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五十周年
北京大學五十周年 作者:胡適 |
北京大學今年整五十歲了。在世界的大學之中,這個五十歲的大學只能算一個小孩子。歐洲最古的大學,如意大利的薩勞諾(Salerno)大學是一千年前創立的;如意大利的波羅那(Bologna)大學是九百年前創立的。如法國的巴黎大學是八百多年前一兩位大師創始的。如英國的牛津大學也有八百年的歷史了,劍橋大學也有七百多年的歷史了。今年4月中,捷克都城的加羅林大學慶祝六百年紀念.再過十六年,波蘭的克拉可(Cracow)大學,奧國的維也納大學都要慶祝六百年紀念了。全歐洲大概至少有五十個大學是五百年前創立的。
在十二年前,我曾參加美國哈佛大學的三百年紀念;八年前,我曾參加美國彭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的二百年紀念。去年到今年,普林斯敦(Princeton)大學補祝二百年紀念,清華北大都有代表參加。再過三年,耶爾大學要慶祝二百五十年紀念了。美國獨立建國不過是一百六七十年前的事;可是這個新國家裡滿二百年的大學已有好幾個。
所以在世界大學的發達史上,剛滿五十歲的北京大學真是一個小弟弟,怎麼配發帖子做生日,驚動朋友趕來道喜呢!
我曾說過,北京大學是歷代的「太學」的正式繼承者,如北大真想用年歲來壓倒人,他可以追溯「太學」起於漢武帝元朔五年(西曆紀元前124年)公孫弘奏請為博士設弟子員五十人。那是歷史上可信的「太學」的起源,到今年是兩千另七十二年了。這就比世界上任何大學都年高了!
但北京大學向來不願意承認是漢武帝以來的太學的繼承人,不願意賣弄那二千多年的高壽。自從我到了北大之後,我記得民國十二年(1923)北大紀念二十五周年,廿七年紀念四十周年,都是承認戊戌年是創立之年(北大也可以追溯到同治初年同文館的設立,那也可以把校史拉長二十多年。但北大好像有個堅定的遺規,只承認戊戌年「大學堂」的設立是北大歷史的開始)。
這個小弟弟年紀雖不大,着實有點志氣!他在這區區五十年之中,已經過了許多次的大災難,吃過了不少的苦頭。他是「戊戌新政」的產兒,但他還沒生下地,那百日的新政早已短命死了,他就成了「新政」遺腹子。他還不滿兩周歲,就遇着義和拳的大亂,犧牲了兩年的生命。辛亥革命起來時,他還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民國成立的初期,他也受了政治波浪的影響,換了許多次校長。直到蔡元培、蔣夢麟兩位先生相繼主持北大的三十年之中,北大才開始養成一點持續性,才開始造成一個繼續發展的學術中心。可是在這三十年之中,北大也經過不少的災難。北大的三十周年(民國十七年,1928)紀念時,他也變成北平大學的一個學院了。他的四十周年(民國二十七年,1938)紀念是在昆明流離時期舉行的。
我今天要特別敘說北大遭遇的最大的一次危機,並且要敘述北大應付那危機的態度。
話說民國二十年一月,蔣夢麟先生受了政府的新任命,回到北大來做校長。他有中興北大的決心,又得到了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研究合作費國幣壹百萬元的援助,所以他能放手做去,向全國去挑選教授與研究的人才。他是一個理想的校長,有魄力,有擔當,他對我們三個院長說:「辭退舊人,我去做;選聘新人,你們去做。」
蔣校長和他的同事們費了整整八個月的工夫籌備北大的革新。我們準備9月17日開學,全國教育界也頗注意北大的中興,都預料9月17日北大的新陣容確可以「旌旗變色」,建立一個「新北大」的底子。
民國二十年(1931)9月17日,新北大開學了。蔣校長和全校師生都很高興。可憐第二天就是「九一八」!那晚上日本的軍人在瀋陽鬧出了一件震驚全世界的事件,造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序幕!
我們北大同人只享受了兩天的高興。9月19日早晨我們知道了瀋陽的大禍,我們都知道空前的困難已到了我們的頭上,我們的敵人決不容許我們從容努力建設一個新的國家。我們那八個月辛苦籌備的「新北大」,不久也就要被摧毀了!
但我們在那個時候,都感覺一種新的興奮,都打定主意,不顧一切,要努力把這個學校辦好,努力給北大打下一個堅實可靠的基礎。所以北大在那最初六年的國難之中,工作最勤,從沒有間斷。現在的地質館、圖書館、女生宿舍都是那個時期里建築的。現在北大的許多白髮教授,都是那個時期埋頭苦幹的少壯教授。
我講這段故事,是要說明北大這個多災多難的孩子實在有點志氣,能夠在很危險,很艱苦的情形之下努力做工,努力奮鬥。我覺得這個「國難六年中繼續苦幹」的故事在今日是值得我們北大全體師生記憶回念的,——也許比「五四」、「六三」等等故事還更有意味。
現在我們又在很危險、很艱苦的環境裡給北大做五十歲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敘述他多災多難的歷史,祝福他長壽康強,祝他能安全的渡過眼前的危難正如同他渡過五十年中許多次危難一樣!
胡適 卅七,十二,十三
(收入《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