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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語摘/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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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呻吟語摘
卷二
作者:呂坤 明朝
卷三

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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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是我底六合,那個是人?我是六合底我,那個是我?

世上沒個分外好底,便到天地位,萬物育底功用,也是性分中應盡底事業。今人才有一善,便向人有矜色,便見得世上人都有不是,余甚恥之。若說分外好,這又是賢智之過,便不是好。

率真者無心過,殊多躁言輕舉之失;慎密者無口過,不免厚貌深情之累。心事如青天白,言動如履薄臨深,其惟君子乎?

沉靜最是美質,蓋心存而不放者。令人獨居無事,已自岑寂難堪,才應事接人,便任口恣情,即是清狂,亦非蓄德之器。

攻己惡者,顧不得攻人之惡。若嘵嘵爾雌黃人,定是自治疏底。

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臨喜、臨怒看涵養,群行、群止看識見。

身是心當,家是主人翁當,郡邑是守令當,九邊是將帥當,千官是冢宰當,天下是天子當,道是聖人當。故宇宙內幾樁大事,學者要挺身獨任,讓不得人,亦與人計行止不得。

作人怕似渴睡漢,才喚醒時睜眼若有知,旋復沉困,竟是寐中人。須如朝興櫛盥之後,神爽氣清,冷冷勁勁,方是真醒。

人生得有餘氣,便有受用處。言盡口說,事盡意做,此是薄命子。

清人不借外景為襟懷,高士不以塵識染情性。

官吏不要錢,男兒不做賊,女於不失身,才有了一分人。連這個也犯了,再休說別個。

才有一段公直之氣,而出言做事便露圭角,是大病痛。

講學論道於師友之時,知其心術之所藏何如也;飭躬勵行於見聞之地,知其暗室之所為何知也。然則盜跖非元憝也,彼盜利而不盜名也。世之大盜,名利兩得者居其最。

圓融者,無詭隨之態,精細者,無苛察之心;方正者,無乖之拂失;沉默者,無陰險之術;誠篤者,無椎魯之累;光明者,無淺露之病;勁直者,無徑情之偏;執持者,無拘泥之跡;敏練者,無輕浮之狀。此是全才。有所長而矯其長之失,此是善學。

不足與有為者,自附於行所無事之名;和光同塵者,自附於無可無不可之名。聖人惡莠也以此。

古之士民,各安其業,策勵精神,點檢心事,晝之所為,夜而思之,又思明日之所為。君子汲汲其德,小人汲汲其業,日累月進,旦興晏息,不敢有一息惰慢之氣。夫是以士無惂德,民無怠行;夫是以家給人足,道明德積,身用康強,不即於禍。

不然,百畝之家不親力作,一命之士不治常業,浪談邪議,聚笑覓歡,耽心耳目之玩,騁情遊戲之樂;身衣紋縠,口厭芻豢,志溺驕佚,懵然不知日用之所為,而其室家土田百物往來之費,又足以荒志而養其淫,消耗年華,妄費日用。噫!是亦名為人也,無惑乎後艱之踵至也。

世之人,形容人過只象個盜跖,回護自家只象個堯、舜。不知這卻是以堯、舜望人,而以盜跖躍自待也。

孟子看鄉黨自好,看得甚卑。近年看鄉黨人自好底不多。

愛名惜節,自好之謂也。

少年之情,欲收斂不欲豪暢,可以謹德;老人之情,欲豪暢不欲郁閼,可以養生。

廣所依木如擇所依,擇所依不如無所依。無所依者,依天也。依天者,有獨知之契,雖獨立宇宙之內而不謂孤;眾傾之、眾毀之而不為動,此之謂男子。

坐間皆談笑而我色莊,坐間皆悲感而我色怡,此之謂乖戾,處己處人兩失之。

精明也要十分,只須藏在渾厚裏作用。古今將禍,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渾厚而得禍者。今之人倍惑精明不至,乃所以為愚也。

分明認得自家是,只管擔當直前做去。卻因毀言輒便消沮;這是極無定力底,不可以任天下之重。

小屈以求大伸,聖賢不為。吾道必大行之自然後見,便是抱關擊柝,自有不可枉之道。松柏生來便直,士君子窮居便正。

若曰在卞位遇難事,姑韜光忍恥以圖他日貴達之時,然後直躬行道,此不但出處為兩截人,即既仕之後,又為兩截人矣。又安知大任到手不放過耶?

才能技藝讓他占個高名,莫與角勝,至於綱常大節,則定要自家努力,不可退居人後。

處眾人中孤另另的別作一色人,亦吾道之所不取也。子曰:「群而不黨」群占了八九分,不黨,只到那不可處方用。其用之也,不害其群,才見把持,才見涵養。

今之人只是將好名二字坐君子罪,不知名是自好不將去。

分人以財者,實費財;教人以善者,實勞心;臣死忠,子死孝,婦死節者,實殺身;一介不取者,實無所得。試著渠將這好名兒好一好肯不肯?即使真正好名,所為卻是道理。彼不好名者,舜乎?跖乎?果舜耶,真加於好名一等矣;果跖耶,是不好美名而好惡名也。愚悲世之人以好名沮君子,而君子亦畏好名之譏而自沮,吾道之大害也,故不得不辯。凡我君子,其尚獨復自持,毋為嘵嘵者所撼哉。

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應天下之變。

古之居民,上者治一邑則任一邑之重,治一郡則任一郡之全,治天卞則任天下之重。朝夕思慮其事,日夜經紀其務,一物失所不遑安席,—事失理不遑安食。限於才者求盡吾心,限於勢者求滿吾分。不愧於君之付託、民之仰望,然後食君之祿,享民之奉,泰然無所歉,反焉無所傀,否則是食浮於功也,君子恥之。

盜嫂之誣雋不疑,撾婦翁之誣第五倫,皆二子之幸也。何者?誣其所無,無近似之跡也,雖不辯而久則自明矣。或曰:「使二於有嫂有婦翁,辦當辯否?」曰:「嫌疑之跡,君子安得不辯?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若付之無言,是與馬償金之類也,君子之所惡也。故君子不潔已以病人,亦不自汙以徇世。」

聽言不爽,非聖人不能。根以有成之心,蜚以近似之語,加之以不避嫌之事,當倉卒無及之際,懷隔閡難辯之恨,父子可以相賊,死亡可以不顧,怒室鬩墻,稽唇反目,何足道哉!

古今國家之敗亡,此居強半。聖人忘於無言,智者照以先覺,資者熄於未著,剛者絕其口語,忍者斷於不行。非此五者,無良術矣。

榮辱系乎所立。所立者固,則榮隨之,雖有可辱,人不忍加也;所立者廢,則辱隨之,雖有可榮,人不屑及也。是故君子愛其所自立,懼其所自廢。

掩護勿攻,屈服勿怒,此用威者之所當知也;無功勿賞,盛寵勿加,此用愛者之所當知也。反是皆敗道也。

稱人之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稱人之惡,我有一惡,又何毀焉?

善居功者,讓大美而不居;善居名者,避大名而不受。

善者不必福,惡者不必禍,君子稔知之也,寧禍而不肯為惡;忠直者窮,諛佞者通,君子稔知之也,寧窮而不肯為佞。非坦知理有當然,亦其心有所不容已耳。

居尊大之位,而使賢者忘其貴重,卑者樂於親炙,則其人可知矣。

人不難於違眾,而難於違已。能違已矣,違眾何難?

攻我之過者,未必皆無過之人也。茍求無過之人攻我,則終身不得聞過矣。我當感其攻我之益而已,彼有過無過何暇計哉?

恬淡老成人,又不能俯仰一世,便覺幹燥;圓和甘潤人,又不能把持一身,便覺脂韋。

做人要做個萬全。至於名利地步,休要十分占盡,常要分與大家,就帶些缺綻不妨。何者?天下無人己懼遂之事,我得人必失,我利人必害,我榮人必辱,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是以君子貪德而讓名,辭完而處缺,使人我一船,不嘵嘵露頭角、立標臬,而胸中自有無限之樂。孔子謙已嘗自附於尋常人,此中極有意趨。

明理省事甚難,此四字終身理會不盡,得了時,無往而不裕如。

胸中有一個見識,則不惑於紛雜之說,有一段道理,則不撓於鄙俗之見。《詩》云:「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經……惟跡言是爭。」平生讀聖賢書,某事與之合,某事與之背,即知所適從,知所去取。否則口詩書而心眾人也,身儒衣冠而行鄙夫也。此士之稂莠也。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今且不須擇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少,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學欲博,技欲工,難說不是一長,總較作人只是夠了梗止。

學如班、馬,字如鐘、王,文如曹、劉,詩如李;杜,錚錚千古知名,只是個小藝習,所貴在作人好。

到當說處,一句便有千鈞之力,卻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除外雖十緘也不妨。

循弊規若時王之制,守時套若先聖之經,侈己自得,惡聞正論,是人也亦大可憐矣。世教奚賴焉?

