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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紅樓夢/第0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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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前《紅樓夢》一書,開卷便說紈子弟未能努力於身,愧負天恩祖德,回憶少年時候只在婦女中廝混,虛擲光陰,又閱歷了盛衰離合,就閨閣中幾個裙釵倒有一番不可及的光景。故請曹雪芹先生編出一百二十回奇文,將自己悔恨普告人間,就遍傳這個十二釵,使千載如聞如見,歸總只在一個情字。    書中假假真真,寓言不少,無論賈寶玉本非真名,即黛玉、寶釵亦多借影,其餘自元春、賈母以下一概可知。至全書以寶玉、黛玉為主,轉將兩人拆開,令人怨恨萬端。正如地缺天傾,女媧難補。正是寶玉主意,央及曹雪芹編此奇文,壓倒古來情史,順便回護了自己逃走一節,不得已將兩個拐騙的僧道也說做仙佛一流。豈知他兩個作合成雙,夫榮妻貴,寶釵反做其次。直到曹雪芹全書脫稿,寶釵評論起來說:「你兩人享盡榮華,反使千秋萬古之人為你兩人傷心墜淚,於心何安!」於是寶玉再請曹雪芹另編出《後紅樓夢》,將死生離合一段真情,一字字直敘。

雪芹亦義不容辭,此《後紅樓夢》之所為續編也。雪芹應承了寶玉,回到書房。是夜夢遊至一所天宮,一字兒排着,一邊是離恨天,一邊是補恨天,都有玉榜金字。便有使女引他進去。

雪芹問知兩邊仙府系屬焦仲卿、蘭芝掌管,卻住在兩宮之中。大抵的是有離必補的因果。雪芹到了殿上,拜謁了蘭芝夫人。蘭芝便道:「焦卿赴會去了,請先生來卻有一番囑咐。從前愚夫婦死別生離,人間都也曉得。到了同證仙果,卻虧了近日一位名公譜出一部《碧落緣樂府》,世上方才得知。而今賈寶玉、林黛玉一事,先生編出《紅樓夢》一書,真箇的言情第一,已經藏在離恨天宮。現在要編後書,也是補恨天必收的冊府。但是他回生一節,我有同難相濟的苦心,也須替我傳出。從前我在離恨天望見一道怨氣,尋出根由,便知黛玉、晴雯之死。恰好焦卿在南海菩薩處回來,知道史太君要重興兩府,求准菩薩,令他補恨回陽。喜有練容金魚,真身未壞,卻有妖僧魔阻,須守時辰。便將黛玉、晴雯之魂交付史太君,帶在宗祠守候。囑我注名補恨,並在離恨冊五兒名下借生。晴雯又比較恨債,寶玉還欠的多,又註定他許多磨折,始令成雙。又恐黛玉留戀富貴不能再入仙班,又令史真人同居指引。我這番作用,一則完我心願,二則付了菩薩慈悲,三則榮國府數應昌盛。而且黛玉這個人從前失意的時候不免憂鬱愁煩,激成了尖酸一路;到得意了,便覺得光明磊落,做出一個巾幗英雄。先生編這個補恨之書,也不可埋沒了。不要說我為了他十分策劃,就是菩薩也十分留情。怕得開棺時不能應准了時刻,還遣韋馱尊君到榮國府送他回生,真是一件絕大因果。先生總要敘明。」雪芹一一記清,也拜謝了。

這曹雪芹就從離恨天進去,再從補恨天出來,夢醒後驚訝不已。因想起前《紅樓夢》一書,只因順了寶玉的意,多有失支脫節、粉飾挪移之處。而今要據事直陳,不妨先自揭清。

黛玉本有嗣兄良玉,襲人改嫁亦在賈政未歸之先,香菱小產病危依舊病痊無恙,喜鸞、喜鳳也並未結親,只跟了王夫人作女。

至一僧一道,道即張道士徒弟德虛,僧即妖僧志九。這德虛道士平日非為,被張道士革逐,遇着志九,傳授邪術。他兩人攝入生魂,幻入夢境,隱身盜物,迷人本性。    只因史太君信了神佛,寫了一家的年庚送張道士祈禱,就被德虛將黛玉、晴雯的年庚私下寫去了,又串通志九隱身盜玉。誑一萬銀子不能到手,便會了寶玉,哄他:「同去可以見得黛玉、晴雯同成仙佛正果。」    就伺寶玉出闈,暗灑迷藥,引他到僻靜寓所,將黛玉、晴雯的年庚針定在小木人上,就現出兩個人的形貌,如漢武帝望見李夫人一般。寶玉就相信十分,跟着他走,不期着了迷藥就說不出話來。

