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呻吟語/談道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倫理 呻吟語
談道
作者:呂坤
修身

  大道有一條正路,進道有一定等級。聖人教人只示以一定之成法,在人自理會;理會得一步,再說與一步,其第一步不理會到十分,也不說與第二步。非是苦人,等級原是如此。第一步差一寸,也到第二步不得。孔子於賜,才說與他「一貫」,又先難他「多學而識」一語。至於仁者之事,又說:「賜也,非爾所及。」今人開口便講學脈,便說本體,以此接引後學,何似癡人前說夢?孔門無此教法。

  有處常之五常,有處變之五常。處常之五常是經,人所共知;處變之五常是權,非識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稱,而血流漂杵不害其為仁;「二子乘舟」不以義稱,而管、霍被戮不害其為義。由此推之,不可勝數也。嗟夫!世無有識者,每泥於常而不通其變;世無識有識者,每責其經而不諒其權。此兩人皆道之賊也,事之所以難濟也。噫!非精義擇中之君子,其誰能用之?其誰能識之?

  談道者雖極精切,須向苦心人說,可使手舞足蹈,可使大叫垂泣。何者?以求通未得之心,聞瞭然透徹之語,如饑得珍饈,如旱得霖雨。相悅以解,妙不容言。其不然者,如麻木之肌,針灸終日尚不能覺,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癢哉?吾竊為言者惜也。故大道獨契,至理不言,非聖賢之忍於棄人,徒嘵嘵無益耳。是以聖人待問而後言,猶因人而就事。

  廟堂之樂,淡之至也,淡則無欲,無欲之道與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則無文,無文之妙與本始通。

  真器不修,修者偽物也;真情不飾,飾者偽交也。家人父子之間不讓而登堂,非簡也;不侑而飽食,非饕也,所謂真也。惟待讓而入,而後有讓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飽,而後有侑亦不飽者矣,是兩修文也。廢文不可為禮,文至掩真,禮之賊也,君子不尚焉。

  百姓得所,是人君太平;君民安業,是人臣太平;五穀豐登,是百姓太平;大小和順,是一家太平;父母無疾,是人子太平;胸中無累,是一腔太平。

  至道之妙,不可意思,如何可言?可以言,皆道之淺也。玄之又玄,猶龍公亦說不破,蓋公亦囿於玄玄之中耳。要說,說個甚然?卻只在匹夫匹婦共知共行之中,外了這個,便是虛無。

  除了個中字,更定道統不得。傍流之至聖,不如正路之賢人,故道統寧中絕,不以傍流繼嗣。何者?氣脈不同也。予嘗曰:「寧為道統家奴婢,不為傍流家宗子。」

  或問:「聖人有可克之己否?」曰:「惟堯、舜、文王、周、孔無己可克,其餘聖人都有。己任是伊尹底,己和是柳下惠底,己清是伯夷底,己志向偏於那一邊便是己。己者,我也,不能忘我而任意見也,狃於氣質之偏而離中也。這己便是人慾,勝不得這己,都不成個剛者。

  自然者,發之不可遏,禁之不能止,才說是當然,便沒氣力。然反之之聖,都在當然上做工夫,所以說勉然。勉然做到底,知之成功,雖一分數境界,到那難題試驗處,終是微有不同,此難以形跡語也。

  堯、舜、周、孔之道,只是傍人情、依物理,拈出個天然自有之中行將去,不驚人,不苦人,所以難及。後來人勝他不得,卻尋出甚高難行之事,玄冥隱僻之言,怪異新奇、偏曲幻妄以求勝,不知聖人妙處只是個庸常。看《六經》、《四書》語言何等平易,不害其為聖人之筆,亦未嘗有不明不備之道。嗟夫!賢智者過之,佛、老、楊、墨、莊、列、申、韓是已。彼其意見,才是聖人中萬分之一,而漫衍閎肆以至偏重而賊道,後學無識,遂至棄菽粟而餐玉屑、厭布帛而慕火浣,無補饑寒,反生奇病。悲夫!

  「中」之一字,是無天於上,無地於下,無東西南北於四方。此是南面獨尊道中底天子,仁義禮智信都是東西侍立,百行萬善都是北面受成者也。不意宇宙間有此一妙字,有了這一個,別個都可勾銷,五常、百行、萬善但少了這個,都是一家貨,更成甚麼道理?

  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賊道,賊道全是賢智。後世無識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賢智者為標的。世間有了賢智,便看底中道尋常,無以過人,不起名譽,遂薄中道而不為。道之壞也,不獨賢智者之罪,而惟崇賢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為賢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個庸字,旨深哉!此難與曲局之士道。

  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底。道不自私,聖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聖人之道」,言必循經,事必稽古,曰「衛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誰敢決之?然道無津涯,非聖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時勢,非聖人之制所能盡。後世苟有明者出,發聖人所未發而默契聖人慾言之心,為聖人所未為而吻合聖人必為之事,此固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嗚呼!此可與通者道,漢唐以來鮮若人矣。