心要常操,身要常勞。心愈操愈精明,身愈勞愈強健,但自不可過耳。

未適可,必止可;既適可,不過可,務求適可而止。此吾人日用持循,須臾粗心不得。

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則言天下國家;不言物理人情,則言風俗世道;不規目前過失,則問平生德業。傍花隨柳之間,吟風弄月之際,都無鄙俗媟慢之談,謂此心不可一時流於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若一相逢,不是褻狎,便是亂講,此與仆隸下人何異?只多了這衣冠耳。

作人要如神龍屈伸變化,自得自如,不可為勢利術數所拘縛。若羈絆隨人,不能自決,只是個牛羊。然亦不可嘵嘵悻悻。

故大智上哲看得幾事分明,外面要無跡無言,胸中要獨往獨來,怎被機械人駕馭得。

財色名位此四字,考人品之大節目也。這裏打不過小善,不足錄矣。自古砥礪名節者,兢兢在這裏做工夫,最不可容易放過。

古之人非曰位居貴要、分為尊長而遂無可言之人,無可指之過也;非曰卑幼貧賤之人一無所知識,即有知識而亦不當言也。蓋體統名分確然不可易者在道義之外;以道相成,以心相與在體統名分之外。哀哉!後世之貴要尊長而遂無過也。

只盡日點檢自家,發出念頭來果是人心?果是道心?出言行事果是公正?果是私曲?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幾分,何暇非笑人?又何敢喜人之譽己耶?

往見「泰山喬嶽以立身」四語,甚愛之,疑有未盡,。因推廣為男兒八景云:泰山喬嶽之身,海闊天空之腹,和風甘雨之色,日照月臨之目,旋乾轉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臨深履薄之心,玉潔冰清之骨。此八景予甚愧之,當與同志者竭力從事焉。

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轉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轉求人之徇人;患難求人已不可,又以富貴利達求人,此丈夫之恥也。

文名、才名、藝名、勇名,人盡讓得過,惟是道德之名則妒者眾矣。無文、無才、無藝、無勇,人盡謙得起,惟是無道德之名則愧者眾矣。君子以道德之實潛修,以道德之名自掩。

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諸己而不求諸人,無諸己而不非諸人,自是無言之感。《大學》為居上者言,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則余言亦蓄德之道也。

乾坤盡大,何處容我不得?而到處不為人所容,則我之難容也。眇然一身,而為世上難容之人,乃號於人曰:「人之本能容我也。」吁!亦愚矣哉!

名分者,天下之所共守者也。名分不立,則朝廷之紀綱不尊,而法令不行。聖人以名分行道,曲士恃道以壓名分,不知孔子之道視魯侯奚啻天壤,而《鄉黨》一篇何等盡君臣之禮!乃知尊名分與諂時勢不同。名分所在一毫不敢傲惰,時勢所在一毫不敢阿諛。固哉!世之腐儒以尊名分為諂時勢也。卑哉!世之鄙夫以諂時勢為薄名分也。

聖人之道太和而已,故萬物皆育。便是秋冬不害其為太和,況太和又未嘗不在秋冬宇宙間哉!余性褊,無弘度、平心、溫容、巽語,願從事於太和之道以自廣焉。

只竟夕點檢今日說得幾句話關系身心,行得幾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恍然獨覺矣。若醉酒飽肉,恣談浪笑,卻不錯過了一日,亂言妄動、昧理從欲,卻不作孽了一日。

只一個俗念頭,錯做了一生人;只一雙俗眼目,錯認了一生人。

少年只要想我見在幹些甚麽事,到頭成個甚麽人,這便有多少恨心!多少愧汗!如何放得自家過?

明鏡雖足以照秋毫之末,然持以照面不照手者何?面不自見,借鏡以見,若手則吾自見之矣。鏡雖明,不明於目也,故君子貴自知自信。以人言為進止,是照手之識也,若耳目識見所有及,則匪天下之見聞不濟矣。

義、命、法,此三者,君子之所以定身,而眾人之所妄念者也。從妄念而巧邪圖以幸其私,君子恥之。夫義不當為,命不能為,法不敢為,雖欲強之,豈惟無獲?所喪多矣。即獲亦非福也。

避嫌者,尋嫌者也;自辯者,自誣者也。心事重門洞達,略本回邪,行事八窗玲瓏,毫無遮障,則見者服,聞者信。

稍有不白之誣,將家家為吾稱冤,人人為吾置喙矣。此之謂潔品,不自潔而人潔之。

善之當為,如飲食衣服然,乃吾人日用常行事也。人未聞有以禍福度衣食者,而為善則以禍福為行止;未聞有以毀譽廢衣食者,而為善則以毀譽為行止。惟為善心不真誠之故耳。果真、果誠,尚有甘死饑寒而樂於趨善者。

有象而無體者,畫人也,欲為而不能為;有體而無用者,塑人也,清凈尊嚴,享犧牲香火,而一無所為;有運動而無知覺者,偶人也,持提掇指使而後為。此三人者,身無血氣,心無靈明,吾無責矣。

我身原無貧富貴賤得失榮辱字,我只是個我,故富貴貧賤得失榮辱如春風秋月,自去自來,與心全不牽掛,我到底只是個我,夫如是,故可貧可富可貴可賤可得可失可榮可辱。今人惟富貴是貪,其得之也必喜,其失之也如何不悲?其得之也為榮,其失之也如何不辱?全是靠著假景作真身,外物為分內,此二氏之所笑也,況吾儒乎?吾輩做工夫,這個是第一。吾愧不能以告同志者。

本分二字,妙不容言。君子持身不可不知本分,知本分則千態萬狀一毫加損不得。聖王為治,當使民得其本分,得本分則榮辱死生一毫怨望不得。子弒父,臣弒君,皆由不知本分始。

兩柔無聲,合也,一柔無聲,受也。兩剛必碎,激也;一剛必損,積也。故《易》取一剛一柔。是謂乎中以成天下之務,以和一身之德,君子尚之。

毋以人譽而遂謂無過。世道尚渾厚,人人有心史也。人之心史真,惟我有心史而後無畏人之心史矣。

淫怒是大惡,裏面禦不住氣,外面顧不得人,成甚涵養?

或曰:「涵養獨無怒乎?」曰:「聖賢之怒自別。」

凡智愚無他,在讀書與不讀書;禍福無他,在為善與不為善;貧富無他,在勤儉與不勤儉;毀譽無他,在仁恕與不仁恕。

古人之寬大,非直為道理當如此,然煞有受用處。弘器度以養德也,省怨怒以養氣也,絕仇讎以遠禍也。

平日讀書,惟有做官是展布時。將窮居所見聞,及生平所欲為者一一試嘗之,須是所理之政事各得其宜,所治之人物各得其所,才是滿了本然底分量。

只見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個礙世之人。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萬人。嗚呼!

未有不可千萬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與世宜,至人不與世礙。

性分、職分、名分、勢分,此四者,宇內之大物。性分、職分在己,在己者不可不盡;名分、勢分在上,在上者不可不守。

初看得我汙了世界,便是個盜跖;後看得世界汙了我,便是個伯夷;最後看得世界也不汙我,我也不汙世界,便是個老子。

心要有城池,口要有門戶。有城池則不出,有門戶則不縱。

士君子作人不長進,只是不用心,不著力。其所以不用心、不著力者,只是不愧不奮。能愧能奮,聖人可至。

有道之言,將之心悟;有德之言,得定躬行。有道之言弘暢,有德之言親切。有道之言如遊萬貨之肆,有德之言如發萬貨之商。有道者不容不言,有德者無侯於言,雖然,未嘗不言也。故曰:有德者必有言。

學者說話要簡重從容,循物傍事,這便是說話中涵養。

或問:「不怨不尤了,恐於事天處人上更要留心不?」曰「這天人兩項,千頭萬緒,如何照管得來?有個簡便之法,只在自家身上做,一念、—言、一事都點檢得沒我分毫不是,那禍福毀譽都不須理會。我無求禍之道,而禍來自有天耽借;我無致毀之道,而毀來自有人耽錯,與我全不幹涉。若福與譽是我應得底,我不加喜;是我幸得底,我且惺懼愧郝。況天也有力量不能底,人也有知識不到底,也要體悉他,卻有一件緊要,生怕我不能格天動物。這個稍有欠缺,自怨自尤且不暇,又那顧得別個。孔子說個上不怨、下不尤,是不願乎其外道理;孟子說個仰不愧、俯不怍,是素位而行道理。此二意常相須。

天理本自廉退,而吾又處之以疏;人慾本善夤緣,而吾又狎之以親;小人滿方寸,而君子在千里之外矣,欲身之修,得乎?故學者與天理處,始則敬之如師保,既而親之如骨肉,久則渾化為一體。人慾雖欲乘間而入也,無從矣。

氣忌盛,心忌滿,才忌露。

外勍敵五:聲色、貸利、名位、患難、晏安,內勍敵五:惡怒、喜好、牽纏、褊急、積慣。世君子終日被這個昏惑淩駕,此小勇者之所納款,而大勇者之所務克也。

玄奇之疾,醫以平易;英發之疾,醫以深沉;闊大之疾,醫以充實。不遠之復,不若來行之審也。

奮始怠終,修業之賊也;緩前急後,應事之賊也;躁心浮氣,畜德之賊也;疾言厲色,處眾之賊也。

名心盛者必作偽。

做大官底是一樣家數,做好人底是一樣家數。

見義不為,又托之違眾,此力行者之大戒也。若肯務實,又自逃名,不患於無術吾竊以自恨焉。

恭敬謙謹,此四字有心之善也;狎侮傲淩,此四字有心之惡也,人所易知也。至於怠忽惰慢,此四字乃無心之失耳,而丹書之戒怠勝敬者兇,論治忽者至分存亡。《大學》以傲惰同論,曾子以暴慢連語者何哉?蓋天下之禍患皆起於四字,一身之罪過皆生於四字。怠則一切茍且,忽則一切昏忘,惰則一切疏懶,慢則一切延遲,以之應事則萬事皆廢,以之接人則眾心皆離。

古人臨民如馭朽索,使人如承大祭,況接平交以上者乎?古人處事不泄邇,不忘遠,況目前之親切重大者乎?故曰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此九字即毋不敬。毋不敬三字,非但聖狂之分,存亡、治亂、死生、禍福之關也,必然不易之理也。沉心精應者,始真知之。

人一生大罪過,只在自是自私四字。

古人慎言,每雲有餘不敢盡。今人只盡其餘,還不成大過,只是附會支吾,心知其非而取辯於口,不至屈人不止,則又盡有餘者之罪人也。

真正受用處,十分用不得一分,那九分都無些幹系,而拼死忘生、忍辱動氣以求之者,皆九分也。何術悟得他醒?可笑可嘆!

