懼之所以致中和也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存之之極功也堯舜之所以帝三王之所以王伊周之所以相孔孟之所以師濓洛闗閩之所以斷斷辨説焉而儒皆是物也然而庶民未嘗不存也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有時而去耳知其去斯存矣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以戒慎還不睹以恐懼還不聞以中和還喜怒哀樂以仁義還父子君臣以位育還天地萬物如斯而已矣故孟子又舉舜以為法而曰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其㫖微矣後世學術不明有二氏者既欲棄倫物槌仁義而逃之於虛無若申韓之刑名管商之富強蘇張之短長汨沒於功利者無論矣其有稍知聖人之道如楊墨荀楊馬鄭之流又或失之頗僻附㑹影響支離而幾希之脈薄蝕於人心久矣幸有宋諸子起而紹絶學一綫相傳為濓溪之立極伊洛之識仁考亭之居敬窮理指示最為親切又數百年我明有陽明子者特掲致良知之㫖為幾希寫照而人益有以識尋真之路決起死之功此真所謂良醫折肱一劑當調元而紛紛隨病補治之方亦有所不必用矣學者欲為人不必問庸人與聖賢等級但自反吾身中所謂幾希者存乎否乎存則人人即聖人之人更無所以為之之法去則非人非人即為禽為獸亦更無所以為之之法於是兒起而茫然曰敢問幾希為何物曰此予終身所從事於斯而未之得也將何以答汝乎汝還問之幾希從讀書而證之乃再拜而退
  讀書説示汋兒
  粵自天地旣判萬物芸生時則有三綱五常萬事萬化以為之錯而約之不外於吾心聖人因而譜之以敎天下萬世後之人佔畢而守之始有以儒學名者故讀書儒者之業也曾子曰所遊必有方所習必有業豈其徒事乎文勝也哉而太史公列九家謂儒者博而寡要當年不能究其蘊累世不能殫其功則亦因其不能詳説反約從此以得吾之心而求道故耳堯舜禹湯文武而旣沒矣其間暴君汙吏更相蹂躪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至春秋而極典謨微言不絶如綫於是仲尼起而脩明之刪詩書定禮樂脩春秋贊周易以憲萬世而尊之曰經使天下後世復知有唐虞三代之道故語聖而儒以博鳴者莫仲尼若也而非仲尼之得已也乃時有老𦕃出而譏之曰六經聖人之陳跡也而豈其所以跡哉審如其言以之獨為學可矣以之為天下萬世則吾不知也孔孟而旣沒矣其間異端曲學更相簧鼓邪説之所淫暴行之所壞至五季而極洙泗微言不絶如綫於是朱子起而脩明之著集註或問補小學脩綱目纂濓洛之説以敎萬世而定之曰傳使天下後世復知有六經之道故語賢而儒以博鳴者莫朱子若也而非朱子之得已也乃象山出而譏之曰支離又曰六經註我我註六經審如其言以之獨為學可矣以之為天下萬世則吾不知也然則生於孔孟程朱之後者舍孔孟程朱之書不讀又何以自達於道哉夫人生蠢蠢耳此心熒然喜而笑怒而啼惟有此甘食悅色之性耳迨夫習於言而言習於服息居處而服息居處而後儼然命之人則其習於學而學亦猶是也人生而有不識父母者邂逅於逆旅亦逆旅而過之一旦有人指之曰此爾父母也爾即子也則過而相持悲喜交集恨相見之晚也吾有吾心也而不自知也有人指之曰若何而為心又若何而為心之所以為心而吾心恍然吾心以為是矣人復從而指之曰此若何而是則為善也不亦勇乎吾心以為非矣人復從而指之曰此若何而非則去惡也不益決乎吾心習以為是非矣人又指之曰此是而非此非而是則遷善而改過也不益辨乎由是而及於天下其是是而非非也不亦隨所指而劃然乎夫書者指示之最真者也前言可聞也往行可見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所以牖吾心也先之小學以立其基進之大學以提其綱次之中庸以究其蘊繼之論語以踐其實終之孟子以約其㫖而所謂恍然於心者乃隨在而有得矣於是乎讀易而得吾心之陰陽焉讀詩而得吾心之性情焉讀書而得吾心之政事焉讀禮而得吾心之節文焉讀春秋而得吾心之名分焉又讀五子以沿其流讀綱目以盡其變而吾之心無不自得焉其餘諸子百家泛涉焉異端曲學誅斥之可也於是乎博學以先之審問以合之慎思以入之明辨以析之篤行以體之審之性情隱微之地致之家國天下之遠通之天地萬物之大而讀書之能事畢矣儒者之學盡於此矣故曰讀書儒者之業也自後世有不善讀書者專以記誦辭章為學而失之以口耳且以為濟惡之具於是有志之士始去而超然即心証聖以聞見為末務而佛老之徒益從而昌熾其説其究至於猖狂自恣以亂天下嗚呼溺者挾一瓢而濟一瓢千金也葢亦有不善挾而終以沒其身者矣見者不咎其挾之不善而以為瓢固不足以濟人也其亦率天下而歸於溺也夫予嘗從陽明子之學至拔本塞原論乃以博古今事變為亂天下之本性有然乎充其説必束書不觀而後可夫人心不敢為惡猶恃此聖賢經傳為尺寸之堤若又束之高閣則狂瀾何所不至偶閲一書為江陵欲奪情盡指言者為宋人爛頭巾語此事唯王新建足以知之夫江陵欲奪情與新建無涉何至以新建之賢而動為亂臣賊子所藉口則亦良知之説有以啓之故君子立敎不可不慎也予因有感而著讀書説
