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拾遺
南華真經拾遺
宋王元澤集
太廟之犧
周之為書,特有寓而言耳,討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為周者之所以訟也。周曰: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而為天下用。又自以為處昏上亂相之間,故窮而無所見其材,孰為周之言皆不可措乎君臣父子之間?而遭世遇主終不可使有為也。及其引太廟之犧以辭楚之聘使,彼蓋危言拒衰世之常人爾。夫以周之才,豈迷出處之方而專畏犧者哉?蓋孔子所謂隱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
春秋經世
聖人有論議無辨,諸子有辯無論議。論者論說而止,議者議評而止,辨者辨其事之是非如何耳。六合之外,聖人存而勿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聖人有論也,《春秋》議而不辨,《春秋》經世之跡,第議而已。聖人有議也,聖人之有議,非得已也,豈若眾人務辨以相示歟。
罔兩問影
莊子之書兩言罔兩之問影,以影之為影,似待乎形而實不相待也。而不知者以起坐俯仰為在形,豈知影寔不待於形歟。夫以影必待形,形必待造物者,是不能冥於獨化耳。能冥於獨化,則知影之不待形,形之不待造物,極於無有而已,故曰惡識其所以然不然。
夢為胡蝶
莊子以其自適則言夢為胡蝶,以其自樂則言如魚之樂。以胡蝶微小飛揚而無所不至矣,以魚處深渺而能活其身矣,所以寓其自適自樂之意於二物,在於齊諧萬物也。
巵言
巵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則動而愈出,故曰日出。言不一而出之,必有本,故曰和以天倪。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則應變而無極,故曰因以曼衍。言應變無極則古今之年有時而窮盡,而吾之所言無時而極也,故曰所以窮年。此周之為言雖放縱不一,而未嘗離於道本也。故郭象以周為知本者,所謂知莊子之深也。
雜說
[編輯]萬物之所道者,道也。道者物之所道而無有不在,故在大則未嘗有所過,而在細則未嘗有所遺。是以萬物之才,性分中亦各有所取,而此莊周之為書而言及鯤鵬、蜩鶯、斥鷃、鷦鷯、螘羊、魚蝶、馬牛、山木之類也。
道之本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根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未有天地也,先天地生而不為久。自古以固存也,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萬有不同謂之富,不同同之之謂大,富有之謂大業,此聖人也。
有形然後有名,有名然後有分,有分然後有守。莊子曰:形名已明,分守次之。
莊子所謂不折鏌鎁,不怨飄瓦,與夫不怒虛舟之意同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是以孔子欲無言也,則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非體道者,孰能與此。
率性者自然也,修道者使然也。自然者天也,使然者人也。在自然之中者有也,在使然之外者無也,人安能奪其所有益其所無哉。故所有者性也,所無者莊子之所謂侈也。德者己之所有也,於己之所有人益之,是侈也。故曰: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君子之跡有窮通,聖人之道無鈍利,民之所見者然也。君子之跡有窮通,其心則無窮通之異也。故曰:窮亦樂,通亦樂,以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也。
莊子曰:無以故滅命,人道之謂故,天道之謂命。
道譬則歲也,聖譬則時也,莊周所以作《秋水》而言時至者,當其時而已。奈曲士指此而非之,宜其憤夏蟲之不可以語於冰,井蛙之不可以語於海也。
莊子言顏回忘仁義矣,未能忘禮樂。仁義先忘而禮樂後忘,是仁義不如禮樂也。此莊子先言忘內而後忘外,仁義內也,未能忘外,禮樂外也,內外忘然後能坐忘;此其言之所以不同也。
聖人以必不必,眾人以不必必。何謂也?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必不必也。言必信,行必果,以不必必也。莊子之言有與聖賢相似者,不可全非而已矣。
聖人不自立意而意常存,不自有我而我常在,迫之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非有意而動也,非有我而起也,亦曰應之而已。
莊子曰物物者不物於物,與荀子精於道者物物之言相合也。
靜者本也,動者末也。靜與物為常,動與物為應者聖人也。靜與物為離,動與物為構者眾人也。聖人物物,眾人物於物,知斯而已矣。孔子曰:君子學以致其道。莊周曰:道不可致。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莊周曰:德不可至。何也?曰:孔子言其在人,莊周言其在天。以其在天則自然之道奚由致,而自得之德奚由至。以其在人則深造之道不可致,何由得道?日新之德不至,何由得德?惟夫能致然後可以不致,惟夫能至然後可以不至。莊周之書,究性命之幽,合道德之散,將以去其昏昏而易之以昭昭,此歸根復命之說、剖斗折衡之言所以由是起矣。雖然,道於心而會於意,則道問而無應,又奚俟於言者歟。蓋無言者雖足以盡道之妙,而不言者無以明,故不得已而後起,感而後動,迫而後應,則駕其所說而載之於後,而使夫學者得意則亡象,得象則亡言,此亦莊子之意有異於世也。
莊子言澤雉之處樊中,以其失於真性也。古之至人則能忘其機心,息其外慮,心與太虛齊,道以陰陽會,以天地為一朝,以曠代為一府。無人非為異,故物不得而親,不得而疏,此其迭出於範圍之外,而又非澤雉之在乎樊中也。
莊子曰古之真人過而弗悔,當而不得,則是聖人未嘗無過也。過而不自以為悔,與天同也。若其與人同者,則有改過,不吝其更也,人皆仰之者矣。冬而燠,夏而寒,天地之過也。天地且有過,況聖人乎。大恐之謂懼,小恐之謂惴,莊子曰:大恐漫漫,小恐惴惴。
莊子之書,其通性命之分而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其近聖人也,自非明智不能及此明知矣。讀聖人之說亦足以及此,不足以及此而陷溺於周之說,則其為亂大矣。
夜氣存者,萬慮息也。不定以存者,謂不能朝徹也,能朝徹則所謂復德之本也。
神有甚於聖而鼓舞萬物者神也,與萬物同憂者聖也。神不聖則不行,聖不行不藏。莊周之言尚神而賤聖,矯枉之過也。
莊子曰:自本自根。本者一,在於木下。根者木止於艮旁,本出於根而根附於本,相須而生也。故本者命也,根者性也。老子曰歸根曰靜,以言性也。靜曰復命,以言本也。
莊子之書有言真人至人者,以真者言乎其性也,至者人道之至也。
明者神之散,神者明之藏,是明由神之所致也,故曰明不勝神。
老子曰:天門開闔。莊子曰:天門無有。以其萬物由之而出,故曰開闔。以其萬物由之而藏,故曰無有。
莊子之言滓溟者,所謂無盡之際復無盡也。萬物芸芸而生成於中,所以不見其極也。萬物備之於天地之中,而天地非有意於萬物也,故曰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萬物亦備於我身,而我非外更役物也,故曰知大備者無求。如此則自得而不遺於道也,安能舍己而逐物歟。故曰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已也。
莊子曰有名有實是物之居者,所謂在體為體,在用為用,而萬物之所由是也。無名無實在物之虛者,所謂不聞不見而必集於虛是也。可言可意言而愈疏者,無言無意而道所以親也。
莊周之書,載道之妙也,蓋其言救性命未散之初,而所以覺天下之世俗也,豈非不本於道乎。夫道海也,聖人百川也,道歲也,聖人時也。百川雖不同,而所同者海。四時雖不同,而所同者歲。孔孟老莊之道雖適時不同,而要其歸則豈離乎此哉。讀莊子之書,求其意而忘其言,可謂善讀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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