貧不足羞,可差是貧而無志;賤不足惡,可惡是賤而無能;老不足嘆,可嘆是老而虛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無聞。

聖人之聞善言也,欣欣然惟恐尼之,故和之以同言,以開其樂告之誠;聖人之聞過言也,引引然惟恐拂之,故內之以溫色,以誘其忠告之實。何也?進德改過為其有益於我也。此之謂至知。

古者招隱逸,今也獎恬退,吾黨可以愧矣,古者隱逸養道,不得已而後出,今者恬退養望,邀虛名以幹進,吾黨可以戒矣。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

治亂系所用事。天下國家君子用事則治,小人用事則亂;一身德性用事則治,氣習用事則亂。

難管底是任意,難防底是慣病。此處著力,便是穴上著針、癢處著手。

試點檢終日說話有幾句恰好底,便見所養。

業刻木如巨齒,古無文字,用以記日行之事數也。一事畢;則去一刻;事俱畢,則盡去之,謂之修業。更事則再刻如前,大事則大刻,謂之大業。多事則多刻,謂之廣業。士農工商所業不同,謂之常業。農為士則改刻,謂之易業。古人未有一生無所業者,未有一日不修業者,故古人身修事理,而無怠惰荒寧之時,常有憂勤惕勵之志。一日無事,則一日不安,懼業之不修而曠日之不可也。今也昏昏蕩蕩,四肢不可收拾,窮年終日無一猷為放逸而入於禽獸者,無業之故也。人生兩間,無一事可見,無一善可稱,資衣藉食於人,而偷安惰行以死,可羞也已。

古之謗人也,也忠厚誠篤。株林之語,何等渾涵!輿入之謠,猶道實事。後世則不然,所怨在此,所謗在彼。彼固知其所怨者未必上之非,而其謗不足以行也,乃別生一項議論,其才辯附會足以泯吾怨之之實,啟人信之之心,能使被謗者不能免謗之之禍,而我逃謗人之罪。嗚呼!今之謗,雖古之君子且避忌之矣。聖賢處謗無別法,只是自修,其禍福則聽之耳。

處利則要人做君子,我做小人;處名則要人做小人,我做君子,斯惑之甚也。聖賢處利讓利,處名讓名,故淡然恬然,不與世忤。

任教萬分矜持,千分點檢,裏面無自然根本,倉卒之際、忽突之頃,本態自然露出。是以君子慎獨。獨中只有這個,發出來只是這個,何勞回護,何用支吾?

力有所不能,聖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責人;心有所當盡,聖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自諉。

或問:「孔子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無乃非位素之義與?」曰:「公此問甚好。慎修君子,寧失之儉素不妨。若論大中至正之道,得之為有財,卻儉不中禮,與無財不得為而侈然自奉者相去雖遠,而失中則均。聖賢不諱奢之名,不貪儉之美,只要道理上恰好耳。」

寡恩曰薄,傷恩曰刻,盡事曰切,過事曰激。此四者,寬厚之所深戒也。

《易》稱「道濟天下」,而吾儒事業,動稱行道濟時,濟世安民。聖人未嘗不貴濟也。舟覆矣,而保得舟在,謂之濟可乎?

故為天下者,患知有其身,有其身不可以為天下。

萬物安於知足,死於無厭。

足恭過厚,多文密節,皆名教之罪人也。聖人之道自有中正。彼鄉原者,僥名懼譏、希進求榮、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舉世通套。雖直道清節之君子,稍無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隨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風諛俗,不有持衡當路者一極力挽回之,世道何時復古耶?

時時體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慾中過失,到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吃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才是。聖人能立無過之地。故學者以有一善自多,以寡一過自幸,皆無志者也。急行者,只見道遠而足不前;急耘者,只見草多而鋤不利。

禮義之大防,壞於眾人一念之茍。譬如由徑之人,只為一時倦行幾步,便平地踏破一條蹊徑,後來人跟尋舊跡,踵成不可塞之大道。是以君子當眾人所驚之事,略不動容,才幹礙禮義上些須,便愕然變色,若觸大刑憲然,懼大防之不可潰,而微端之不可開也。嗟夫!此眾人之所謂迂,而不以為重輕者也。

此開天下不可塞之釁者,自茍且之人始也。

大行之美,以孝為第一;細行之美,以廉為第一。此二者,君子之所務敦也。然而不辯之申生,不如不告之舜;井上之李,不如受饋之鵝。此二者,孝廉之所務辯也。

吉兇禍福是天主張,毀譽予奪是人主張,立身行已是我主張。此三者,不相奪也。

不得罪於法易,不得罪於理難。君子只是不得罪於理耳。

凡在我者,都是分內底;在天在人者,都是分外底。學者要明於內外之分,則在內缺一分,便是不成人處,在外得一分,便是該知足處。

聽言觀行,是取人之道;樂其言而不問其人,是取善之道。

今人惡聞善言,便訑訑曰:「彼能言而行不逮言,何足取?」是弗思也。吾之聽言也,為其言之有益於我耳。茍益於我,人之賢否奚問焉?衣敝枲者,市文繡;食糟糠者,市粱肉,將以人棄之乎?

取善而不用,依舊是尋常人,何貴於取?譬之八珍方丈而不下著,依然餓死耳。

有德之容深沉凝重,內充然有餘,外闃然無跡。若面目都是精神,即不出諸口,而漏泄已多矣,畢競是養得浮淺。譬之無量人,一杯酒便達於面目。

人人各有一句終身用之不盡者,但在存心著力耳。或問之,曰:「只是對癥之藥便是。如子張只消得存誠二字,宰我只消得警惰二字,子路只消得擇善二字,子夏只消得見大二字。」

言一也,出由之口,則信且從;出跖之口,則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故有言者,有所以重其言者。素行孚人,是所以重其言者也。不然,且為言累矣。

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處便難,到可以笑人時則更難。

毀我之言可聞,毀我之人不必問也。使我有此事也,彼雖不言,必有言之者。我聞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業之師也。使我無此事耶,我雖不辯,必有辯之者。若聞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過也。

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沒也夫!

只一個貪愛心,第一可賤可恥。羊馬之於水革,蠅蟻之於腥膻,蜣螂之於積糞,都是這個念頭。是以君子制欲。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雖死猶生也;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惟此事得罪於天甚重,報必及之。

權貴之門雖系通家知已,也須見面稀,行蹤少就好。嘗愛唐詩有「終日帝城裏,不識五侯門」之句,可為新進之法。

聞世上有不平事,便滿腔憤懣,出激切之語,此最淺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仁厚刻薄,是修短關;行止語默,是禍福關;勤惰儉奢,是成敗關;飲食男女,是死生關。

言出諸口,身何與焉?而身亡。五味宜於口,腹何知焉?而腹病。小害大,昭昭也,而人每縱之,徇之,恣其所出,供其所入。

渾身都遮蓋得,惟有面目不可掩。面目者,公之證也。即有厚貌者,卒然難做預備,不覺心中事都發在面目上。故君子無愧心則無怍容。中心之達達以此也,肺肝之視視以此也。此修己者之所畏也。

韋弁布衣,是我生初服,不愧,此生盡可以還大造。軒冕是甚物事?將個丈夫來做壞了,有甚面目對那青天白日?是宇宙中一腐臭物也,乃揚眉吐氣,以此誇人,而世人共榮慕之,亦大異事。

多少英雄豪傑可與為善而卒無成,只為拔此身於習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謗,斷以必行,以古人為契友,以天地為知己,任他千誣萬毀何妨?

為人無復揚善者之心,無實稱惡者之口,亦可以語真修矣。

身者,道之輿也。身載道以行,道非載身以行也。故君子道行,則身從之以進;道不行,則身從之以退。道不行而求進不已,譬之大賈百貨山積不售,不載以歸,而又以空輿雇錢也;販夫笑之,貪鄙孰甚焉?故出處之分,只有工語:道行則仕,道不行則卷而懷之。舍是皆非也。

世間至貴,莫如人品與天地參,與古人友,帝王且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聲色、財貨、富貴、利達,輕輕將個人品賣了,此之謂自賤。商賈得奇貨亦須待價,況士君子之身乎?