  中庸首章説
  盈天地間皆道也而統之不外乎人心人之所以為心者性而已矣以其出於固有而無假於外鑠也故表之為天命雲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之所以為天也天即理之別名此理生生不已處即是命以為別有蒼蒼之天諄諄之命者非也率此性而道在是道即性也脩此性而敎立焉性至此有全能也此三言者子思子從大道紛紜薄蝕之後為之探本窮源以正萬世之道統然則由敎入道者必自復性始矣道不可離性不可離也君子求道於所性之中直從耳目不交處時致吾戒慎恐懼之功而自此以往有不待言者矣不睹不聞處正獨知之地也戒慎恐懼四字下得十分鄭重而實未嘗妄叅意見於其間獨體惺惺本無須㬰之間吾亦與之為無間而已惟其本是惺惺也故一念未起之中耳目有所不及加而天下之可睹可聞者即於此而在沖漠無朕之中萬象森然已備也故曰莫見莫顯君子烏得不戒慎恐懼兢兢慎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此獨體也亦隱且微矣及夫發皆中節而中即是和所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未發而常發此獨之所以妙也中為天下之大本非即所謂天命之性乎和為天下之達道非即所謂率性之道乎君子由慎獨以致吾中和而天地萬物無所不貫無所不達矣達於天地天地有不位乎達於萬物萬物有不育乎天地此中和萬物此中和吾心此中和致則俱致一體無問極之至於光岳効靈百昌遂性亦道中自有之徵應得之所性而非有待於外者此脩道之敎所以為至也合而觀之遡道之所自來既已通於天命之微而極敎之所由至又兼舉夫天地萬物之大推之而不見其始引之而不見其終體之動靜顯微之交而不見其有罅隙之可言亦可為奧衍神竒極天下之至妙者矣而約其㫖不過曰慎獨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此所以為中庸之道也後之儒者謂其説昉之虞廷信矣乃虞廷言心則曰人曰道而中庸直指率性之道無乃混人道而一之乎此言心言性之別也虞廷言心非分言之則不精不精無以為至一之地中庸言性性一而已何岐之有然性是一則心不得獨二天命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在人心之所在即道心之所在此虞廷未發之㫖也或曰有氣質之性有義理之性則性亦有二與為之説者正本之人心道心而誤焉者也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若既有氣質之性又有義理之性將使學者任氣質而遺義理則無善無不善之説信矣又或遺氣質而求義理則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説信矣又或衡氣質義理而並重則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説信矣三者之説信而性善之㫖復晦此孟氏之所憂也須知性只是氣質之性而義理者氣質之本然乃所以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當然乃所以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質義理只是一性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説而後之觧者往往失之昔周元公著太極圖説實本中庸至主靜立人極一語尤為慎獨兩字傳神其後龜山門下羅李二先生相傳口訣專敎人看喜怒哀樂未發時作何氣象朱子親受業於延平固嘗聞此而程子則以靜字稍偏不若專主於敬又以敬字未盡益之以窮理之説而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朱子從而信之初學為之少變遂以之解大中謂慎獨之外另有窮理工夫以合於格致誠正之説仍以慎獨為動屬省察邊事前此另有靜存工夫近日陽明先生始目之為支離專提致良知三字為敎法而曰良知只是獨知又曰惟精是惟一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致知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可謂心學獨窺一源至他日答門人慎獨是致知工夫而以中為本體無可着力此卻疑是權敎天下未有大本之不立而可從事於道者工夫到無可着力處方是真工夫故曰勿㤀勿助未嘗致纎毫之力此非真用力於獨體者固不足以知之也大抵諸儒之見或同或異多係轉相偏矯因病立方盡是權敎至於反身力踐之間未嘗不同歸一路不謬於慎獨之㫖後之學者無復向語言文字上生葛藤但反求之吾心果何處是根本一著從此得手方窺進步有欲罷不能者學不知本即動言本體終無着落學者但知即物窮理為支離而不知同一心耳舍淵淵靜深之地而從事於思慮紛起之後泛應曲當之間正是尋枝摘葉之大者其為支離之病亦一而已將持此為學又何成乎又何成乎