寶玉到了毗陵驛地方,適遇着賈政回京。望見父親旗號,便覺得本性忽然明了。一直奔上船頭,雖未落髮,卻是僧裝,恐上船來惹得賈政驚怪,便在船頭上叩頭。原是素日畏懼賈政,雖當急難之際,渾身異服不敢上前,只望賈政一見即來救他的意思。

這賈政在燈光雪影之中,忽見船頭一僧叩頭,急忙趕出一看,便認得是寶玉。正欲拉他進艙,忽有一僧一道跳上船頭,拉寶玉登岸便走。賈政一面跳上岸來,一面大叫,當有家人、長班及水手等四五十個人,聽見呼喚,一齊登岸追趕。這便是為官的勢力,尋常行旅哪有此等威武。

彼時賈政登岸,斷無一人獨去、眾人不從之理。又使僧道二人果有神仙之術,立便騰雲飛去,何從追趕,況且前書中說賈政追至毗陵驛後山前,僧、道、寶玉俱不見了。其實毗陵驛後並無一山,此皆前《紅樓夢》中依了寶玉,故作變幻之文。

且說賈政率同眾人追去,不上半里,就雪地之中將寶玉同僧道一齊捉住,即叫人馱了寶玉,捆了僧道,帶回舟中。賈政這一喜非同小可,當即立將寶玉衣裳換過,問他說話,寶玉仍不能言語。賈政知道他着了迷藥,一面令人扶他上炕將息,一面叫將尿糞穢物淋澆僧道二人。又宰犬一隻,將犬血淋了,再將僧道帶進艙中。二人蠻野異常,如何肯跪,苦被犬血穢物淋過不能隱身。賈政便喝令眾人按倒,各處四十大板。僧道叫苦連天,情願供認。

賈政喝令實供,始據實供出德虛道人如何出入府中,得知備細;屢次商通隱身偷玉,欲賣銀一萬兩不能到手;因又商同泄恨,假以講經度佛為名,與寶玉約定,就於出闈之日一同逃走;如何用迷藥,使他不能言語,騙出禁城;及到途中,寶玉受苦不過屢次欲逃回,卻被他用言禁嚇。說到此,便截然住口。賈政喝道:「你既將寶玉拐出,究竟要拐到哪裡去?不用極刑如何肯招。」立命將和尚道士夾起。

二人受刑不過,情願供招,及至放了,依然不說。賈政只得喝令收緊,用木棍敲打腳塊。兩人只得說出,要拐到蘇州去,賣與班裡教戲。賈政還不信,喝令再來。兩人哭叫道:「實在真情,夾死更無別話了。」

賈政當將兩人放鬆,搜他隨身物件,巧巧的那塊通靈玉,即在和尚兜肚中檢將出來,依然帶着金黑線絡子。又在兩人身上搜出許多東西來,逐一指向,不能隱瞞。一個金紫色葫蘆,口貼玻璃,說是引誘人魂魄入去,幻出百般夢境。一個銅匣子收放迷藥。兩三本假度牒。又一個小小木匣,傾將出來,共有十幾個小木人。一本小冊,都是男的女的生魂。    賈政翻開一看,開明生魄姓名,下注年庚。看到後面,內有榮國府閨秀一名林黛玉,榮國府使女一名柳晴雯。賈政大驚,喝道:「你將這許多生魂攝來,罪該寸磔!」兩個叩頭道:「爺爺不妨,但將木人身上兩個小針輕輕拔下,各人即便回生。」賈政即將黛玉、晴雯的小針拔了,余者也就一總拔去。    這黛玉、晴雯便即從當境神引導到賈氏宗祠,聚了魂魄,跟了老太太,送她各自回生,後文另表。且說賈政當下只將通靈寶玉收起來,其餘物件即請程日興師爺來,央及他備細將兩人口供敘出,再寫一付書貼,俟天明了送交地方官,從重辦理。程日興即便到自己船上,連夜與同事趕辦去了。