身以不護短為第一長進人。能不護短,則長進至矣。

世有十態,君子免焉:無武人之態(粗豪),無婦人之態(柔懦),無兒女之態(嬌稚),無市井之態(貪鄙),無俗子之態(庸陋);無蕩子之態(儇佻),無伶優之態(滑稽);無閭閻之態(村野),無堂下人之態(局迫),無婢子之態:(卑諂),無偵諜之態(詭暗),無商賈之態(衒售)。

作本色人,說根心話,幹近情事。

君子有過不辭謗,無過不反謗,共過不推謗。謗無所損於君子也。

惟聖賢終日說話無一字差失。其餘都要擬之而後言,有餘,不敢盡,不然未有無過者。故惟寡言者寡過。

心無留言,言無擇人,雖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為光明矣,君子何嘗不光明?自不輕言,言則心口如一耳。

保身底是德義,害身底是才能。德義中之才能,嗚呼!免矣。

恆言「疏懶勤謹」,此四字每相因。懶生疏,謹自勤。聖賢之身豈生而惡逸好勞哉?知天下皆惰慢則百務廢弛,而亂亡隨之矣。先正云:古之聖賢未嘗不以怠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曰懼;曰強而聖賢之情見矣,所謂憂勤惕勵者也。惟憂故勤,惟惕故勵。

謔非有道之言也。孔於豈不戲?竟是道理上脫灑。今之戲者,媟矣,即有滑稽之巧,亦近俳優之流。凝靜者恥之。

無責人,自修之第一要道;能體人,養量之第一要法。

予不好走貴公之門,雖情義所關,每以無謂而止。或讓予曰:「奔走貴公,得不謂其喜乎?」或曰:「懼彼以不奔走為罪也。」

予嘆曰:「不然。貴公之門奔走如市,彼固厭苦之甚者見於顏面,但渾厚忍不發於聲耳。徒輸自己一勤勞,徒增貴公一厭惡。且入門一揖之後,賓主各無可言,此面愧郝已無發付處矣。予恐初入仕者犯於眾套而不敢獨異,故發明之。」

亡我者,我也。人不自亡,誰能亡之?

沾沾煦煦,柔潤可人,丈夫之大恥也。君於豈欲與人乖戾? 但自有正情真味故柔嘉不是軟美,自愛者不可不辯。

士大夫一身,斯世之奉弘矣。不蠶織而文繡,不耕畜而膏梁,不雇貸而本馬,不商販而積蓄,此何以故也?乃於世分毫無補,慚負兩間。『人又以大官詫市井兒,蓋棺有餘愧矣。

且莫論身體力行,只聽隨在聚談間曾幾個說天下、國家、身心、性命正經道理?終日嘵嘵刺刺,滿口都是閑談亂談。吾輩試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間可否如此度日?

君子慎求人。講道問德,雖屈已折節,自是好學者事。若富貴利達向人開口,最傷士氣,寧困頓沒齒也。

言語之惡,莫大於造誣,行事之惡,莫大於苛刻;心術之惡,莫大於深險。

自家才德,自家明白的。才短德微,即卑官薄祿,已為難稱。若已逾涘分而觖望無窮,卻是難為了造物。孔孟身不遇,又當如何?

不善之名,每成於一事,後有諸長,不能掩也;而惟一不善傳。君子之動可不慎與?

一日與友人論身修道理,友人曰:「吾老矣。」某曰:「公無自棄。平日為惡,即屬行時幹一好事,不失為改過之鬼,況一息尚存乎?」

既做人在世間,便要勁爽爽、立錚錚的。若如春蚓秋蛇,風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這個人。

有人於此,精密者病其疏,靡綺者病其陋,繁縟者病其簡,謙恭者病其倨,委曲者病其直,無能可於一世之人,奈何?曰:一身怎可得一世之人,只自點檢吾身果如所病否?若以一身就眾口,孔子不能,即能之,成個甚麽人品?放君子以中道為從違,不以眾言為憂喜。

夫禮非徒親人,乃君子之所以自愛也;非徒尊人,乃君子之所以敬身也。

君子之出言也,如嗇夫之用財;其見義也,如貪夫之趨利。

古之人勤勵,今之人惰慢。勤勵故精明,而德日修;惰慢故昏蔽,而欲日肆。是以聖人貴憂勤惕勵。

先王之禮文用以飾情,後世之禮文用以飾偽。飾情則三千三百,雖至繁也,不害其為率真;飾偽則雖一揖一拜,已自多矣。後之惡飾偽者,乃一切茍簡決裂,以潰天下之防,而自謂之率真,將流於伯子之簡而不可行,又禮之賊也。

清者濁所妒也,而又激之淺之乎?其為量矣。是故君子於已諱美,於人藏疾。若有激濁之任者,不害其為分曉。

處世以譏訕為第一病痛。不善在彼,我何與焉?

余待小人不能假辭色,小人或不能堪。年友王道源危之曰:「今世居官切宜戒此。法度是朝廷的,財貨是百姓的,真借不得人情。至於辭色,卻是我的;假借些兒何害?」余深感之,因識而改焉。

剛、明,世之礙也。剛而婉,明而晦,免禍也夫!

君子之所持循,只有兩條路:非先聖之成規,則時王之定製。此外悉邪也、俗也,君子不由。

非直之難,而善用其直之難;非用直之難,而善養其直之難。

處身不妨於薄,待人不妨於厚;責己不妨於厚,責人不妨於薄。

坐於廣眾之中,四顧而後語,不先聲,不揚聲,不獨聲。

苦處是正容謹節,樂處是手舞足蹈。這個樂又從那苦處來。

滑稽談諧,言畢而左右顧,惟恐人無笑容,此所謂巧言令色者也。小人側媚皆此態耳。小子戒之。

人之視小過也,愧作悔恨如犯大惡,夫然後能改。無傷二字,修己者之大戒也。

有過是一過,不肯認過又是一過。一認則兩過都無,一不認則兩過不免。彼強辯以飾非者,果何為也?

一友與人爭,而歷指其短。予曰,「於十分中,君有一分不是否?」友曰:「我難說沒一二分。」予曰:「且將這一二分都沒了才好責人。」

餘二十年前曾有心跡雙清之志,十年來有四語云:「行欲清,名欲濁;道欲進,身欲退;利慾後,害欲前;人慾豐,己欲約。」

近看來,太執著,大矯激,只以無心任自然求當其可耳。名跡一任去來,不須照管。

君子之為善也,以為理所當為,非要福,非幹祿;其不為不善也,以為理所不當為,非懼禍,非遠罪。至於垂世教,則諄諄以禍福刑賞為言。此天地聖王勸懲之大權,君子不敢不奉若而與眾共守也,

茂林芳樹,好鳥之媒也;汙池濁渠,穢蟲之母也,氣類之自然也。善不與福期,惡不與禍招。君子見正人而合,邪人見憸夫而密。

吾觀於射,而知言行矣。夫射審而後發,有定見也;滿而後發,有定力也。夫言能審滿,則言無不中;行能審滿,則行無不得。今之言行皆亂放矢也,即中,幸耳。

蝸以涎見覓,蟬以身見粘,螢以光見獲。故愛身者,不貴赫赫之名。

大相反者大相似,此理勢之自然也。故怒極則笑,喜極則悲。

敬者,不茍之謂也,故反茍為敬。

多門之室生風,多口之人生禍。

磨磚砌壁不塗以堊,惡掩其真也。一堊則人謂糞土之墻矣。

凡外飾者,皆內不足者。至道無言,至言無文,至文無法。

苦毒易避,甘毒難避。晉人之壁馬,齊人之女樂,越人之子女玉帛,其毒甚矣,而愚者如飴,即知之亦不復顧也。由是推之,人皆有甘毒,不必自外饋,而眈眈求之者且眾焉。豈獨虞人、魯人、吳人愚哉?知味者可以懼矣。

好逸惡勞,甘食悅色,適己害群,擇便逞忿,雖鳥獸亦能之。靈於萬物者,當求有別,不然,類之矣。且風德麟仁,鶴清豸直,烏孝雁貞,茍擇鳥獸之有知者而效法之,且不失為君子矣。可以人而不如乎?

萬事都要個本意;宮室之設,只為安居;衣之設,只為蔽體;食之設,只為充饑;器之設,只為利用;妻之設,只為有後。推此類不可盡窮。茍知其本意,只在本意上求,分外的都是多了。

士大夫殃及子孫者有十:一曰優免太侈。二日侵奪太多。

三曰請托滅公。四曰恃勢淩人。五曰困累鄉黨。六曰要結權貴,損國病人。七曰盜上剝下,以實私橐。八曰簧鼓邪說,搖亂國是。九曰樹黨報復,明中善人。十曰引用邪昵,虐民病國。

兒輩問立身之道。曰:「本分之內,不欠纖微;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今也本分弗圖,而加於本分之外者,不啻千萬矣。

內外之分何處別白?況敢問纖徽毫末間耶?