  《》道,渾身都是,滿眼都是,盈六合都是。三百八四十爻,聖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來做題目,使千聖作《》,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說,都外不了那陰陽道理。後之學者求易於《》,穿鑿附會以求通,不知易是個活底,學者看做死底;易是個無方體底,學者看做有定象底。故論簡要,乾坤二卦已多了;論窮盡,雖萬卷書說不盡《》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中」之一字,不但道理當然,雖氣數離了中,亦成不得寒暑;災祥失中,則萬物殃;飲食起居失中,則一身病。故四時各順其序,五臟各得其職,此之謂中。差分毫便有分毫驗應,是以聖人執中以立天地萬物之極。

  學者只看得世上萬事萬物種種是道,此心才覺暢然。

  在舉世塵俗中,另識一種意味,又不輕與鮮能知味者嘗,才是真趣。守此便是至寶。

  五色勝則相掩,然必厚益之,猶不能渾然無跡,惟黑一染不可辨矣。故黑者,萬事之府也,斂藏之道也。帝王之道黑,故能容保無疆;聖人之心黑,故能容會萬理。蓋含英采、韜精明、養元氣、蓄天機,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催默」。玄,黑色也;默,黑象也。《》稱舜曰「玄德升聞」,《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得黑之精者也。故外著而不可掩,皆道之淺者也。雖然,儒道內黑而外白,黑為體,白為用;老氏內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道在天地間,不限於取數之多,心力勤者得多,心力衰者得少,昏弱者一無所得。假使天下皆聖人,道亦足以供其求;苟皆為盜跖,道之本體自在也,分毫無損。畢竟是世有聖人,道斯有主;道附聖人,道斯有用。

  漢唐而下,議論駁而至理雜,吾師宋儒。宋儒求以明道而多穿鑿附會之談,失平正通達之旨,吾師先聖之言。先聖之言煨於秦火、雜於百家,莠苗朱紫,使後學尊信之而不敢異同,吾師道。苟協諸道而協,則千聖萬世無不吻合,何則?道無二也。

  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歎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為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酒之中;這說話,不緘默,不狂誕,這就是說話之中;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底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又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底堯舜。」

  形神一息不相離,道器一息不相無,故道無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與一客共酌,指案上羅列者謂之曰:「這安排必有停妥處,是天然自有底道理;那僮僕見一豆上案,將滿案樽俎東移西動,莫知措手,那知底入眼便有定位,未來便有安排。新者近前,舊者退後,飲食居左,匙箸居右,重積不相掩,參錯不相亂,佈置得宜,楚楚齊齊,這個是粗底。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卻在何處?若說這裡有神化性命,這個工夫還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揚之夫、炊爨烹調之婦,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曾理會。理會得來,這案上羅列得,天下古今萬事萬物都在這裡,橫豎推行、撲頭蓋面、腳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極粗淺底。」

  有大一貫,有小一貫。小一貫,貫萬殊;大一貫,貫小一貫。大一貫一,小一貫千百。無大一貫,則小一貫終是零星;無小一貫,則大一貫終是渾沌。

  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

  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太極及理氣同異、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語,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然非汝今日急務。假若了悟性命,洞達天人,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語,講學衙門中多了一宗卷案。後世窮理之人,信彼駁此,服此辟彼,百世後汗牛充棟,都是這樁話說,不知於國家之存亡、萬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見在得濟否?我只有個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處事接物、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再講這話不遲。」曰:「理氣、性命,終身不可談耶?」曰:「這便是理氣、性命顯設處,除了撒數沒總數。」

  陽為客,陰為主;動為客,靜為主;有為客,無為主;萬為客,一為主。

  理路直截,欲路多岐;理路光明,欲路微曖;理路爽暢,欲路懊煩;理路逸樂,欲路憂勞。

  無萬,則一何處著落?無一,則萬誰為張主?此二字一時離不得。一隻在萬中走,故有正一,無邪萬;有治一,無亂萬;有中一,無偏萬;有活一,無死萬。

  天下之大防五,不可一毫潰也,一潰則決裂不可收拾。宇內之大防,上下名分是已;境外之大防,夷夏出入是已;一家之大防,男女嫌微是已;一身之大防,理欲消長是已;萬世之大防,道脈純雜是已。

  儒者之末流與異端之末流何異?似不可以相誚也。故明於醫,可以攻病人之標本;精於儒,可以中邪說之膏盲。闢邪不得其情,則邪愈肆;攻病不對其症,則病癒劇。何者?授之以話柄而借之以反攻,自救之策也。

  人皆知異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見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騁浮詞以亂真,或執偏見以奪正,或狃目前而昧萬世之常經,或徇小道而潰天下之大防,而其聞望又足以行其學術,為天下後世人心害,良亦不細。是故,有異端之異端,有吾儒之異端。異端之異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異端似是也,其害大。有衛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辨哉?

  天下事皆實理所為,未有無實理而有事物者也。幻家者流,無實用而以形惑人,嗚呼!不窺其實而眩於形以求理,愚矣。

  公卿爭議於朝,曰天子有命,則屏然不敢屈直矣;師儒相辯於學,曰孔於有言,則寂然不敢異同矣。故天地間,惟理與勢為最尊,雖然,理又尊之尊也。廟堂之上言理,則天子不得以勢相奪,即相奪焉,而理則常伸於天下萬世。故勢者,帝王之權也;理者,聖人之權也。帝王無聖人之理,則其權有時而屈。然則理也者,又勢之所恃以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權無僭竊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辭而敢於任斯道之南面也。

  陽道生,陰道養。故向陽者先發,向陰者後枯。

  正學不明,聰明才辯之士各枝葉其一隅之見以成一家之說,而道始千岐百徑矣。豈無各得?終是偏術。到孔門,只如枉木著繩,一毫邪氣不得。

  禪家有理障之說。愚謂理無障,畢竟是識障。無意識,心何障之有?