  第一義説
  朱夫子答梁文叔書曰近看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便無一毫人慾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説個第二節工夫又只引成覸顔淵公明儀三叚説話敎人如此發憤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慾之私此外更無別法此朱子晩年見道語也學者須占定第一義做工夫方是有本領學問此後自然歇手不得如人行路起腳便是長安道不患不到京師然性善堯舜人人具有學者何故一向看不透信不及正為一㸃靈光都放在人慾之私上直是十分看透遂將本來面目盡成埋沒驟而語之以堯舜不覺驚天動地卻從何處下手來學者只是克去人慾之私慾克去人慾之私且就靈光初放處討分曉果認得是人慾之私便即是克了陽明先生致良知三字正要此處用也孟子他日又説道二仁與不仁不為堯舜則為桀紂中間更無一髪可容混處學者上之不敢為堯舜下之不屑為桀紂卻於兩下中擇庸謹自便之途以為至當豈知此身早已落桀紂一途乎故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學者唯有中立病難療凡一切悠悠忽忽不激不昻漫無長進者皆是看來全是一團人慾之私自封自固牢不可破今旣捉住病根便合信手下藥學者從成覸顔淵公明儀説話激發不起且急推向桀紂一路上果能自供自認否若供認時便是瞑眩時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正為此等人説法倘下之不為桀紂上之又安得不為堯舜
  求放心説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裏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則人心果有時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處因讀孟子上文雲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時便是放所謂曠安宅而不居也故陽明先生曰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學雖有所授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夫旣從自家體認而出則非由名相湊泊可知凡仁與義皆天理之名相而不可即以名相為天理謂其不屬自家故也試問學者何處是自家歸宿須切已反觀推究到至隱至微處方有著落此中無一切名相亦並無聲臭可窺只是維元維黙而已雖維元維黙而實無一物不體備其中所謂天也故理曰天理纔著人分便落他家一屬他家便無歸宿仔細檢㸃或以思維放或以卜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智故放或以虛空放只此心動一下便是放所放甚微而人慾從此而橫流其究甚大葢此心既離自家便有無所不至者心齋雲凡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無極而太極即自家真底蘊處學者只向自家求底蘊常做體認工夫放亦只放在這裏求亦只求在這裏豈不至易豈不至簡故求放心三字是學人單題口訣下士得之為入道之門上智得之即達天之路
  靜坐説
  人生終日擾擾一著歸根復命處乃在向晦時即天地萬物不外此理於此可悟學問宗㫖只是主靜也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敎之靜坐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苟有餘刻且靜坐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無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則放下粘滯則掃除只與之常惺惺可也此時伎倆不瞑目不杜聰不趺跏不數息只在尋常日用中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臥都作坐觀食息起居都作靜㑹昔人所謂勿㤀勿助間未嘗致纎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善學雲者只此是求放心親切工夫從此入門即從此究竟㑹得時立地聖域不㑹得時終身只是外馳更無別法可治不㑹靜坐且只學坐學坐不成更論恁學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自然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應事説