智者不與命鬥,不與法鬥,不與理鬥,不與勢鬥。

學者事事要自責,慎無責人。人不可我意,自是我無量;我不可人意,自是我無能。時時自反,才德無不進之理。

氣質之病小,心術之病大。

童心俗態,此二者士人之大恥也。二恥不服,終不可以入君子之路。

習成儀容止甚不打緊,必須是瑟僩中發出來,才是盛德光輝。那個不嚴厲?不放肆莊重?不為矜持戲濾?不為媟慢?惟有道者能之,惟有德者識之。

容貌要沉雅自然,只有一些浮淺之色,作為之狀,便是屋漏少工夫。

德不怕難積,只怕易累。千日之積不禁一日之累,是故君子防所以累者。

枕席之言,房闥之行,通乎四海。墻卑室淺者無論,即宮禁之深嚴,無有言而不知,動而不聞者。士君子不愛名節則已,如有一毫自好之心,幽獨盲動可不慎與?

富以能施為德,貧以無求為德,貴以下人為德,賤以忘勢為德。

入廟不期敬而自敬,入朝不期肅而自肅,是以君子慎所入也。見嚴師則收斂,見狎友則放恣,是以君子慎所接也。

《氓》之詩,悔恨之極也,可為士君子殷鑒,當三復之。唐詩有云:「兩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又近世有名言一偶云:「一失腳為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此語足道《氓》詩心事,其曰亦已焉哉。所謂何嗟及矣,無可奈何之辭也。

平生所為,使怨我者得以指摘,愛我者不能掩護,此省身之大懼也。士君於慎之。故我無過,而謗語滔天不足諒也,可談笑而受之;我有過,而幸不及聞,當寢不貼席、食不下咽矣。

是以君子貴無惡於志。

謹言慎動,省事清心,與世無礙,與人無求,此謂小跳脫。

身要嚴重,意要安定,色要溫雅,氣要和平,語要簡切,心要慈祥,志要果毅,機要縝密。

善養身者,饑渴、寒暑、勞役,外感屢變,而氣體若一,未嘗變也;善養德者,死生、榮辱、夷險,外感屢變,而意念若一,未嘗變也。夫藏令之身,至發揚時而解[亻亦];長令之身,至收斂時而郁閼,不得謂之定氣。宿稱鎮靜,至倉卒而色變;宿稱淡泊,至紛華而心動,不得謂之定力。斯二者皆無養之過也。

裏面要活潑於規短之中,無令怠忽;外面要溜脫於禮法之中,無今矯強。

四十以前養得定,則老而愈堅;養不定,則老而愈壞。百年實難,是以君子進德修業貴及對也。

涵養如培脆萌,省察如搜田蠹,克治如去盤根。涵養如女子坐幽閨,省察如邏卒緝奸細,克治如將軍戰勍敵。涵養用勿忘勿助工夫,省察用無怠無荒工夫,克治用是絕是忽工夫。

世上只有個道理是可貪可欲的,初不限於取數之多,何者?

所性分定原是無限量的,終身行之不盡。此外都是人慾,最不可萌一毫歆羨心。天之生人各有一定的分涯,聖人制人各有一定的品節,譬之擔夫欲肩輿,丐人慾鼎食,徒爾勞心,竟亦何益?嗟夫!篡奪之所由生,而大亂之所由起,皆恥其分內之不足安,而惟見分外者之可貪可欲故也。故學者養心先要個知分。

知分者,心常寧,欲常得,所欲得自足以安身利用。

心術以光明篤實為第一,容貌以正大老成為第一,—言語以簡重真切為第一。

學者只把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時時留心,件件努力,便駸駸乎聖賢之域。非此二者,皆是對外物,皆是妄為。

進德莫如不茍,不茍先要個耐煩。今人只為有躁心而不耐煩,故一切茍且卒至破大防而不顧,棄大義而不為,其始皆起於一念之茍也。

不能長進,只為昏弱兩字所苦。昏宜靜以澄神,神定則漸精明;弱宜奮以養氣,氣壯則漸強健。

一切言行,只是平心易氣就好。

恣縱既成,不惟禮法所不能制,雖自家悔恨,亦制自家不得。善愛人者,無使恣縱;善自愛者,亦無使恣縱。

天理與人慾交戰時,要如百戰健兒,九死不移,百折不回,其奈我何?如何堂堂天君,卻為人慾臣僕?內款受降,腔子中成甚世界?

有問密語者囑曰:「望以實心相告!」余笑曰:「吾內有不可瞞之本心,上有不可欺之天日,在本人有不可掩之是非,在通國有不容泯之公論,一有不實,自負四愆矣。何暇以貌言誑門下哉?」

士君子澡心浴德,要使咳唾為玉,便溺皆香,才見工夫圓滿。若靈臺中有一點汙濁,便如瓜蒂藜蘆,入胃不嘔吐盡不止,

豈可使一刻容留此中耶?夫如是,然後混涵廁可沉,緇泥可入。

與其抑暴戾之氣,不若養和平之心;與其裁既溢之恩,不若絕分外之望;與其為後事之厚,不若施先事之簿;與其服延年之藥,不若守保身之方。

猥繁拂逆,生厭惡心,奮守耐之力;柔艷芳濃,生沾惹心,奮跳脫之力;推挽沖突,生隨逐心,奮執持之力;長途末路,生衰歇心,奮鼓舞之力;急遽疲勞,生茍且心,奮敬慎之力。

進道入德莫要於有恆。有恆則不必欲速,不必助長,優優漸漸自到神聖地位。故天道只是個恆,每日定準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分毫不損不加,流行不緩不急,而萬古常存,萬物得所。只無恆了,萬事都成不得。余最坐此病。古人云:「有勤心,無遠道。」只有人勝道,無道勝人之理。

士君子只求四真:真心、真口、真耳、真眼。真心,無妄念;真口,無雜語;真耳,無邪聞;真眼,無錯識。

愚者人笑之,聰明者人疑之。聰明而愚,其大智也。夫《詩》雲「靡哲不愚」,則知不愚非哲也。

以精到之識,用堅持之心,運精進之力,便是金石可穿,豚魚可格,更有甚麽難做之事功?難造之聖神?士君子碌碌一生,百事無成,只是無志。

其有善而彰者,必其有惡而掩者也。君子不彰善以損德,不掩惡以長慝。

余日日有過,然自信過發吾心,如清水之魚,才發即見,小發即覺,所以卒不得遂其豪悍,至流浪不可收拾者。胸中是非,原先有以照之也。所以常發者何也?只是心不存,養不定。

才為不善,怕汙了名兒,此是徇外心,茍可瞞人,還是要做;才為不善,怕汙了身子,此是為己心,即人不知,成為人疑謗,都不照管。是故欺大庭易,欺屋漏難;欺屋漏易,欺方寸難。

吾輩終日不長進處,只是個怨尤兩字,全不反己。聖賢學問,只是個自責自盡,自責自盡之道原無邊界,亦無盡頭。若完了自家分數,還要聽其在天在人,不敢怨尤。況自家舉動又多鬼責人非底罪過,卻敢怨尤耶?以是知自責自盡底人,決不怨尤;怨尤底人,決不肯自責自盡。吾輩不可不自家一照看,才照看,便知天人待我原不薄,惡只是我多慚負處。

果是瑚璉,人不忍以盛腐殠;果是荼蓼,人不肯以薦宗祊;履也,人不肯以加諸首;冠也,人不忍以籍其足。物猶然,而況於人乎?榮辱在所自樹,無以致之,何由及之?此自修者所當知也。

無以小事動聲色,褻大人之體。

立身行已,服人甚難,也要看甚麽人不服,若中道君子不服,當蚤夜省惕。其意見不同、性術各別、志向相反者,只要求我一個是,也不須與他別自理會。

其惡惡不嚴者,必有惡於己者也;其好善不亟者,必無善於已者也。仁人之好善也,不啻口出;其惡惡也,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孟子曰:「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則惡惡亦君子所不免者,但恐為己私,作惡在他人,非可惡耳。若民之所惡而不惡;謂為民之父母可乎?

世人糊塗,只是抵死沒自家不是,卻不自想,我是堯、舜乎?果是堯、舜,真是沒一毫不是?我若是湯武,未反之前也有分毫錯誤。如何盛氣拒人,巧言飾已,再不認一分過差耶?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也。千德萬業,日怠廢而無成;幹罪萬惡,日橫恣而無制,皆此二字為之。西晉仇禮法而樂豪放,病本正在此安肆日偷。安肆,懶散之謂也。此聖賢之大成也。

甚麽降伏得此之字,日勤慎。勤慎者,敬之謂也。

不難天下相忘,只怕一人竊笑。夫舉世之不聞道也久矣,而聞道者未必無人。茍為聞道者所知,雖一世非之可也;茍為聞道者所笑,雖天下是之,終非純正之學。故曰: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有識之君子必不以眾悅博一笑也。

以聖賢之道教人易,以聖賢之道治人難,以聖賢之道出口易,以聖賢之道躬行難;以聖賢之道奮始易,以聖賢之道克終難;以聖賢之道當人易,以聖賢之道慎獨難;以聖賢之道口耳易,以聖賢之道心得難;以聖賢之道處常易,以聖賢之道處變難。過此六難,真到聖賢地步。區區六易,豈不君子路上人?