  道莫要於損己,學莫急於矯偏。

  七情總是個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總是個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慾。

  萬籟之聲,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鳴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經》,籟道者也,統一聖真,而漢宋以來胥執一響以吹之,而曰是外無聲矣。觀俳謔者,萬人粲然皆笑,聲不同也而樂同。人各笑其所樂,何清濁高下妍媸之足雲?故見各鳴其自得。語不詭於《六經》,皆吾道之眾響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氣者,形之精華;形者,氣之渣滓。故形中有氣,無氣則形不生;氣中無形,有形則氣不載。故有無形之氣,無無氣之形。星隕為石者,先感於形也。

  天地萬物只到和平處,無一些不好,何等暢快!

  莊、列見得道理原著不得人為,故一向不盡人事。不知一任自然,成甚世界?聖人明知自然,卻把自然閣起,只說個當然,聽那個自然。

  私恩煦感,仁之賊也;直往輕擔,義之賊也;足恭偽態,禮之賊也;苛察岐疑,智之賊也;苟約固守,信之賊也。此五賊者,破道亂正,聖門斥之。後世儒者往往稱之以訓世,無識也與!

  道有二然,舉世皆顛倒之。有個當然是屬人底,不問吉凶禍福,要向前做去;有個自然是屬天底,任你躑躅咆哮,自勉強不來。舉世昏迷,專在自然上錯用工夫,是謂替天忙,徒勞無益。卻將當然底全不著意,是謂棄人道,成個甚人?聖賢看著自然可得底,果於當然有礙,定不肯受,況未必得乎?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處!

  氣用形,形盡而氣不盡;火用薪,薪盡而火不盡。故天地惟無能用有,五行惟火為氣,其四者皆形也。

  氣盛便不見涵養。浩然之氣雖充塞天地間,其實本體間定冉冉口鼻中,不足以呼吸。

  有天欲,有人慾。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聲色貸利,此人慾也。天欲不可無,無則禪;人慾不可有,有則穢。天欲即好底人慾,人慾即不好底天欲。

  朱子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為初學言也。君子為善,只為性中當如此,或此心過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渾是不求底。有一求心,便是偽,求而不得,此念定是衰歇。

  以吾身為內,則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貴利達,可生可榮,苟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為內,則吾身亦外物也。故貧賤憂慼,可辱可殺,苟道焉,而君子不辭。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底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適底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底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釋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於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君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御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點之浴沂,何害其為敬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於端嚴,不害其為敬。苟心游千里、意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譬如謹避深藏,秉燭鳴珮,緩步輕聲,女教《內則》原是如此,所以養貞信也。若饁婦汲妻及當顛沛奔走之際,自是迴避不得,然而貞信之守與深藏謹避者同,是何害其為女教哉?是故敬不擇人,敬不擇事,敬不擇時,敬不擇地,只要個心與正依,事與道合。」

  先難後獲,此是立德立功第一個張主。若認得先難是了,只一向持循去,任千毀萬謗也莫動心,年如是,月如是,竟無效驗也只如是,久則自無不獲之理。故工夫循序以進之,效驗從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來。

  造化之精,性天之妙,惟靜觀者知之,惟靜養者契之,難與紛擾者道。故止水見星月,才動便光芒錯雜矣。悲夫!紛擾者,昏昏以終身,而一無所見也。

  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滿六合是運惻隱之心處。君子於六合飛潛動植、纖細毫末之物,見其得所,則油然而喜,與自家得所一般;見其失所,則閔然而戚,與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頭,如何一刻放得下?

  萬物生於性,死於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眾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則當遊心於淡泊無味之鄉,而於世之所欣戚趨避,漠然不以嬰其慮,則身苦而心樂,感殊而應一。其所不能逃者,與天下同;其所瞭然獨得者,與天下異。

  此身要與世融液,不見有萬物形跡、六合界限,此之謂化。然中間卻不模糊,自有各正底道理,此之謂精。

  人一生不聞道 ,真是可憐!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須推及鳥獸,又推及草木,方充得盡。若父子兄弟間便有各自立達、爭先求勝的念頭,更那顧得別個。

  天德只是個無我,王道只是個愛人。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之謂道,與自然遊謂之道士。體道之謂德,百行俱修謂之德士。濟世成物謂之功。一味為天下潔身著世謂之名。一味為自家立言者,亦不出此四家之言。下此不入等矣。

  凡動天感物,皆純氣也。至剛至柔,與中和之氣皆有所感動,純故也。十分純裡才有一毫雜,便不能感動。無論佳氣、戾氣,只純了,其應便捷於影響。

  萬事萬物有分別,聖人之心無分別,因而付之耳。譬之日因萬物以為影,水因萬川以順流,而日水原無兩,未嘗不分別,而非以我分別之也。以我分別,自是分別不得。

  下學學個什麼?上達達個什麼?下學者,學其所達也;上達者,達其所學也。

  弘毅,坤道也。《》曰「含弘光大」,言弘也;「利永貞」,言毅也。不毅不弘,何以載物?