這裡賈政明知和尚為頭,道士為從,喝令和尚將寶玉迷藥解釋。和尚便請賈政將通靈寶玉仍舊與寶玉帶上,討半碗水,用指頭在水碗裡劃了好些,口中不知念些什麼。念完了即遞給寶玉喝了。一會子,寶玉便能說起話來,便走到賈政跟前請了一個安,說道:「寶玉該死!」賈政便喝了一句:「你這玷辱祖宗不守規矩的奴才!」口裡雖喝着,心中卻老大不忍。你道為何,可憐寶玉生在錦繡叢中,又得了賈母、王夫人百般愛惜,常時有襲人等隨身服侍,焙茗等貼身護從。風兒稍大便說二爺避着些,腳步稍勁,便說二爺慢着走,正如錦屏圍芍藥,紗罩護芳蘭,何等嬌養。今被這賊道拐騙出來,一路上雨雪風霜,免不得挨飢受凍,那一幅黃瘦容顏也就大不比從前了。   賈政平日雖然待子弟甚嚴,見寶玉噙着兩眼淚,垂了手侍立於旁,未免心中疼惜,便喝令他:「睡下了,明早再問你。」賈政卻又不放心起來,叫他跟着自己同鋪歇息,便喝令眾人將僧道兩人嚴行看守,自己便帶了寶玉踱進房艙。這寶玉生平從未跟着父親睡臥,又自己有了極大過犯,心上七上八落,只怕賈政問他無言回答。哪知賈政解衣就枕,只嘆了幾口氣,卻一聲兒不言語。寶玉跟着睡下,心內暗喜,且挨過一宵再作道理。

哪知賈政與寶玉兩人心上各自有個思量,賈政想:「寶玉這個孽障,生下來便銜塊玉在口中,本稀奇古怪,從古未聞,自然性情怪僻;又遇了老太太、太太百般護短,不由我教管他。

放着孔孟之書不肯用心研究,從小兒只在姊妹中間調脂弄粉,學些詩詞。成親以後,不知着了什麼魔頭,小小年紀便看到內典諸書,妄想成佛作祖。說也可笑,這正是聰明兩字誤了他。具此天資不走正道,以至今日竟欲棄世離塵,幾喪匪徒之手,實實可恨。」不覺咬牙切齒的一番。

又想:「他不如此聰明,做一個尋常子弟,反無此等墮落。卻又虧他做一件像一件,便成人的也趕他不上。他在舉業上並未用過功夫,不比蘭兒自幼埋頭苦讀,怎麼着幾個月工夫一舉成名,便高高地中一個第七名舉人出來。這也實在稀罕。

同時勛戚子弟,千選萬揀,實無其人,怪不得北靖王一見面就刮目相待。只道他無下落的了,哪知他又自己走了回來,畢竟是賈氏家運未衰,此番帶回去嚴嚴管教,也沒有老太太護短,便有太太,見此光景也不能阻擋,或者成就起來,還有些出息。只是這番回去如何見人?只好說他在近京山寺中盤桓,支飾過去。」

又想:「他這瘋顛之病,據他母親說,實是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今據和尚所說黛玉尚可回生,倘此言果真,必定將黛玉配了他,方可杜他的妄想。」因又想起:「黛玉之母從小與我友愛,不幸故世,單留此女,雖有嗣子良玉,究非親生。我原該立定主意,將黛玉定為媳婦,何以出門時草草的聘定了寶釵。這總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誼薄,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來,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出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實黛玉為人又穩重又伶俐。初到府中人人稱讚,老太太珍愛她也同寶玉一般。後來總為璉兒媳婦在老太太面前說短說長;又在太太面前說白道黑,即使贊她,也是暗裡藏刀,形容她的尖利。後來太太也一路說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了,我在中間豈不知道。

