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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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勾踐五年
[編輯]越王勾踐五年五月,與大夫種、范蠡入臣於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 。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為祝,其詞曰:「皇天祐助,前 沉後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牽致,其 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
越王仰天太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種復前祝曰:「大王德壽,無疆無極,乾坤受靈,神祇輔翼。我王厚之,祉祐在側。德銷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吳庭,來歸越國。觴酒既升,請稱萬歲。」
越王曰:「孤承前王餘德,守國於邊,幸蒙諸大夫之謀,遂保前王丘墓。今遭辱恥為天下笑,將孤之罪耶,諸大夫之責也?吾不知其咎,願二三子論其意。」
大夫扶同曰:「何言之鄙也?昔湯繫於夏臺,伊尹不離其側;文王囚於石室,太公不棄其國。興衰在天,存亡繫於人。湯改儀而媚於桀,文王服從而幸於紂;夏殷恃力而虐二聖,兩君屈己以得天道。故湯王不以窮自傷,周文不以困為病。」
越王曰:「昔堯任舜、禹而天下治,雖有洪水之害,不為人災。變異不及於民,豈況於人君乎?」
大夫若成曰:「不如君王之言。天有曆數,德有薄厚。黃帝不讓,堯傳天子。三王臣弒其君,五霸子弒其父。德有廣狹,氣有髙下。今之世猶人之市,置貨以設詐。抱謀以待敵。不幸陷厄,求伸而已。大王不覽於斯而懷喜怒?」
越王曰:「任人者不辱身,自用者危其國。大夫皆前圖未然之端,傾敵破讎,坐招泰山之福。今寡人守窮若斯,而雲湯文困厄後必霸,何言之違禮儀?夫君子爭寸陰而棄珠玉,今寡人冀得免於軍旅之憂,而復反係獲敵人之手,身為傭隸,妻為僕妾,往而不返,客死敵國。若魂魄有愧於前君,其無知,體骨棄捐。何大夫之言不合於寡人之意?」
於是大夫種、范蠡曰:「聞古人曰:『居不幽,誌不廣;形不愁,思不遠。』聖王賢主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身拘而名尊,軀辱而聲榮;處卑而不以為惡,居危而不以為薄。五帝德厚而窮厄之恨,然尚有泛濫之憂。三守暴困之辱,不離三獄之囚,泣涕而受冤,行哭而為隸,演易作卦,天道祐之。時過於期,否終則泰,諸侯並救,王命見符,朱鬣、玄狐。輔臣結髮拆獄破械,反國修德,遂討其讎。擢假海內,若覆手背,天下宗之,功垂萬世。大王屈厄,臣誠盡謀,夫截骨之劍,無削剟之利;舀鐵之矛,無分髮之便;建策之士,無暴興之說。今臣遂天文,案墜籍,二氣共萌,存亡異處,彼興則我辱,我霸則彼亡。二國爭道,未知所就。君王之危,天道之數,何必自傷哉!夫吉者,兇之門;福者,禍之根。今大王雖在危困之際,孰知其非暢達之兆哉?」
大夫計研曰:「今君王國於會稽,窮於入吳,言悲辭苦,群臣泣之。雖則恨悷之心,莫不感動。而君王何為謾辭譁說,用而相欺?臣誠不取。」
越王曰:「寡人將去入吳,以國累諸侯大夫,願各自述,吾將屬焉。」
大夫臯如曰:「臣聞大夫種忠而善慮,民親其知,士樂為用。今委國一人,其道必守,何順心佛命群臣?」
大夫曳庸曰:「大夫文種者,國之梁棟,君之爪牙。夫驥不可與匹馳,日月不可並照。君王委國於種,則萬綱千紀無不舉者。」
越王曰:「夫國者,前王之國。孤力弱勢劣,不能遵守社稷,奉承宗廟。吾聞父死子代,君亡臣親。今事棄諸大夫,客官於吳,委國歸民以付二三子。吾之由也,亦子之憂也。君臣同道,父子共氣,天性自然。豈得以在者盡忠,亡者為不信乎?何諸大夫論事,一合一離,令孤懷心不定也?夫推國任賢,度功績成者,君之命也;奉教順理,不失分者,臣之職也。吾顧諸大夫以其所能而雲委質而已。於乎,悲哉!」