  六經言道而不辨,辨自孟子始;漢儒解經而不論,論自宋儒始;宋儒尊理而不僭,僭自世儒始。

  聖賢學問是一套,行王道必本天德;後世學問是兩截,不修己只管治人。

  自非生知之聖,未有言而不思者。貌深沉而言安定,若蹇若疑,欲發欲留。雖有失焉者,寡矣。神奮揚而語急速,若湧若懸,半跲半晦,雖有得焉者,寡矣。夫一言之發,四面皆淵阱也。喜言之則以為驕,戚言之則以為懦,謙言之則以為諂,直言之則以為陵,微言之則以為險,明言之則以為浮。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譏,無為發端則疑有為之說。簡而當事,曲而當情,精而當理,確而當時,一言而濟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謂修辭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氣。余多言而無當,真知病本云云,當與同志者共改之。

  知彼知我,不獨是兵法,處人處事一些少不得底。

  靜中真味至淡至冷,及應事接物時,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只是眾人習染世味十分濃豔,便看得他冷淡。然冷而難親,淡而可厭,原不是真味,是謂撥寒灰、嚼淨蠟。

  明體全為適用。明也者,明其所適也,不能適用,何貴明體?然未有明體而不適用者。樹有根,自然千枝萬葉;水有泉,自然千流萬派。

  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心腸,同了,便是一家,異了,便是萬類。而今看著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那個是天地?那個是萬物?

  萬事萬物都有個一,千頭萬緒皆發於一,千言萬語皆明此一,千體認萬推行皆做此一。得此一,則萬皆舉;求諸萬,則一反迷。但二氏只是守一,吾儒卻會用一。

  三氏傳心要法,總之不離一「靜」字。下手處皆是制欲,歸宿處都是無欲,是則同。

  「予欲無言」,非雅言也,言之所不能顯者也。「吾無隱爾」,非文辭也,性與天道也。說便說不來,藏也藏不得,然則無言即無隱也,在學者之自悟耳。天地何嘗言?何嘗隱?以是知不可言傳者,皆日用流行於事物者也。

  天地間道理,如白日青天;聖賢心事,如光風霽月。若說出一段話,說千解萬,解說者再不痛快,聽者再不惺憽,豈舉世人皆愚哉?此立言者之大病。

  罕譬而喻者,至言也;譬而喻者,微言也;譬而不喻者,玄言也。玄言者,道之無以為者也。不理會玄言,不害其為聖人。

  正大光明,透徹簡易,如天地之為形,如日月之垂象,足以開物成務,足以濟世安民,達之天下萬世而無弊,此謂天言。平易明白,切近精實,出於吾口而當於天下之心,載之典籍而裨於古人之道,是謂人言。艱深幽僻,弔詭探奇,不自句讀不能通其文,通則無分毫會心之理趣;不考音韻不能識其字,識則皆常行日用之形聲,是謂鬼言。鬼言者,道之賊也,木之孽也,經生學士之殃也。然而世人崇尚之者,何逃之?怪異足以文凡陋之筆,見其怪異,易以駭膚淺之目。此光明平易大雅君子為之汗顏泚顙,而彼方以為得意者也。哀哉!

  衰世尚同,盛世未嘗不尚同。衰世尚同流合污,盛世尚同心合德。虞廷同寅協恭,修政無異識,圮族者殛之;孔門同道協志,修身無異術,非吾徒者攻之。故曰道德一、風俗同。二之非帝王之治,二之非聖賢之教,是謂敗常亂俗,是謂邪說破道。衰世尚同,則異是矣。逐波隨風,共撼中流之砥柱;一頹百靡,誰容盡醉之醒人?讀《桃園》、誦《板蕩》,自古然矣。乃知盛世貴同,衰世貴獨。獨非立異也,眾人皆我之獨,即盛世之同矣。

  世間物一無可戀,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與耳。不宜著情,著情便生無限愛欲,便招無限煩惱。

  「安而後能慮」,止水能照也。

  君子之於事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於言也,語乎其所不得不語,默乎其所不得不默,尤悔庶幾寡矣。

  發不中節,過不在已發之後。

  才有一分自滿之心,面上便帶自滿之色,口中便出自滿之聲,此有道之所恥也。見得大時,世間再無可滿之事,吾分再無能滿之時,何可滿之有?故盛德容貌若愚。

  「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此是千古嚴師。「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此是千古嚴刑。

  誠與才合,畢竟是兩個,原無此理。蓋才自誠出,才不出於誠算不得個才,誠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無才,只是討一誠字不得。

  斷則心無累。或曰:「斷用在何處?」曰:「謀後當斷,行後當斷。」

  道盡於一,二則贅;體道者不出一,二則支。天無二氣,物無二本,心無二理,世無二權。一則萬,二則不萬,道也,二乎哉?故執一者得萬,求萬者失一。水壅萬川未必能塞,木滋萬葉未必能榮,失一故也。

  道有一真,而意見常千百也,故言多而道愈漓;事有一是,而意見常千百也,故議多而事愈僨。

  吾黨望人甚厚,自治甚疏,只在口脗上做工夫,如何要得長進?