好好的榮寧兩府,被璉兒媳婦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來了,私通外官也來了。直到而今,還落下了一個重利盤剝小民的名號,祖宗聽見也要發豎起來。叫她過來管這幾年,弄到這個地步。畢竟是她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寶玉媳婦,便奪他這個榮國府的帳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計,活活地將黛玉氣死,順便又迎合了太太,娶了這個寶釵過來,忠忠厚厚,不管閒事,她便地久天長霸住這府。到如今她何處去了? 翹了尾巴,只留下了一個巧姐。」賈政想到此處,卻把恨寶玉的心腸恨在死過的王熙鳳身上,卻又巴巴地望黛玉回生起來。

寶玉卻想道:「我自出娘胎,錦衣玉食,天天在姊妹隊中過日。從前那等樂趣,雖未稍涉淫邪,然出世為人,哪一件事不稱心滿意。只因林妹妹亡過,方才懊惱,想到出家起來。我原想成了仙佛後,到天上去尋着林妹妹一同過日;又遇着這和尚到我府里說得成佛法兒十分容易,只要避去紅塵,同他到大荒山中坐了十日,一回兒明心見性,即可肉身上天尋找林妹妹。哪知道這個妖僧自出場相遇,灑了迷藥,摘了通靈,萬苦千辛一直跟到此處。最苦是心頭明白不能語言,一路上服侍這兩個賊禿賊道,上路喝背衣包,下店喝開被鋪,重便打,輕便罵,原來和尚徒弟這等難做。從前焙茗跟我也沒到此地位。我在路上見過幾處官司榜文,寫明走失第七名舉人賈寶玉,開明年貌,各處訪求。我苦不能言語,無從投首。可恨這賊禿賊道,拉我回來,百般苦楚,竟要賣我做戲子;幸虧這兩賊戒的是淫邪,生恐破法,不然還了得!如今這兩賊也被老爺處夠了,不知明早交到衙門還如何現報呢。最喜老爺將林妹妹、晴雯的針兒都拔了,或者真箇的回生起來。我若今生今世再見了這兩個人兒,我還要成什麼佛,這不是活神仙了?只是想起離家之日對着太太、大嫂子、寶姐姐說起進場的話帶些禪機話頭,臨行還仰着天說:『走了,走了。』這回子又跟了老爺回去,可不臊呢!就算她們不牽線,被環兄弟、蘭兒說笑也就臊得了不得;況且出門去還有各世交、各親友,真正臊也臊死,不知老爺可能替我編謊遮蓋了些?」

又想起:「和尚這個葫蘆里也有趣,我雖從他授過隱身法,只不能得了他這個葫蘆,原來夢境也可變幻的。 我從前許多幻夢,只怕也是他預先擺布,怪道有許多境界,有許多冊子。我告訴人,人還不信。我如何弄他這個葫蘆來,自己也帶回去試他一試,也就有趣得很。」

忽又想起:「從前琪官一事被老爺打得半死,害得林妹妹傷心得了不得。如今做了逃走的事情,比琪官的事情更大,不知老爺發作起來怎麼好。這裡又沒有太太救護,不要性發起來活活的處死。趁路上更深夜靜,掠入河流,豈不是走到船中自送性命。」卻回想賈政神情,大有憐惜之意,或未忍下此毒手。想到此處,又懷起鬼胎來。總是寶玉小心兒性,經此一番風波,尚不肯一心歸正。

這段文章雖則無關正經,卻有一番點悟。天下聰明弟子,再不要引他論道談禪,致為匪人所誘,沉迷不悟。只就賈氏府中前面一個賈敬,後面一個寶玉,便是榜樣。

幸寶玉走得回來,那賈敬便拋家離室渺渺冥冥地去了。每有士大夫功名成,遂養靜坐關,這班無賴小人假託秘方,千方引誘。或煉丹以取利,或以養原神煉大丹之說騙取資財,也有小小效臉蠱惑人心,弄到頭來終無成就。一五一十算來,他卻未曾空過,總得了手去。吃過虧的還不肯說,他反說自己魔頭,替他掩飾。

