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的回顧
這份文獻應使用傳統漢字,而非簡化字。校對時應以原文為準,特別注意簡化字與繁體字之間的一對多的對應關係以及異體字的使用。如果無法直接校對原文,請勿進行機器或人工轉換,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問題。 一般而言,文獻應保留其底本所使用的漢字。漢字簡化方案於1956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施行,1969年在新加坡施行。施行之前的文獻(如1956年前的文獻、未施行簡化字的地區文獻,以及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大會2758號決議之前的聯合國文件)通常應保留使用傳統漢字。在漢字簡化方案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只有部分漢字被簡化的文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邊界條約等)通常應以原文形式保存。 |
我於前清光緒三十年的二月間從徽州到上海求那當時所謂「新學」。我進梅溪學堂後不到兩個月,《時報》便出版了。那時正當日俄戰爭初起的時候,全國的人心大震動。但是當時的幾家老報紙仍舊做那長篇的古文論說,仍舊保守那遺傳下來的老格式與老辦法,故不能供給當時的需要。就是那比較稍新的《中外日報》也不能滿足許多人的期望。《時報》應此時勢而產生。他的內容與辦法也確然能夠打破上海報界的許多老習慣,能夠開闢許多新法門,能夠引起許多新興趣。因此《時報》出世之後不久就成了中國智識階級的一個寵兒。幾年之後《時報》與學校幾乎成了不可分離的伴侶了。
我那年只有十四歲,求知的欲望正盛,又頗有一點文學的興趣,因此我當時對於《時報》的感情比對於別報都更好些。我在上海住了六年,幾乎沒有一天不看《時報》的。我記得有一次《時報》徵求報上登的一部小說的全份,似乎是《火里罪人》,我也是送去應徵的許多人中的一個。我當時把《時報》上的許多小說詩話筆記長篇的專著都剪下來分粘成小冊子,若有一天的報遺失了,我心裡便不快樂,總想設法把他補起來。 我現在回想當時我們那些少年人何以這樣愛戀《時報》呢?我想有兩個大原因:第一,《時報》的短評在當日是一種創體,做的人也聚精會神的大膽說話,故能引起許多人的注意,故能在讀者腦筋里發生有力的影響。我記得《時報》產生的第一年裡有幾件大案子:一件是周生有案,一件是大鬧會審公堂案。《時報》對於這幾件事都有很明決的主張,每日不但有「冷」的短評,有時還有幾個人的簽名短評,同時登出。這種短評在現在已成了日報的常套了,在當時卻是一種文體的革新。用簡短的詞句,用冷雋明利的口吻,幾乎逐句分段,使讀者一目了然,不消費工夫去點句分段,不消費工夫去尋思考索。當日看報人的程度還在幼稚時代,這種明快冷刻的短評正合當時的需要。我還記得當周生有案快結束的時候,我受了《時報》短評的影響,痛恨上海道袁樹勛的喪失國權,曾和兩個同學寫了一封長信去痛罵他。這也可見《時報》當日對於一般少年人的影響之大。這確是《時報》的一大貢獻。我們試看這種短評,在這十七年來,逐漸變成了中國報界的公用文體,這就可見他們的用處與他們的魔力了。
第二,《時報》在當日確能引起一般少年人的文學興趣。中國報紙登載小說大概最早的要算徐家匯的《匯報》。那時我還沒有出世呢。但《匯報》登的小說一大部分後來匯刻為《蘭苕館外史》,都是《聊齋》式的怪異小說,沒有什麼影響。戊戌以後,雜誌里時時有譯著的小說出現。專提倡小說的雜誌也有了幾種,例如《新小說》及《繡像小說》(商務)。日報之中只有《繁華報》(一種「花報」),逐日登載李伯元的小說。那些「大報」好像還不屑做這種事業(這一點我不敢斷定,我那時年紀太小了。看的報又不多,不知《時報》以前的「大報」有沒有登小說的)。那時的幾個大報大概都是很乾燥枯寂的,他們至多不過能做一兩篇合於古文義法的長篇論說罷了。《時報》出世以後每日登載「冷」或「笑」譯著的小說,有時每日有兩種冷血先生的白話小說,在當時譯界中確要算很好的譯筆。他有時自己也做一兩篇短篇小說,如福爾摩斯來華偵探案等,也是中國人做新體短篇小說最早的一段歷史。《時報》登的許多小說之中,雙淚碑最風行。但依我看來,還應該推那些白話譯本為最好。這些譯本如《銷金窟》之類,用很暢達的文筆,作很自由的翻譯,在當時最為適用。倘《幾道山恩仇記》(Count of monte cristo)全書都能像《銷金窟》(此乃《恩仇記》的一部分)這樣的譯出,這部名著在中國一定也會成了一部「家喻戶曉」的小說了。《時報》當日還有《平等閣詩話》一欄,對於現代詩人的紹介,選擇很精。詩話雖不如小說之風行,也很能引起許多人的文學興趣。我關於現代中國詩的知識差不多都是先從這部詩話里引起的。