  宇宙內原來是一個,才說同,便不是。

  周子《太極圖》第二圈子是分陰分陽,不是根陰根陽。世間沒有這般截然氣化,都是互為其根耳。

  說自然是第一等話,無所為而為;說當然是第二等話,性分之所當盡,職分之所當為;說不可不然是第三等話,是非毀譽是已;說不敢不然是第四等話,利害禍福是已。

  人慾擾害天理,眾人都曉得;天理擾害天理,雖君子亦迷,況在眾人!而今只說慈悲是仁,謙恭是禮,不取是廉,慷慨是義,果敢是勇,然諾是信。這個念頭真實發出,難說不是天理,卻是大中至正天理被他擾害,正是執一賊道。舉世所謂君子者,都是這裡看不破,故曰「道之不明」也。

  「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見孤陽也。若無陽,則二女何不同行之有?二陽同居,其志同行,不見陰也。若見孤陰,則二男亦不可以同居矣。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六爻雖具陰陽之偏,然各成一體,故無嫌。

  利刃斲木綿,迅炮擊風幟,必無害矣。

  士之於道也,始也求得,既也得得,既也養得,既也忘得。不養得則得也不固,不忘得則得也未融。學而至於忘得,是謂無得。得者,自外之名,既失之名,還我故物,如未嘗失,何得之有?心放失,故言得心,從古未言得耳目口鼻四肢者,無失故也。

  聖人作用,皆以陰為主,以陽為客。陰所養者也,陽所用者也。天地亦主陰而客陽。二氏家全是陰,道家以陰養純陽而嗇之,釋家以陰養純陰而寶之。凡人陰多者,多壽多福;陽多者,多夭多禍。

  只隔一絲,便算不得透徹之悟,須是入筋肉、沁骨髓。

  異端者,本無不同,而端緒異也。千古以來,惟堯、舜、禹、湯、文、武、孔、孟一脈是正端,千古不異。無論佛、老、莊、列、申、韓、管、商,即伯夷、伊尹、柳下惠,都是異端,子貢、子夏之徒,都流而異端。蓋端之初分也,如路之有岐,未分之初都是一處發腳,既出門後,一股向西南走,一股向東南走,走到極處,末路梢頭,相去不知幾千萬里,其始何嘗不一本哉?故學問要析同異於毫釐,非是好辨,懼末流之可哀也。

  天下之事,真知再沒個不行,真行再沒個不誠,真誠之行再沒個不自然底。自然之行不至其極不止,不死不止,故曰「明則誠」矣。

  千萬病痛只有一個根本,治千病萬痛只治一個根本。

  宇宙內主張萬物底只是一塊氣,氣即是理。理者,氣之自然者也。

  到至誠地位,誠固誠,偽亦誠;未到至誠地位,偽固偽,誠亦偽。

  義襲取不得。

  信知困窮抑鬱、貧賤勞苦是我應得底,安富薄榮、歡欣如意是我儻來底,胸中便無許多冰炭。

  事有豫而立,亦有豫而廢者。吾曾豫以有待,臨事鑿枘不成,竟成棄擲者。所謂權不可豫設,變不可先圖,又難執一論也。

  任是千變萬化、千奇萬異,畢竟落在平常處歇。

  善是性,性未必是善;秤錘是鐵,鐵不是秤錘。或曰:「孟子道性善,非與?」曰:「余所言,孟子之言也。孟子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為性,此性善否?」或曰:「欲當乎理,即是善。」曰:「如子所言,『動心忍性』,亦忍善性與?」或曰:「孔子繫《》,言『繼善成性』,非與?」曰:「世儒解經,皆不善讀《》者也。孔子云『一陰一陽之謂道』,謂一陰一陽均調而不偏,乃天地中和之氣,故謂之道。人繼之則為善,繼者,稟受之初;人成之則為性,成者,不作之謂。假若一陰則偏於柔,一陽則偏於剛,皆落氣質,不可謂之道。蓋純陰純陽之謂偏,一陰二陽、二陰一陽之謂駁,一陰三四五陽、五陰一三四陽之謂雜,故仁智之見,皆落了氣質一邊,何況百姓?仁智兩字,拈此以見例,禮者見之謂之禮,義者見之謂之義,皆是邊見。朱注以繼為天,誤矣;又以仁智分陰陽,又誤矣。抑嘗考之,天自有兩種天,有理道之天,有氣數之天。故賦之於人,有義理之性,有氣質之性。二天皆出於太極,理道之天是先天,未著陰陽五行以前,純善無惡,《》所謂『惟皇降衷,厥有恆性』,《》所謂『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是也。氣數之天是後天,落陰陽五行之後,有善有惡,《》所謂『天生烝民,有欲』,孔子所謂『惟上知與下愚不移』是也。孟子道性善,只言個德性。」

  物慾從氣質來,只變化了氣質,更說甚物慾。

  耳目口鼻四肢有何罪過?堯、舜、周、孔之身都是有底;聲色貨利、可愛可欲有何罪過?堯、舜、周、孔之世都是有底。千萬罪惡都是這點心,孟子「耳目之官不思而蔽物」,太株連了,只是先立乎其大,有了張主,小者都是好奴婢,何小之敢奪?沒了窩主,那怕盜賊?問:「誰立大?」曰:「大立大。」

  威儀養得定了,才有脫略,便害羞赧;放肆慣得久了,才入禮群,便害拘束。習不可不慎也。

  絜矩是強恕事,聖人不絜矩。他這一副心腸原與天下打成一片,那個是矩?那個是絜?