要知漢武帝便是古人中第一聰明天子,求了無數方士,千奇百怪要做神仙,到了後頭,自己真箇悟了大道,說出七個字來,便是載在《史記》上的「天下豈有神仙哉」七字。如此說,難道一無神仙?要知神仙只憑功德,不靠打坐。作為人生在世,果能夠親親仁民愛物,不怕不做神仙,這是一定之理。

閒話少說,且說賈政、寶玉同床安睡,一夜不曾睡着。總之彼此皆出意外,快樂處多。況且寶玉新中了高魁,賈政這喜歡不小。不多時天就亮了,爺子兩人即便起身,程日興就過船來,將所辦口供書帖送賈政看了。賈政說很妥,只要諱避「寶玉」兩字。便將寶玉名字挖補,胡亂添改一個小廝名字。

只說這賊棍盜了府中玉物,用迷藥拐了小廝,途中盤獲供明,理合送地方官照惡棍例打死不必內結。並吩咐各人都替寶玉隱瞞,只說在山寺中避喧,不必說出實在情節,寶玉也便放心。賈政十分疼痛寶玉,一面吩咐將養他,又知他與曹雪芹筆墨至交,一面先寫信安慰家中,並請雪芹趕路下來,與他作伴。寶玉見此情景,倍加感愧。

不時間,程日興改妥送來,賈政便打轎上岸,將僧道面交地方官,逐一訴說。地方官見系元妃國戚,又是人證確鑿,隨即坐堂審明,將二賊一頓亂棍打死,妖物銷毀訖,然後送賈政回船。這賈寶玉方才安心適意跟賈政回京不題。

且說榮國府中自從走失了寶玉,李嬤嬤哭了一場,就老病嗚呼了。王夫人、寶釵等傷得不成樣子,賈璉又迎賈政前去,薛姨媽雖則從旁勸解,說到中間自己也就流淚。只有李紈,見蘭兒中了,心內歡喜,也因寶玉走失,在王夫人面前不敢露出喜歡的意思。又因近日家道艱難,各事掣肘,雖說將老太太靈柩送回,而老太太所留五百金為黛玉送樞之用亦暫挪移。以此黛玉之柩仍停瀟湘館內。

王夫人自將襲人嫁與蔣玉函後,日逐將各房中用不着丫頭逐名打發。只有五兒打發出去,仍舊的哭求他媽要進府中。王夫人慾冷其心,不使伏侍寶釵,反使她與惜春、紫鵑同居,一同燒香拜佛,正要她厭煩求去的意思。誰知這五兒跟着惜春、紫鵑十分投合,卻因出去數日感冒起來。初時尚輕,往後越重,誓死不肯出去。紫鵑苦苦的守着她,一息奄奄,竟有黛玉垂危的光景。

紫鵑正與惜春商議要回明王夫人,這夜紫鵑夢中忽見晴雯走進來,笑容可掬,說道:「紫鵑姐姐,我回來了,你林姑娘也在那裡等着你呢。」紫鵑明記得黛玉是死過的了,卻忘記晴雯也是死過去的,便說道:「晴雯妹妹,你不要哄我,我只不信。」

晴雯道:「我哄你呢,你不信,跟我去見你林姑娘。」這紫鵑趕忙走起來,跟着晴雯一徑到了瀟湘館,真見林黛玉嬌怯怯立在那裡。紫鵑未及開口,黛玉道: 「紫鵑妹妹,我自己到了家還不能進去,我好苦。」便將手帕拭起眼淚來。

紫鵑一痛欲絕,正要說話,晴雯道:「林姑娘,我已替你找了紫鵑姐姐來,我要進我的屋子去了。」紫鵑回身拉住,卻被晴雯推跌了一跤。醒來卻是一夢。不覺冷汗渾身,一盞孤燈半明半滅,聽更鼓已打四更。紫鵑傷感不已,立起身剔亮燈,走到五兒炕前,問她可要湯水,只見微微氣息。紫鵑送過黛玉,也不懼怕,便將燈攜近,喚老婆子將稀粥湯輕輕地灌下去。五兒竟一口氣喝了幾口,漸漸地咳了幾聲,到五更時說起話來,道:「這是哪裡?」