  學者靜中旣得力又有一叚讀書之功自然遇事能應若靜存不得力所讀之書又只是章句而已則且敎之就事上磨練去自尋常衣食以外感應酬酢莫非事也其間千變萬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於心如權度之待物然權度雖在我而輕重長短之形仍聽之於物我無與焉所以情順萬事而無情也故事無大小皆有理在劈頭判個是與非見得是處斷然如此雖鬼神不避見得非處斷然不如此雖千駟萬鍾不囘又於其中條分縷晰辨個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從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動有成績又凡事有先著當圖難於易為大於細有要著一著勝人千萬著失此不著滿盤敗局又有先後著如低棋以後著為先著多是見小欲速之病又有了著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終成決裂也葢見得是非後又當計成敗如此方是有用學問世有學人居恆談道理井井與言世務便疎試之以事或一籌莫展此疎與拙正是此心受病處非闗才具諺雲經一跌長一識且須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處因痛與之克治去從此再不犯跌庶有長進學者遇事不能應只有練心法更無練事法練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無一事而已無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靜工夫得力處又曰多事不如少事省事不如無事
  處人説
  應事接物相為表裏學者於天下不能遺一事即於天下不能遺一人自有生以後此身已屬父母及其稍長遂有兄弟與之比肩長而有室又有妻子與之室家至於食毛踐土君臣之義無所不在惟朋友聨合於稠人廣衆之中似屬疎濶而人生實賴以維助合之稱五倫人道之經綸管於此矣然父子其本也人能孝於親未有不忠於君與友於兄弟信於朋友宜於室家者夫婦一倫尤為化原古來大聖賢多從此處發軔故曰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葢居室之間其事最微渺而易忽其惡為淫僻學者從此闗打過便是真道德真性命真學問文章不然則是偽也自有五倫而舉天下之人皆經緯聨絡其中一盡一切盡一虧一切虧其要在時時體認出天地萬物一體氣象即遇惡人之見橫逆之來果能作如是觀否彼固一體中人耳稍有絲毫隔絶即為斷滅性種至於知之之明與處之之當皆一體中自然作用非闗權術人苐欲以術勝之未有不墮其彀中者然此際極宜理㑹陸象山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無可做工夫要知做工夫處果是何事若不知此事只理㑹人情事變仍不是工夫學者知之
  向外馳求說
  今為學者下一頂門針卽向外馳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儕試以之自反無不悚然汗浹者凡人自有生以後耳濡目染動與一切外物作緣以是營營逐逐將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來舊矣學者旣有志於道且將從來一切向外精神盡與之反復入身來此後方有下手工夫可説須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無奈積習已久如浪子亡家失其歸路即一面回頭一面仍作舊時緣終不知在我為何物方且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為軀殻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不知其為口耳也又自以為我矣曰吾求之性與命矣不知其為名物象數也求之於軀殻外矣求之於耳目愈外矣求之於名物象數外之外矣所謂一路向外馳求也所向是外無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也一飲食焉外也一