計研曰:「君王所陳者,固其理也。昔湯入夏,付國於文祀,西伯之殷,委國於二老。今懷夏將滯,誌在於還。夫適市之妻,教嗣糞除,出亡之君,敕臣守禦。子問以事,臣謀以能。今君王欲士之所誌,各陳其情,舉其能者,議其宜也。」
越王曰:「大夫之論是也。吾將逝矣,願諸君之風。」
大夫種曰:「夫內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戰之備,荒無遺土,百姓親附:臣之事也。」
大夫范蠡曰:「輔危主,存亡國,不恥屈厄之難,安守被辱之地,往而必反,與君復讎者:「臣之事也。」
大夫苦成曰:「發君之令,明君之德,窮與俱厄,進與俱霸,統煩理亂,使民知分:臣之事也。」
大夫曳庸曰:「奉令受使,結和諸侯,通命達旨,賂往遺來,解憂釋患,使無所疑,出不忘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
大夫皓進曰:「一心齊誌,上與等之,下不違令,動從君命;修德履義,守信溫故;臨非決疑,君誤臣諫,直心不撓;舉過列平,不阿親戚,不私於外,推身致君,終始一分:臣之事也。」
大夫諸稽郢曰:「望敵設陣,飛矢揚兵,履腹涉屍,血流滂滂,貪進不退;二師相當,破敵攻眾,威淩百邦:臣之事也。」
大夫臯如曰:「修德行惠,撫慰百姓;身臨憂勞,動輒躬親;弔死存疾,救活民命;蓄陳儲新,食不二味;國富民實,為君養器:臣之事也。」
大夫計研曰:「候天察地,紀歷陰陽,觀變參災,分別妖祥,日月含色,五精錯行,福見知吉,妖出知兇:臣之事也。」
越王曰:「孤雖入於北國,為吳窮虜,有諸大夫懷德抱術,各守一分,以保社稷,孤何憂焉?」遂別於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鹹哀。越王仰天歎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其於心胸中曾無怵惕?」遂登船徑去,終不返顧。
越王夫人乃據船哭,顧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因哭而歌之,曰:「仰飛鳥兮烏鳶,淩玄虛號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雲間,任厥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颿颿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又哀今曰:「彼飛鳥兮鳶烏,已迴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徊復翔兮遊颺,去復返兮於乎!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終來遇兮何幸,離我國兮去吳。妻衣褐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兮服膺,於乎哀兮忘食。願我身兮如鳥,身翺翔兮矯翼。去我國兮心搖,情憤惋兮誰識?」
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慟,乃曰:「孤何憂?吾之六翮備矣。」
於是入吳,見夫差稽首再拜稱臣,曰東海賤臣勾踐,上愧皇天,下負後土,不裁功力,汙辱王之軍士,抵罪邊境。大王赦其深辜,裁加役臣,使執箕帚。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仰感俯愧。臣勾踐叩頭頓首。」吳王夫差曰:「寡人於子亦過矣。子不念先君之讎乎?」越王曰:「臣死則死矣,惟大王原之。」伍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曰:「夫飛鳥在青雲之上,尚欲繳微矢以射之,豈況近臥於華池,集於庭廡乎?今越王放於南山之中,遊於不可存之地,幸來涉我壤土,入吾梐梱,此乃廚宰之成事食也,豈可失之乎?」吳王曰:「吾聞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吾非愛越而不殺也,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太宰嚭諫曰:「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願大王遂其所執,無拘群小之口。」夫差遂不誅越王,令駕車養馬,祕於宮室之中。