紫鵑道:「五兒妹妹,你糊塗了?這不是你的炕?我還坐在炕沿上呢。」

五兒搖頭道:「我不是五兒,是晴雯。」紫鵑大驚,想起夢景,難道是晴雯借軀重生不成?連這老婆子也慌了手腳,即便告之惜春。一屋子還有七八人一齊趕進來,圍到五兒炕前。

聽聽她的聲音口氣,宛然晴雯。本來面貌一毫無二,越看越像起來。

紫鵑便說:「大家不要驚慌,或是五兒病得糊塗了,或者着了邪也未可定的,就是晴雯借軀回生,也是有的。總等天明了,大家回太太去。只是方才一夢十分奇怪,難道真箇晴雯轉生不成?」

惜春問:「是什麼夢?」紫鵑便將夢中的光景一一的說出來。惜春道:「這麼說,連你林姑娘也要活過來了?」紫鵑道:「正是呢。我這會子恨不得就到瀟湘館,把林姑娘扶起來。夢中明明白白,好不奇怪。」

紫鵑正說話間,炕上病人便說道:「有甚奇怪,我剛才同林姑娘回來,原是明明白白的。只是你們回了太太,要便太太重新攆我出去。但前頭攆我時恐我引誘二爺,如今二爺不在家,也不妨留我幾時,等二爺回來再攆。」惜春一聞此言,硬着膽過來,便當她真是晴雯,便道:「你敢則知道二爺下落?」

晴雯道:「我與林姑娘原同二爺一處走,如今林姑娘也回生了,二爺也就待回家了。」 惜春、紫鵑各人俱有心事,一想寶玉一想黛玉,一聞此言不勝大喜,便知炕上的真是晴雯,便催她再喝了幾口粥湯,索性問她底里。這晴雯命中注定重生,定了一更多神,神形已合。惜春又將人參嚼碎,攙入飲湯,又強她喝了些。    晴雯半眠半坐,靠着老婆子坐起來,將賈政途中遇見寶玉、審問僧道、拔針釋放之事逐一說將出來,還說道:「有個引路神,將我同林姑娘送到間壁宗祠跟着老太太過來的。現今林姑娘已在瀟湘館內,只等明日巳初一刻,立便回生。二爺在老爺船中,少不得一同回府。」這惜春、紫鵑聽了,顧不得真假,即便趕到王夫人房中,敲開房門進去。誰知王夫人床邊明燈猶燦。

原來老太太亡過後,王夫人依了老太太遺言,因喜鸞、喜鳳父母雙亡,即過房過來,看做親生一樣。只這兩個人陪着王夫人住在里房。二人進來,王夫人正自擁衾獨坐,默然出神,兩個人便把晴雯之言逐一細說。王夫人不覺喜歡極了,說道:「這也實在奇怪,我在四更時,清清楚楚夢見老太太顫巍巍地走來,拍拍我說道: 『好了,林丫頭重生了。明日巳初一刻,快快去開了棺救她。』我十分害怕,只怕老太太陰靈嗔怪我留下她五百金一宗送柩怠慢。    我便說:『老太太不要多心。林姑娘送柩一事日夜在心,即當趕辦。』老太太就惱起來說道:『你不要糊塗,我與你說正經話,你反當戲言,豈有此理!不要說林丫頭與寶玉前生配定姻緣,便是榮寧兩府將來也要在林丫頭手中興旺起來。你記着,你若不信,還你一件信物。』說罷,便將手中壽星拐擲將過來。嚇得我一霎時驚醒了,床上確有老太太生前的壽星拐。你們看看是不是?」

那紫鵑先走上來一看,惜春便道:「這是老太太去世以後,老爺親手封好,裝在錦囊,橫在老太太內房壁櫥上,說是手澤所貽,不許擅動。若非老太太陰靈示信,如何出來。如此看來,林姑娘真箇要重生呢?」

王夫人一頭說,一頭不知不覺就穿衣起來,挽挽頭髮說道:「快請寶二奶奶去,不管晴雯真活假活,且問她去。」便穿好了衣服,同惜春、紫鵑一直過來,連喜鸞姊妹也來了。寶釵自從寶玉走失了,每每晚間不寬衣解帶,一聞此信,即便同鶯兒趕來。