終不得謂篤實之士也。

山西臬司書齋,余新置一榻銘於其上,左曰:「爾酣餘夢,得無有宵征露宿者乎?爾灸重衾,得無有抱肩裂膚者乎?古之人臥八埏於繈褓,置萬姓於衽席,而後突然得一夕之安。嗚呼!古之人亦人也夫?古之民亦民也夫?」右曰:「獨室不觸欲,君子所以養精;獨處不交言,君子所以養氣;獨魂不著礙,君子所以養神;獨寢不愧衾,君子所以養德。」

慎者之有餘,足以及人;不慎者之所積,不能保身。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邊說去,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然土君子不可不自責。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別念頭人亦向好邊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是故君子慎所以立。

人不自愛,則無所不為;過於自愛,則一無可為。自愛者,先占名,實利於天下國家,而跡不足以白其心則不為;自愛者,先占利,有利於天下國家,而有損於富貴利達則不為。上之者即不為富貴利達,而有累於身家妻子則不為。天下事待其名利兩全而後為之,則所為者無幾矣。

與其喜聞人之過,不若喜聞已之過;與其樂道己之善,不若樂道人之善。

要非人,先要認的自家是個甚麽人;要認的自家,先看古人是個甚麽人。

口之罪大於百體,一進去百川灌不滿,一出來萬馬追不回。

家長不能令人敬,則教令不行?不能令人愛,則心志不孚。

自心得者,尚不能必其身體力行,自耳目入者,欲其勉從而強改焉,萬萬其難矣。故三達德不恃知也,而又欲其仁;不恃仁也,而又欲其勇。

合下作人自有作人道理,不為別個。

認得真了,便要不候終日,坐以待旦,成功而後止。

人生惟有說話是第一難事。

或問修己之道。曰:「無鮮克有終。」問治人之道。曰:「無忿疾於頑。」

人生天地間,要做有益於世底人。縱沒這心腸、這本事,也休作有損於世底人。

說話如作文字,字在心頭打點過,是心為草稿而口謄真也,猶不能無過,而況由易之言,真是病狂喪心者。

心不堅確,志不奮揚,力不勇猛,而欲徒義改過,雖千悔萬悔,競無補於分毫。

人到自家沒奈自家何時,便可慟哭。

福莫美於安常,禍莫危於盛滿。天地間萬物萬事未有盛滿而不衰者也。而盛滿各有分量,惟智者能知之。是故卮以一勺為盛滿,甕以數石為盛滿;有甕之容而懷勺之懼,則慶有餘矣。

禍福是氣運,善惡是人事。理常相應,類亦相求。若執福善禍淫之說,而使之不爽,則為善之心衰矣。大叚氣運只是偶然,故善獲福、淫獲禍者半,善獲禍、淫獲福者亦半,不善不淫而獲禍獲福者亦半,人事只是個當然。善者獲福,吾非為福而修善;淫者獲禍,吾非為禍而改淫。善獲禍而淫獲福,吾寧善而處禍,不肯淫而要福。是故君子論天道不言禍福,論人事不言利害。自吾性分當為之外,皆不庸心,其言禍福利害,為世教發也。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來有無所畏而不亡者也。天子者,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於一時,畏史官於後世。百官畏君,群吏畏長吏,百姓畏上,君子畏公議,小人畏刑,子弟畏父兄,卑幼畏家長。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於禍。

非生知,安行之?聖人未有無所畏而能成其德者也。

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是故天地有欠缺之體,聖賢無快足之心。而況瑣屑群氓,不安淺薄之分,而欲滿其難厭之欲,豈不安哉?是以君子見益而思損,持滿而思溢,不敢恣無涯之望。

靜定後看自家是甚麽一個人。

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氣高。

余參政東藩日,與年友張督糧臨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筆濃字大,臨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筆舉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筆一字所費絲毫硃耳,積日積歲,省費不知幾萬倍。克用硃之心,萬事皆然。天下各衙門積日積歲省費又不知幾萬倍。且心不侈然自放,足以養德;財不侈然浪費,足以養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棄而已。夫事有重於費者,過費不為奢;省有不廢事者,過省不為吝。」余在撫院日,不儉於紙,而戒示吏書片紙皆使有用。比見富貴家子弟,用財貨如泥沙,長餘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棄於地,胸中無不忍一念,口中無可惜兩字。人或勸之,則曰:「所值幾何?」余嘗號為溝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以為大手段,不小家勢。痛哉!

兒曹志之。

言語不到千該萬該,再休開口。

今人苦不肯謙,只要拿得架子定,以為存體。夫子告子張從政,以無小大、無眾寡、無敢慢為不驕,而周公為相,吐握下白屋甚者。父師有道之君,子不知損了甚體?若名分所在,自是貶損不得。

過寬殺人,過美殺身。是以君子不縱民情以全之也,不盈己欲以生之也。

閨門之事可傳,而後知君子之家法矣;近習之人起敬,而後知君子之身法矣。其作用處只是無不敬。

宋儒紛紛聚訟語且莫理會,只理會自家何等簡徑。

各自責,則天清地寧;各相責,則天翻地覆。

不逐物是大雄力量,學者第一工夫全在這裏做。

手容恭,足容重,頭容直,口容止,坐如屍,立如齋,儼若思,目無狂視,耳無傾聽,此外景也。外景是整齊嚴肅,內景是齋莊中正,未有不整齊嚴肅而能齋莊中正者。故撿束五宮百體,只為收攝此心。此心若從容和順於禮法之中,則曲肱指掌、浴沂行歌、吟風弄月、隨柳傍花,何適不可?所謂登彼岸無所事筏也。

天地位,萬物育,幾千年有一會,幾百年有一會,幾十年有一會。故天地之中和甚難。

敬對肆而言。敬是一步一步收斂向內,收斂至無內處,發出來自然暢四肢,發事業,彌漫六合;肆是一步一步放縱外面去,肆之流禍不言可知。所以千古聖人只一敬字為允執的關捩子。堯欽明允恭,舜溫恭允塞,禹之安汝止,湯之聖敬日躋,文之朗恭,武之敬勝,孔於之恭而安。講學家不講這個,不知怎麽做工夫。

竊嘆近來世道,在上者積寬成柔,積柔成怯,積怯成畏,積畏成廢;在下者積慢成驕,積驕成怨,積怨成橫,積橫成敢。

吾不知此時治體當如何反也。體面二字,法度之賊也。體面重,法度輕;法度弛,紀綱壞。昔也病在法度,今也病在紀綱。名分者,紀綱之大物也。今也在朝小臣藐大臣,在邊軍士輕主帥,在家子婦蔑父母,在學校弟子慢師,後進淩先進,在鄉里卑幼軋尊長。惟貪肆是恣,不知禮法為何物,漸不可長。今已長矣,極之必亂必亡,勢已重矣,反已難矣。無識者猶然,甚之,奈何?

禍福者,天司之;榮辱者,君司之;毀譽者,人司之;善惡者,我司之。我只理會我司,別個都莫照管。

吾人終日最不可悠悠蕩蕩作空軀殼。

業有不得不廢時,至於德,則自有知以至無知時,不可一息斷進修之功也。

清無事澄,濁降則自清;禮無事復,己克則自復。去了病,便是好人;去了雲,便是晴天。

七尺之軀,戴天覆地,抵死不屈於人,乃自落草,以至蓋棺降志辱身、奉承物慾,不啻奴隸,到那魂升於天之上,見那維皇上帝有何顏面?愧死!愧死!

受不得誣謗,只是無識度。除是當罪臨刑,不得含冤而死,須是辯明。若汙蔑名行,閑言長語,愈辯則愈加,徒自憤懣耳。

不若付之忘言,久則明也。得不明也,得自有天在耳。

作一節之士也要成章,不成章便是苗而不秀。

不患無人所共知之顯名,而患有人所不知之隱惡。顯明雖著遠邇,而隱惡獲罪神明。省躬者懼之。

蹈邪僻,則肆志抗額略無所顧忌;由義禮,則羞頭愧面若無以自容。此愚不肖之恆態,而士君子之大恥也。

物慾生於氣質。

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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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必相講而後明,講必相宜而後盡。孔門師友不厭窮問極言,不相然諾承順,所謂審問明辯也。故當其時,道學大明,如撥雲披霧,白日青天,無纖毫障蔽。講學須要如此,無堅自是之心,惡人相直也。

熟思審處,此四字德業之首務;銳意極力,此四字德業之要務;有漸無已,此四字德業之成務;深憂過計,此四字德業之終務。

靜是個見道的妙訣,只在靜處潛觀,六合中動的機括都解破。若見了,還有個妙訣以守之,只是一,一是大根本,運這一卻要因的通變。

學者只該說下學,更不消說上達。其未達也,空勞你說;其既達也,不須你說。故一貫惟參、賜可與,又到可語地位,

才語又一個直語之,二個啟語之,便見孔子誨人妙處。

讀書人最怕誦底是古人語,做底是自家人。這等讀書雖閉戶十年,破卷五車,成甚麽用!