三月,吳王召越王入見,越王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吳王謂范蠡曰:「寡人聞貞婦不嫁破亡之家,仁賢不官絕滅之國。今越王無道,國已將亡,社稷壞崩,身死世絕,為天下笑。而子及主俱為奴僕,來歸於吳,豈不鄙乎?吾欲赦子之罪,子能改心自新,棄越歸吳乎?」范蠡對曰:「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今越王不奉大王命號,用兵與大王相持,至今獲罪,君臣俱降。蒙大王鴻恩,得君臣相保,願得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之願也。」此時越王伏地流涕,自謂遂失范蠡矣。吳王知范蠡不可得為臣,謂曰:「子既不移其誌,吾復置子於石室之中。」范蠡曰:「臣請如命。」吳王起入宮中,越王、范蠡趨入石室。
越王服犢鼻,著樵頭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夫斫剉養馬,妻給水、除糞、灑掃。三年不慍怒,面無恨色。吳王登遠臺望見越王及夫人、范蠡坐於馬糞之旁,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王顧謂太宰嚭曰:「彼越王者,一節之人;范蠡,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傷之。」太宰嚭曰:「願大王以聖人之心,哀窮孤之士。」吳王曰:「為子赦之。」
後三月,乃擇吉日而欲赦之,召太宰嚭謀曰:「越之與吳,同土連域。勾踐愚黠,親欲為賊。寡人承天之神靈,前王之遺德,誅討越寇,囚之石室。寡人心不忍見而欲赦之,於子柰何?」太宰嚭曰:「臣聞無德不復。大王垂仁恩加越,越豈敢不報哉?願大王卒意。」
越王聞之,召范蠡告之曰:「孤聞於外,心獨喜之,又恐其不卒也。」范蠡曰:「大王安心,事將有意,在玉門第一。今年十二月,戊寅之日,時加日出。戊,囚日也;寅,陰後之辰也。合庚辰歲後會也。夫以戊寅日聞喜,不以其罪罰日也。時加卯而賊戊,功曹為騰蛇而臨戊,謀利事在青龍,青龍在勝先,而臨酉,死氣也;而剋寅,是時剋其日,用又助之。所求之事,上下有憂。此豈非天網四張,萬物盡傷者乎?王何喜焉?」
果子胥諫吳王曰:「昔桀囚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夏為湯所誅,殷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臣謂大王惑之深也。得無夏殷之患乎?」
吳王遂召越王,久之不見。范蠡、文種憂而占之,曰:「吳王見擒也。」有頃太宰嚭出見大夫種、范蠡而言越王復拘於石室。
伍子胥復諫吳王曰:「臣聞,王者攻敵國克之則加以誅,故後無報復之憂,遂免子孫之患。今越王已入石室,宜早圖之,後必為吳之患。」太宰嚭曰:「昔者齊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貺燕公,而齊君獲其美名;宋襄濟河而戰,春秋以多其義:功立而名稱,軍敗而德存。今大王誠赦越王,則功冠於五霸,名越於前古。」吳王曰:「待吾疾愈,方為大宰赦之。」
後一月,越王出石室,召范蠡曰:「吳王疾,三月不愈。吾聞人臣之道,主疾臣憂,且吳王遇孤恩甚厚矣。疾之無瘳,惟公卜焉。」范蠡曰:「吳王不死明矣,到己巳日當瘳,惟大王留意。」越王曰:「孤所以窮而不死者,賴公之策耳,中復猶豫,豈孤之誌哉?可與不可,惟公圖之。」范蠡曰:「臣竊見吳王,真非人也。數言成湯之義,而不行之。願大王請求問疾,得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顏色,當拜賀焉,言其不死,以廖起日期之既言信後,則大王何憂?」
越王明日謂太宰嚭曰:「囚臣欲一見問疾。」太宰嚭即入言於吳王,王召而見之。適遇吳王之便,太宰嚭奉溲惡以出,逢戶中。越王因拜:「請嘗大王之溲,以決吉兇。」即以手取其便與惡而嘗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踐賀於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癒。」吳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嘗事師,聞糞者順榖味,逆時氣者死,順時氣者生。今者臣竊嘗大王之糞,其惡味苦且楚酸。是味也,應春夏之氣。臣以是知之。」吳王大悅,曰:「仁人也。」乃赦越王得離其石室,去就其宮室,執牧養之事如故。越王從嘗糞惡之後,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