當下眾人俱走到晴雯炕邊。王夫人便在炕沿上坐下,拉着晴雯的手,說道:「好孩子,你只管說。」這晴雯便依先的說了一遍,王夫人也將夢景告訴她。    晴雯道:「可不是呢,明明白白我同林姑娘一路走,跟了老太太回來。老太太原要同了林姑娘到太太房中,林姑娘不肯,故此叫我送她到瀟湘館去。往後林姑娘使我找紫鵑姐姐,我就來找,不知老太太哪裡去了。」    王夫人、寶釵等聽了,俱各大喜,直如寶玉已經見面一樣。王夫人便將晴雯的手放了,說道:「好孩子,真箇這樣,你便是我的親生女兒。寶玉回來便留在他房中,回明老爺,叫你們一輩子過活。」

這晴雯生來氣性剛強,受不得一毫委屈,雖則死後重生,卻也性情不改,便說道:「多謝太太恩典,往後不攆就夠了!」眾人盡皆吐舌,紫鵑便道:「既然如此,誰到瀟湘館去?」眾人齊聲道:「大家同去。」只有晴雯掙不起來,便留個老婆子、小丫頭伴了她,余者盡去。這時候傳開了,免不得五兒之母進來傷痛一場。難得晴雯肯認為母,後文不表。    當時王夫人等俱進瀟湘館內,一路竹影苔痕,十分幽靜,開進窗去,倒也明潔無塵。向知紫鵑時來灑掃,眾人嘆息。不一時,薛姨媽、李紈也來了,香菱也急急地趕了來。    還是李紈有見識,先將鐘錶定起時辰,隨命將一付潔淨齊整的被褥向黛玉床上鋪設起來,裝起寶爐,細細地焚起養神香及屍木錦紋香。一壁廂供起香燭,往樓上取下南極長生大帝、救苦觀世音、壽星神像三軸,供將起來,再叫柳嫂子搬進小櫥房,應用傢伙什物安放側廂後院。眾人靜悄悄的不許驚惶。

不一時到了時辰,便叫林之孝、周瑞及走得起的家人進屋裡來,先將門窗關了,吩咐起蓋。這林之孝終是個老總管,便上前擋住道:「這事雖沒有外人知道,但只拿不住准信。萬一不准,未免招犯凶煞。況且林姑娘過去久了,哪裡能夠完好如生。」    紫鵑便道:「若說身體,定然不壞。從前姑娘在揚州帶來一條練容的金魚,養在水盂,定了性也會游,臨過去時候給她含在口內的。」