  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此是大擔當;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此是大快樂。

  內外本末交相培養,此語余所未喻。只有內與本,那外與末張主得甚?   不是與諸君不談奧妙,古今奧妙不似《》與《中庸》,至今解說二書,不似青天白日,如何又於晦夜添濃雲也?望諸君哀此後學,另說一副當言語,須是十指露縫,八面開窗,你見我知,更無躲閃,方是正大光明男子。

  形而上與形而下,不是兩般道理;下學上達,不是兩截工夫。

  世之欲惡無窮,人之精力有限,以有限與無窮鬥,則物之勝人,不啻千萬,奈之何不病且死也。

  冷淡中有無限受用處。都戀戀炎熱,抵死不悟,既悟不知回頭,既回頭卻又羨慕,此是一種依羶附腥底人,切莫與談真滋味。

  處明燭幽,未能見物而物先見之矣;處幽燭明,是謂神照。是故不言者非喑,不視者非盲,不聽者非聾。

  儒戒聲色貨利,釋戒色聲香味,道戒酒色財氣。總歸之無欲,此三氏所同也。儒衣儒冠而多欲,怎笑得釋道?

  敬事鬼神,聖人維持世教之大端也。其義深,其功大。但自不可鑿求,不可道破耳。

  天下之治亂,只在「相責各盡」四字。

  世之治亂,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只是個我心作用。只無我了,便是天清地寧、民安物阜世界。

  惟得道之深者,然後能淺言;凡深言者,得道之淺者也。

  以虛養心,以德養身,以善養人,以仁養天下萬物,以道養萬世。養之義,大矣哉!

  萬物皆能昏人,是人皆有所昏。有所不見,為不見者所昏;有所見,為見者所昏。惟一無所見者不昏,不昏然後見天下。

  道非淡不入,非靜不進,非冷不凝。

  三千三百,便是無聲無臭。

  天德王道不是兩事,內聖外王不是兩人。

  損之而不見其少者,必贅物也;益之而不見其多者,必缺處也。惟分定者,加一毫不得、減一毫不得。

  知是一雙眼,行是一雙腳。不知而行,前有淵谷而不見,傍有狼虎而不聞,如中州之人適燕而南、之粵而北也,雖乘千里之馬,愈疾愈遠。知而不行,如痿痹之人數路程、畫山水。行更無多說,只用得一「篤」字。知底工夫千頭萬緒,所謂「匪知之艱,惟行之艱」、「匪苟知之,亦允蹈之」、「知至至之,知終終之」、「窮神知化」、「窮理盡性」、「幾深研極」、「探頣索隱」、「多聞多見」。知也者,知所行也;行也者,行所知也。知也者,知此也;行也者,行此也。原不是兩個。世俗知行不分,直與千古聖人駁難,以為行即是知。余以為:「能行方算得知,徒知難算得行。」

  有殺之為仁,生之為不仁者;有取之為義,與之為不義者;有卑之為禮,尊之為非禮者;有不知為智,知之為不智者;有違言為信,踐言為非信者。

  覓物者,苦求而不得或視之而不見,他日無事於覓也,乃得之。非物有趨避,目眩於急求也。天下之事,每得於從容而失之急遽。

  山峙川流、鳥啼花落、風清月白,自是各適其天,各得其分。我亦然,彼此無干涉也。才生繫戀心,便是歆羨,便有沾著。主人淡無世好,與世相忘而已。惟並育而不有情,故並育而不相害。

  公生明,誠生明,從容生明。公生明者,不蔽於私也;誠生明者,清虛所通也;從容生明者,不淆於感也。舍是無明道矣。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自有《中庸》以來,無人看破此一語。此吾道與佛、老異處,最不可忽。

  知識,心之孽也;才能,身之妖也;貴寵,家之禍也;富足,子孫之殃也。

  只泰了,天地萬物皆志暢意得,欣喜歡愛。心身家國天下無一毫鬱閼不平之氣,所謂八達四通,千昌萬遂,太和之至也。然泰極則肆,肆則不可收拾;而入於否。故《》之後繼以《大壯》,而聖人戒之曰:「君子以非禮弗履。」用是見古人憂勤惕勵之意多,豪雄曠達之心少。六十四卦,惟有《》是快樂時又恁極中極正,且懼且危,此所以致泰保泰而無意外之患也。

  今古紛紛辨口,聚訟盈庭,積書充棟,皆起於世教之不明,而聰明才辨者各執意見以求勝。故爭輕重者至衡而息,爭短長者至度而息,爭多寡者至量而息,爭是非者至聖人而息。中道者,聖人之權衡度量也。聖人往矣,而中道自在,安用是嘵嘵強口而逞辨以自是哉?嗟夫!難言之矣。

  人只認得「義命」兩字真,隨事隨時在這邊體認,果得趣味,一生受用不了。

  「夫焉有所倚」,此至誠之胸次也。空空洞洞,一無所著,一無所有,只是不倚著。才倚一分,便是一分偏;才著一釐,便是一釐礙。

  形用事,則神者亦形;神用事,則形者亦神。

  威儀三千,禮儀三百,五刑之屬三千,皆法也。法是死底,令人可守;道是活底,令人變通。賢者持循於法之中,聖人變易於法之外。自非聖人而言變易,皆亂法也。

  道不可言,才落言筌,便有倚著。

  禮教大明,中有犯禮者一人焉,則眾以為肆而無所容;禮教不明,中有守禮者一人焉,則眾以為怪而無所容。禮之於世大矣哉!