動靜語黙焉外也時而存養焉外也時而省察焉外也時而遷善改過焉亦外也此又與於不學之甚者也是故讀書則以事科舉仕宦則以肥身家勲業則以望公卿氣節則以激聲譽文章則以動聽聞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學者須發真實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辨在我家當身是我身非闗軀殻心是我心非闗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闗名物象數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非唯人不可得而見聞雖吾亦不可得而見聞也於此體認親切是起居食息以往無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萬物無非我有絶不是功名富貴氣節文章所謂自得也總之道體本無內外而學者自以所向分內外所向在內愈尋求愈歸宿亦愈發皇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尋求愈決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學者幸蚤辨諸
  讀書説
  朱夫子常言學者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是三五年必有進步可觀今當取以為法然除卻靜坐工夫亦無以為讀書地則其實亦非有兩程候也學者誠於靜坐得力時徐取古人書讀之便覺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於我而其為讀書之益有不待言者矣昔賢詩云萬徑千蹊吾道害四書六籍聖賢心學者欲窺聖賢之心遵吾道之正舍四書六籍無由夫聖賢之心即吾心也善讀書者苐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即千言萬語無有是處陽明先生不喜人讀書令學者直証本心正為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一似沿門持鉢無益貧兒非謂讀書果可廢也先生又謂博學只是學此理審問只是問此理慎思只是思此理明辨只是辨此理篤行只是行此理而曰心即理也若是乎此心此理之難明而必假途於學問思辨則又將何以學之問之思之辨之而且行之乎曰古人詔我矣讀書一事非其導師乎即世有不善讀書者舍吾心而求聖賢之心一似沿門持鉢苟持鉢而有得也亦何惜不為貧兒昔人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即覺面目可憎言語無味彼求之見聞者猶然況有進於此者乎唯為舉業而讀書不免病道然有志之士卒不能舎此以用世何可廢也吾更惡夫業舉子而不讀書者
  氣質説
  聖賢敎人只指㸃上一截事而不及下一截觀中庸一書可見葢提起上截則其下者不勞而自理纔説下截事如堂下人斷曲直莫適為主誰其信之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人生而有此形骸便有此氣質就中一㸃真性命是形而上者惟形上不離形下所以上下易混作一塊學者開口説變化氣質卻從何處討主腦來通書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中便是變化氣質之方而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卻又無可著力處從無可著力處用得工夫來正是性體流露時此時剛柔善惡果立在何處少間便是個中節之和此方是變化氣質工夫若已落在剛柔善惡上欲自剛而克柔自柔而克剛自惡而之於善巳善而終不之於惡便落堂下人伎倆矣或問孟子説善養浩然之氣如何曰纔提起浩然之氣便屬性命邊事若孟施捨北宮黝告子之徒只是養個蠢然之氣正是氣質用事處所以與孟子差別
  習説
  或有言學問之功在慎所習者予曰何謂也曰人生而有習矣一語言焉習一嗜欲焉習一起居焉習一酬酢焉習有習境因有習聞有習聞因有習見有習見因有習心有習心因有習性故曰少成若性並其性而為習焉習可不慎乎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猶生長於齊楚不能不齊楚也習可不慎乎曰審如是又誰為專習之權者而慎之其人不能答予曰學在復性不在慎習或曰何謂也予告之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渾然至善者也感於物而動乃遷於習焉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