李紈道:「真箇的,我也一同瞧着,給她含在口內的。」這王夫人聽了越發相信,哪裡還肯聽他。便叫林之孝下去,周瑞上來。

林之孝終是個有擔當的人,看見關係很大,哪裡肯依,顧不得王夫人,就橫身上來攔住周瑞。王夫人便喝:「叉出去!」也並沒有人當真地叉着他,忽然像有個人推倒他似的,真栽出去,栽得發昏。林之孝家的就着人扶他回去了。這屋裡忽然一道紅光,就這紅光裡面閃出一尊神人,恍恍地見他將黛玉的棺木拂了一拂,棺蓋就落下地來,神人就不見了,紅光也散了。眾人便趕上前去圍着瞧。先揭開蓋衾,隨揭隨化,連衣被通是那樣。卻喜的黛玉顏色如生,兩頤起了些紅暈兒。    紫鵑急急的將手去試着,周身俱帶溫和,更喜鼻息間微有生氣流動,便悄悄地叫男人出去,亦不許傳出聲兒。李紈、寶釵忙將兩床軟被過來裹着黛玉,輕輕悄悄抬到裡邊床上臥下,慢慢地將參米湯灌下,也便吃了些。    王夫人只悄悄地叫輕些兒,一面吩咐快將棺木抬出去施捨。恰有個後巷周姥姥為了她利市,就喜喜歡歡領去做了壽木。又悄悄地各處打掃得二十分潔淨。再叫喜鸞、喜鳳同了平兒、琥珀將黛玉的衣箱什物以及陳設各件,都靜悄悄地分着閣上閣下、裡間外間,問明了紫鵑照舊安放這裡。    李紈等只守着黛玉,直到未初一刻,漸漸地透過氣來,將金魚兒吐出。紫鵑連忙用線穿好,綴緊在黛玉的耳墜子上。黛玉倦眼微舒,星眸半露,仍複合眼睡去。薛姨媽便出個主意,告訴王夫人,快請光明殿羅真人,選擇有名氣並道行高的十六位法師到榮禧堂打醮,各處庵觀寺廟分頭騎馬去寫明香牌,焚香化紙。    王太醫也慌忙請來細看,說:「定是回得過來的人,不必服藥,只須靜養養即可復元。」眾人便不分晝夜,時往時來。直到了一周,時到第三日巳牌時分,黛玉方嘆了一口氣,舒開眼來,便怯怯地道:「我的紫鵑妹妹呢?」    紫鵑連忙上前道:「紫鵑在這裡。」紫鵑直樂得心花四開起來。    黛玉瞅了一瞅,又怯怯地道:「晴雯呢?」    紫鵑道:「好了,將就也起來了。」王夫人上前叫一聲甥女,黛玉便一聲兒不言語。    李紈上前去,黛玉便說道:「好大嫂子。」寶釵上前叫一聲林妹妹,黛玉也叫一聲寶姐姐。只有薛姨媽老人家恐怕煩她神思,拉住香菱並喜鸞姐妹,只遠遠地站着。再過半日,黛玉也就能一口氣喝半杯極稀的人參粥湯。眾人漸漸地放心,再將瀟湘館內細細地灑掃一番。    這紫鵑真如孝子一般,同床共歇,無明無夜,衣不解帶。再過幾日,晴雯也能起來了,搬至瀟湘館侍候黛玉。可怪林黛玉性情古怪,自回生之後不喜別人,只有紫鵑、晴雯是她心愛,隨便舉動總要這兩人,其餘只有李紈到來也愛見面。便是寶釵母女也覺得生分了。聽見人來,先叫紫鵑下了帳鈎,面朝里睡。    王夫人待她倒像見了賈母一般,倒反沒臉。王夫人卻不敢怠慢,一則想起從前自己許多不是,竟是活活害她一般;二則知道賈政的手足情深,林姑太太只遺一女,幸喜回生過來了,稍有怠慢,恐賈政回家不依;三則老太太示夢已驗,分明與寶玉有緣,而且兩府規模俱要在她手中興旺;四則寶玉果真回來要與黛玉見面,若將黛玉輕忽,寶玉仍要瘋顛。為此不知不覺時刻來窺探,倒比伺候賈母加倍小心。無奈黛玉不瞅不睬,王夫人只得忍氣吞聲。

一日王夫人正在黛玉房中,忽聽見焙茗一片喧笑之聲,直撞進來。王夫人便喝道:「小奴才,鬧什麼?」焙茗便帶着笑打一千,叩喜說道:「恭喜太太,寶二爺同老爺回來了。」王夫人便笑得說不出來,急問道:「在哪裡?」焙茗便將賈政家信呈上。

王夫人看了信說道:「好得很,老爺在路上還沒有遇着璉二爺?」焙茗道:「老爺也喜歡得了不得,還請曹老爺迎上去。曹老爺已將動身,敢則數日內也就到了。」

王夫人再將家信高聲念起來,要黛玉聽見的意思。那信中之言卻與晴雯之言一樣。誰知黛玉卻一毫不在心上,直等到王夫人去後,悄悄告訴紫鵑、晴雯說:「往後我耳朵里不許人提那兩個字。」兩人俱各會意了。

王夫人一出去,兩府大小俱已盡知,連外邊門客俱來賀喜,合家喜歡。薛姨媽母女二人自不必說。不一日,焙茗又報進來說:「老爺同寶二爺回來了,門上已套車接去了。」王夫人大喜。要知寶玉進門,見王夫人等臊也不臊,如何與黛玉面見,及黛玉理他不理他之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