  良知之說亦是致曲擴端學問,只是作用大端費力。作聖工夫當從天上做,培樹工夫當從土上做。射之道,中者矢也,矢由弦,弦由手,手由心,用工當在心,不在矢;御之道,用者銜也,銜由轡,轡由手,手由心,用工當在心,不在銜。

  聖門工夫有兩途:「克己復禮」,是領惡以全好也,四夷靖則中國安;「先立乎其大者」,是正己而物正也,內順治則外威嚴。

  中,是千古道脈宗;敬,是聖學一字訣。

  性,只有一個,才說五便著情種矣。

  敬肆是死生關。

  瓜、李將熟,浮白生焉。禮由情生,後世乃以禮為情,哀哉!

  道理甚明、甚淺、甚易,只被後儒到今說底玄冥,只似真禪,如何使俗學不一切抵毀而盡叛之!

  生成者,天之道心;災害者,天之人心。道心者,人之生成;人心者,人之災害。此語眾人驚駭死,必有能理會者。

  道器非兩物,理氣非兩件。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氣,所以然者理。道與理,視之無跡,捫之無物,必分道器、理氣為兩項,殊為未精。《》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蓋形而上,無體者也,萬有之父母,故曰道;形而下,有體者也,一道之凝結,故曰器。理氣亦然,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皆氣也,所以然者,理也。安得對待而言之?若對待為二,則費隱亦二矣。

  先天,理而已矣;後天,氣而已矣;天下,勢而已矣;人情,利而已矣。理一,而氣、勢、利三,勝負可知矣。

  人事就是天命。

  我盛則萬物皆為我用,我衰則萬物皆為我病。盛衰勝負,宇宙內只有一個消息。

  天地間惟無無累,有即為累。有身則身為我累,有物則物為我累。惟至人則有我而無我,有物而忘物,此身如在太虛中,何累之有?故能物我兩化。化則何有何無?何非有何非無?故二氏逃有,聖人善處有。

  義,合外內之道也。外無感,則義只是渾然在中之理,見物而裁製之則為義。義不生於物,亦緣物而後見。告子只說義外,故孟子只說義內,各說一邊以相駁,故窮年相辨而不服。孟子若說義雖緣外而形,實根吾心而生,物不是義,而處物乃為義也,告子再怎開口?性,合理氣之道也。理不雜氣,則純粹以精,有善無惡,所謂義理之性也。理一雜氣,則五行紛糅,有善有惡,所謂氣質之性也。諸家所盲皆落氣質之後之性,孟子所言皆未著氣質之先之性,各指一邊以相駁,故窮年相辨而不服。孟子若說有善有惡者雜於氣質之性,有善無惡者,上帝降衷之性,學問之道正要變化那氣質之性,完復吾降衷之性,諸家再怎開口?

  乾與姤,坤與復,對頭相接不間一發,乾坤盡頭處即姤復起頭處,如呼吸之相連,無有斷續,一斷便是生死之界。

  知費之為省,善省者也,而以省為省者愚,其費必倍。知勞之為逸者,善逸者也,而以逸為逸者昏,其勞必多。知苦之為樂者,善樂者也,而以樂為樂者癡,一苦不返。知通之為塞者,善塞者也,而以塞為塞者拙,一通必竭。

  秦火之後,三代製作湮滅幾盡。漢時購書之賞重,胡漢儒附會之書多。其倖存者,則焚書以前之宿儒尚存而不死,如伏生口授之類。好古之君子壁藏而石函,如《周禮》出於屋壁之類。後儒不考古今之文,概雲先王製作而不敢易,即使盡屬先王製作,然而議禮制度考文,沿世道民俗而調劑之,易姓受命之天子皆可變通,故曰刑法世輕重,三王不沿禮襲樂。若一切泥古而求通,則茹毛飲血、土鼓汙尊皆可行之今日矣。堯舜而當此時,其制度文為必因時順勢,豈能反後世而躋之唐虞?或曰:「自秦火後,先王製作何以別之?」曰:「打起一道大中至正線來,真偽分毫不錯。」

  理會得「簡」之一字,自家身心、天地萬物、天下萬事盡之矣。一粒金丹不載多藥,一分銀魂不攜錢幣。

  耳聞底、眼見底、身觸頭戴足踏底,燦然確然,無非都是這個,拈起一端來,色色都是這個。卻向古人千言萬語、陳爛葛藤鑽研窮究,意亂神昏了不可得,則多言之誤後人也噫!