能辯真假是一種大學問。世之所抵死奔走者,皆假也。萬古惟有真之一字磨滅不了,蓋藏不了。此鬼神之所把握,風雷之所呵護;天地無此不能發育,聖人無此不能參贊;朽腐得此可為神奇,鳥獸得此可為精怪。道也者,道此也;學也者,學此也。

或問:「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謀,而儒者著書立言,便談帝王之略,何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學,修齊治平此時便要理會。故陋巷而問為邦,布衣而許南面。由、求之志富強,孔子之志三代,孟子樂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謂「如或知爾,則何以哉?」要知以個甚麽;茍有用我者,執此以往,要知此是甚麽;大人之事備矣,要知備個甚麽。若是平日如醉夢[全]不講求,到手如癡呆胡亂了事。

如此作人,只是一塊頑肉,成甚學者。即有聰明材辯之士,不過學眼前見識,作口頭話說,妝點支吾亦足塞責。如此作人,只是一場傀儡,有甚實用。修業盡職之人,到手未嘗不學,待汝學成,而事先受其敝,民已受其病,尋又遷官矣。譬之饑始種粟,寒始紡綿,怎得奏功?此凡事所以貴豫也。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噴葉學問;不在獨中慎超,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

「堯、舜事功,孔、孟學術」:此八字是君子終身急務。或問:「堯、舜事功,孔、孟學術,何處下手?」曰:「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此是孔、孟學術;使天下萬物各得其所,此是堯、舜事功。總來是一個念頭。」

上吐下瀉之疾,雖日進飲食,無補於憔悴;入耳出口之學,雖日事講究,無益於身心。

天地萬物只是個漸,理氣原是如此,雖欲不漸不得。而世儒好講一頓字,便是無根學問。

只人人去了我心,便是天清地寧世界。

塞乎天地之間,盡是浩然了。愚謂根荄須栽入九地之下,枝梢須插入九天之上,橫拓須透過八荒之外,才是個圓滿工夫,無量學問。

我信得過我,人未必信得過我,故君子避嫌。若以正大光明之心如青天白日,又以至誠惻怛之意如火熱水寒,何嫌之可避。故君子學問第一要體信,只信了,天下無些子事。

要體認,不須讀盡古今書,只一部《千字文》,終身受用不盡。要不體認,即三墳以來卷卷精熟,也只是個博學之士,資談口、侈文筆、長盛氣、助驕心耳。故君子貴體認。

悟者,吾心也。能見吾心,便是真悟。

明理省事,此四字學者之要務。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無學無識。學識須從三代以上來,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將秦漢以來見識抵死與人爭是非,已自可笑,況將眼前聞見、自己聰明,翹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學者大病痛,只是器度小。

識見議論,最怕小家子勢。

默契之妙,越過六經千聖,直與天地談,又不須與天交一語,只對越仰觀,兩心一個耳。

學者只是氣盈,便不長進。含六合如一粒,覓之不見;吐一粒於六合,出之不窮,可謂大人矣。而自處如庸人,初不自表異;退讓如空夫,初不自滿足,抵掌攘臂而視世無人,謂之以善服人則可。

心術、學術、政術,此三者不可不辯也。心術要辯個誠偽,學術要辯個邪正,政術要辯個王伯。總是心術誠了,別個再不差。

聖門學問心訣,只是不做賊就好。或問之。曰:「做賊是個自欺心,自利心,學者於此二心,一毫擺脫不盡,與做賊何異?」

脫盡氣習二字,便是英雄。

理以心得為精,故當沉潛。不然,耳邊口頭也。事以典故為據,故當博洽。不然,臆說杜撰也。

天是我底天,物是我底物。至誠所通,無不感格,而乃與之扞隔牴牾,只是自修之功未至。自修到格天動物處,方是學問,方是工夫。未至於此者,自愧自責不暇,豈可又萌出個怨尤底意思?

世間事無巨細,都有古人留下底法程。才行一事,便思古人處這般事如何?才處一人,便思古人處這般人如何?至於起居、言動、語默,無不如此,久則古人與稽,而動與道合矣。

其要在存心,其工夫又只在誦詩讀書時便想曰:「此可以為我某事之法,可以藥我某事之病。」如此則臨事時觸之即應,不待思索矣。

扶持資質,全在學問,任是天資近聖,少此二字不得。三代而下無全才,都是負了在天的,欠了在我的,縱做出掀天揭地事業來,仔細看他,多少病痛!

勸學者歆之以名利,勸善者歆之以福樣。哀哉!

道理書盡讀,事務書多讀,文章書少讀,閑雜書休讀,邪妄書焚之可也。

君子知其可知,不知其不可知。不知其可知則愚,知其不可知則鑿。

余有責善之友,既別兩月矣,見而問之曰:「近不聞仆有過?」

友曰:「子無過。」余曰:「此吾之大過也。有過之過小,無過之過大,何者?拒諫自矜而人不敢言,飾非掩惡而人不能知,過有大於此者乎?使余即聖人也,則可。余非聖人,而人謂無過,余其大過哉!」

工夫全在冷清時,力量全在濃艷時。

萬仞崚嶒而呼人以登,登者必少。故聖人之道平,賢者之道峻。穴隙迫窄而招人以入,入者必少。故聖人之道博,賢者之道狹。

以是非決行止,而以利害生悔心,見道不明甚矣。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自堯、舜以至於途之人,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而後其德進,其業成。故曰:雞鳴而起,舜、跖之徒皆有所孳孳也。無所用心,孔子憂之曰:「不有博奕者乎?」懼無所孳孳者,不舜則跖也。今之君子縱無所用心,而不至於為跖,然飽食終日,惰慢彌年,既不作山林散客,又不問廟堂急務,如醉如癡,以了日月。《易》所謂「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果是之謂乎?如是而自附於清品高賢,吾不信也。孟子論歷聖道統心傳,不出憂勤惕勵四字。其最親切者,曰:「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四語不獨作相,士、農、工、商皆可作座右銘也。

怠惰時看工夫,脫略時看點檢,喜怒時看涵養,患難時看力量。

今之為舉子文者,遇為學題目,每以知行作比。試思知個甚麽?行個甚麽?遇為政題目,每以教養作比。試問做官養了那個?教了那個?若資口舌浮談,以自致其身,以要國家寵利,此與誆騙何異?吾輩宜惕然省矣。

聖人以見義不為屬無勇,世儒以知而不行屬無知。聖人體道有三達德,曰:智、仁、勇。世儒曰知行。只是一個不知,誰說得是?愚謂自道統初開,工夫就是兩項,曰惟精察之也,曰惟一守之也。千聖授受,惟此一道。蓋不精則為孟浪之守,不一則為想象之知。曰思,曰學,曰致知,曰力行,曰至明,曰至健,曰問察,曰用中,曰擇乎中庸、服膺勿失,曰非知之艱、惟行之艱,曰非茍知之、亦允蹈之,曰知及之、仁守之,曰不明乎善、不誠乎身。

自德性中來,生死不變;自識見中來,則有時而變矣。故君子以識見養德性。德性堅定則可生可死。

昏弱二字是立身大業障,去此二字不得,做不出一分好人。

學問之功,生知聖人亦不敢廢。不從學問中來,任從有掀天揭地事業,都是氣質作用。氣象豈不炫赫可觀,一入聖賢秤尺,坐定不妥貼。學問之要如何?隨事用中而矣。

學者,窮經博古,涉事籌今,只見日之不足,惟恐一登薦舉,不能有所建樹。仕者,修政立事,淑世安民,只見日之不足,惟恐一旦升遷,不獲竟其施為。此是確實心腸,真正學問,為學為政之得真味也。

進德修業在少年,道明德立在中年,義精仁熟在晚年。若五十以前德性不能堅定,五十以後愈懶散,愈昏弱,再休說那中興之力矣。

世間無一件可驕人之事。才藝不足驕人,德行是我性分事,不到堯、舜、周、孔,便是欠缺,欠缺便自可恥,如何驕得人?

有希天之學,有達天之學,有合天之學,有為天之學。

聖學下手處,是無不敬;住腳處,是恭而安。

小家學問不可以語廣大,混障學問不可以語易簡。

天下至精之理,至難之事,若以潛玩沉思求之,無厭無躁,雖中人以下,未有不得者。

為學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氣定。

學者萬病,只個靜字治得。

學問以澄心為大根本,以慎口為大節目。

讀書能使人寡過,不獨明理。此心日與道俱,邪念自不得乘之。

無所為而為,這五字是聖學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來,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

已所獨知,盡是方便;人所不見,盡得自由。君子必兢兢然細行,必謹小物不遺者,懼工夫之間斷也,懼善念之停息也,懼私慾之乘間也,懼自欺之萌蘗也,懼一事茍而其徐皆茍也,懼閑居忽而大庭亦忽也。故廣眾者,幽獨之證佐;言動者,意念之枝葉。意中過,獨處疏,而十目十手能指視之者,枝葉、證佐上得之也。君子奈何其慢獨?不然,茍且於人不見之時,而矜持於視爾友之際,豈得自然?豈能周悉?徒爾勞心,而慎獨君子己見其肺肝矣。

古之學者在心上做工夫,故發之外面者為盛德之符;今之學者在外面做工夫,故反之於心則為實德之病。

事事有實際,言言有妙境,物物有至理,人人有處法,所貴乎學者,學此而已。無地而不學,無時而不學,無念而不學,不會其全、不詣其極不止,此之謂學者。今之學者果如是乎?