其後,吳王如越王期日疾愈,心念其忠,臨政之後,大縱酒於文臺。吳王出令曰:「今日為越王陳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伍子胥趨出到舍上,不禦坐。酒酣,太宰嚭曰:「異乎!今日坐者各有其詞,不仁者逃,其仁者留。臣聞同聲相和,同心相求。今國相剛勇之人,意者內慚?至仁之存也,而不禦坐,其亦是乎?」吳王曰:「然。」於是范蠡與越王俱起為吳王壽,其辭曰:「下臣勾踐從小臣范蠡,奉觴上千歲之壽,辭曰:皇在上令,昭下四時,並心察慈,仁者大王。躬親鴻恩,立義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於乎休哉,傳德無極上感太陽,降瑞翼翼。大王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鹹承,諸侯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於是吳王大悅。
明日,伍子胥入諫曰:「昨日大王何見乎?臣聞內懷虎狼之心,外執美詞之說,但為外情以存其身。豺不可謂廉,狼不可親。今大王好聽須臾之說,不慮萬歲之患,放棄忠直之言,聽用讒夫之語;不滅瀝血之仇,不絕懷毒之怨。猶縱毛爐炭之上幸其焦,投卵千鈞之下望必全,豈不殆哉?臣聞察[1]登髙自知危,然不知所以自安也;前據白刃自知死,而不知所以自存也。惑者知返,迷道不遠。願大王察之。」
吳王曰:「寡人有疾三月,曾不聞相國一言,是相國之不慈也;又不進口之所嗜,心不相思,是相國之不仁也。夫為人臣不仁不慈,焉能知其忠信者乎?越王迷惑?棄守邊之事,親將其臣民來歸寡人,是其義也;躬親為虜,妻親為妾,不慍寡人,寡人有疾,親嘗寡人之溲,是其慈也;虛其府庫,盡其寶幣,不念舊故,是其忠信也。三者既立,以養寡人,寡人曾聽相國而誅之,是寡人之不智也,而為相國快私意耶,豈不負皇天乎?」
子胥曰:「何大王之言反也?夫虎之卑勢,將以有擊也;貍之卑身,將求所取也。雉以眩移拘於網,魚以有悅死於餌。且大王初臨政,負玉門之第九,誡事之敗,無咎矣。今年三月甲戌,時加雞鳴。甲戌,歲位之會將也。青龍在酉,德在上,刑在金,是日賊其德也。知父將有不順之子,君有逆節之臣。大王以越王歸吳為義,以飲溲食惡為慈,以虛府庫為仁,是故為無愛於人,其不可親。面聽貌觀以存其身。今越王入臣於吳,是其謀深也;虛其府庫,不見恨色,是欺我王也;下飲王之溲者,是上食王之心也;下嘗王之惡者,是上食王之肝也。大哉,越王之崇吳,吳將為所擒也。惟大王留意察之,臣不敢逃死以負前王。一旦社稷丘墟,宗廟荊棘,其悔可追乎?」吳王曰:「相國置之,勿復言矣。寡人不忍復聞。」
於是遂赦越王歸國,送於蛇門之外,群臣祖道。吳王曰:「寡人赦君使其返國,必念終始。王其勉之。」越王稽首曰:「今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全還國,與種蠡之徒願死於轂下。上天蒼蒼,臣不敢負。」吳王曰:「於乎!吾聞君子一言不再。今已行矣,王勉之。」越王再拜跪伏,吳王乃引越王登車,范蠡執禦,遂去。至三津之上,仰天歎曰:「嗟乎!孤之屯厄,誰念復生渡此津也?」謂范蠡曰:「今三月甲辰,時加日昳,孤蒙上天之命,還歸故鄉,得無後患乎?」范蠡曰:「大王勿疑,直視道行。越將有福,吳當有憂。」至浙江之上,望見大越山川重秀,天地再清。王與夫人歎曰:「吾已絕望,永辭萬民,豈料再還,重復鄉國?」言竟掩面,涕泣闌幹。此時萬姓鹹歡,群臣畢賀。
校勘記
[編輯]- ↑ 傳世本『察』作『桀』。本章語普通世道,非昔古事,當與夏桀無關。《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趙正書》正作『察登髙知其危矣,而不知所以自安者;前據白刃自知且死,而不知所以自生者。』。確明傳世本作『桀』爲訛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