  鬼神無聲無臭,而有聲有臭者,乃無聲無臭之散殊也。故先王以聲息為感格鬼神之妙機。周人尚臭,商人尚聲,自非達幽明之故者難以語此。

  三千三百,繭絲牛毛,聖人之精細入淵微矣。然皆自性真流出,非由強作,此之謂天理。

  事事只在道理上商量,便是真體認。

  使人收斂莊重莫如禮,使人溫厚和平莫如樂。德性之有資於禮樂,猶身體之有資於衣食,極重大,極急切。人君治天下,士君子治身,惟禮樂之用為急耳。自禮廢,而惰慢放肆之態慣習於身體矣;自樂亡,而乖戾忿恨之氣充滿於一腔矣。三代以降,無論典秩之本,聲氣之元,即儀文器數,夢寐不及。悠悠六合,貿貿百年,豈非靈於萬物,而萬物且能笑之?細思先儒「不可斯須去身」六字,可為流涕長太息矣。

  惟平脈無病,七表、八裡、九道,皆病名也;惟中道無名,五常、百行、萬善,皆偏名也。

  千載而下,最可恨者樂之無傳。士大夫視為迂闊無用之物,而不知其有切於身心性命也。

  一、中、平、常、白、淡、無,謂之七,無對。一不對萬;萬者,一之分也。太過不及對;中者,太過不及之君也。高下對;平者,高下之准也。吉凶禍福貧富貴賤對;常者,不增不減之物也。青黃碧紫赤黑對;白者,青、黃、碧、紫、赤之質也。酸鹹甘苦辛對;淡者,受和五味之主也。有不與無對;無者,萬有之母也。

  或問:「格物之物是何物?」曰:「至善是已。」「如何格?」曰:「知止是已。」「《中庸》不言格物,何也?」曰:「舜之執兩端於問察,回之擇一善而服膺,皆格物也。」「擇善與格物同否?」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格物也;致知、誠正,修、齊、治、平,皆擇善也。除了善,更無物。除了擇善,更無格物之功。」「至善即中乎?」曰:「不中,不得謂之至善。不明乎善,不得謂之格物。故不明善不能誠身,不格物不能誠意。明瞭善,欲不誠身不得;格了物,欲不誠意不得。」「不格物亦能致知否?」曰:「有。佛、老、莊、列皆致知也,非不格物;而非吾之所謂物。」「不致知亦能誠意否?」曰:「有。尾生、孝己皆誠意也,乃氣質之知,而非格物之知。」格物二字,在宇宙間乃鬼神訶護真靈至寶,要在個中人神解妙悟,不可與口耳家道也。

  學術要辨邪正。既正矣,又要辨真偽。既真矣,又要辨念頭切不切、嚮往力不力,無以空言輒便許人也。

  百姓凍餒謂之國窮,妻子困乏謂之家窮,氣血虛弱謂之身窮,學問空疏謂之心窮。

  人問:「君是道學否?」曰:「我不是道學。」「是仙學否?」曰:「我不是仙學。」「是釋學否?」曰:「我不是釋學。」「是老、莊、申、韓學否?」曰:「我不是老、莊、申、韓學。」「畢竟是誰家門戶?」曰:「我只是我。」

  與友人論天下無一物無禮樂,因指几上香曰:「此香便是禮,香煙便是樂;坐在此便是禮,一笑便是樂。」

  心之好惡不可迷也,耳目口鼻四肢之好惡不可徇也。瞽者不辨蒼素,聾者不辨宮商,鼽者不辨香臭,狂者不辨辛酸,逃難而追亡者不辨險夷遠近。然於我無損也,於道無損也,於事無損也,而有益於世、有益於我者無窮。乃知五者之知覺,道之賊而心之殃也,天下之禍也。

  氣有三散:苦散,樂散,自然散。苦散、樂散可以復聚,自然散不復聚矣。

  悟有頓,修無頓。立志在堯,即一念之堯;一語近舜,即一言之舜;一行師孔,即一事之孔,而況悟乎?若成一個堯、舜、孔子,非真積力充、斃而後已不能。

  有人於此,其孫呼之曰祖、其祖呼之曰孫、其子呼之曰父、其父呼之曰子、其舅呼之曰甥、其甥呼之曰舅、其伯叔呼之曰侄、其侄呼之曰伯叔、其兄呼之曰弟、其弟呼之曰兄、其翁呼之曰婿、其婿呼之曰翁,畢竟是幾人?曰:「一人也。」「呼之畢竟孰是?」曰:「皆是也。」吁!「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無怪矣,道二乎哉!

  豪放之心非道之所棲也,是故道凝於寧靜。

  聖人制規矩不制方圓,謂規矩可為方圓,方圓不能為方圓耳。

  終身不照鏡,終身不認得自家。乍照鏡,猶疑我是別人,常磨常照,才認得本來面目。故君子不可以無友。

  輕重只在毫釐,長短只爭分寸。明者以少為多,昏者惜零棄頓。

  天地所以循環無端積成萬古者,只是四個字,曰「無息有漸」。聖學亦然,縱使生知之聖,敏則有之矣,離此四字不得。

  下手處是自強不息,成就處是至誠無息。

  聖學入門先要克己,歸宿只是無我。蓋自私自利之心是立人達人之障,此便是舜、跖關頭,死生歧路。

  心於淡裡見天真,嚼破後許多滋味;學向淵中尋理趣,湧出來無限波瀾。

  百毒惟有恩毒苦,萬味無如淡味長。

  總埋泉壤終須白,才露天機便不玄。

  橫吞八極水,細數九牛毛。