留心於浩瀚博雜之書,役志於靡麗刻削之辭,耽心於鑿真亂俗之技,爭勝於煩勞苛瑣之儀,可哀矣!而醉夢者又貿貿昏昏,若癡若病,華衣甘食而一無所用心,不尤可哀哉?是故學者貴好學,尤貴知學。

天地萬物,其情無一毫不與吾身相幹涉,其理無一毫不與吾身相發明。

凡字不見經傳,語不根義理,君子不出諸口。

古之君子病其無能也,學之;今之君子恥其無能也,諱之。

無才無學,士之羞也;有才有學,士之憂也。夫才學非有之為難,降伏之難。君子貴才學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濟世也,非以誇人也。故才學如劍,當可試之時一試,不則藏諸室,無以衒弄,不然,鮮不為身禍者。自古十人而十,百人而百,無一倖免,可不憂哉?

人生氣質都有個好處,都有個不好處、學問之道無他,只是培養那自家好處,救正那自家不好處便了。

道學不行,只為自家根腳站立不住。或倡而不和,則勢孤;或守而眾撓,則志惑,或為而不成,則氣沮;或奪於風俗,則念雜。要挺身自拔,須是有萬夫莫當之勇,死而後已之心。不然,終日三五聚談,焦唇敝舌,成得甚事?

役一己之聰明,雖聖人不能智;用天下之耳目,雖眾人不能愚。

涵養不定底,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自無難。若乎日不

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甚麽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

屋漏之地可服鬼神,室家之中不厭妻子,然後謂之真學、真養。勉強於大庭廣眾之中,幸一時一事不露本象,遂稱之曰賢人,君子恐未必然。

這一口呼吸去,萬古再無復返之理。呼吸暗積,不覺白頭,靜觀君子所以撫髀而愛時也。然而愛時不同,富貴之士嘆榮顯之未極,功名之士嘆事業之末成,放達之士恣情於酒以樂餘年,貪鄙之士苦心於家以遺後嗣。然猶可取者,功名之士耳。彼三人者,何貴於愛時哉?惟知道君子憂年數之日促,嘆義理之無窮,天生此身無以稱塞,誠恐性分有缺,不能全歸,錯過一生也。此之謂真愛時。所謂此日不再得,此日足可惜者,皆救火追亡之念,踐形盡性之心也。嗚呼!不患無時,而患奔時。茍不棄時,而此心快足,雖夕死何恨?不然,即百歲,幸生也。

身不修而惴惴焉,毀譽之是恤;學不進而汲汲焉,榮辱之是憂,此學者之通病也。

冰見烈火,吾知其易易也,然而以熾炭鑠堅冰,必舒徐而後盡;盡為寒水,又必待舒徐而後溫;溫為沸湯,又必待舒徐而後竭。夫學豈有速化之理哉?是故善學者無躁心,有事勿忘從容以俟之而巳。

學問大要,須把天道、人情、物理、世故識得透徹,卻以胸中獨得中正底道理消息之。

與人為善,真是好念頭。不知心無理路者,淡而不覺;道不相同者,拂而不入。強聒雜施,吾儒之戒也。孔子啟憤發、悱復、三隅,中人以下不語上,豈是倦於誨人?謂兩無益耳。

故大聲不煩奏,至教不茍傳。

羅百家者,多浩瀚之詞;工一家者,有獨詣之語。學者欲以有限之目力,而欲竟其律涯;以鹵莽之心思,而欲探其蘊奧,豈不難哉?故學貴有擇。

講學人不必另尋題目,只將四書六經發明得聖賢之道精盡有心得。此心默契千古,便是真正學問。

善學者如鬧市求前,摩肩重足得一步便緊一步。

有志之士要百行兼修,萬善俱足。若只作一種人,硜硜自守,沾沾自多,這便不長進。

《大學》一部書,統於明德兩字;《中庸》一部書,統於修道兩字。

學識一分不到,便有一分遮障。譬之掘河分隔,一界土不通,便是一段流不去,須是沖開,要一點礙不得。涵養一分不到,便有一分氣質。譬之燒炭成熟,一分木未透,便是一分煙不止,須待灼透,要一點煙也不得。

除了中字,再沒道理;除了敬字,再投學問。

心得之學,難與口耳者道;口耳之學,到心得者前,如權度之於輕重短長,一毫掩護不得。

學者只能使心平氣和,便有幾分工夫。心乎氣和人遇事卻執持擔當,毅然不撓,便有幾分人品。

學莫大於明分。進德要知是性分,修業要知是職分,所遇之窮通,要知是定分。

一率作,則覺有意味,日濃日艷,雖難事,不至成功不休;一間斷,則漸覺疏離,日畏日怯,雖易事,再使繼續甚難。是以聖學在無息,聖心曰不已。一息一已,難接難起,此學者之大懼也。余平生德業無成,正坐此病。《詩》曰:「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吾黨日宜三復之。

堯、舜、禹、湯、文、武全從「不自滿假」四字做出,至於孔子,平生謙退沖虛,引過自責,只看著世間有無窮之道理,自家有未盡之分量。聖人之心蓋如此。孟子自任太勇,自視太高,而孜孜向學,[舀欠][舀欠]自歉之意,似不見有宋儒口中談論都是道理,身所持循亦不著世俗,豈不聖賢路上人哉?但人非堯、舜,誰無氣質?稍偏,造詣未至,識見未融,體驗未到,物慾未忘底過失,只是自家平生之所不足者,再不肯口中說出,以自勉自責,亦不肯向別人招認,以求相勸相規。所以自孟子以來,學問都似登壇說法,直下承當,終日說短道長,談天論性,看著自家便是聖人,更無分毫可增益處。只這見識,便與聖人作用已自不同,如何到得聖人地位?

性躁急人,常令之理紛解結;性遲緩人,常令之逐獵追奔。

推此類,則氣質之性無不漸反。

恆言平穩二宇極可玩。蓋天下之事,惟平則穩,行險亦有得的,終是不穩。故君子居易。

二分寒暑之中也,晝夜分停,多不過七、八日;二至寒暑之偏也,晝夜偏長,每每二十三日。始知中道難持,偏氣易勝,天且然也。故堯舜毅然曰允執,蓋以人事勝耳。

裏面五分,外面只發得五分,多一厘不得;裏面十分,外面自發得十分,少一厘不得。誠之不可掩如此,夫故曰不誠無物。

休躡著人家腳跟走,此是自得學問。

正門學脈切近精實,旁門學脈奇特玄遠;正門工夫戒慎恐懼,旁門工夫曠大逍遙;正門宗指漸次,旁門宗指徑頓;正門造詣俟其自然,旁門造詣矯揉造作。

或問:「仁、義、禮、智發而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便是天則否?」曰,「聖人發出來便是天則,眾人發出來都落氣質,不免有太過不及之病。只如好生一念,豈非惻隱?至以面為犧牲,便非天則。」

學問博識強記易,會通解悟難。會通到天地萬物[已難],解悟到幽明古今無間為尤難。

強恕是最拙底學問,三近人皆可行,下此無工夫矣。

王心齋每以樂為學,此等學問是不會苦的甜瓜。入門就學樂,其樂也,逍遙自在耳,不自深造真積、憂勤惕勵中得來。孔子之樂以忘憂,由於發憤忘食;顏子之不改其樂,由於博約克復。其樂也,優遊自得,無意於歡欣,而自不擾,無心於曠達,而自不悶。若覺有可樂,還是乍得心;著意學樂,便是助長心,幾何而不為猖狂自恣也乎?

余講學只主六字,曰天地萬物一體。或曰:「公亦另立門戶耶?」曰:「否。只是孔門一個仁字。」

無慎獨工夫,不是真學問;無大庭效驗,不是真慎獨。終日嘵嘵,只是口頭禪耳。

體認要嘗出悅心真味工夫,更要進到百尺竿頭始為真儒。

向與二三子暑月飲池上,因指水中蓮房以談學問曰:「山中人不識蓮,於藥鋪買得幹蓮肉,食之稱美。後入市買得久摘鮮蓮,食之更稱美也。」余嘆曰:「渠食池上新摘,美當何如?一摘出池,真味猶漓,若臥蓮舟挽碧筒就房而裂食之,美更何如?今之體認皆食幹蓮肉者也。又如這樹上胡桃,連皮吞之,不可謂之不吃,不知此果須去厚肉皮,不則麻口;再去硬骨皮,不則損牙;再去瓤上粗皮,不則澀舌;再去薄皮內萌皮,不則欠細膩。如是而漬以蜜,煎以糖,始為盡美。今之工夫,皆囫圇吞胡桃者也。如此體認,始為精義入神;如此工夫,始為義精仁熟。」

上達無一頓底。一事有一事之上達,如灑掃應對,食息起居,皆有精義入神處。一步有一步上達,到有恆處達君子,到君子處達聖人,到湯、武聖人達堯、舜。堯、舜自視亦有上達,自嘆不如無懷葛天之世矣。

學者不長進,病根只在護短。聞一善言,不知不肯問;理有所疑,對人不肯問,恐人笑己之不知也。孔文子不恥下問,今也恥上問;顏子以能問不能,今也以不能問能。若怕人笑,比德山捧臨濟喝法壇對眾如何承受?這般護短,到底成個人笑之人。一笑之恥,而終身之笑顧不恥乎?兒曹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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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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