斯日遠於性矣無論習於惡者非性即習於善者亦豈性善之善乎故曰性相近習相遠葢敎人尊性權也然則學以復性也如之何曰性不假復也復性者復其權而已矣請即以習証習於善則善未有不知其為善者習於惡則惡未有不知其為惡者此知善而知惡者誰乎此性權也故易曰復以自知旣已知其為善矣且得不為善乎既已知其為惡矣且得不去惡乎知其為善而為之為之也必盡則亦無善可習矣無善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善可習也知其為惡而去之去之也必盡則亦無惡可習矣無惡可習反之吾性之初本無惡可習也此之為渾然至善依然人生之初而復性之能事畢矣然則習亦可廢乎曰何可廢也為之語言以習之則知其語言以慎之為之嗜欲以習之則知其嗜欲以慎之為之起居以習之則知其起居以慎之為之酬酢以習之則知其酬酢以慎之如是則即習即性矣凡境即性境凡聞即性聞凡見即性見無心非性無性非習大抵不離獨知者近是知之為言也獨而無偶先天下而立以定一尊而後起者稟焉是之謂性權或者乃恍然而觧曰吾乃知慎習之功其必在慎其獨乎
  苫次說示汋兒
  喪禮苫有次以誌哀也君子之居喪也齊衰之服飦粥之食亦既足以表哀矣而非其至也又求之於居處之節必寢苫枕塊以示不遑寧處即夢寐之間若將見吾親竟三年如一日則非其根心之痛有天生而不可觧者詎能幾是故曰所以誌哀也嗟乎喪禮之壞也即齊衰之服世俗亦有寛之者進而飦粥之食千百中不得一二又進而苫塊之處舉世不得一二豈古道之難行亦流俗之敗壞然也曽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而朱子又申之曰於此不用其誠烏乎用其誠本朝理學之儒惟胡敬齋先生於此最有聞又陳孝亷先生茂烈五十無子居喪人多觧之者而先生竟歿於喪次近世吾年友劉靜之職方居母喪哀毀過禮誠信可泣鬼神此數君子夫非盡人之子與按禮親喪服成男女各歸喪次男子出次於中門之外無故則不入內室其女子亦不得輒至男子喪次所以辨嫌明微也昔晉陳壽居喪有疾偶使侍女治藥弔者見之遂殞其名行終身坐廢乃知嫌疑之際尤為君子所致謹誠有見於天下之惡莫不始於微而造於苟且故一念之失而或遂醸為無窮之疚一舉動之忽而或遂積為不白之疑如夀者往往而是也嗚呼可畏哉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氷曾子嘗取以明守身之學如此後之君子可以知所用力矣予少而懵且未學不能以禮事親至今抱厥悔遺之終天今也不能無望於後人庶幾葢我前愆念爾汋生有父師之訓久矣借曰未知亦旣抱子爾其慎勉之
  良知説
  陽明子常言良知最有功於後學然只是傳孟子教法於大學之説終有分合古本序曰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則致良知而已矣宛轉説來頗傷氣脈至龍溪所傳天泉問答則曰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益增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義也知善知惡與知愛知敬相似而實不同知愛知敬知在愛敬之中知善知惡知在善惡之外知在愛敬中更無不愛不敬者以叅之是以謂之良知知在善惡外第取分別見謂之良知所發則可而已落第二義矣且所謂知善知惡葢從有善有惡而言者也因有善有惡而後知善知惡是知為意奴也良在何處又反無善無惡而言者也本無善無惡而又知善知惡是知為心祟也良在何處且大學所謂致知亦只是致其知止之知知止之知即知先之知知先之知即知本之知唯其知止知先知本也則謂之良知亦得知在止中良因止見故言知止則不必更言良知若曰以良知之知知止又以良知之知知先而知本豈不架屋疊牀之甚乎且大學明言止於至善矣則惡又從何處來心意知物總是至善中全副家當而必事事以善惡兩糾之若曰去其惡而善乃至姑為下根人説法如此則又不當有無善無惡之説矣有則一齊俱有既以惡而礙善無則一齊俱無且將以善而疑惡更從何處討知善知惡之分曉止因陽明將意字認壞故不得不進而求良於知仍將知字認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於心種種矛盾固巳不待龍溪駁正而知其非大學之本㫖矣大學開口言明德因明起照良知自不待言而又曰良知即至善即未發之中亦既恍然有見於知之消息惜轉多此良字耳然則良知何知乎知愛而已矣知敬而已矣知皆擴而充之達之天下而已矣格此之謂格物誠此之謂誠意正此之謂正心舉而措之謂之平天下陽明曰致知焉盡之矣予亦曰致知焉盡之矣


  劉蕺山集巻十一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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