我們可以說《時報》的第二個大貢獻是為中國日報界開闢一種帶文學興趣的「附張」。自從《時報》出世以來,這種文學附張的需要也漸漸的成為日報界公認的了。
這兩件都是比較最大的貢獻。此外如專電及要聞,分別輕重,參用大小字,如專電的加多等等,在當日都是日報界的革新事業,在今日也都成為習慣,不覺得新鮮了。我們若回頭去研究這許多習慣的由來,自不能不承認《時報》在中國日報史上的大功勞。簡單說來,《時報》的貢獻是在十七年前發起了幾件重要的新改革。這幾件新改革因為適合時代的需要,故後來的報紙也不能不儘量採用,就漸漸的變成中國日報不可少的制度了。 我是同《時報》做了六年好朋友的人,庚戌去國以後,雖然不能有從前的親密,但也時常相見;現在看見《時報》長大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我自然很歡喜。我回想我從前十四歲到十九歲的六年之中——一個人最重要最容易感化的時期——受了《時報》的許多好影響,故很高興的把我少年時對於《時報》的關係寫出來,指出他對於當時讀者和對於中國報界的貢獻,作為《時報》的一段小史,並且表示我感謝他祝賀他的微意。 但是我們當此慶賀的紀念,與其追念過去的成功,遠不如懸想將來的進步。過去的成績只應該鼓勵現在的人努力造一個更大更好的將來,這是「時」字的教訓。倘若過去的光榮只使後來的人增加自滿的心,不再求進步,那就像一個辛苦積錢的人成了家私之後天天捧着元寶玩弄,豈不成了一個守錢虜了嗎?
我們都知道時代是常常變遷的,往往前一時代的需要,到了後一時代便不適用了。《時報》當日應時勢的需要,為日報界開了許多法門,但當日所謂「新」的,現在已成舊習慣了,當日所謂「時」的,現在早已過時了。《時報》在當日是報界的先鋒,但十七年來舊報都改新了,新報也出了不少了,當日的先鋒在今日竟同着大隊按步徐行了。大隊今日之趕上先鋒,自然未必不是先鋒的功勞,但做先鋒的人還應該努力向前爭這個「先鋒」的位置。我今年在上海時曾和《時報》的一位先生談話,他說:「日報不當做先鋒,因為日報是要給大多數人看的。」這位先生也是當日做先鋒的人,這句話未免使我大失望。我以為日報因為是給大多數人看的,故最應該做先鋒,故最適宜於做先鋒。何以最適宜呢?因為日報能普及許多人,又可用「旦旦而伐之」的死工夫,故日報的勢力最難抵抗,最易發生效果。何以最應該呢?因為日報既是這樣有力的一種社會工具,若不肯做先鋒,若自甘隨着大隊同行,豈不是放棄了一種大責任?豈不是錯過了一個好機會?豈不是孤負了一種大委託嗎?
即如《時報》早年的歷史,便是一個明顯的例。《時報》在當日為什麼不跟着大家做長篇的古文論說呢?為什麼要改作短評呢?為什麼要加添文學的附錄呢?《時報》倡出這種種制度之後,十幾年之中,全國的日報都跟着變了,全國的看報人也不知不覺的變了。那幾十萬的讀者,十幾年來,從沒有一個人出來反對某報某報體例的變更的。這就可見那大多數看報的人雖然不免有點天然的惰性,究竟抵不住「旦旦而伐之」的提倡力。假使《申報》今天忽然大變政策,大談社會主義,難道那看《申報》的人明天就會不看《申報》了嗎?又假使《新聞報》明天忽然大變政策,一律改用白話,難道那看《新聞報》的人後天就會不看《新聞報》了嗎?我可以說:「決不會的。」看報人的守舊性乃是主筆先生的疑心暗鬼。主筆先生自己喪失了「先鋒」的銳氣,故覺得社會上多數人都不願他努力向前。譬如戴綠眼鏡的人看着一切東西都變綠了,如果他要知道荷花是紅的,金子是黃的,他須得把這副綠眼鏡除下來試試看。今天是《時報》新屋落成的紀念,也是他除舊布新的一個轉機,我這個同《時報》一塊長大的小時朋友,對他的祝詞,只是:「《時報》是做個先鋒的,是一個立過大功的先鋒,我希望他不必拋棄了先鋒的地位,我希望他發憤向前努力替社會開先路,正如他在十七年前替中國報界開了許多先路!」
十,十,三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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